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戎生　尹潔

譚戎生在北京接受《環(huán)球人物》記者采訪。（本刊記者 侯欣穎/攝）

開國中將譚冠三之子，1941年出生，籍貫湖南耒陽，大校軍銜。1960年入中國人民解放軍軍事工程學院導彈系學習，1966年調(diào)入國防科（工）委任助理員、參謀、教導大隊大隊長，后平調(diào)入西藏軍區(qū)工作，歷任日喀則軍分區(qū)副參謀長、副司令員，林芝軍分區(qū)副司令員，1996年退休。

我的名字“戎生”是父親起的，意思是在戰(zhàn)爭中出生的孩子。我出生的地方是山東觀城（今屬莘縣）夏溝村，當時是1941年1月，父親正帶著冀中的一支部隊在山東打日本鬼子和頑固派。

因為日寇實施“三光政策”，當?shù)卮遄永飵缀鯖]有人了。母親生產(chǎn)時，父親恰好趕到，他就和警衛(wèi)員一起接生了我。他們手邊什么衣物也沒有，警衛(wèi)員在院子里東翻西找，最后找到一張狗皮，就這樣把我包裹起來。接下來父親繼續(xù)去打仗，母親抱著我，和警衛(wèi)員一起去追趕部隊，一家人剛團聚就又分開了。

在之后20多年中，短暫相聚、長久分離成了我家的常態(tài)?？箲?zhàn)勝利后，父親和他的戰(zhàn)友們從華北平原一路向南、向西，打過長江，進軍西南，最終和平解放了西藏，并扎根高原搞建設。我們一家人天各一方，父母舍棄了小家庭的天倫之樂，卻將一種更加崇高的精神信仰傳給了下一代。今年是西藏和平解放70周年，回憶往事，意義非凡。

“解放西藏是大局問題，不是小家問題”

父親早年在湘南地區(qū)發(fā)動農(nóng)民運動，1926年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1928年之后，他跟隨部隊轉(zhuǎn)戰(zhàn)各地，參加了井岡山斗爭、中央蘇區(qū)歷次反“圍剿”。1934年10月，父親隨中央紅軍主力長征，到達陜北后進入抗日紅軍大學學習，畢業(yè)后留在抗大工作。1938年冬赴冀中軍區(qū)從事政治工作。

母親李光明也是1933年入伍的老紅軍。她和我的父親在延安相識、結(jié)婚，生了我大哥。父親離開延安時，母親正懷著孕，等我大哥一出生，娘倆就去冀中找我父親，走了好幾個月，后來又跟著部隊到了山東。因為生活環(huán)境太艱苦，我大哥在山東不幸夭折了，還不到1歲。所以我出生后，母親就特別愛惜。行軍途中帶著孩子是非常不方便的，很多家庭把自己的孩子送給了老鄉(xiāng)。我也先后被送出去三次，都因為母親舍不得，又要了回來。

1942年，日本鬼子在太行山進行大掃蕩，八路軍副參謀長左權(quán)犧牲了，父親也受了傷。第二年，他回到延安，進入中央黨校學習，還參加了“七大”?？箲?zhàn)勝利后，他又赴冀中縱隊任政治部主任。

左圖：1950年，解放軍在進西藏途中，用人力把汽車拉上山。右圖：1952年，西藏軍區(qū)成立時的譚冠三。

毛澤東（前排左二）、朱德（前排左三）與抗大部分同志合影。后排右三為譚冠三。

譚戎生（右）與母親、弟弟的合影。

1947年，解放軍向國民黨軍隊展開了反攻，父親打算到長江以南敵后開展工作，組織上同意了。這時我已經(jīng)有了一弟一妹，母親又懷孕了，無法跟著部隊走，父親就派警衛(wèi)員把我們送回了河北解放區(qū)。不久母親生下了我的小弟弟，但她馬上要去黨校學習，實在帶不了4個孩子，只好把我小弟和妹妹送給了當?shù)乩相l(xiāng)，我和二弟則住在父親警衛(wèi)員的農(nóng)村老家里。

1949年，北京和平解放后，母親把我和二弟送到北京上學。這時父親是二野第十八軍政委，他和張國華軍長率部參加渡江戰(zhàn)役一路南下，走了8個省、8000多里路，一直打到成都解放，確定在川南駐防。

在向川南進軍的途中，十八軍接到二野緊急電報，要求父親和張軍長立即趕赴重慶開會。到了重慶，劉伯承司令員與他們談話，說黨中央、毛主席已經(jīng)確定，進軍西藏的任務由十八軍承擔。張軍長和我父親馬上表態(tài)：“堅決執(zhí)行命令！保證完成任務！”

會議中途，鄧小平也來了。他談到了進軍西藏的意義以及要注意的問題，特別是宗教、民族關系等方面。鄧小平說，對于解放西藏，中央定的政策是一面進軍、一面修路，政治重于軍事、給養(yǎng)重于戰(zhàn)斗。

大的原則、方向都已確定，接下來就是傳達、動員和執(zhí)行。對十八軍來講，仗本來都打完了，基層官兵都在考慮是否在川南安家。不少人想留在成都，還有很多山東籍、河北籍的官兵想回老家去，結(jié)果突然得到命令要進軍西藏，大家的思想有了波動，有人甚至說出“進藏等于送葬”的怪話。

針對這種情況，軍黨委召開了動員大會。父親表態(tài)說：“我作為軍政治委員，不僅自己要去西藏，還要把我的愛人、也是我的戰(zhàn)友李光明同志一起帶去，至于孩子，我是不會把他們接到川南安家的?！?/p>

不僅父親，所有的軍黨委領導都是這個態(tài)度，堅決服從中央和軍委的命令。在反復進行思想工作的過程中，領導班子起到了表率作用，干部們以身作則，很快穩(wěn)定了軍心。

通過動員，基層官兵也認識到，解放西藏是大局問題，不是小家問題，革命軍人必須沖在前面。等到部隊出發(fā)前，十八軍召開誓師大會時，動員場面變得熱火朝天，官兵們已經(jīng)是迫不及待出發(fā)的狀態(tài)了。

搬走布達拉宮前的“糞山”

思想問題解決了，但在執(zhí)行層面還面臨著相當多的困難。劉伯承司令員說過，就自然條件而言，進軍西藏堪稱第二次長征。

1958年，譚冠三（前右）同藏族群眾一起參加義務勞動。

進藏路上，解放軍翻雪山、過冰河，面臨高原缺氧、糧食不足、燃料奇缺等問題，還承擔著修路、修機場的任務，某些方面甚至比第一次長征時還要艱苦。

從昌都到拉薩約1150公里，部隊經(jīng)過56天的艱難行軍，橫穿了廣闊的藏東北草原，翻過了19座終年積雪的大雪山，蹚過了數(shù)十條寒冷刺骨的冰川河流，終于在1951年10月26日到達拉薩，把五星紅旗插上了喜馬拉雅山。其間的5月23日，中央人民政府和西藏地方政府在北京簽訂《關于和平解放西藏辦法的協(xié)議》，宣布西藏和平解放。

西藏和平解放了，但接下來的任務更艱巨。首先要解決部隊的吃飯問題。遵照毛主席“進軍西藏、不吃地方、屯墾戍邊、寓兵于民”的教導，父親率部隊在拉薩西郊開墾荒地，自力更生，官兵們一手拿槍、一手拿鎬，開始了新西藏的生產(chǎn)建設。1952年西藏軍區(qū)成立后，部隊又創(chuàng)建了八一農(nóng)場。

當時拉薩的流動人口增加，每年的朝圣人群、往來的馬幫商旅、各地官員、土司頭人及其隨從很多，但整個拉薩卻沒有一個公共廁所，街頭隨處可見人畜糞便。就連布達拉宮前面也有一座“糞山”，據(jù)說是從唐朝就有了，附近人畜的糞便都堆積在那里，千百年來從沒打掃過。

于是，部隊在開荒的同時，也投入了一場轟轟烈烈的“背糞運動”：起床號一響，大家先到布達拉宮前，背上一柳條筐的糞，然后走一個小時的路，到新開墾的荒地把糞倒下作為肥料，再回到營房洗臉吃早飯。

就這樣，布達拉宮前面的“糞山”被一點點搬走了，接下來部隊又搬運拉薩市區(qū)各處的陳年糞堆，甚至去許多大戶人家的茅廁掏糞……不到一個月，拉薩大街小巷的糞便全部被部隊掏光、背走。拉薩河畔新開墾的土地因為有了250多萬斤肥料而變成沃野。布達拉宮前面曾經(jīng)是“糞山”的地方，后來修建成拉薩人民廣場，現(xiàn)在又擴建成了布達拉宮廣場。

父親的請求：骨灰埋在西藏

母親進藏之前，沒有時間去看望留在河北農(nóng)村的兩個弟妹，只看了看在北京的我和二弟。二弟當時5歲，從生下來就是母親帶著，特別依戀她。那時他感覺媽媽要走了，一直拽著、抱著她不撒手，晚上睡覺也這樣。直到一天早晨醒來，發(fā)現(xiàn)媽媽已經(jīng)走了。二弟受到很大刺激，大哭大鬧，不停地找媽媽，相當長時間都沒有恢復過來，后來的學習生活都受到一些影響。

母親走后，有兩三年時間音信皆無，我們不知道父母在哪里。我和二弟住在學校集體宿舍，吃飯在集體食堂，學校就是家，老師同學就是家人。留在農(nóng)村的弟妹則是老鄉(xiāng)撫養(yǎng)長大的，多年后才接到北京團聚。

我們一家人就這樣天各一方地生活著。直到1952年，父親部隊的人到北京來開會，轉(zhuǎn)交給我一封信，是父親寫的。信中問我們學習怎么樣、弟妹在什么地方。我這才知道父母在西藏。但西藏在哪里、是什么樣，我還是沒有概念。

從1952年到1965年，父親先后給我寫了50封信，我珍藏至今。其中最讓我感動的一封是1962年5月，父親在得知我已經(jīng)成為一名正式黨員后寫來的。

他在信中寫道：“（得知）3月31日黨正式接受你為中共正式黨員，表示同志的祝賀！”當時我一看到這個開頭，眼淚不由自主奪眶而出。這是父親第一次用“同志”來稱呼我。

我理解父親這句話的內(nèi)涵和分量。他看到黨的組織又增加了年輕成員，輸入了新鮮血液，又是自己的兒子，感到欣慰、感到高興。

最近這些年，社會上出現(xiàn)了各種各樣的稱呼，先生、老板、總裁……但我始終認為，“同志”才是最崇高、最親切的稱呼。一聲同志，代表著我們都是為共產(chǎn)主義事業(yè)而奮斗的一個戰(zhàn)壕里的戰(zhàn)友。

在那封信里，父親也指出了我很多缺點和不足，希望我不斷改進。他還隱約提到中印邊境存在打仗的可能，雖然他身體不好，但“精神很旺盛，準備百歲出征！”這封信我經(jīng)常拿出來反復閱讀，受益匪淺。

1962年，對印自衛(wèi)反擊戰(zhàn)打完以后，父親病倒了，回北京治療，但他心里一直想再回西藏工作。然而因為身體原因，這個愿望未能實現(xiàn)。1966年11月，父親被任命為最高人民法院第一副院長（主持工作）。

1977年，中國人民解放軍建軍50周年之際，父親和老戰(zhàn)友們一起應邀回到西藏參加慶典，看望老同志和藏族同胞，也再次回到了他投入大量心血的八一農(nóng)場。由于返回成都后不幸患重病，父親沒有再回北京，而是一直生活在成都，直到1985年去世。他臨終前有兩個請求：一是把骨灰送回西藏，二是把剩下的一點積蓄全部交黨費。

上左圖：1959年，譚冠三全家在青島合影。上右圖：1952年，譚冠三在西藏給兒子譚戎生寫的第一封家書。下左圖：1986年，譚戎生在西藏乃堆拉哨所。下右圖：1962年5月，譚冠三在家書中祝賀譚戎生正式入黨。

我和西藏的“不了情”

1985年12月，我第一次進藏，是給父親選墓地，最后就選在了八一農(nóng)場。骨灰安放儀式上，干部群眾一共去了500多人，很多人流著淚回憶父親生前的點點滴滴。我深受觸動，回來后就向組織上提出平調(diào)到西藏工作，繼承父輩的遺志。1986年，上級批準了我的請求，安排我去了日喀則軍分區(qū)。

上世紀80年代，西藏地區(qū)的條件還是非常艱苦。日喀則的風特別大，有時能達到12級以上，屋頂都被吹跑了，而且房子本身也很簡陋，既透風又漏雨，冬天極其寒冷。在邊防一線的乃堆拉哨所，戰(zhàn)士們在自己住的山洞門口寫了一副對聯(lián)：夏住水簾洞，冬住水晶宮;橫批是“樂在其中”。

當時各方面物資都非常短缺。晚上想看書，只能點蠟燭;洗澡就是簡單擦一擦;沒有電視，只能聽聽收音機，報紙都是半個月甚至一個月以前的。

邊防線上的戰(zhàn)士更艱苦，很多哨所在海拔四五千米的地方，生活非常寂寞，只能白天看云看山，晚上看星星月亮?？上攵赣H他們剛到西藏時，條件肯定更加艱苦。

我在西藏工作了6年，后來因為身體原因無法繼續(xù)在高原工作，調(diào)回了北京，這也是我的一個遺憾。退休后，我一有機會就要到西藏看看、走走，發(fā)現(xiàn)最近幾年的變化非?？臁?/p>

去年，我和家人從成都自駕到昌都，再到拉薩。出發(fā)前，我還跟孩子講可能遇到不好走的情況，孩子說爸爸對西藏還是老印象，現(xiàn)在整個川藏線都是柏油馬路了。

果然是這樣，就連到西藏的高鐵也快要通車了。當我回到日喀則軍分區(qū)時，特意去看了原來住過的老房子，跟旁邊的新建筑一比，真是巨大的變化。

還有部隊的發(fā)展?，F(xiàn)在邊防軍人的待遇提高了，每個單兵的裝備都非常好，防雨又防寒，通信工具也很先進。當?shù)乩习傩沾┑闷亮恋?，晚上在霓虹燈下跳廣場舞，跟北京老百姓的生活沒什么區(qū)別。一路上我不斷感慨，我們國家確實強盛了。

今年是中國共產(chǎn)黨成立100周年，也是西藏和平解放70周年。從誕生開始，我們黨就立志解放受苦受難的人民，讓窮苦人有飯吃、有地種，不受“三座大山”的壓迫。那時窮人家的孩子為什么堅定地跟著共產(chǎn)黨走？因為富人不管你死活，只有共產(chǎn)黨才替窮人著想，是真正為人民打天下的，所以才得到人民的真心擁護。我堅信，在中國共產(chǎn)黨的領導下，民族復興的理想一定能實現(xiàn)！

譚戎生

開國中將譚冠三之子，1941年出生，籍貫湖南耒陽，大校軍銜。1960年入中國人民解放軍軍事工程學院導彈系學習，1966年調(diào)入國防科（工）委任助理員、參謀、教導大隊大隊長，后平調(diào)入西藏軍區(qū)工作，歷任日喀則軍分區(qū)副參謀長、副司令員，林芝軍分區(qū)副司令員，1996年退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