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曉因
父母年逾古稀,生活一向非常簡樸,加上母親身體又不好,常回家看看就成了我的必修課。
臘月初五這天,我們一家人從運城回到家鄉(xiāng)看望父母。
每次回去,父母總是嫌我買這買那的,說是亂花錢。唯獨這次,對我?guī)Щ氐摹岸Y物”非常驚喜。
母親問:“現(xiàn)在還有這個?”
父親說:“好,咱又能喝蔓茄湯了!”
“蔓茄”是我們這里的土話,它的學名叫蔓菁,是油菜的根莖,長得很像小人參,只有在寒冬,尤其是大雪后,才能吃出它的甘甜之味。我拿的蔓菁是前幾天逛街時偶然看到的,本想多買點,可人家只拿了20多斤,瞬間被幾個老年人分了??磥砟挲g大的人都喜歡吃。我的父母也是從吃蔓菁的歲月里走過來的,對蔓菁很有感情。
母親告訴我,糧食奇缺的那些年,蔓菁就是他們的保命糧。每年進入陰歷十一月,她就開始在溝坡邊、路邊、地畔、房前屋后等地方尋找蔓菁。因為刨的人多,她總是早早地去,遲遲地回,去遲了就被先去的人刨完了。幾天下來,兩只手就像溝壑邊的老棗樹皮,干皺、粗糙,還裂滿了口子,甚至夾帶著血絲,洗手的時候,鉆心地疼。那年冬天,她刨了兩大甕蔓菁,一直吃到第二年地里長出了新鮮野菜。
母親說,蔓菁可以蒸著吃,烤著吃,熬粥更是一番風味。
父母的話讓我想起第一次喝蔓菁湯的情景。
那是20世紀70年代初期,我的爺爺奶奶相繼謝世。為了不再住破舊的房子,父親咬緊牙關(guān)在艱難困苦中,蓋起了五間大北房。家里卻只能靠野菜果腹了。一個寒冬的深夜,我被屋子里彌漫的一股馨香饞醒了。只見父親坐在炕沿,唏噓地吹著碗里冒著的熱氣,母親給我盛了半碗說:“喝點蔓菁湯吧?!甭紲怯糜衩酌姘璩傻模任覀兤綍r喝的野菜湯稠了許多。盡管稠,還是能數(shù)清碗里的蔓菁條。喝第一口,味道有點怪怪的,真難喝。勉強喝了幾口,苦中帶甜,越喝越香。那種香氣至今還令我回味。后來才知道,父親要拉著小平車到幾百里外的北山去拉炭,供我們一家人做飯和取暖。深夜動身,次日天黑才能趕到煤窯。那“稠”的蔓菁湯是對父親的特殊照顧。每每想起來,我就感到無比心酸。
外祖母生前曾對我說,在那個年代,是蔓菁給了我父母生活的勇氣和信心。蔓菁湯雖然后味香甜,但吃多了會讓人發(fā)“胖”。所以,父母總是想盡一切辦法調(diào)劑我的生活。
眨眼間,我們的生活水平有了質(zhì)的提高,蔓菁也退出了歷史舞臺。但面對琳瑯滿目的餐桌食品,人們卻總是難以忘記他們的救命食物。
2000年立冬那天,大雪紛飛,我們聚在家里聊天,聊著聊著就聊到了蔓菁。父親說:“怎么突然有種想吃蔓菁的感覺。”我說:“冬天還有蔓菁?”父親說:“蔓菁的生命力極強,即使地凍三尺,它的肉身也是活的、暖的?,F(xiàn)在挖出來吃最甜、最香,也最有營養(yǎng)。咱村外的路邊就有?!?/p>
父親掃開地上覆蓋的厚雪,十幾棵經(jīng)過霜打的綠色櫻子呈現(xiàn)在眼前。好在地只是凍了個表皮,很快就挖到了十幾根蔓菁。父親如獲珍寶,親自動手把蔓菁清洗干凈,切成小節(jié),淘好小米,又放了幾顆紅棗,很快屋子里彌漫著縷縷清香。蔓菁的特有味道加上小米的香、紅棗的甜,更令人垂涎欲滴。父親仔細品嘗了一口說:“過去是喝,現(xiàn)在是品。兩個時代,兩種味道。”我不明白。父親說:“喝,是為了填飽肚子,饑不擇食;品,是靜下心來,念念不忘?!?/p>
“飽時不忘饑時苦,富貴常記貧賤寒。”只有時刻不忘過去的艱難,才能珍惜今天的幸福,才能養(yǎng)成節(jié)約糧食、珍惜糧食的好習慣。
“再喝一碗蔓菁湯。”我與父親慢慢地品嘗,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
難忘蔓菁湯,難忘過去的歲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