◇平 凡
溝南一座墳,光禿禿的墳頭上覆蓋著厚厚的積雪。
溝北也是一座墳,積雪上留下了許多深淺不一的腳印。
溝南埋的是梁兔子,溝北埋的是柳桃子。
西北風夾著漫天飛舞的雪花,肆意地嚎叫著,發(fā)出嗚嗚咽咽的奇怪聲音。柳桃子引魂幡上的白麻紙早已被吹打得七零八落,只留下細長的柳木棍子插在墳頭上,被狂風吹得瑟瑟發(fā)抖,對抗著塞北的嚴冬。
沒有同生,卻得同死。
如果梁兔子和柳桃子在世時沒有說過這樣的話,也沒有立過這樣的誓,那就真的是上天有靈,如今在塵世間應驗了。
梁兔子打了一輩子光棍兒,無兒無女。柳桃子守了半輩子寡,如今兒子魏犬兒也是要奔五十的人了。年輕時的梁兔子長得不高不矮,不胖不瘦,濃眉大眼??上聛砭褪侨曜油么阶?,說話走風漏氣,猩紅的肉芽向外翻著卷兒,讓誰看了都覺著瘆得慌。哪家閨女都不會嫁給這樣一個豁唇子。
柳桃子發(fā)喪那天,高舉引魂幡送她上路的,是她的孫子魏虎旦。
梁兔子發(fā)喪那天,為他送行的只有幾個同族的家人。無兒無女,便也沒有給舉引魂幡的人。
“瞧瞧這虎旦子,從上到下長得真是和年輕時的梁兔子一個樣?!庇卸嘧斓娜怂较逻@么說。
年輕人火性大,聽不得旁人說三道四。魏虎旦把手里的引魂幡用力扔在地上,照著多嘴人的胸口就是一拳頭。
柳桃子的丈夫叫魏大牛,是魏有厚的獨生子。這名字聽起來夠威武,人卻是長得又瘦又小。真要做個比較,大牛的個頭也就只比屋子里的土炕高出半個腦袋。
“憑大牛這小骨架,唉,魏家怕是要斷子絕孫了!”有人在大牛撒尿時,見過他褲襠里那個傳宗接代的物件,說是只有毛豆角角粗細。
柳桃子隨母親逃荒來到魏家溝那一年,也就剛剛十來歲。六月的烈日下,母女倆餓昏后,倒在了村前的歪脖子樹旁,正好被路過的魏有厚看見。
吃齋念佛的魏有厚,是遠近聞名的善人。魏有厚把柳桃子母女倆攙扶回了自己家,熬了一鍋米湯,讓老伴兒一勺一勺地喂進柳桃子母女的嘴里。
“老天要把我收走了,桃子就留給你這個好心人吧……”
怎么也想不到,柳桃子的母親睜開眼睛后只說了半句話,便咽下最后一口氣,死了。
柳桃子成了魏家的童養(yǎng)媳,長到十七八歲,和魏大牛成了親圓了房。
柳桃子長得眉清目秀,做事又利落,里里外外成了魏家的主事人。倒是丈夫魏大牛成了閑心不操、閑事不管的甩手掌柜。如果只是這些,柳桃子也能挺得住。柳桃子是個知恩圖報的女人,魏家把自己養(yǎng)大成人,這輩子當牛做馬便都認了??梢股钊遂o時,摟著比自己矮一大截的魏大牛睡覺,柳桃子的內(nèi)心滋味莫名。
悶熱的夏天,柳桃子穿著一件月白色的短袖衫在田里干活,內(nèi)急了便蹲在玉米地里解決。怎么也想不到遠處的樹蔭下正仰面朝天躺著一個人。太陽光下,透過婆娑的玉米葉子,把柳桃子看了個一清二楚。干柴遇烈火,那一刻,躺著的男人好像一股烈焰,猛地躥過去,把柳桃子壓在身下。兩個身子纏攪在了一起,翻云覆雨,周圍的草葉子發(fā)出沙沙的響聲。
不知過了多久,等她從夢境里醒來時,才發(fā)現(xiàn)眼前的人是三瓣唇的梁兔子。柳桃子忙不迭一路狂奔而去。幾個月后,魏大牛得了瘧疾,死了。再過幾個月,瓜熟蒂落,柳桃子生下一個娃。爺爺魏有厚聽見孫子啼哭,心里一高興,隨口起了名字,叫魏犬兒。
柳桃子守了寡,梁兔子打著光棍兒。兩人見面了,遠遠地對視一眼,然后一個朝南,一個向北,什么話也不說。
柳桃子是病死的,臨死前,兒子孫子守在炕頭。梁兔子是吊死的。把一根繩子一頭套在脖子上,一頭拴在枕頭上。用盡全身的力氣把枕頭推下去,梁兔子的一生也便結(jié)束了。
同一天,梁兔子埋在溝南,柳桃子埋在溝北,遙遙相望,像極了生前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