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棟華
我有時候在想,人存于世,與這周遭萬物的相遇也是一場緣分,這種廣泛而微妙的緣分,雖說不清道不明,卻也溫潤了這個世界。
就像我同貓的緣分,因為生活的慣性,兩點一線,如此反復,也從來都沒想過會繞開這樣的軌跡,去養(yǎng)一個幼小而單薄的動物。然而自從有了孩子,一切都不一樣了,我的眼睛似乎也看到了和以前不那么一樣的世界。
我的孩子很喜歡貓,她看到貓高興得甚至會手舞足蹈,又是追,又是跌跌撞撞地跑,等貓真的反過頭來靠近她,她又嚇得躲在我身后,偷偷伸著腦袋,又興奮,又驚恐。和孩子的喜歡對比強烈的,是我被貓叫吵得一夜無眠,不出所料,這個楚楚可憐的小東西,第二天就被我送人了。
后來,我對貓這種生物就有了警戒心,生怕哪天又會因為它嘰嘰歪歪的聲音吵得不能安眠。在路上再遇見貓,我只讓孩子遠遠地看,即使這樣,她仍然很興奮,半彎著身子,喵喵喵地學著貓的叫聲,還學著大人的樣子,低頭彎下腰伸出小指頭。貓轉過頭看了她兩眼,因為還蹦不起來,只好高興地做了個蹦的樣子。
不久,孩子上小學了,我家也添了新成員,那是一只通體雪白的波斯貓。這貓眼睛長得最是奇怪,一只琥珀色,一只藍色,像極了小時候玩的玻璃子兒,這只剛生出還不足月的貓寶寶,整天東倒西歪地跟在孩子身后走來走去,累了,靜悄悄地臥在孩子的腳邊。架不住孩子心里喜歡,我只得妥協(xié)。一次,它似乎對我鑰匙上的米老鼠有了興趣,我扔給它,看著它使勁兒地咬呀咬,開心而滿足。說起來可笑,那一刻我相信我被一只貓篤定地信任著,歡喜著,這種感覺讓人高興,就這樣我留下了這只貓,這一次,不是因為妥協(xié)。
于是,我這個沒真正養(yǎng)過貓的新手,摸著石頭過河,開始了如何去當一名合格“鏟屎官”的探索。好在這小東西很爭氣,像是給我獎賞一般,總是能在合適的時間給我積極地回饋,挑食?它才不挑食呢,給什么就吃什么,等到小牙齒剛長出來一排,初試鋒芒,就給它買那種三毛錢一根的雞肉腸,一截一截擠出來弄給這小東西吃。它也一點也沒浪費我的這番心思,一天天的,烤面包一般,身上的毛越來越蓬松,身體也在飛速長大,看起來松松軟軟的。
在這樣一來二往的關系里,我和貓的緣分更加深了,這緣分或許是在我不經(jīng)意間透出的善意釀成的,可這深度是我們沒法兒預料的。我不知道貓是怎么看待我的,就像貓永遠不知道自己是多么能治愈,它永遠不知道,把它抱在懷里撫摸它柔軟的身體這個簡單的動作,就可以平復內(nèi)心的躁動。即使到了現(xiàn)在,我還會回憶起一些沒有什么深層次意義的畫面,比如它在玩乒乓球時,先是用前腿撥拉一下,接著眼睛機敏地隨著乒乓球而左右轉動,這么認真而專注的樣子,我忍不住笑出聲來。它會有那么一瞬間抽離,莫名其妙地偏頭看看你,接著繼續(xù)它的游戲。就這樣,我想我也可以學學它,從這世界形形色色的煩惱中,有那么一瞬間地抽離,這是它教會我的。
人性里不止有美的一面,恰如貓性里也會有野性的一面。有段時間,家里的貓糧吃完了,又沒有其他什么能讓它吃的,我就順手把王中王火腿腸扔給它。它吃得很急切,兩顆最尖利的前牙時不時地露出來,完全沒有了平時慢條斯理的樣子,這喚起了它的貪婪和野性,后來再換成雞腿腸,死活也不吃,哪怕餓著。我不得已,只好順了它。
波斯貓上躥下跳的能力與日俱增,爬樹上墻,無所不為。燕子李三似的,但人家是劫富濟貧,為民除害,是俠客義士,它是什么?每天夜里偷偷溜出去,白天灰頭土臉地出現(xiàn)在我面前,身上時不時沾著干草,碎樹葉和灰塵,什么潔白,什么優(yōu)雅,全不見了。我嫌棄地提溜著它的脖子,弄到衛(wèi)生間就是一頓沖洗,這才還原了它本來面目。
最可氣的是,它太勤奮了!這勤奮還不用作他處,通通用在了搗蛋上。我們一上班,它也開始上班,把家里的沙發(fā)當作練功場,在上面練它那銳利的爪子。先是抓靠背,這個場地玩膩了,再試試坐墊。嗯!這可真是個風水寶地!于是乎,我家大大小小的沙發(fā)墊上都有它練功的痕跡,在沙發(fā)的底下,被它毫不留情地勾下來一塊布,要掉不掉地被電風扇吹得飄飄揚揚。原本嶄新的沙發(fā),沒多久就瀕臨淘汰,其他的布制品也難逃這一厄運。
等我下定決心要好好教育時,早都不是它的對手了。這段時間,它學會很多戰(zhàn)術。如果它瞧見我拿著拖把向它跑去,它就迅速的躲在沙發(fā)最角落的地方。這地方選得好,我拿著拖把費了老鼻子勁兒也夠不著,只能原地干著急,罵罵咧咧地說上兩句,不了了之。等到我忘記那回事,轉頭忙的時候,又傳來刺啦刺啦的聲音,它又開始練習了。我聽到聲音再拎著拖把沖上來的時候,剛才那一幕重復上演,你快瞧瞧,它可真是把“敵進我退,敵駐我擾”這個計謀運用得爐火純青。這樣一只智力與勇氣、美貌同在的貓咪,我是又氣又無可奈何。
直到有一天,這種微妙的關系變化,就像蝴蝶翅膀引起的那場颶風,把這場歡喜吹得不留痕跡。那一天像往常一樣,它偷偷溜了出去,等我忙完準備坐下來休息片刻的時候,熟悉的喵喵聲在門口響起。我開門,卻看見它嘴里叼了一只貨真價實的小耗子,我怔住了。這是它精心為我準備的禮物,卻也是我最怕的東西。它昂著頭在我面前耀武揚威地走來走去,小耗子不停地掙扎,最后它把小耗子扔在我面前,我失聲驚叫,這貓也向后退了一步,它不明白自己費盡心思弄來的禮物為何讓我如此驚恐,但我的驚恐它全看在眼里。
我不得不打起精神,把那只半死不活的老鼠給掃出去。暗自疑心它有沒有趁我不在把小耗子藏在沙發(fā)下,或者其他我注意不到的角落?這種想法讓我渾身發(fā)毛,隔三岔五,我挪開沙發(fā)清掃平時夠不著的角落,聽到悉悉索索的聲音,就懷疑家里進了老鼠,正在竄來竄去,把我弄得精疲力竭。我再也沒辦法忍耐了,不管它有多么蓬松可愛,也不管它有多么溫柔可人,我堅決不去想它在我的腳邊乖巧俯臥、溫暖相依的畫面,堅決地不去想它帶給我的治愈與陪伴,即使在我們之間,有許許多多無法割舍的美好瞬間,我還是下定決心送走了它。
那天女兒沒有吭聲,誰都沒有吭聲,因為小東西的罪行歷歷在目,我拽著它,腿腳帶起的風,把沙發(fā)邊破掉的布片都扇呼得飄起來。
一個月之后的某一天,我正好去辦點事,遇見了這只貓。它遠遠地跑過來同我親昵,我差點認不出它,因為它身上的顏色已經(jīng)分不清是灰白還是黑灰。它過來,又過去,身上散發(fā)著一股難聞的汽油味。我也不經(jīng)意看到一個學徒在給顧客洗完車之后,把凍得哆嗦的手迅速地伸進它濃密的長毛中,用它小小的身體御寒并抹去手上殘留的水漬。在這里它只是一塊有溫度的抹布。我看著貓,對新主人的行為隱約不快,但這種不快并沒有大到讓我把這只貓帶回來的沖動。我努力不去看它星星般閃亮的眼眸,也不敢深究那眼眸中流露出的失望和暗淡,這便是我們的最后一面。
這只貓大約也不在這個世界了。后來,我也見過許多別的貓,每見到一次,當時不快的場景就會跳出來,讓我說不出來是哪里難受。許多次我仿佛看到它亮亮的眼睛,篤定信任地望著我,沒有一點委屈,然后,它優(yōu)雅地走過來,一如從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