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照元
一塊兒石頭背在身上二十多年了,重,卻溫暖。
參加工作后,尤其在媽媽離世之后,這塊兒石頭一直背在我身上,閑暇之時回味著,反反復(fù)復(fù)。
它,沒有名字。面部不是很平整,中間有一條槽,槽里積滿了烏黑的泥沙,還有一些不知名的草。槽的右邊有兩個石眼,也有叫石窩的,我們常把捉到的小魚、小蝦放在石窩里養(yǎng)。石面是向水面傾斜的,小孩子在上面玩兒,是一定要當(dāng)心的,老表友根曾兩次滑到水里去了。石頭的下部很深,它在水下還有幾個或大或小的石頭陪伴。這些石頭縫里有魚,我七八歲的時候在里面摸過幾條黑魚。
我對這塊兒石頭的感情要比其他同齡人深,它是我小時候的樂園,我跟它相處的時間比待在家里的時間都要長。媽媽去世前常到這里洗衣服,她每次下河都帶上我。我很樂意的,有時盼著媽媽下河,甚至故意弄臟衣服,好讓媽媽領(lǐng)著我到河邊來。我到河邊就是玩水、捉魚、洗澡等,如果趕上好季節(jié)還可以找吃的,如:抽毛針、摘紅彤彤的泡泡、掐刺苔等。即便沒什么吃的,也會自己采些野草和葉子,和著泥沙照媽媽的樣子學(xué)做飯,或搞些柳條編一個柳圈兒戴在頭上,再隨便撿個干樹枝或硬竹棍兒當(dāng)槍使,趴在草叢一動不動。童年的時光多么快樂!
這塊兒石頭是我們村洗菜、洗衣服最好的石頭,石面大,石下水深且干凈。有人叫它“洗衣石”,后來漸漸叫開了。
這塊兒洗衣石,承載了媽媽和村里婦女們幾乎一生的辛勞,一年到頭兒不知流淌了多少辛酸和淚水。
婦女們基本每天都得下河一趟。更多的時間是清晨,她們包括我媽媽,除了洗籃子里盛的菜和衣服,同時還想借此機(jī)會把心里的委屈掏出來洗一遍,至少這會兒有人愿聽,而且是同性別、同命運(yùn)的女人。我媽媽是個熱心腸的人,她愿意幫村上婦女洗心里的酸苦,有時洗著洗著,那個吐苦水的婦女就散了愁緒,緊鎖的眉頭也舒展開來。
其實,我媽心中的苦絕不亞于她們每一位。我媽是從北邊城市過來的人,對江南農(nóng)村田地里的活兒一竅不通。剛到我們隊時腳踏生地、舉目無親,就連說話、做事都有差異。不過媽媽是個會過日子的人,她勤儉持家,自己省吃省穿,卻把我們一家大小身上搞得清清爽爽、屋子里整理得干干凈凈。她每次到河里洗衣服,總是把自己的小件兒衣物放在最后洗。開始我弄不明白,也沒多想,后來才知道,媽媽的小件兒衣物太破不敢拿出來見人,她每次都在躲避,躲“長舌頭”,躲在場的每一個婦人。
媽媽是“后農(nóng)村婦女”,她知道生活光靠勤儉不行,還要想辦法增加收入。說起來你們可能誰都不會相信,就我媽媽這樣沒做過農(nóng)村活兒的女人,她居然在我六七歲時,說服我父親承包了隊里的“水碓”。這個舂米的水碓當(dāng)時服務(wù)于好幾個村子,由于那個年代雜事多、農(nóng)事忙,有好多人都是利用早晚時間來舂米。我媽媽也是,她白天學(xué)著整菜地、搞家務(wù),有人來舂米了立刻放下手上活兒,小跑趕過去。那幾年,別人家吃晚飯休息的時間正是我媽媽最忙最累的時候。等全部搞好,媽媽拖著疲憊的身體走回來,鍋里的飯菜早已沒了熱氣。
如今洗衣石還在,卻不見有洗衣人。廣大百姓的幸福指數(shù)大大提升,家家都安裝了自來水,買了洗衣機(jī),村上婦女再也不用去洗衣石上忙活了。更看不到我媽媽的身影,她在1998年因病去世了。原本對洗衣石懷有感情的我,在媽媽離去之后愈發(fā)思念。
媽媽走了之后,我的工作換了好幾個地方,住處也搬了幾次。但是,不管我走到哪里,身上都背著那塊兒洗衣石。一有閑暇,便回味著母親在洗衣石上的所言所行,還有那流淌不息的搗衣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