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斌峰
1
我注視那人很久了。
那是個廢棄的小火車站,山野的黃昏來得有些早,一間青磚屋前停著綠皮火車頭,鐵軌從山嶺的豁口處而來,轉(zhuǎn)身向山坳里鉆去,兩側(cè)林立著松樹,軌道看上去就像消失在時光的隧道里。那人沿著鐵軌向前走,把背影留給了我。他走在道砟上,瘦長的身子左右搖晃,不時做出跳躍的姿勢,仿佛在枕木間的卵石和松針間尋找下腳的地兒。他的身影越來越遠,我沒有向他吹響口哨,沒有喊出人名,而是在臉上堆積起好友偶遇的驚訝和欣喜,耐心地等著他轉(zhuǎn)過臉向我嘬起鲇魚嘴。松林上飛過一群嘰嘰呱呱的鳥,他踢起一顆松動的枕釘后,終于轉(zhuǎn)過臉,把兩條白眉毛飛了過來。我臉上的表情凍住了,就像被突然亮起的火車尾燈照蒙了。那人不是方正,他為什么跟方正長得那么相像呢?
方正失蹤之前和我合伙辦了一家名叫方正的鑄造廠,干的是把鐵料鑄成各種各樣的工業(yè)零部件的活兒。比如鑄造某種規(guī)格的人,我們就先翻砂做個模具,然后用鍋爐把鐵料熔化成鐵水澆注入模具里,等鐵水冷凝后再車磨鍛刨,一個鐵質(zhì)的人就會分毫不差地誕生了。我們不敢說自己是摶土為人的女媧,可這種活兒的確有“工業(yè)之母”的美譽。我們鑄造過交通運輸、工程機械、五金建材等配件,五花八門,尤以制造火車鑄件見長。我叫不上某些鑄件的名字,就跟分不清眾多花草鳥獸的名目一樣。方正卻跟它們很熟,他會畫圖紙懂工藝,銑削焊鉚樣樣精通。他盲目地相信自己能鑄出人們需要的任何東西,就像個癡迷于把想象變成現(xiàn)實的魔法師,可他卻突然失蹤了。
方正是在一場暴雨里失蹤的,他留給我的最后一個背影是:松松垮垮地穿著藍工裝,站在廠房里看著窗外雨幕中的黃色大行車,嘴里喃喃著什么。那個長手臂的行車雖說像個巨人,可我曉得他不是在跟行車說話,而是老毛病又犯了。也許跟鐵打交道太久了,他跟鑄件一樣,骨頭里都滲出清冷的鐵氣,對車間外的世界漫不經(jīng)心,偶爾還會迷迷瞪瞪地自說自話,跟夢游似的。我能體諒他的這個毛病,我深知再精密的齒輪,也會有卡殼的時候,何況他是個活生生的人??晌也坏貌痪杷陌V言妄語,有一回他盯著車床上的刨刀說,他聽見鑄鐵緊張地發(fā)出噗噗的裂響,果然那個鑄件就被刨壞了——他的瘋話有時就像預(yù)言。我瞥瞥窗外的雨,走過去想聽清他在說什么,雖然機器聲轟鳴、大雨聲瓢潑,可還是聽見他的嘴里飛出了兩個字:回家。我想把他從迷怔中喚醒,可他轉(zhuǎn)身沖了出去,被大雨越裹越小,很快就消失了。
第二天一大早,雨后天晴,方嫂就從25公里外的銀城找到廠里,大母雞似的撲騰一圈后,走進我的辦公室。她大著嗓門兒罵罵咧咧著,說她一晚上打了九次電話,可方正的手機總是處于關(guān)機狀態(tài),早上整個廠里也不見方正的人影,她的丈夫一定是帶著狐貍精跑了。我曉得方嫂一直懷疑方正心里有個女人,卻查無實據(jù),只得將那女人命名為狐貍精。這怨不得方嫂多慮,方正除了一門心思扎在鑄造事業(yè)上,總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兒,即便不自言自語,也心事重重地皺著眉沉默著。他不會開車不會上網(wǎng),對家里的事不管不問,對兒子也不親近,就連夜半回家都會走錯樓棟敲錯門,為此還被警察當作小偷抓過。我也懷疑他心里有個人或者魔,說是狐貍精也未嘗不可。
我給方嫂賠笑,怎么會?方正是受我委派,出外跟客戶洽談去了。
方嫂尖尖地盯著我,說,他那個糊涂蟲能洽談什么業(yè)務(wù)?你都是人模狗樣的老板了,怎么還改不了扯屁聊謊的毛病?
我訕笑,想起方正喃喃過“回家”的詞兒說,那個……也許他回家了吧?
回家?他回哪個家了?
可能是……回他鄉(xiāng)下的老家了吧?
他回那個破山村做什么?那兒沒他親人了!就算回老家了,他為什么要關(guān)掉手機呢?
你曉得他是個喜靜的人……也許他是想暫時失聯(lián),一個人清靜清靜呢。再等等吧,也許他馬上就會開機恢復(fù)聯(lián)系的。
方嫂眨巴眼睛,像是認可了我的說法,轉(zhuǎn)身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撲下樓去。說實話,她很適合從事消防的職業(yè)。
在確認方正失蹤后,我比方嫂還著急。沒有方正,廠里就亂套了??蛻羲蛠黹y門圖紙,沒人敢下手去做;車床出了故障,沒人會修理。工人們急吼吼地問我,方工程師去哪里了?方工程師啥時回來???我這才意識到在廠里方正遠比我重要。我暗自思忖:如果是我失蹤了,就只有兩種可能,一是我為了逃避債主找個地兒躲起來了,二是有人把我綁架了,那么方正為什么會失蹤呢?我只得安排工人邊鑄造窨井蓋,邊等著方正回來。做窨井蓋不是精密的活兒,沒有方正,工人們也可自行操作的??晌乙豢匆婑烤w上“方正鑄造”的字樣就不舒坦,就會想起“物勒工名”——就是古代工匠把自己的名字刻在器物上的舊例兒,一些古城墻的方磚上不就刻有已被風(fēng)雨漫漶的人名嗎?我不愿看見滿大街的人,把公司的名稱踩在腳下,可方正執(zhí)意要在所有鑄件上留下大名,我拗不過他,只得如此了。久等方正未歸,我真的很著急,廠里總不能一直那樣生產(chǎn)下去,把窨井蓋鋪滿一座城吧?有天晚上,我夢見那些圓圓的鐵蓋旋轉(zhuǎn)起來,在街面上蕩起鐵的漣漪。忽而,方正推開一個井蓋,從下水道里冒出了頭。我趕忙撲過去喊,方正!方正——他卻又消失在井蓋下了。我從夢里醒來后更慌了,就開始尋起方正來。我要去的地方是一個叫篁村的山村,當年有個叫方大順的少年就是從那兒走出來的。
在大山里的小火車站前遇見那個酷似方正的男人之前,我信心滿滿,覺得自己是能找到方正的。
2
我最初見到方正,是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那時他還叫方大順,剛從遙遠的鄉(xiāng)下而來,頂替父職在901上班。他頭大身瘦,看上去像是頭頂著葫蘆。他與901出生的我們不一樣,影子似的飄在車間與宿舍之間的兩點一線上,有些畏葸、緊張,就像誤入森林的兔子。我們這些土生土長的機車廠青少,技校畢業(yè)后分配在不同崗位上,吊兒郎當?shù)厣仙习?,下班后叫囂乎東西,吹著口哨游走在街上的錄像廳、臺球室、小酒店里。子承父業(yè)的我們不擔憂什么,覺得自己有大把的青春可以炫耀和揮霍,相信自己會像父輩一樣,一直把制造火車的事業(yè)永遠傳下去。我們熟悉901的一磚一瓦、一草一木,并不擔心會從哪兒躥出一只狐貍來。我們不搭理方大順,覺得他就是一顆可有可無的螺絲釘,是個面目模糊的異鄉(xiāng)人。這怨不得我們:方大順的父親在901就有些各色,他左腿跛足,據(jù)說是當兵時在戰(zhàn)場上落下的。他在澡堂燒大鍋爐,我們每次洗澡,他都會認真地在廠里配發(fā)的澡票上蓋一個小小的圓印。他酗酒,一喝醉酒就在夜半的街上游蕩,把路燈的影子踩亂了。我們起初以為那老頭無兒無女,是老單身漢,沒想到他會有個兒子從鄉(xiāng)下冒了出來。鍋爐工有方大順這樣的兒子,我們有些驚訝,覺得他倆的長相和關(guān)系并不像一對父子,也許那是因為兒子不在父親身邊長大的緣故吧。方大順出現(xiàn)在901,或許是個意外。
901是個生產(chǎn)火車的三線工廠,當年一批批工人、退伍軍人從四面八方而來,在遠離銀城25公里的大山坳里,開山鋪路,建起一座機車廠。一片片廠房潛隱在嶺下,一幢幢家屬樓建在嶺上,鐵路隱蔽線蜿蜿蜒蜒,工人俱樂部、郵電所、大食堂、百貨店、衛(wèi)生所、子弟學(xué)校次第而出,就成了現(xiàn)在的樣子。那座工廠是保密單位,與世隔絕著,對外只有一輛小火車穿梭在大山與銀城之間,只有一個代號“901”。那時,廠里人每天早上隨著喇叭里的廣播聲起床,聽聽中央人民廣播電臺的新聞聯(lián)播和報紙摘要,騎著自行車去廠房里上班,下班后去工人俱樂部看看電影,在燈光球場上打打籃球,貓在家里看看黑白電視里的《上海灘》,活得挺愜意的。孩子們?nèi)ボ囬g里撿撿鐵條、螺釘和軸承,做個滑板車在街上滑行,做個彈珠槍射擊夜晚的路燈,忙得不亦樂乎。廠里人雖然口音相雜,卻穿著同樣的工裝,以戰(zhàn)友、老鄉(xiāng)、師徒、工友的關(guān)系拴成一團團,就跟同種植物一樣。901人是制造火車的人,有些輕視銀城當?shù)厝耍膊粴g迎異鄉(xiāng)人的到來。
方大順走進這樣的901,被人忽視著,卻引起了我的警覺。那時,我在保衛(wèi)科上班,關(guān)注著來往廠區(qū)的生面孔,更關(guān)注方大順師傅的女兒,一個叫黃毛的女子。我得知那個鄉(xiāng)下來的男子拜黃毛的父親為師后,就在一個夜晚,把在鐵軌旁游蕩的他叫到廠機關(guān)大樓的保衛(wèi)科。兩根燈管在頭頂吱吱地響,把屋里照得雪亮。我穿著經(jīng)警服坐在辦公桌后擺弄著電棒,鄉(xiāng)下來的男子縮著身坐在對面的矮椅上不敢抬頭。我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在心里發(fā)笑,卻一臉嚴肅地問起來,佯裝審訊嫌疑犯。
名字?
他舌頭像是短了半截:方……方大順。
你是從哪里來的?
篁村。
你鬼鬼祟祟在我們這里游蕩,是不是想偷東西?
不……不是!我是廠里的學(xué)徒工。
哦,那我怎么不認得你?你父親叫什么?
他低下頭不說話,我再問,他還是不說,仿佛他的父親,那個鍋爐工的名字是個秘密。我只得假模假樣查查他的工作證,把他放了。我隱隱覺得他是個表面懦弱、內(nèi)心固執(zhí)的人,那樣的人應(yīng)該不會成為我的情敵的。
在901,師傅對徒弟比對女婿要求還嚴,方大順起初并不討黃毛父親的喜歡,他懵懵懂懂,遇到機器不敢伸手,似乎怕那些鐵家伙咬他。他不會哄師傅,師傅端杯,他不會續(xù)水,就像不懂事的走親戚的客人。幸好,我偶爾會拉他一起,拎點酒菜,去黃師傅家喝喝酒,黃師傅對他的臉色才像一塊鐵慢慢熔化了。其實,我的目的就是借他的徒弟名義,找機會親近黃毛。我和黃毛偷偷親上嘴后,并沒有過河拆橋,反而跟他成了兄弟。我有時挺煩他,他就像溺水的人抓住了我這根救命稻草,抓得太緊了。我覺得他有些奇怪,他在廠里那么孤單,為什么不肯與他的父親親近,甚至不肯叫那鍋爐工一聲“爸爸”呢?我倆常常坐在黃昏的鐵軌上,沉默地看著兩邊坡地上在風(fēng)中搖曳的青草,各想各的心思。他從不跟我說他在鄉(xiāng)下的往事,只告訴過我他從鄉(xiāng)下到901是奔著火車而來的。他在十八歲之前,從沒走出過山村,只見過綠皮火車穿過大山而去。可我覺得他只是那些渴望逃離鄉(xiāng)下農(nóng)事、過上工廠生活的人之一,那時還沒興起打工潮,還沒有層出不窮的私營企業(yè),買米還需要糧票,鄉(xiāng)下的孩子只有憑考學(xué)、參軍才能進城,換個軌道過上自己想要的生活。如果沒有鍋爐工這樣的父親,方大順是不能進入901的,可他看上去不像是個幸運兒。
方大順干的是鏇修工。在901流傳著一句話:“火車跑得快,全憑車頭帶。車頭跑得穩(wěn),全憑腳板平。”火車頭的腳板就是車輪,車輪的輪箍會結(jié)繭會出現(xiàn)金屬疲勞,會發(fā)生硌傷脫離,發(fā)出刺耳的嘯叫,甚至?xí)?dǎo)致火車出軌。鏇修工就是對火車的轱轆進行鏇修的人,就像個修腳工,要鏇去火車腳板上的繭,保障火車不發(fā)生脫軌事故。方大順在黃師傅的罵罵咧咧聲中,唯唯諾諾地學(xué)著。他眼睛不眨地看著黃師傅,就是不敢跳進大鏇坑觸摸機器。那大鏇坑里,車輪旋轉(zhuǎn),火花飛濺,車刀削出的鐵屑飛出,那些鐵屑是滾燙的,就跟尖刺的荊棘一樣。一般人不敢跳進鏇坑情有可原,可方大順是鏇修工,他不敢跳入鏇坑就成了廠里的笑話了。廠部本想把他調(diào)到后勤部門繼承他父親的鍋爐工事業(yè),可他父親灌了一瓶酒,闖進廠長辦公室鬧騰開來,逼得廠部取消了調(diào)令,他這才穩(wěn)當?shù)刈銎鹆它S師傅的徒弟。他雖然不敢摸機器,卻有事沒事總愛去鑄鐵車間、鉚焊車間、總裝車間溜達,旁觀工友們鍛壓車輪、開動刨刀、組裝火車,像個好奇的孩子。他還從廠部圖書室借來各種專業(yè)書籍,紙上談兵地琢磨著什么。他走在街上總是大夢未醒的模樣,好幾回繞著鐵路隱蔽線走,卻找不著家門。我真不知道他什么時候才能出師,能真正成為一名貨真價實的工人。
我們覺得方大順是誤植在901的一棵水土不服的植物,可我們都看走眼了。
3
方大順是兩年后,終于跳進鏇坑的。
這天黃昏,喇叭里下班號響起時,黃師傅要方大順理個發(fā)洗個澡去黃家吃飯,不知是要紀念師徒結(jié)對兩周年,還是為徒弟擺下了鴻門宴。聽到消息后,我很為方大順擔心,在901一個學(xué)徒久不能出師,不只是徒弟的笑話,也是師傅的笑柄,黃師傅可能要放棄方大順了。方大順渾然不覺,臉上漾著棉花般的笑,去清理自己了。我和黃師傅在黃家把酒菜備好,久等方大順不來,卻等來一個消息:方大順竟然誤入女工澡間了,他顯然不熟悉父親曾經(jīng)工作過的崗位,又犯迷糊了。好在廠里人曉得他是個糊涂蟲,女工們潑水笑罵著把他轟出澡間,并沒有把他扭送到保衛(wèi)科去,可他卻不見了。黃師傅臉更黑了,氣得差點摔碎了酒瓶。我知道方大順是因害羞躲起來了,便去找他。他果然坐在小火車站前的鐵軌上,把頭壓在膝蓋上。
我笑嘻嘻地走過去,喊,大順!
他抬頭瞥了我一眼,又垂下頭去。
我上前拍拍他的肩膀,陰陽怪氣地笑。呵呵,你看見什么了?
他抬起頭,迷茫地看著我問,啥?
我盯著他說,你在女澡間看見什么了???
他臉一紅道,我……我啥都沒看見,只是白花花一片。
我笑出聲來,回吧,黃師傅在等你喝酒呢。
我把他的肩膀拍得搖搖晃晃,他這才猶猶豫豫地站起身,低著頭跟著我向家屬區(qū)走去。
到黃家后,黃師傅脧了方大順一眼,黑著臉哼了聲,就悶頭喝起酒來。方大順不敢看師傅的臉,盯著一盤蝦子不錯眼兒。我偷偷地朝黃毛眨眼笑,笑得黃毛臉都紅了。她在廠部幼兒園當老師,只喜歡講童話。
半晌,黃師傅眼睛就迷離了,已經(jīng)八成醉了。他拿起筷子一下下地敲起方大順的頭,敲得不重卻很準,就跟和尚敲木魚似的。他邊敲邊說,你這個悶葫蘆的腦殼是咋長的?。吭趺催@么不開竅?你都學(xué)徒兩年了,怎么連鏇坑都不敢下啊?你讓我怎么當你師傅?我可是八級技工大師傅,我的臉都讓你丟光了!算啦,從今天起你我?guī)熗降木壏志退惚M了,你愛干嗎就干嗎去!他說得顛三倒四,把酒氣噴在方大順的臉上。方大順被敲得小雞啄米,頭點個不停,臉紅成一匹布。我和黃毛想把黃師傅的話岔開,可黃師傅執(zhí)著地說著,也許是把方大順當作次品了。
忽然,方大順騰地站了起來,灌了一杯酒,梗著脖子喊,師傅,別敲了!我這就去鏇坑操作給您看!
黃師傅一愣,也站了起來,說,好好!走,是騾子是馬,咱們鏇坑見!
我們跟著黃師傅走出黃家,向廠房走去。
走進車間后,方大順真的跳進了不足三平方米的鏇坑,他慢慢直起腰,長舒一口氣,伸手開動機器。火車輪旋轉(zhuǎn)起來,他從慌亂中穩(wěn)住神,漸漸進入了角色。他眼睛盯著頭頂上的車輪,耳朵捕捉著刀片對車輪的切削聲,身邊鐵屑飛起,冒出一股熱氣,重重地撞在地面上。一陣機器轟響后,火車輪緩緩?fù)A讼聛?。黃師傅看著像鏡面一樣的輪面,黑臉上的笑就像火星一樣迸了出來。方大順從鏇坑爬上來,看著師傅的臉也笑了。
那天晚上,我陪著方大順在鐵軌上走了一圈又一圈。他興奮得臉發(fā)紅,踩著枕木手舞足蹈著,嘴里不時發(fā)出“哦哦”聲,就跟上緊發(fā)條的機器人似的。我腳步輕快,發(fā)現(xiàn)那晚的月亮鍍上了一層銀。
自那晚后,方大順仿佛打通了七竅,把鏇輪的活兒干得游刃有余起來。他還操作起機床,拿起焊槍,把焊壓刨鍛各個工種全玩會了。他走路腰桿直了,眼睛亮了,偶爾也會跟工友們開開葷玩笑了,就跟燈管被通上電似的。
我問他,大順,你怎么一下子就把廠里的工種全弄懂了?
他搓搓手說,其實,我一直在看書,看師傅們干活兒,有時看師傅們干活兒就跟自己在干一樣……我已經(jīng)把廠里的生產(chǎn)工藝、工序,在腦子里演過一遍又一遍,曉得綠皮火車是怎樣造出來的了,曉得廠里所有機器做啥用,有啥脾氣,怎么用了!
我疑惑地看著他說,這怎么可能?
他笑得很明亮。其實,弄懂901是什么樣后,我就不慌了。
我們這才明白過來,方大順看似在袖手旁觀,其實一直在暗暗琢磨廠里的工藝,一直在心里練著,只是不敢下手而已。他是在洞悉機車廠的所有秘密后,才真正走進901的。
此后,方大順經(jīng)常戴著大紅花,從工人俱樂部的臺上捧回獎狀,慢慢就成為廠里的技術(shù)能手了。黃師傅一見徒弟就眉開眼笑,還不顧我和黃毛的眉來眼去,想讓方大順做他的女婿,可他只有一個女兒。一直把黃師傅當作老丈人的我心里很不舒坦,看方大順就有些生氣了。方大順沒有琢磨過我的心事,仍圍著我轉(zhuǎn),還央求我?guī)退褢艨诒旧系摹胺酱箜槨备某伞胺秸?。我問他是不是嫌現(xiàn)在的名字土氣了,他眼神有些亂,搖著頭喃喃說他在鄉(xiāng)下老家時就叫方正,沒說完就閉住了嘴。我們保衛(wèi)科管著全廠職工及家屬們的戶籍檔案,給他改個名字不是難事,可我就是不愿幫他這個忙,還將這事告訴了他的父親。
于是,某個黃昏,鍋爐工在街上追逐起方大順,他瘸著腿,走得地動山搖,卻追不上兒子。他走,方大順就走,他立住身子,方大順就停下來,有點敵進我退、敵駐我擾的意思。他站住身喘著氣罵,你個渾蛋小子,有點出息就想把名字改了……你忘本啊!方大順停下腳,不回頭看鍋爐工,也不回話,看上去有些心虛。一群孩子圍過來,學(xué)著鍋爐工的樣兒哄笑——那是我看到的年老鍋爐工和年輕鏇修工最像父子的場景了,平日里這對父子很少說話,就跟兩人之間隔著一層絕緣膜、隔熱層似的。
我站在路燈下旁觀著父子追逐的游戲,在心里竊笑著,直到黃毛走過來一巴掌拍在我的臉上,才醒過神來。
我聽見黃毛嗔怒地說,這是你攪出的事吧?你那張嘴涂了潤滑油啊,那么油那么滑,真是討厭!
我聽見鍋爐工在喊,方大順,你小子要是敢改名字,我就把你送回鄉(xiāng)下去!
我想起自從進入901后,方大順就再也沒有回過他的鄉(xiāng)下老家了,他還記得回家的路嗎?
4
篁村,就是方大順的老家,也是我要去尋找方正的地兒。
我先是坐高鐵向南前行,然后轉(zhuǎn)乘綠皮火車鉆進連綿起伏的群山。進入大山后,我就有些暈頭轉(zhuǎn)向了,仿佛正穿過隧道前往時光的深處:從子彈頭似的銀白色高鐵,到哐啷哐啷的綠皮火車,再往前走,我會不會遇見紅色大轱轆的蒸汽式火車呢?其實,去遠方我們會心無旁騖,可回到從前往往會迷路的。
在山間廢棄的小火車站前遇見那個與方正長相相仿的男人后,我忽然對此行沒了信心。那個疑似方正的人眉毛是白的,我走上前遞給他一支香煙,向他詢問起去往篁村的路。他狠狠地抽完煙,用腳尖把煙屁股蹍滅后才說,篁村就在前面,你跟我走吧,我就是篁村人。我跟著白眉毛沿著松林間的鐵軌向前走去,越走越深。我總覺得身后的路正被什么掩去,便不時回頭瞥上一眼,卻只看到黃昏的光線越來越黑了。
白眉毛沿著枕木向前走,背影被風(fēng)吹得搖搖晃晃。
我想不起來方正有沒有跟我說過篁村是種稻還是種麥,就含糊地問,那個……篁村的收成還好吧?
收成?我們村早就不種莊稼了,山田沒人種……都拋荒了。
哦?那你們靠什么生活?
白眉毛回頭脧了我一眼說,你不是來游玩的嗎?我們篁村有遠近聞名的白霧谷風(fēng)景區(qū),好多城里人來游玩,村里人就靠那營生過日子呢。
我笑笑,自打旅游熱起,景區(qū)開發(fā)就像得了猩紅熱,一個個真假難辨的古遺址成了任人打扮的老姑娘,一些藏山露水的大自然成了搔首弄姿的小妹妹,我早想租個小島,做桃花島島主了??纱诵形沂莵碚胰说?,對白霧谷沒有多少興趣。
我想起方正的原名,就問白眉毛篁村以前有沒有一個叫方大順的人。白眉毛搖搖頭,說村里沒有這個人。我想再問問他是否認得方正的父親,卻想不起那個曾經(jīng)的鍋爐工叫什么名字了。
白眉毛打開了話匣,喋喋不休地說起篁村大霧的傳說,說很久很久以前,一支軍隊被敵軍追至大山里,忽然一場白霧漫起,兩支人馬都在霧中失去了記憶,竟然握手言和,在這里棄戈耕田,開枝散葉成了篁村的先人。我不相信傳說,眼里卻浮起了白霧,我有理由相信白眉毛的記憶可能被霧氣吞食了。我恍惚起來,覺得大山在霧中隱匿和模糊起來。
不知走了多久,忽然,《兩只蝴蝶》的手機鈴聲飛了出來,我一個警醒回過神來,接聽手機。電話是方嫂打來的,她支吾半晌才說,方正可能是因病失蹤的。她說方正在家時,經(jīng)常用“他”來稱呼自己,仿佛他的身體里住著兩個自己。他會對自己禮貌地說“您好”,會變著腔調(diào)自己跟自己對話。雖然她聽不懂另一個方正說的方言,卻聽出那話里有著辯解和內(nèi)疚的口氣——難道人也能雌雄同體嗎?
我很詫異,用手機百度了一下,查出竟然真有那種叫自我認知障礙的病。我想問方嫂,那個她懷疑的狐貍精難道就是方正自己嗎?以前,方嫂跟方正鬧過離婚,我勸她說方正就是個套中人,不可能外面有人??伤辉偈钱斈旰煤鲇频挠變簣@老師,舌頭早就磨得鋒利了。她說,方正拿回家的錢,跟他的年薪、所得公司分紅相差太大,到底是我在撒謊,還是方正把錢給了別的女人了?我很納悶,我真沒有虧待方正,如若方嫂所說是事實,那么方正把那些稱得上巨額的人民幣弄到哪里去了呢?他把錢私自存起來了?他用那筆錢炒股了?那個總犯迷糊的家伙對錢沒有多少興趣,是不會管錢,不懂讓錢生仔的啊。我寧愿相信,是我沒有付給他那么多錢,畢竟我是個滿嘴跑火車、不太可信的人。我和方嫂曾一起問過方正關(guān)于錢的去向,可他連眼皮都沒抬,就跟沒聽見一樣就走開了。難道他是把錢送給了他心里的另一個自己了?難道他把那些錢匿下來,就是為了這次出走做準備的?我忽然覺得此行前程未卜起來。
鐵路兩側(cè)的林蔭盡頭,豁然開朗,一個山村出現(xiàn)了。那個山村在四山環(huán)繞的盆地里,我跟著白眉毛走進村子,一幢幢吊腳樓沿山溪而立,擠擠挨挨連在一起。石板路遍布村中,枝枝蔓蔓,橫跨小溪的風(fēng)雨橋、曠坪邊的石欄隨處可見。四周的梯田層層疊疊而上,只有磚塔處露出一個豁口,那應(yīng)該是去往更深的大山里的山隘了。走在村里,白眉毛跟三三兩兩擦肩而過的村人打著招呼,飄飄忽忽的。若不是不時會偶遇坐在溪邊寫生的學(xué)生和端著相機拍照的游客,我都懷疑自己誤入一張舊照片了。
走進白眉毛家,我意外地發(fā)現(xiàn)那古舊的院落,竟然是個小酒店。數(shù)間房里電視機、電腦、衛(wèi)浴俱全,就跟城里的連鎖酒店一樣。白眉毛笑,說那是他孫子經(jīng)營的小旅館。他的兒子攜著一柄斧子出外打工,在深圳做裝潢,在那兒有了自己的房子。孫子從小在深圳長大,卻回來整起了民宿。篁村有好多人家開起小旅館、小飯館,常有外地人來入住就餐,比以前種莊稼收入好多了。
我就在那個民宿里住了下來,跟白眉毛喝了半斤酒,啃了兩個玉米,天就真的黑了。白眉毛單身一人,喝完酒坐在椅上,捧著一本《篁村志》打起了瞌睡。我把《篁村志》拿到手翻看起來,那是一本印刷粗糙的非法出版物,上面有圖有文字,先是介紹了篁村的地理、歷史和傳說,然后就是數(shù)代村人的名錄,最后是數(shù)位當過官員、辦過企業(yè)的村人事跡。這是一本枯燥無味的書,記述并不生動翔實,可能是記述人被白霧吞噬了記憶,也可能這是一本抵抗遺忘的書。我在上面竟然找到了方大順的名字,上寫:“方永生,參軍后進入901工作,其子方大順,十二歲時溺水而亡?!蔽毅等?,方大順不是仍活著嗎?難道我要找的人早就提前去另一個世界了?
我搖醒白眉毛,指著書上的名字問他,這本書上不是有方大順嗎?你怎么說村里沒有這個人呢?
白眉毛有些生氣,我是說村里活著的人中沒有他,誰還記得那些已經(jīng)過世的人?。?/p>
我走出白眉毛家,走進夜晚的篁村。數(shù)家院落掛起紅燈籠,影子落在溪水里洇成一片片模糊的紅。石板路上不時有黑狗跑過,卻看不到人影。我走著走著,忽然看見前面的民宿里有個女子人影閃過,恍惚就是方嫂。我想我可能跟方正一樣,出現(xiàn)幻覺了。
5
我說方正出現(xiàn)過幻覺,并非誹謗。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末,901那個還叫方大順的鏇修工就頻繁出現(xiàn)過幻聽幻視。
那時,方大順已經(jīng)是年輕有為的技術(shù)勞模,他用一次次技術(shù)革新為廠里帶來了效益,成了廠里的寶貝。我從他身上嗅到了從木頭變成鋼鐵的蛻變氣息,我相信:如果不出意外,他會從班組長到車間主任,一步步走上機車廠中層領(lǐng)導(dǎo)崗位,前途是一片光明的??删驮谀菚r,我發(fā)現(xiàn)他練氣功練得走火入魔了。
曾經(jīng)的901燈光球場上,有過一群工人及家屬苦練氣功的浩大場面:他們盤腿坐在地上,頭頂一口閃亮的大鍋,閉目打坐調(diào)息運氣——那些鐵鍋就像同一型號的帽子,反射著黃昏的日光,據(jù)說那能收到來自宇宙的信息,助人打通全身脈絡(luò),獲得特異功能。那是當年氣功熱喧囂的場景,遠比后來的股票熱、房地產(chǎn)熱蔚為大觀。據(jù)說,氣功不僅能養(yǎng)生健體,還能逼退飛來的導(dǎo)彈。于是,一個個氣功大師四方游走,開帶功大會,辦培訓(xùn)集中營,引得追慕者無數(shù)。方大順當時并沒有加入鐵帽隊伍中,卻在氣功熱消退后,悄悄跟著一個師傅練了起來。
那個氣功師傅長得瘦長,腮下飄著幾綹長須,看上去有些仙風(fēng)道骨的范兒。他不知何方人氏,不辨年齡,自稱小時候在長白山中迷路,遇見一道人,后跟隨道人修煉了二十年,才走出長白山行走世間的。他說人體就是一個氣息貫通的小宇宙,只要練成氣功就能以意念驅(qū)氣,讓氣具有神奇的力量,能如火熔石成金,如磁隔空吸物,如刀削鐵如泥,無所不能。那長須男子從異地而來,滯留在901浪蕩著,已經(jīng)過氣功熱洗禮的901沒人再信他的話,都說他是個騙子。若非他會玩些紙牌魔術(shù),若非當時改革初期流動人員管理松了,我們保衛(wèi)科早把他當作盲流抓住遣送走了。可方大順卻不知怎么就信了他,買來好煙好酒好菜供奉著,跟著他站樁坐馬、打坐冥想,亦步亦趨地操練起來。于是,在黃昏的山嶺上,有時長須男子雙掌罩住方大順的頭頂,雙臂張開為徒弟發(fā)功,就像老鷹撲向兔子;有時方大順跟著長須男子擺開架勢,單腿而立,白鶴亮翅,恍若欲飛的大鳥……那一對身影被夕陽染得跟雕塑似的。
我勸方大順,大順,那家伙滿嘴謊話,你怎么能信他呢?
方大順眼神熱切,我就信他!我信人體就是個小宇宙!
切,你跟著那家伙能練出什么來?
我?guī)煾嫡f了,只要我練成氣功,就能運氣發(fā)功,想把鑄件怎樣就怎樣,到那時廠里就不需要那么多機器了,901就是另一番模樣了!你想想,如果我能用氣功把鐵扭成麻花,那還要刨刀車床做什么?
我大笑,大順,你傻了吧?如果真有那種氣功,那還要工業(yè)學(xué)院、技工學(xué)校做什么,讓大家都練氣功不就行了?
方大順撇撇嘴說,你不懂!我?guī)煾嫡f了,不是什么人都有這種稟賦的,只有練得開了天眼的人,才能這樣,才能看到常人看不到的世界!
我曉得方大順很固執(zhí),只好任他玩玩他肚子里的氣體了。
方大順練得很勤奮,不時有驚喜傳來。他打坐入迷時頭在鐵架床上撞出一個大包,就興沖沖地跑來跟我說,他能把氣聚在一起了,只是控制不好,讓那股氣在額頭上郁積成了青包。他站樁站久了,忽然一臉迷醉地說,他聞到香氣了,那就是氣的味道,他找到氣感了。他一次次對我運氣發(fā)功,問我有沒有感受到頭頂有一股發(fā)燙的氣流撲來,問得我煩了,只好敷衍他說有啊有啊,他便欣喜地抱起我亂轉(zhuǎn)起來。直到有一天夜里,他在打坐時突然睜開眼,說他看見月亮里飛出一群金黃的蜜蜂,我才意識到他可能練功入魔出現(xiàn)幻覺了。等他清醒過來,我力勸他別再練了,可他說他已經(jīng)打通小周天,終于開天眼了。后來,他幻覺不斷,在菜市場的大白菜里看見了奔跑的斑馬,在火車頭上看見了蹲坐的老虎,在自己體內(nèi)看見了發(fā)光的球體……他說得活靈活現(xiàn),由不得人不信。
我擔憂起來,忍不住把方大順得了幻覺癥的事兒,告訴了黃師傅的女兒,幼兒園老師黃毛。那時,我和黃毛的愛情進入了深水期,總是磕磕碰碰的,而黃師傅正在加緊撮合黃毛和方大順的婚事。黃師傅語重心長地告誡女兒,說我是身無一技之長、就靠嘴巴混世的男人,做丈夫不靠譜。當時我對黃師傅很有意見,認為自己會對黃毛一直好下去的。多年后,我才發(fā)現(xiàn)黃師傅看人是精準的,如若當時我能聽信他的話做好職業(yè)規(guī)劃,現(xiàn)在可能已成為知名作家了——當然這是后話。當時,黃毛深受他父親的影響,對我越發(fā)橫挑鼻子豎挑眼了。我第一次告訴她方大順出現(xiàn)幻覺時,她挺好奇,樂得嘴角開了花??呻S著我說的次數(shù)越來越多,她就對我翻起白眼。她要找方大順查證此事被我擋住了,我不想在方大順的眼里成為告密的小人。于是,她很生氣,說我天生就是大騙子,在編謊話詆毀方大順,破壞方大順在她眼里的美好形象。我越急切地辯解,越讓她反感,反而讓她離方大順越來越近了。我無奈地發(fā)現(xiàn)黃毛的心里有個彈簧,越擠壓反彈得越厲害,把我彈得越遠。我不怨方大順,只期待他的幻覺不要那么頻繁,可我總得怨恨一個人吧?
終于,我向長須男子下手了。我找了幾個兄弟,偷偷把長須男子抓了起來,用手銬把他銬在大倉庫。那個倉庫很空曠,人的喊聲是傳不出去的,我愿長須男子能在里面徹夜打坐,或者用特異功能遁身而去??傻诙?,他已經(jīng)癱在地上,喊啞了的嗓子也發(fā)不出聲兒。我放了他,他就悄悄離開901再也不見人影了。方大順尋師不見,焦躁了些許日子才安靜下來,不再尋師了。
第二年初春的早上,我去方家找方大順。鍋爐工不在,方大順正和黃毛坐在房間里嗑著瓜子。我走進房間時,日光從窗外射進來,讓我的眼睛迷了迷。
我聽見方大順欣喜地說,哦,我看見屋后的油菜花全開了!
我大笑,怎么可能?這是初春,油菜花怎么會開呢?我沒看見901有油菜花開啊,你又出現(xiàn)幻覺了吧?
黃毛雀躍,走!我們?nèi)ノ莺罂纯矗?/p>
當我們走到方大順家屋后的油菜地時,赫然看見幾百株油菜花竟然開了,一波波地卷起金黃的波浪。我從來沒見過油菜花開得那么熱烈那么憤怒,我蒙了,我來時真的沒看見那里油菜花開,難道是我看錯了?難道方大順的幻覺能變成現(xiàn)實?我看見黃毛穿著紅裙子的身影,在油菜花叢里穿來穿去,聽見她的清脆的笑聲在追逐著蜜蜂,也許女人天生就熱愛幻覺吧?
多年后,想起那個油菜花盛開的早晨,我還有一種做夢的感覺。
6
也許是因為沒了師傅指導(dǎo),也許是因為有了黃毛相伴,愛鉆牛角尖的方大順竟然半途而廢不再練氣功,又一頭扎進車間里。那時,機車廠開始軍工轉(zhuǎn)國企,在市場經(jīng)濟的初潮中撲騰得直嗆水。901人這才知道山外的世界并不需要他們源源不斷地制造火車,“造火車的人”在銀城人眼里不再風(fēng)光了。沒有活計來喂飽的生產(chǎn)線開開停停,被迫放長假的工人開始游手好閑,旱澇保收的工資日漸縮水稀薄起來。似乎有風(fēng)從大山的隘口灌了進來,機車廠搖曳起瘋長的青草來。一時風(fēng)吹草動,有人悄悄找關(guān)系調(diào)進銀城機械廠,有人偷偷為私營工廠干起私活兒,有人默默地停薪留職去了南方,廠區(qū)里彌漫起不知所措的恐慌氣氛。更多的工人守在廠里,穩(wěn)穩(wěn)妥妥地等到退休養(yǎng)老,甚至有人相信終有一天901會整體搬遷到大城市去的傳聞。廠房越來越灰暗,一兩臺尚在運轉(zhuǎn)的機器發(fā)出空洞的轟鳴。方大順站在車間里,身影越來越硬,就跟刨刀削出的鐵屑似的。那輛在901和銀城之間穿梭的通勤小火車一直沒有停開,方大順還得定期給那個綠皮鐵家伙修腳,他執(zhí)拗地干著活兒,把那火車輪鏇修得更光滑了。癡迷氣功或許只是他的一次寒熱病,病愈后的他似乎對外界的風(fēng)有免疫力了。
有個夜晚,我和他走在鐵軌上,想著一樣的心思。風(fēng)吹動山坡上的草,也吹亂了月光。
我苦惱地擠著臉上正在消退的青春痘,問他,大順,假如廠里不行了,你怎么辦?
他迷迷瞪瞪地望著我,怎么會?這么大的國有工廠怎么會不行呢?
我抬頭看看天上的月亮說,我說的是也許……現(xiàn)在廠里自主經(jīng)營,是斷了奶的孩子哦。
他眼睛亮亮地看向遠處的鐵軌說,不管怎樣,只要有鐵軌在,火車都會一直沿著軌道行駛的,是吧?
我想說也許火車也有改軌換道的時候,可沒有說出來,只看著拎著信號燈的巡路工越走越遠。小火車站沒有扳道工,那條唯一的鐵道有著固定的方向,固定久了,有些枕釘生銹了,巡道工偶爾會巡巡路的。
就在那時,我忽然發(fā)覺方大順的父親老得太快了。901人以工種區(qū)分身份,鍋爐工就像是制作鑄件時切下的邊角料,不被人瞧上眼的。方大順的父親因查出肺部有疾,竟然把酒戒了。不再喝酒的他變得沉默了,手腿卻總是抖個不停,跟觸了電似的。方大順對父親仍然生疏著,仿佛溫度總達不到焊點,父子倆沒法焊接在一起似的??晌铱吹贸觯酱箜樋锤赣H的眼神,從以前的敬畏、冷漠變得憐憫了,他在默默地注視著鍋爐工的日漸衰老。年老的鍋爐工見風(fēng)就抖,可有時也會神采飛揚起來,拍著枯瘦的胸脯說起往事,說起當年在部隊當工程兵的經(jīng)歷,說起901鋪設(shè)鐵軌時熱火朝天的場面,說起第一輛火車出廠時敲鑼打鼓的情景。他跟眾多的父輩一樣,一沉浸在往事中就會榮耀起來。我們這才知曉那個鍋爐工的跛腿不是來自硝煙彌漫的戰(zhàn)場,而是開山修路鋪鐵軌時的一場事故。他的腿瘸了,而鐵軌在山嶺間生長出來了。那時我們崇拜軍人,忌諱生產(chǎn)事故,鍋爐工的形象在我們眼里又下滑一丈,快低到塵埃里了。
年老的鍋爐工在那個冬天來臨之前,氣越喘越急,咳嗽得越來越劇烈,似乎想把肺吐出來。終于,當雪花三三兩兩飄舞起來時,他就安靜地躺在廠部衛(wèi)生所的白被單下,去了另一個世界。在這之前,那輛通勤的綠皮小火車竟然出了事故,在開往銀城的途中,把兩節(jié)車廂甩離了鐵軌。事故原因是方大順未能盡職引發(fā)的,他竟然好長時間沒有檢測和鏇修小火車的車輪了。幸好那場事故沒有人員傷亡,只是發(fā)出一陣塵土飛揚的轟響,把成群的麻雀震昏了。那些麻雀落在草坡的薄雪上,星星點點,等我們要去拾起它們時,又撲騰著翅膀嘰嘰喳喳飛走了——901的冬日竟然還有那么多麻雀,它們?yōu)槭裁磿谲囕喓丸F軌的碰撞聲中集體暈了過去呢?我們邊議論麻雀,邊把脫軌的車廂抬上鐵軌,發(fā)現(xiàn)小火車比以前重多了。方大順當然要受到應(yīng)有的懲罰,那幾日他總是失魂落魄地問我,你說……火車為啥會迷路呢?他的樣子讓我想起中學(xué)語文課本上的祥林嫂。又過了些日子,鍋爐工就走了,我不喜歡怪力亂神,可寧愿相信那場事故是他逝世的預(yù)兆。
鍋爐工被廠部衛(wèi)生所的白色救護車運到銀城殯儀館去了。面對父親的遺體,方大順臉上的肌肉顫動,終究沒有哭出來,也沒有流下眼淚。老工人望著睡去的鍋爐工說,這個老伙計,沒到期限就報廢了,唉!工人家屬嘆息,大順連一滴眼水都沒流,雖然是親生卻沒親養(yǎng),這對父子緣分淺啊!等廠領(lǐng)導(dǎo)讀完悼詞后,鍋爐工就被推進殯儀館的鍋爐,變成一縷煙一堆粉了。捧著父親的骨灰回901的路上,方大順神情木然,心思像是被麻雀叼走了。當遠遠可見嶺上的電視發(fā)射塔時,他忽然抬眼看向窗外零零亂亂的雪花說,他……這一輩子總跟黃的土、黑的煤打交道,總算被雪花接走了。他的話有些涼,也許是被車窗外的風(fēng)吹涼的吧。
第二年春天,油菜花真的盛開時,方大順和黃毛結(jié)婚了。那時流行集體婚禮,在廠工會的組織下,一場以十二對青工為主角的盛大婚禮在工人俱樂部里舉行了。當婚禮進行曲響起時,一對對新人魚貫登臺,新郎穿著西服打著領(lǐng)帶,新娘穿著白色婚紗,就跟一對對孿生花似的。我遠遠地坐在臺下,根本分不清其中哪對新人是方大順和黃毛,他們著裝打扮同一款式,幸福的表情太相似了。那些新娘的身后都有兩個孩子捧著婚紗的裙腳,他們來自黃毛所在的幼兒園,涂著紅臉蛋兒,也很興奮。他們顯然比新人們老練,他們曾在六一兒童節(jié)多次登上這個舞臺,跳過舞蹈《葵花朵朵向太陽》。我遠遠地看著他們,心里有些空落,覺得那些新人就像云朵正離我越飄越遠。
我從熱鬧的俱樂部踅出,被涼風(fēng)一吹,打了兩個寒戰(zhàn),這樣的春日還有倒春寒?
一個喝醉了的老工人搖晃著身子走過來,歪著頭看我,那個……今天又開表彰大會了?。?/p>
我把大衣的領(lǐng)子豎起來說,好像……是吧。
老工人仰起酡紅的臉說,那我怎么沒聽見大合唱《咱們工人有力量》???
7
我是在《咱們工人有力量》雄壯的歌聲中醒來的,一時不知自己身在何處。一縷縷白霧從窗外游了進來,我才醒過神發(fā)現(xiàn)自己身在篁村。山村靜得讓人恍惚,我仿佛看見隔世的場景從霧里浮現(xiàn)出來:一個雪厚三尺的冬夜,山村少年為從大山里逃離出去,曾坐在油燈下刻苦讀書,卻未能考到山外的學(xué)校,只好一輩子窩在大山里,當他雪夜閑看路遙的《人生》時,把眼睛看濕了;一個山花初開的春日,那人的兒子初中未畢業(yè),就跟著鄰家的哥哥走出了大山,去南方的城市打工,夢想著在那海邊的城市買套房;一個多雨的夏日,那人的孫子從城里回來了,在山村開起民宿,計劃再辦一個旅游度假區(qū)……我說的山村少年就是白眉毛。世道真是變化快,以前鄉(xiāng)人爭著從鄉(xiāng)村逃離,現(xiàn)在又有人來鄉(xiāng)村尋游了,時光是不是一條回環(huán)往復(fù)的河流?可人只有一條路,能在時光之河里來回泅渡嗎?方正從篁村走出,假若他現(xiàn)在重新歸來,肯定不會再是少年了。
太陽出來后,篁村的霧就散了。白眉毛領(lǐng)著我走進磚塔下的隘口,去白霧谷景區(qū)游玩。既然是景區(qū),難免有偽飾的嫌疑。我去過一個山谷里開發(fā)出來的景區(qū),那里有巨大的恐龍、大象、斑馬,一按動電鈕就會笨拙地活動起來,發(fā)出滿山谷的吼叫;那里有水泥做成的樹屋,遠看像一棵枝繁葉茂的大樹,里面卻是設(shè)備齊全的賓館雙人間——那么白霧谷會是什么樣子呢?在去往白霧谷的路上,白眉毛仍跟我嘮叨著大霧的傳說,這讓我擔心被霧氣吸走記憶。我漫應(yīng)著,對白霧谷之行并沒有多少期待,只想在那山谷里遇見我要找的人。
白霧谷果然跟眾多的景區(qū)一樣,讓我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山谷里有一片綠得發(fā)藍的大湖,山壁上修鑿著大小不一的山洞,湖上搭起一條起起伏伏的橢圓形軌道,一串模仿綠皮火車的滑車在沿著軌道奔駛,跟銀城游樂園的過山車應(yīng)該屬于同一類項目,沒什么奇妙之處。
我跟著白眉毛攀到嶺上的小火車出發(fā)地,那是個蒸汽式火車頭造型的建筑,門前一個形如站牌的水泥墩上寫著“迷失的火車”,不像是火車站名,應(yīng)該是游樂項目的名稱。一走進那個建筑,我就被晃花了眼,里面竟然擺放著各種各樣的鏡子,恍若走進了玻璃里。四周人影幢幢,我走,身邊鏡子里的“我”也跟著走。
白眉毛把我領(lǐng)到售票口說,老板,這個小火車很好玩,你玩玩吧。
我遲疑道,你跟我一起玩玩,費用我來。
白眉毛擺擺手說,不是錢的事,把你帶到這兒,我就是導(dǎo)游,在這里吃喝玩樂是不用花錢的。我是不習(xí)慣這個,坐在小火車里我就頭暈。
哦?你暈車?
是啊,就因為這個毛病,我這一輩子都沒出過大山呢。
我還想說什么,白眉毛一晃眼就不見了。
我不辨南北,站了片刻才買了票,跟著游客跳上小火車。服務(wù)生上來幫游客拴緊安全帶,就像捆起一個個粽子。接著,一聲長長的汽笛聲響,小火車緩緩滑出玻璃小站。新鮮的陽光暴瀉而來,我一陣目眩,待適應(yīng)光線后,才放眼望去。小火車飛在大湖上,我的心一下子提了起來,趕忙把目光從湖面上收回,看向車上的同行者。忽地,我看見前面第三排有個游客像是方正,心里嘀咕,難道那是白眉毛?他也坐上車了?小火車越滑越快,那人轉(zhuǎn)過頭朝我一笑,又轉(zhuǎn)過臉去。就在那短促的一笑間,我認出他真的是方正——他果然回到他的出生地了。他比以前臉色紅潤多了,頭發(fā)梳理得順溜多了,可他就是方正,我喊,方正!方正!
小火車飛快地奔駛起來,沿著軌道向下沖去,又向上攀起。我驚慌地閉上眼,拼命地壓住心臟,怕它飛了出去。我并不恐高,卻在小火車撲向湖面時擔心自己落入湖里,在攀升時擔心自己被拋出車外。我驀地懷念起901的綠皮小火車,它那么平穩(wěn),只是偶爾有些微微搖晃,那時我一坐上它就會打瞌睡,就像睡在搖籃里。而這山谷間的小火車上下幅度太大,車速也快慢不均,難道這就是現(xiàn)在人想要的刺激嗎?我緊緊地抓住把手,擔心頭頂?shù)娘L(fēng)會揪住我的頭發(fā),把我甩離大地。耳邊驚叫聲四起,我也張大嘴巴尖著嗓子喊叫,方正!方正——沒人應(yīng)聲,也許我的喊聲被驚叫聲淹沒了。
小火車終于慢了下來,我睜開眼去尋前面的方正。忽然,一團團白霧從湖面升騰上來,片刻就漫遍了整個山谷,我眼前霧氣飄蕩,根本看不見前面的人。我著急地等著白霧散開,等著小火車停下來,到那時我會給方正一個緊緊的擁抱。小火車繞來繞去又緩緩滑行了好幾圈,滑得霧氣漸漸散去,這才停了下來。游客們解開安全帶,向車下逃去。我趕忙去尋方正,卻發(fā)現(xiàn)前面第三排座位空了,曾在那里坐著的方正已經(jīng)沒了身影。我心咯噔一下,慌忙掃視起四散的游客,他們從一節(jié)節(jié)車廂里跳下來,嘈雜一片,卻沒有方正的人影。難道我剛才出現(xiàn)幻覺了?如果不是幻覺,那方正怎么從小火車上消失的呢?如果是幻覺,我為什么那么真切地看到他了呢?難道這場大霧真的能讓人消失,或者能讓人產(chǎn)生幻覺?當然,最大的可能是方正在停車后,混在游客中間逃走了。
我頭暈?zāi)垦5嘏老萝嚕瑩u搖晃晃地走出小站,對著門外的陽光揉起眼睛,想把眼里的霧氣擠出來。
就在這時,白眉毛走了過來,笑吟吟地看著我。
我一把抓住他的手說,告訴我,這個山谷里的大霧真的能……
白眉毛打斷我的話,你還真信那些鬼話啊!
我急切地喊,可是……
白眉毛收住笑說,那個,你跟我走吧,白霧谷老板要見你呢。
哦,白霧谷老板是誰?為什么要見我?
白眉毛搓搓手,我也不知道,你去了不就明白了?說完,他把雙手團進袖管里,低著頭向前走去,其實他的背影跟方正還是明顯不一樣的,顯得佝僂多了。
我想了想,只好跟著白眉毛走去。我沒有去想白霧谷老板是什么人,只是有些擔心沒有白眉毛導(dǎo)游,我會在這山谷里迷路。其實,我的方向感一直很好,容易迷路的人不是我,而是方正。
8
創(chuàng)辦鑄造廠,就是我把迷途的羔羊方正引上星光大道的。
901機車廠在一個多雨的秋天停產(chǎn)倒閉了,這并不突如其來,我們像是跟病入膏肓的親人告別似的,在一寸寸的撕疼中慢慢接受了這個事實。我們心里有些深信不疑的東西坍塌了,在連綿的秋雨里,以一粒雨滴的茫然理解著大海的憂傷。我們不得不自謀出路了。有人返回父輩的原籍,去了他們陌生的故鄉(xiāng);有人被私營企業(yè)高薪聘請,過上了優(yōu)渥的生活;有人在銀城過境公路旁開起摩配汽修店,當起自己的主人。901仿佛一瞬間就空了,露出了衰敗的跡象。
那時的方大順像是猝不及防被行車上墜下的鑄件砸中了,他憤憤不平地埋怨,都怪那些廠長,就曉得把錢往自己兜里揣,只曉得計件工資、減員增效、下崗分流瞎折騰,把廠子弄垮了!都怪那些工人,沒心思上班,產(chǎn)品越做越毛糙,把廠子搞臭了……他怨天尤人,常去車間里轉(zhuǎn)悠,看機器設(shè)備安靜地銹去。也有工廠想聘請方大順,可他猶猶豫豫,舍不得離開901。他茫然不知所措,憂心忡忡地問我,機車廠倒了,綠皮小火車還會開下去嗎?我想他過于擔憂了,綠皮小火車是901通往銀城唯一的火車,怎么會停開呢?他焦急地問我,機車廠沒了,我該怎么辦???我早已胸有成竹,就對他說,海闊憑魚躍,你就跟著我干吧!我知道他是一粒淹沒在沙礫里的金子。
沒過多久,我就拉攏起原廠銷售科的同學(xué)、原廠技術(shù)標兵方大順,租下空置的鑄鐵車間場地和機器設(shè)備,召集十來個下崗工人干了起來。我們鑄造起窨井蓋、閥門、叉車,規(guī)模越做越大,終于辦起了有模有樣的鑄造公司。其實當老板并不容易,得能經(jīng)得住事。原廠銷售科的同學(xué)在激烈的爭吵后分家單干了,技術(shù)工人走馬燈似的換個不停,廠里業(yè)務(wù)青黃不接,我為此經(jīng)常薅頭發(fā),終于成為成功的禿頭企業(yè)家。我毫不懷疑,未來的方正鑄造廠會重現(xiàn)901當年的氣象。自辦廠后,方大順一直跟著我干,生產(chǎn)技術(shù)全由他當家,別的事他不問不管,只是固執(zhí)地堅持公司必須取名“方正鑄造”,還要把廠里生產(chǎn)的所有產(chǎn)品都鑄上這個名字,那時他已經(jīng)把自己的名字從“方大順”改為“方正”了。我只好依了他,當然公司執(zhí)照上的法定代表人必須是我的名字,這是不可篡改的。我有一種自己的兒子跟他娘姓的怪怪的感覺,也許方正公司就是時代的私生子吧。
時間那玩意兒真是奇怪,總在悄無聲息地改變著什么。我們抵抗時間的方式,就是使用防腐劑防銹油,好讓機器能夠運轉(zhuǎn)下去??晌覀儏s無法阻止時間改變?nèi)说哪樱悍秸幢愀牧嗣诌€是他,就像齒輪只要涂點機油就能正常旋轉(zhuǎn)??梢郧暗狞S毛變成方嫂后,就像一朵含苞欲放的花骨朵,竟然大瓣大瓣綻放起來。從文靜的幼兒園老師,到巧言善辯的傳銷工作者,再到潑辣能干的小酒店老板,她跟蘇醒的母獸一樣越來越張牙舞爪,似乎總在心急火燎地想抓住什么,也許越發(fā)鼓噪的時代在她身上留下發(fā)酵劑了吧。她警惕、尖利,常為芝麻大的事動氣,惡聲惡語地數(shù)落方正,如若方正頂上一句,她就會像潑上油一樣燒得更旺,弄得方正越發(fā)沉默,更愿意跟機器為伴了。我見過方正認真鉆研過一本書,上面說的是應(yīng)對女性更年期綜合征的方法——他也許是把方嫂當作出了故障的機器來研究吧。我低聲問他,有效果嗎?他臉紅了紅,搖搖頭無奈地笑。說實話,我有些懷疑方正的出走跟方嫂有關(guān)。
我曾聽過他嘬著鲇魚嘴對我說,你說說,我跟黃毛是不是前世有仇啊?
我笑笑,夫妻前世都是老鼠和貓……她怎么你了?
他眉毛越皺越深,像是被螺絲越旋越緊。她總是跟我尋絲覓縫地吵架,真讓人受不了!
我曉得方正以前是喜歡黃毛的,現(xiàn)在生活上是離不開方嫂的,他不喜歡雞飛狗跳地過日子,卻不會跟老婆離婚——我還真不知道離開方嫂后的方正會是什么樣子呢。
我安慰地拍拍他的肩說,沒事,嫂子就是刀子嘴豆腐心……我有機會勸勸她哦。
他閉上嘴轉(zhuǎn)身走去,走了三步,突然回頭說,總有一天,我會逃開她的!
我當時以為他說的是氣話,現(xiàn)在想起來那可能為此次出走埋下了“伏筆”。
其實我也有些畏懼方嫂,她指責起我總是一針見血,不留情面,滿嘴嘲諷??晌铱偟靡娝?,我把公司招待餐盡量安排在她的小酒店里,在那里我即便喝醉了,也會睡得踏實安心,就像睡在901家里那個小鐵床上。有一回我在小酒店喝酒時,一家公司派來混黑社會的人來找我要債,刀都橫在我脖子上了,就是方嫂拿起廚房里的菜刀把那伙人趕跑的——其實,能在這世上找個安心的地兒未必是一件容易的事。
我沒跟方嫂說起此事,不是怕她跟我翻臉,而是不想給她添一份內(nèi)疚。我在來篁村尋找方正之前,去小酒店找過方嫂。她顯然好久沒有睡好覺了,眼圈黑得像熊貓。
我說,方嫂,你莫著急,我會把他找回來的。
她氣鼓鼓地繃著臉說,你愛找就找,找不回來就拉倒,就讓他死在外頭好了!
我想勸勸她,如果方正回來了,讓她對他溫柔些,可哼哧哈哧不知怎么說出口。
就在那時,一陣手機鈴響,她慌亂地一把抓起手機,看了看來電顯示,又扔到一邊。我曉得她一直在等方正的電話,一直在等方正回來,只是要強地擺著臉而已。
我嘴角有些發(fā)干。那個……方正在外面真的沒有女人。
她尖尖地刺我一眼,你打小就扯屁聊謊的,你說的話我能信嗎?
我豎起三根手指,真的,我向你發(fā)誓!
她嘆了口氣說,其實我也曉得他不是那樣的人,曉得他沒有被你帶壞,他不是拈花惹草的人。
我賠笑,是,是的。
可是……他心里裝著事,整天像在夢游……作為他老婆,我都不知他整天在想什么……我能不跟他吵嗎?我吵吵鬧鬧,就是想把他從夢里鬧醒!
我不好再說什么,就起身告辭。
她看看我,從吧臺拿出一頂帽子,你把這頂帽子帶上吧……這些年,他頭發(fā)掉得厲害。
我接過帽子,摸摸自己的禿頭,走了出去。
那是一頂鴨舌帽,曾經(jīng)是901工人們最愛戴的帽子,也是方正最愛戴的帽子,看來方正這次出走準備不充分,忘記隨身攜帶那頂帽子了。
9
見到白霧谷老板時,我倏地想起忘記攜帶鴨舌帽了。
白霧谷老板迎面走來時,我的眼球陡地放大了。他梳著大背頭,挺著瘦長的身子,眼神亮得像雪。他的著裝、神情與方正迥然不同,可眉眼太像方正了,而且也有一張鲇魚嘴。我遲疑著,不敢貿(mào)然相認,我已經(jīng)好幾次認錯人了,也許這里有很多人跟方正長得相似吧。我的手不自覺地摸向腰包,那里面有方正的照片。
白霧谷老板向我伸出了手,笑道,好久不見!
我握住他的手,小心地回應(yīng),好久不見,您是……
我是方正?。∥視缘媚愕襟虼鍋碚椅伊?,我在小火車上見過你。
真是你!你怎么變成……這個樣子了?
你是問我怎么開發(fā)起白霧谷吧?他靈活自如地轉(zhuǎn)過身,眺向窗外的大湖,這些年我把公司里的分紅全用在這上面了!我打款出圖紙,委托少時伙伴建起了這個景區(qū)。
那你……為什么要瞞著我,瞞著你老婆呢?這是個很好的投資項目啊。
我只是想自己干點事……這是我老家,年少時我很想離開這兒,現(xiàn)在又想回來了。
我很生氣,你就算自己想單干,想回鄉(xiāng)創(chuàng)業(yè),也沒必要跟我們玩失蹤?。?/p>
他眉眼低了下來,又恢復(fù)成方正的模樣,有些口吃,不……我不是想欺瞞你們……其實,我回來是想找回自己。
找回自己?要找回那個少年的你嗎?
我想這并不奇怪,人有時想回到故鄉(xiāng)回到童年,跟曾經(jīng)的自己握手言和。
不……不……我要找的另一個自己……他早就溺水沉入這個大湖里了……可在901我總覺得他就在我心里,就在鏡子里,就在我身邊,跟我說話……我開發(fā)白霧谷就是為他做的,我現(xiàn)在只是暫時幫他打理一下……過些日子,我還會回901的。
我心里一跳,方正心里果然一直藏著個人,那個人總出現(xiàn)在他的幻覺里,怪不得他那么孤僻,常常獨自發(fā)呆,自言自語了,這不就是一種病嗎?
大湖上白霧再次漫起,霧中傳來一陣陣驚叫聲。我已經(jīng)過了好奇的年齡,早就見怪不怪了,可方正的話在我心里跳了許久。
后來,在那間三面飄窗的辦公室里,方正說出了他的一個不愿示人的秘密。他說,其實他真的叫方正,不是方大順,不是鍋爐工的兒子,他少時就父母雙亡了。鍋爐工有個兒子叫方大順,是他一起長大的玩伴,以前兩人形影不離,就跟孿生兄弟似的。某個夏天的黃昏,他跟方大順像往常一樣到白霧谷的大湖里游泳,追逐湖面上的水鴨,可方大順不知怎么就溺水身亡了。等長大后,村里人就讓他冒名方大順,以鍋爐工兒子的身份去了901。那時鄉(xiāng)村的孩子能到城里單位上班就跟鯉魚跳龍門一樣,是令人羨慕的事,他小時候就喜歡去嶺上看飛馳的火車,當然愿意離開山村了。他以方大順的身份來到901后,先覺得那兒就是個迷宮,后來就慢慢喜歡上了機車廠。他有時覺得自己是孤兒方正,有時覺得自己就是鍋爐工兒子方大順,甚至覺得方大順溺水是自己殺死了另一個自己。他一直想回篁村找回自己,為另一個自己做點什么……聽著聽著,大湖上的霧就飄進我的腦瓜里,我分不清方正說的事是真實發(fā)生過,還是他的臆想,但肯定不是謊言。
我問他篁村和901他更喜歡哪兒,他說也許方正喜歡篁村,方大順喜歡901。
我問他這里的白霧是不是真的能蠶食人的記憶,他說有時人需要一場霧。
我問他為什么要在山谷里開發(fā)“迷路的火車”游樂項目,他說901的火車迷路了。
白霧漸漸散去,我和方正站在飄窗前,看著大湖。我倆許久沒有說話,仿佛一對羽毛褪去的大鳥。湖水真藍,波瀾不驚的湖面上投下山嶺的倒影,偶爾一只水鳥掠過湖面,沒有劃出一絲水紋。
忽然,我聽見白眉毛的聲音,你們看,那湖像不像一面大鏡子?
我驚訝地回頭看去,白眉毛不知什么時候進來的,正注視著我和方正。我沒有應(yīng)聲,卻聽見滿谷的鳥啼聲響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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