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圖 | 項麗敏 編輯 |王芳麗
等待一場雨
入冬后,浦溪河進入枯水期。
其實兩個月前,浦溪河就開始進入枯水期了。
皖南是亞熱帶季風氣候,春夏兩季多雨,秋冬兩季雨量較少。只是近年來,大自然的性情變得不可捉摸,無章可循,去年整個冬天全在雨水里泡著。
這種反常早先幾年就露出端倪,下雨的日子太頻繁了,一年四季如同在雨廊穿行,好在隔一段時間,會漏下幾個晴朗的日子,讓被雨水憋悶的人長舒一口氣。鳥雀們也趕緊從藏身的角落飛出,去太陽地里亮開嗓門,呼朋引伴。
但是很快,雨又落下來,落得忘記了季節(jié)的邊界線,忘記大地上的生靈在入冬后多么需要陽光的慰藉。
我原本是喜歡下雨天的,喜歡雨聲帶來的靜寂悠閑感,但經(jīng)歷了去年那么漫長濕冷的冬雨,終于將我對雨天的喜愛度透支為負數(shù)。
開春后雨總算歇下來,久違的陽光讓生機重返大地。母親坐在院子里,將患有風濕骨痛癥的腿腳伸進陽光里,眉頭卻不見舒展,嘴里嘀咕著:久雨必有久旱,今年怕不是個好年成。
母親讓父親今年少種點菜,不然天天早晚澆水抗旱,吃不消的。父親對母親的話不置可否,仍舊按時令播種,把十幾畦菜地種滿。母親見父親不聽她的話,就讓我去勸阻:你爸從來把我的話當耳旁風,還是你跟他說吧。
我相信這世間萬物遵循著能量守恒的定律,對久雨必有久旱這句話也是相信的。而母親之所以說出這句話則是憑著她大半生的災難經(jīng)驗。從童年到少年到青年,母親一直陷在物質和精神的雙重危機中,直到中年以后,她的日子才算安穩(wěn)下來,這時候疾病又開始纏住她。事實上這些疾病很早就埋伏在她身體里,只不過到中年才露出猙獰面孔。
早些年母親還能幫著父親種菜,這兩年連菜地也不能去,走路對她已不再是輕易的事,也是她年輕時走了太多的路——在偏遠的村落里教書,出門就是翻山越嶺,幾十年下來,腿腳所受的壓力早就超負荷了。
我將母親的話傳給父親:少種一點吧,就當鍛煉身體,種多了會變成勞累負擔,再說你倆也吃不了那么多菜。
種地不累人,每天來菜地拔拔草澆澆水,看著菜一天天長大心里也舒坦。
父親的回答讓我無法辯駁。
好吧,只要父親覺得種菜能給他帶來愉悅,那就種吧。就像我寫作,也是如此,和父親在菜地里的勞作一樣,是為了獲取內(nèi)心的安寧滿足,如果長時間不寫,會覺得心里長滿荒草,變得不安且煩躁。
干旱的天氣從九月開始,起初十天倒不覺得什么,以為很快就會下雨。黃山周邊受地方小氣候影響,很少有超過十天的晴日??蛇^去半個月,還是沒有下雨,天不厭其煩地晴著。
每次打電話回家,父親都在菜地澆水,果真應了母親的話——得天天澆水抗旱。有幾次,城里倒是下雨了,雨不大,也有久旱逢甘霖的喜悅,趕緊撥父親的電話,問家里可有下雨,父親說沒有,家里一滴雨也沒有,河都干了。
后來才知道,城里那幾場雨皆是人工所降。
三十天過去,四十天過去,五十天過去,老天還是沒有認真下一場透雨的意思,這時鄉(xiāng)下已經(jīng)開始定時供水,只在每天晚上七點放閘供應自來水,兩個小時后關閘。
村里很多人家的菜地早拋荒了,往年碧青的油菜地也大片大片地荒著——吃用的水都那么緊張,哪有水澆地。父親的菜地還剩著一點蘿卜和蓬蒿菜,不用我說,父親也不會再往地里種什么——原本冬天也沒有什么菜可種的。
干旱已延續(xù)了兩個月。城里人對持久的干旱并不像持久的雨水那么厭煩。城里人如果不去鄉(xiāng)間走走看看,甚至感覺不到這樣的天氣有什么不好,自來水還是和以前一樣,隨時擰開就有,嘩嘩流淌。唯一有點感覺的就是蔬菜價格貴了不少,但這也不至于讓人恐慌,總歸還是能買到。
如果不是住在浦溪河邊,如果我的父母不是在鄉(xiāng)下過著和農(nóng)民一樣的生活,我也不覺得每天都是大晴天有什么不對頭,我會喜歡這樣的天氣,會覺得整個冬天都這樣——被太陽從頭到腳地曬著才好,也算是對去年冬天那么長久見不著太陽的補償。
但這樣無止盡地干旱下去,終有一天,城里的自來水龍頭也會不再有響動吧。
據(jù)說明天會有再一次的人工降雨。能下雨終歸是好事,但人工降雨并非自然之道,是否會加劇破壞大自然的規(guī)律呢?
當我說出自然之道這個詞,自己也覺得迷惑,什么是自然之道?聽憑大自然的本意就叫自然之道嗎?可如果干旱遙遙無期地延續(xù)下去,這自然之道不就是絕望之道?
此刻窗外已有云層堆積,也許夜半就能聽到雨聲,河水將漲上來一些,我生活在河里的鄰居——小??、黑水雞、鷺鷥、斑嘴鴨也會為這久違的雨水而欣喜吧。
有魔力的林蔭小道
十一月的第二個周末,詩人紅土從合肥駕車過來。每年這個時節(jié),紅土都會來皖南看秋色。有時春天油菜花季也會過來。
紅土有皖南情結。我為數(shù)不多的外地朋友均有皖南情結。皖南或者說徽州在他們看來就是前世的故鄉(xiāng),是心里天然懷有親切感的地方。
說起來我和紅土都是有社交困難癥的人,喜歡獨自呆著,喜歡在清靜無人之地游走,最大的安全感和快樂來自大自然——一踏入大自然就會自動卸下成年人的盔甲,手腳輕盈,簡直要從地上飛起來。
兩個并不熱衷社交的人是怎么成為朋友的?仿佛是我們同時在新浪博客里讀到對方的詩,看到對方的照片,默默欣賞、關注著對方,這樣過了兩年,在一次偶然的機緣中居然不期而遇。
你是麗敏?
你是紅土。
不用介紹,我們一眼認出彼此。
距離第一次見面差不多已過去十年。這十年里我們幾乎走遍徽州的每一條鄉(xiāng)村公路。有些路反復走,有些村落重復去,仍然會歡喜得大呼小叫,得意忘形。
這十年里,我們反復走過的路還有一條林蔭小道,如同綠色的緞帶,被合肥這座城市挽在腰上。我不知道這條林蔭小道叫什么名字,問紅土,她也不知道,只告訴我緊靠著小道邊就是合肥的環(huán)城河。
在很多個夏天的黃昏,我和紅土沿著環(huán)城河在林蔭小道上走著。我們頭頂,眾多叫不出名字的鳥雀從一棵樹飛往另一棵樹,殷勤地為我們領路,用好聽的聲音朗誦著晶瑩透明的詩句。知了的聲音也很密集,如同一條流動在空中的河流,使我有種錯覺,以為自己仍然置身在皖南山間。
知了的鳴唱延伸了黃昏的長度。落日將余暉投在河面,緩慢流淌。我們在林蔭小道走的也很慢,呼吸著樹木在盛夏的味道,一棵樹一棵樹地辨認:無患子、毛白楊、楓樹、銀杏、欒樹、重陽木、水杉、鹽膚木、杜仲……紅土說她很多詩歌就是在這里漫步時寫的。說寫不準確,因為那些詩句根本就是從樹上掉落下來的,像風吹落的花朵、漿果和樹葉,落在她的肩上。
紅土擅長寫童話詩,說起話來也頗有童話感。
下過雨后來這里是最好的,每棵樹都把自己的味道干干凈凈地擺出來,空氣里有很多水泡冒啊冒,咕嚕嚕,咕嚕嚕,我就在樹下站著,大口大口把味道吃下去。紅土邊說邊比劃,仿佛自己是一條魚,在綠樹濃蔭里快活地游動。
林蔭小道有幾個出口,其中一個出口通往三孝口書店。
通常在天黑之前,我們會到書店里去。
一進書店的門,紅土就真的變成了魚,眨眼不見,不知游去了哪里。在轉了幾層樓之后,突然看見紅土,盤腿坐在地上,和學生模樣的孩子們坐在一起,身邊擺著一摞書,手里捧著一本,那專注的模樣,顯然是忘記了我的存在,也忘記了時間的存在。
那時候紅土還沒有自己的書房。這距離她居所很近、有吃有喝、設施齊全的書店就充當了她的豪華書房。不上班時,紅土可以一整天呆在這里,一本書一本書地讀下去。有一次,我在皖南的山谷游走,突然收到紅土發(fā)來的圖片,是我剛出版的散文集,和幾位暢銷作家的書排在一起。很快紅土發(fā)來短信:在三孝口書店遇見你的書,悄悄拿出來擺在顯眼的地方,好開心。
說真的,我還從沒在書店里遇見過自己的書,那該是多么大的驚喜。
林蔭小道的另一個出口通往杏花公園。
不記得杏花公園里是否有杏花,也許有,只是我們?nèi)サ臅r候不是杏花盛開的季節(jié)。在我的感覺里,杏花公園仍舊是林蔭小道的部分,就像島嶼也是河流的部分。
對合肥這座城市我仍然還是陌生的。事實上,在認識紅土之前,我?guī)缀鯖]有去過合肥,這源于我的都市恐慌癥,或者說,源于我對過于復雜的交通、迷宮樣的街道的恐慌,擔心自己會找不到方向,會迷路,塵埃一樣消失在車流之間。
好在合肥有這樣的林蔭小道(也許有很多條),讓我在其間漫步時如同在山間一樣自在。這是一條有魔力的林蔭小道,能把大人變成孩子,把孩子變成小鳥,把小鳥變成詩人。每一位走上小道的人都能看見河流上空的星光,每一個小道的出口都通向精神綠色的家園。
冬日山林
十一月末尾的幾天,下了一場催冬雨。
也不知道有沒有催冬雨的說法,應當有吧。既然有催春雨,就該有催夏雨、催秋雨和催冬雨。
和往年比起來,今年的催冬雨下得有點蹊蹺,伴著電閃雷鳴。按說到了這時,雷早就應該把聲勢收斂,如冬眠的動物那樣,蜷起身子藏到地下,到第二年的驚蟄再蘇醒,鉆出地面。
可今年到現(xiàn)在,雷還駕著它疲倦的車馬,在天空游動,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一進十二月,雨就停了,天氣轉晴。
冬天正式到來,溫度驟然降下不少。雖不喜這驟冷的天氣,心里倒是踏實了些——十二月了,是該冷下來的時候了,冬天就該有冬天的樣子,就該朔風卷地,有冷霜和冰雪。
天一晴,在屋子里就坐不住,想往山上去。
此時上山,當然不是奔著“霜葉紅于二月花”的秋色,這樣的秋色,在半個月前已讓眼睛飽餐過。此時上山,為之掛念的是“落葉滿空山”的情景。
“落葉滿空山”是唐朝詩人韋應物的詩句,我讀到這句詩,卻是在德富蘆花的書里。
德富蘆花在書里寫道:當我吟誦著“落葉滿空山”的詩句,獨自在深山緩緩而行,看到果樹自行爆開,果子落到地上,耳畔仿佛聽到閑寂原本的聲音。
目光停留在這行文字上,反復品味。落葉滿空山,這是一句詩,也是一幅畫,也是一種生命的狀態(tài)與境界,有著虛實相生的禪意之美。
出門即是深山,這是在山區(qū)生活的最大好處,無須借助任何交通工具,邁開步子,走上一刻鐘就置身山林了。對于生性喜愛丘山的人來說,這種便利也可算是福利——這也是我一直生活在這里,而毫無倦意的原因。
上山不久便遇見一個消瘦的婦人,從灌木叢中鉆出來,手里提著長柄鋤頭,另一只手捏著空空的麻袋,猛一抬頭看見我,有些驚訝。婦人沒有說話,側身從我身邊走過。她大概是這附近村子里的,來山上挖冬筍。
入冬后,山上常會遇見挖冬筍的人。
婦人很快又鉆進了路邊的茅草叢,看起來又不像是挖冬筍了——茅草叢里是沒有冬筍的。過了片刻,她又從茅草叢里鉆出,手里的麻袋還是空空,一無所獲。
“你是在挖葛?”婦人返身再次經(jīng)過我身邊時,我問道。
“是的,想挖點葛,沒事的時候嚼嚼?!眿D人作答。
“這里的葛多是多,就是不好挖。”婦人像是為自己的空麻袋作解釋,補上一句,接著問我:“你來這里做什么?”
“我……去那邊看看。”我舉起一只手,向對面的水杉林指去。
幾天前我就來過這里,那時水杉林還像大火一樣燃燒著,將半邊天空染得彤紅?,F(xiàn)在,經(jīng)過催冬雨的澆淋之后,水杉林只在樹冠上留著淺淺的銹紅。
微弱的、未燃盡的余焰,如同黃昏落日,在天空留下的夕暉。
流淌石頭的河谷
河谷在浦溪河上游,獅子峰下。
進入河谷后,我就變成了羚羊,身邊的余君也變成了羚羊,身姿敏捷,善于跳躍,從一塊石頭跳到另一塊石頭,腳前掌輕輕落下,再躬身一躍,跨過溪流,落在對面的沙地上。
冬天的河谷水流清淺,在石頭之間緩步徐行,遇到凹地就蓄成小小的水潭,遇到陡峭處就跌宕而下,從石壁間迸出晶亮的珠花。
河里那么多的石頭,大大小小的石頭,一塊塊地壘著,看似凌亂,卻保持著默契般的平衡。每塊石頭都穩(wěn)當?shù)煤?,像是?jīng)過了一雙手的安放。
誰知道呢,或許這山里的東西都經(jīng)過了一雙手的安放,樹放在樹的位置,藤放在藤的位置,草放在草的位置,就連隨風而下的落葉也放在它該落的地方。只不過那雙手就像風一樣,有形又無形,是人眼所不能看見的。
河谷的石頭多為花崗巖,和黃山的峰巖同質。很久以前,它們也曾是黃山群峰的成員,矗立云端,只有第一抹日出之光能夠踏足其上。從山峰變成石頭,從絕頂之上到峽谷之底,這中間究竟經(jīng)歷過什么?如果石頭有記憶,能夠開口說話,像泉水那樣娓娓道來,就是一部出神入化的《山海經(jīng)》了。
河谷的石頭,無論大小都有著圓弧形的觸面。從峰頂?shù)焦鹊椎倪^程,以及水流年復一年的沖刷,早已磨去石頭的棱角。
也有保持著棱角的,黃山玉就是。
黃山玉的另一個名字就叫黃蠟石。黃山的每一道河谷都有黃蠟石。以前——三十年前,黃蠟石在河谷里只是普通的石頭。也不知道是從哪天開始,黃蠟石突然就有了奇石的光環(huán),身價大漲,采者趨之若鶩。
如今河谷里很難找到黃蠟石了——偶爾還是能夠見到——當余君在一股很有力道的水流邊蹲下,鞠水而飲時發(fā)現(xiàn)一塊,小小的,剛好握在手心,質感細膩光滑。
余君將石頭舉在額前,對著正午的陽光,石頭溫潤如脂,發(fā)出蜂蠟的色澤。
“真好看,我能把它帶走嗎?”余君問。
不等我回答,余君又把石頭放回河里。
進入河谷后余君一直處于興奮中,像剛從牢籠解開繩索放出來的麋鹿,甚是歡騰,時不時地發(fā)出驚嘆,嚷嚷著要把這樣那樣帶回城里,不過很快又改變主意:“算了,也許它們并不想離開,還是讓它們安安靜靜待在原地吧。”
“你怎么知道它們的想法?”我笑。
“正是不知道才不能將他們帶走,再說了,帶回去也還是擱在角落吃灰?!庇嗑f。
也是,我家里就有幾塊從河里撿的石頭、碎瓷片,撿回去后再也沒有仔細看過。對它們一時的興趣與熱情不過是出于占有的欲望。
“那就是菖蒲吧?”余君指著一塊巨石的石縫問。
一叢有著細長葉子的植物從石縫里探出來,碧青,蔥郁,渾然不知隆冬已至。
是的,菖蒲。
余君彎下腰,用手捋著菖蒲的葉子,又將鼻子湊上去,嗅它的氣味。
“好聞吧?”我問。
“好聞,山里的味道都好聞?!庇嗑f道,貪婪地深嗅幾口:“真想把這山里的味道做成香水隨身帶著,想聞的時候就打開?!?/p>
“那得制出至少一百種香型”,我說。山里不同季節(jié)有不同的味道,不同時令有不同的味道,黑夜和白天聞起來不一樣,正午和傍晚聞起來不一樣,下雨前和下雨后聞起來也不一樣。
嗯,那就做一個山中歲時的香水系列,就像你的書,每個節(jié)氣有每個節(jié)氣的顏色和味道。余君拍了拍她的背包,那里面裝著我的《山中歲時》。
一周前見到余君時,她手里就拿著我的《山中歲時》。她說自己原本想找個深山老林獨自待一段時間,又不知哪里還有這樣的地方,在書店遇到我的書后按圖索驥來到這里,沒想到居然遇見書的作者。
“那天在浦溪河邊一見到你我就認出來了,你拿著相機走路的樣子和書里的照片一個樣,我跟在你后面走了好幾分鐘,心想,喊一聲你的名字,如果你回頭就沒認錯。”余君說。
我笑起來:“你沒有認錯我,我卻認錯了你,以為你是我高中的同學?!?/p>
“怪不得你跟我說好久不見,很奇怪,你笑起來的樣子也像我的一個同學,說話聲音也像?!?/p>
“說不定我們真的同學過,對了,你以前來過黃山嗎?”
我將河邊林子里摘的野柿子遞給余君。野柿子的個頭很小,味道卻足,一只儲滿蜜糖的小罐子。
余君說她讀大學時來過這里,沒有在山下停留,在南大門換乘后直接上了黃山。
黃山太美,美得讓人窒息,想從峰頂跳下去。余君伸開手臂,做了一個跳的動作,然后將野柿子的薄皮剝開,塞進嘴里。
余君說的并不夸張,我也有過類似的體驗。十八歲那年,學校組織春游,第一次上黃山,在排云亭的絕壁站立,鼓足勇氣往下看,瞬間就被深不見底的峽谷之美震懾住,閉上眼睛,又忍不住睜開,耳邊一個聲音不停慫恿:跳下去,跳下去。
我當然并沒有真的跳下去。但我深刻地感受到那種來自深淵的、誘人縱身而下的吸引力?;蛟S正是這種帶著磁場的力量,使山巖崩裂,成為墜落河谷的石頭。
余君手里又剝開一只柿子,這回沒有急著吃,而是數(shù)起柿子的果核:一二三四、五六七八——八枚,這么小的柿子居然這么多果核。
是的,我們本地人叫它八角柿,這山上到處都是,鳥兒們冬天的甜點。
余君的手機響了,她看了一下號碼,眉頭皺起。
接完電話,余君對我說她下午就得回城,這次出來原本請了一個月的假,可公司那邊出了點狀況,要趕回去處理。
“這果核能發(fā)芽嗎?”余君攤開手心問。在她的手心里躺著十幾枚半月形的果核。
“當然能?!?/p>
“那我?guī)Щ厝?,種在花盆里。”余君把果核用紙巾包起,放進口袋。
不知什么時候陽光已經(jīng)移出河谷,兩邊的樹林顯得更為幽深。在石頭上蹦跳著并不覺得冷,停下來的時候還是能感覺到風的寒意,吹得肩頭涼嗖嗖——畢竟是十二月了。
走出河谷,余君又忍不住回頭張望。這些石頭也在流淌,只是我們覺察不到,她說。
是的,石頭也在河谷里流淌,那是另一種時間的流速,近于靜止,也近于永恒。相比之下,我們?nèi)祟惖臅r間流淌的過于迅速、匆忙,來不及安靜下來歇一歇,就到了河流的終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