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洲免费av电影一区二区三区,日韩爱爱视频,51精品视频一区二区三区,91视频爱爱,日韩欧美在线播放视频,中文字幕少妇AV,亚洲电影中文字幕,久久久久亚洲av成人网址,久久综合视频网站,国产在线不卡免费播放

        ?

        南方,南方

        2021-08-05 02:31:40寧可
        延河 2021年7期

        寧可

        1

        今天太陽出來晚,從地里干完活回來了,陽光才從街道東面照了過來。街道兩旁的楊樹葉子閃著金光,樹影投在地上,像一把把掃帚。街面上并不干凈,土疙瘩、碎紙片、爛磚塊隨處可見。有風從街道上刮過,撞在身上涼颼颼的。

        這是渭河平原的春天,正好曬太陽。

        鳳老栓端著洋瓷碗,從院子里走了出來。隔壁門口空蕩蕩的,沒人。墻角,一只大公雞抖動著羽毛,正在土里刨食。人比雞懶,鳳老栓嘴里嘀咕了一聲,才不急不忙地蹲下來,挑起碗里的一根面條塞進嘴里,慢條斯理地嚼起來。又寬又厚的面條已經咬爛嚼碎,滑進了腸內,隔壁門口還是沒有動靜。鳳老栓干脆把碗放在地上,開始剝早在手心準備的大蒜。蒜是新蒜,皮還很新鮮,也很好剝。鳳老栓剝出一個蒜瓣往碗里一扔,又開始剝下一個。

        有人從街上走過,一邊走一邊說:老栓,吃飯?

        鳳老栓抬起頭,用手指著地上的碗,吃點?

        村人站住了腳,笑說:兒子又考第一了,一大早吃大白面?

        考個第一就吃白面,那還不吃窮了,鳳老栓嘿嘿笑了笑,嘴饞了,就是想吃。

        牛氣,村人抬腳走了,走了一段又回過了頭,遠遠地喊道,兒子也爭氣。

        說話間,一個蒜頭剝完了,橫七豎八地躺在面條上面探頭探腦。鳳老栓數(shù)了數(shù),竟然有九顆蒜瓣。九九歸一,一切都是天意。鳳老栓很滿意這個數(shù)字,又把碗端回了手里。隔壁終于傳來了腳步聲。鳳老栓不再抬頭,夾了一根面條塞進嘴里,又往嘴里撥了一個蒜瓣,一起嚼了起來。蒜雖然是新蒜,但沒失本性,鳳老栓感覺頭上好像有針在刺,緊接著汗從針刺的地方冒出來,彎彎曲曲地趴在了臉上、脖頸上。痛快,鳳老栓要的就是這個辣勁,他把碗遞到嘴邊,又往嘴里撥了一根面條和一顆蒜瓣,更加使勁地嚼動。

        皇拴柱端著一個大瓷碗出現(xiàn)在門口。陽光東照,把鳳老栓的身影拖向了皇拴柱家門口?;仕┲匆婙P老栓,端著碗朝鳳老栓身邊靠了靠,臉上同時堆滿了笑,老栓哥,吃飯哩?

        鳳老栓這才回過頭,看了皇拴柱一眼。這一看不要緊,皇拴柱竟然踩在了自己頭上。他趕緊站了起來,也向皇拴柱跟前靠了幾步,直到自己的身影完全把皇拴柱籠蓋住了,才說,吃飯。又往皇拴柱的碗里瞅了一眼,吃的玉米糝子啊,太稀了,連點菜都沒有,就倒了一點鹽醋辣椒水。鳳老栓把自己的洋瓷碗往前伸了伸,要不,讓你嫂子給你盛碗面?

        不年不節(jié)的,吃啥面?;仕┲f著蹲了下去,埋頭把玉米糝子吸得滋滋直響。前面是柴草垛子,立著一大簇玉米稈。經過一個冬天,葉子已經泛黑了,不遮風卻擋人。鳳老栓看著自己的影子完全把皇拴柱壓在了下面,也放心地蹲了下去。關中農村,有凳子也不坐,蹲比坐舒服。蹲下去的鳳老栓卻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皇拴柱幾口就把玉米糝子喝完了,又用舌頭在碗里舔了一圈。抬起頭的時候,臉上也沾上了糝子粒。他用手在臉上抹了一把,說,吃著白面還嘆氣?

        東頭老周家的小子聽說了沒有?鳳老栓神秘兮兮地問。

        聽說今年畢業(yè)呢?;仕┲f。

        在學校談了個南方對象,跟著跑到女方家上門去了,鳳老栓又嘆了一口氣,娃大不由爹,白養(yǎng)了。老周掄了锨把,也沒用。

        小飛不是明年才畢業(yè)嗎?皇拴柱突然幽默起來,老栓哥怕他也飛了?

        鳳老栓是個很認真的人,他特別不喜歡在自己認真的時候別人嬉皮笑臉,尤其是皇拴柱。鳳老栓一下子把碗摜在了地上,難道你不擔心雨丫頭?

        皇拴柱嘿嘿笑了,雨丫頭從小聽我話,我讓向東她不朝西。

        鳳老栓知道皇拴柱說的是實話,別看日子過得緊巴,管孩子卻比自己在行。只不過他看不慣皇拴柱這個態(tài)度,這個態(tài)度不壓下去不行,那是孩子懂事,爭氣,上大學幾年了,你掏過學費沒?

        皇拴柱嘿嘿嘿嘿地笑了,一副心安理得的樣子。

        鳳老栓更生氣了,加大了火候,你不但不給娃錢,還從雨丫頭手里要錢,找遍全村沒有第二家。

        尷尬終于浮上了皇拴柱赤色的臉盤,他張了張嘴,卻沒有說出話來。話不投機,皇拴柱伸手從地上拿起空碗,準備起身回家。

        鳳老栓不緊不慢地說,昨天我去周公廟拜了姜嫄娘娘,姜嫄娘娘說話了。

        皇拴柱聞言將拿起來的大瓷碗夾在了胳肢窩,屁股垂下去,把頭湊了過來,姜嫄娘娘說啥了?

        姜嫄娘娘給飛娃子指了一門婚姻,說是天作之合,鳳老栓撓著頭說,飛娃子是屬馬的,這到哪兒去找個屬羊的?

        雨丫頭就是屬羊的?;仕┲摽诙?,馬上覺得自己莽撞了,又狡黠地看了鳳老栓一眼,屬羊是屬羊,羊和羊不一樣。

        沒想到鳳老栓頭搖得像撥浪鼓,別說笑話了,雨丫頭和飛娃子同一年上的大學,怎么會屬羊呢?

        皇拴柱果然又急了,你忘了,飛娃子高中畢業(yè)時沒考好,留了一級。

        這是鳳老栓的心病,平時誰提跟誰急。今天鳳老栓卻壓住了火氣,順水推舟了,要真是這樣,還得找個陰陽先生,看看八字合不合?

        皇拴柱這才覺得上當了,村子里有閨女的,都是男方上門提親。自己急乎乎的,好像閨女嫁不出去似的,對不住女兒,更糟踐了自己的臉面。皇拴柱認真地看著鳳老栓,滿臉遺憾,八字合了也沒用。這幾年上門提親的把門檻快踏斷了,雨丫頭一個也不見,看樣子心里已經有主了。

        兒女親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鳳老栓幽幽地說,咱們西岐圣地,制禮作樂,什么事都不能亂了規(guī)矩。更何況,還有姜嫄娘娘的懿旨,你難道連姜嫄娘娘的話也不聽了?

        皇拴柱年輕的時候,怎么折騰媳婦都懷不上,后來去姜嫄娘娘神像前許了愿,才有了雨丫頭??梢哉f,沒有姜嫄娘娘就沒有雨丫頭。鳳老栓一搬出姜嫄娘娘,皇拴柱不敢說話了,生怕一言不慎冒犯了神靈。

        姜嫄娘娘說了,馬羊聯(lián)姻,天作之合,遠在天邊,近在眼前。鳳老栓一字一句地說,雨丫頭從小就跟在飛娃子屁股后面,兩個人的感情你不是不知道,你能肯定雨丫頭心里惦記的人不是飛娃子?明年兩個娃畢了業(yè),讓雨丫頭搬過來,也讓苦命的娃娃吃幾天這細糧白面。

        鳳老栓看著皇拴柱傻傻的樣子,站起來把洋瓷碗端在手上,扭頭回家去了。他知道,最后這句話,才是他今天早晨最想說的。

        2

        西京大學學生食堂亂哄哄的,幾條隊伍蛇形狀排開,前面不停有人插隊,后面少不了有人大喊。喊歸喊,沒有用。于是后面的人也擠了上來,隊伍很快亂成一團。尤其是賣扯面的窗口,更是人山人海。鳳一飛一手端著一碗扯面,一手端著一盤西紅柿炒雞蛋,貓腰低頭從人群中鉆了出來。飯桌上全是一顆顆腦袋,頭發(fā)或長或短,一個個低著頭,吃得正酣。鳳一飛瞅了半天,終于在最里面的一個角落處發(fā)現(xiàn)了皇雨余。

        皇雨余人不醒目,衣服卻很扎眼。還是那件大紅色的外衣。在鳳一飛的印象中,好像一年四季這件紅衣服不離身。鳳一飛常常開玩笑說皇雨余是“老虎下山一張皮”。也有好處,在人多處,尤其像學生食堂這樣的地方,辨識度極高。鳳一飛走過去,見皇雨余的飯碗里只有一個饅頭,面前放著一個撕開口的“涪陵榨菜”。鳳一飛盡量隨意地把西紅柿炒雞蛋往皇雨余面前一放,笑著說,知道你又沒買菜。

        又買多了?皇雨余笑了笑,我已經快吃完了。說著還揚了揚手里的半個饅頭。

        吃吧,鳳一飛說,我有扯面呢。低頭不再看皇雨余,哧溜哧溜地把一根面條吸進嘴里。扯面的師傅手藝不錯,面扯得又薄又筋道,再加上韭菜炒豆腐和臊子肉,滿碗都飄著酸辣香味。鳳一飛吃得很慢,好像在品味粘在面條上的鹽醋辣椒的味道。平時皇雨余都是推三阻四,今天看了面前的西紅柿炒雞蛋一眼,竟痛快地吃了起來?;视暧嘁簧炜曜樱P一飛突然感覺自己很餓很餓,再也不一根一根吃了,夾起兩三根塞進嘴里,狼吞虎咽。鳳一飛吃完,發(fā)現(xiàn)皇雨余靜靜地看著他,面前的西紅柿炒雞蛋一點湯水也沒剩下,鳳一飛高興地笑了?;视暧喽似瘌P一飛的碗,去水池洗了,走過來說,一會兒老地方見,有事和你商量。

        學校對面,是個公園。每次皇雨余有事,都約鳳一飛到公園門口,卻從未進去過。公園是古代的皇家園林,門票不算貴,卻是皇雨余一個月的伙食費。有一次鳳一飛和皇雨余繞著公園外面散步,鳳一飛問皇雨余的理想是什么,皇雨余不假思索地說道,請你進一次公園。一張門票在鳳一飛眼里不算什么,鳳一飛幾次買了票請皇雨余進去,都被皇雨余逼著退了票。就這樣,大學三年多了,幾乎所有的同學都去了,只有鳳一飛和皇雨余沒有去過。鳳一飛一直想不通,既然皇雨余不想進去,為什么每次有事了都約自己去公園門口?鳳一飛從小就知道皇雨余是個心勁很強的女孩,長大了更甚,皇雨余不主動說,他更不會主動問,多做少問是他這幾年的經驗。

        回到宿舍放下餐盒,鳳一飛急急來到公園門口。出門的時候他特意換上球鞋,按照以往的經驗,他做好了圍繞公園轉圈的準備。幾年來,他和皇雨余到底繞了幾圈,已經記不清楚了?,F(xiàn)在鳳一飛早已習慣了和皇雨余肩并肩走在公園圍墻外,對鳳一飛來說,哪兒有皇雨余哪兒就是公園。

        皇雨余今天比鳳一飛來得早。鳳一飛剛到,還沒有來得及左顧右盼,兩張門票從身后伸了過來,皇雨余那熟悉的體味沁入了鼻孔。鳳一飛沒有立即轉身,他意識到今天不是一次簡單的約會,一定有大事要發(fā)生了。

        皇雨余沒有給他思考的時間,熟悉而又陌生地站在了他的面前??隙ㄟ€是自己從小玩到大、青梅竹馬的皇雨余,但卻大不一樣了。不一樣到讓鳳一飛懷疑剛剛在學生食堂見過的是不是同一個人?;视暧嗟霓p子散開了,披在肩上。那件紅色的外套也不見了,換成了一件黃色的連衣裙。更讓鳳一飛意外的是,她竟然破天荒地穿了一雙高跟鞋。高跟鞋把整個人都托了起來,托出了氣質,托出了驚艷,托出了高貴,當然,也托出了距離和陌生。鳳一飛和皇雨引得周圍的目光都聚攏過來,連路旁賣冰糖葫蘆的老頭也滿眼驚訝。幾年來,每次鳳一飛和皇雨余見面,鳳一飛都要送給皇雨余一個冰糖葫蘆,一串冰糖葫蘆可以讓皇雨余圍繞公園轉一圈。今天鳳一飛還沒有來得及買,他想,穿著一身光鮮亮麗服飾的皇雨余現(xiàn)在還需不需要冰糖葫蘆?鳳一飛的神情正在皇雨余的預料之中,她捂著嘴“哧哧”地笑了。這一笑,讓鳳一飛覺得皇雨余仍然是家鄉(xiāng)澇池里的小鴨子,而他,依然是光著屁股逗小鴨子玩的小飛哥哥。

        小飛哥,我們進去吧?;视暧嘧Я俗P一飛的胳膊。小飛哥哥變成小飛哥,是進了大學以后的事,今天聽了,鳳一飛卻聽出了隔閡。

        沒有進來的時候,兩人曾經無數(shù)次憧憬過里面的亭臺樓閣、柳枝拂面、湖水蕩漾。真的置身其中,皇雨余只看路面,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幾次欲言又止。鳳一飛能感覺到皇雨余的手指一直在自己的胳膊上用力,他也沒有了看景的心情,腳步更是遲緩起來。

        湖邊柳樹下,有一個聯(lián)排座椅,鳳一飛停住腳步,目光征詢地看了看皇雨余。皇雨余沒有說話,從包中拿出一張紙,仔細地擦了擦。兩人坐了下來,一起看著湖心里的小船。小船上一對年輕的情侶一人拿一把槳,一個在船的左邊劃動,一個在船的右邊用力。同心不同力,小船不聽使喚,一直在湖心打轉。兩個人的笑聲卻不斷地傳過來,就像昔日公園圍墻外面時不時發(fā)出的笑聲。

        今天有事告訴我?最終還是鳳一飛憋不住,問道。

        嗯?;视暧帱c了點頭,卻沒有再說話。

        洗耳恭聽。鳳一飛佯裝輕松地把僵直的身體靠在了椅背上。

        周雨辰來信了,皇雨余看了鳳一飛一眼,猶豫了一下,還是說了出來,他邀請我去南方,說那邊機會多。

        什么時候的事?鳳一飛問。

        有一個多月了,昨天又打來了電話。

        你想去?

        嗯,皇雨余點了點頭。

        那你學業(yè)怎么辦?

        畢業(yè)論文我已經寫完了,后面基本上是等待畢業(yè)分配,皇雨余字斟句酌地說,我想利用這段時間先過去看看。

        你爹同意嗎?鳳一飛又問。

        沒敢說,皇雨余低下了頭。

        如果我不想你去呢?鳳一飛問。

        我想先過去看看。

        如果你爹也不想你去呢?

        我想先過去看看。

        我問過老師了,咱們這一屆可能統(tǒng)一分配到全民所有制企業(yè),鳳一飛只剩最后一棵稻草了,如果你不服從分配,會被取消統(tǒng)分資格的。

        我還是想過去看看,皇雨余站了起來,面對著鳳一飛,滿臉充滿了期待,小飛哥,你能陪我一起過去看看嗎?

        3

        雞進窩、狗不叫之后,鳳老栓關上了大門。他知道,馬上面臨的是一場硬仗。人都說,養(yǎng)兒防老,能不能防住,關鍵在今晚。

        聯(lián)合會議是在鳳老栓家里舉行的。不僅僅因為他家地方大,能坐得下。為了這次會議,鳳老栓煞費苦心,先是說服東頭老周裝病,騙回了在南方打工的周雨辰。又使用激將法,促使皇拴柱召回了皇雨余。然后給鳳一飛發(fā)了電報,說家里出大事了,速歸。到底發(fā)生什么事,他留了個心眼,沒說。以他對兒子的了解,兒子看到電報后,即使天塌下來,也會趕回來的。

        到目前為止,一切還在自己的掌控中。現(xiàn)在,鳳一飛、皇雨余、周雨辰都坐在自己的屋里,滿腦子的疑惑和不解,他后面要做的,就是如何瓦解他們的聯(lián)盟。鳳老栓在心中反復盤算過,應付這樣的場面,東頭老周肯定不行,要不兒子也不會放著鐵飯碗不端,跑到那么遠的地方去給人家打工。皇拴柱更提不起來,腦袋反應慢不說,還經常自我感覺良好,逢人就吹噓自己養(yǎng)了個聽話的好閨女。沒想到從小孝順的女兒一旦倔起來,差點驚出他的眼球。讓鳳老栓更沒想到而又憤憤不平的是,你倔你的,為什么非要拉著我的飛娃子?

        院門到屋里的距離不長,鳳老栓卻走了不短時間。每一步他都在心里掂量,到底先從誰下手?天空中沒有月亮,連星星也沒有,整個村子都睡著了,正是談事的好時機。

        按照事先說好的,自己家的、皇拴柱家的、老周家的幾個婆娘一人端了一個小板凳堵住了門口,他給她們的任務是,在事情沒有談妥之前,這些后輩一個也不許出門,除非從她們身上踏過去。

        鳳老栓踱到門口,咳嗽了一聲,幾個婆娘讓開一條縫,讓鳳老栓跨了進去??谎厣?,坐著東頭老周和皇拴柱?;仕┲谧约好媲耙呀洓]有臉面了,此刻正把頭快要縮到褲襠里。東頭老周還有點架勢,一邊抽煙,一邊斜睨著面前的幾個后生。鳳老栓走過去,往老周和皇拴柱中間一坐,所有的人都正了身子,眼巴巴地看著他,恨不能從他的嘴里掏出話來。

        鳳老栓沒有搭理眼前的幾個后生,坐定后眼睛卻移到了東頭老周身上。老周被他看得心虛,收回了目光,使勁地吧嗒著嘴吸煙。也許是吸得太狠了,換來的是一陣劇烈的咳嗽。

        周大哥,你的身體輕松點沒有?鳳老栓問。

        周雨辰搶過去說,我爸沒病,我?guī)ミ^醫(yī)院了,大夫說的。

        大夫懂個屁,老周瞪著被煙嗆紅的眼睛說,我那是內傷。

        門口的三個婆娘聞言發(fā)出了笑聲。在鳳老栓的目光威壓下,又一個個低了頭,把笑聲憋了回去。

        還有心情笑,外傷嚴不嚴重,一眼就能看出來。內傷才是大傷,到底有多重,只有自己知道。鳳老栓說,周大哥是不是?

        老周低了頭,腦袋搗蒜似地點著。

        鳳老栓又把頭轉了過來,問皇拴柱,皇弟最近可好?

        這回輪到幾個后生了,一個個笑出了聲,就連皇雨余都笑得捂住了嘴。

        鳳老栓的臉紅了,他直接沖著皇雨余喊道,你爹在村里都抬不起頭了,雨丫頭你還有心思笑?

        皇雨余說,我爹干啥丟人事了?

        鳳老栓說,自己的苦自己最清楚,讓你爹自己說。

        皇拴柱不得不說話了,他握手成拳,不停地在自己的大腿上砸著,丟人啊丟人,丟死人了。辛辛苦苦養(yǎng)個丫頭,長大了卻不孝順,好不容易出息了,偏偏要撇下爹娘不管,讓全村人戳我的脊梁骨。

        因為家里窮,皇雨余從小表現(xiàn)得比同齡的孩子聽話、懂事,是全村大人眼中的好孩子。她上大學的學費都是自己在村子后面的山坡上挖車前草、柴胡等藥材賺來的。有一次她聽藥鋪的人說活蝎子最賺錢了,立即找了一個瓶子去了崖邊。蝎子都在崖邊的縫隙里,她手里捏著兩個樹枝翻遍了自己夠得著的土崖縫,好幾次被蝎子把手指蟄成了胡蘿卜,她都沒有放棄,硬是抓到了整整一大瓶的活蝎子。她之所以如此要強,就是為了不讓爹娘為自己的學費發(fā)愁??粗沸仡D足的樣子,皇雨余的眼淚流了下來,她拉住皇拴柱的手說,爹,我去南方,就是為了多掙錢。咱們這邊即使參加了工作,每個月最多也只有三百元的死工資。雨辰哥說了,像我們這樣的大學生,在南方每個月最少能掙一千多。您和娘為我吃盡了苦,我想讓您和娘不再每頓都吃玉米糝、高粱糕,我想讓您和雨辰哥、小飛哥家一樣,每頓都吃上白面條、白面饃……皇雨余說不下去了。

        皇雨余的眼淚把皇拴柱的拳頭化成了手掌,皇拴柱用手輕輕地拍著皇雨余的胳膊,是爹沒本事,我娃乖,我娃不哭。

        鳳老栓也被感染了,雨丫頭懂事,說出的話都讓人心疼。雨丫頭你放心,有我們一口白面,就有你爹娘半口。

        皇雨余見爹不再捶腿了,也抹了眼淚,爹,你就讓我去吧,我一定憑我自己的努力讓咱家過上好日子。

        皇拴柱也說出了心里話,他拍著女兒的手說,好娃啊,一個月有三百元,咱家的好日子就到了,那是多么大的錢啊。一個月賺一千,咱不是強盜,咱不能去搶錢啊。

        拴柱叔,不是搶,是真的,我現(xiàn)在一個月就有一千多,像皇雨余、鳳一飛這樣名校畢業(yè)的,去了肯定比我賺得多,別說一千多,兩千也是有可能的。周雨辰接過話說道。

        東頭老周是個不愛惹事的人,聞言大聲叱道,你給我住嘴,看把你能的,你不說話能變成啞巴啊。老周看了鳳老栓一眼,脫了腳上的皮鞋揚了揚,再胡說,小心我抽你。

        已經來不及了,鳳老栓的臉色變得很凝重,他抓過老周的煙袋狠狠地吸了一口,才慢悠悠地說,我說雨丫頭多孝順的女娃,怎么一下子變成了這樣,原來受了老周家崽娃子的鼓搗。

        鳳老栓雖然及時做了補救和提醒,還是沒有堵住鳳一飛的嘴,我也想好了,我和雨妹一起去。

        事情終于到了失控的狀態(tài),鳳一飛一說話,東頭老周扭過了頭,皇拴柱也低下了頭。鳳老栓甚至能看到老周和皇拴柱臉上露出的哂笑,他氣呼呼地拿出了最后的殺手锏,去可以,走之前先把婚事辦了。

        4

        “鳳凰鳴矣,于彼高崗?!?/p>

        太陽沒有上班,天空烏云密布,感覺不到風的存在。鳳凰崗上沒有鳳凰的蹤跡,更難聽到鳳凰的叫聲。倒是不遠處的山脊上,幾只麻雀為了只小蟲子,在嘰嘰喳喳地爭吵。

        這是古代的卷阿之地,周雨辰、鳳一飛、皇雨余坐在山崗上,居高臨下卻又目光空洞地看著南邊的周公廟。廟里香火鼎盛,仙氣裊裊。三座宏偉的建筑由低而高,在綠色環(huán)繞下,仿佛緩緩地從幾千年前來到了眼前,幻化成三個仙人,正在空中無聲地凝望著他們。

        雨辰哥,你看到了誰?皇雨余首先打破了寂靜。

        我在看周公旦,周雨辰說,那是我們的祖先。

        你呢?周雨辰反問皇雨余。

        我在看后稷。皇雨余臉色更加凝重了。

        小飛哥,你在看誰?過了一會兒,皇雨余又問鳳一飛。

        我在看姜嫄娘娘,鳳一飛說,你們看,姜嫄娘娘背子抱孫,情深義重。

        你們說,姜嫄娘娘、后稷和周公去過南方沒有?皇雨余顯然還在猶豫,語氣幽幽的。

        鳳一飛看了周雨辰一眼,周雨辰說,書上沒有記載,應該沒有去過。

        那就是說,我們走了一條我們祖先沒有走過的路?皇雨余說,雨辰哥,你把南方說得那么好,南方到底有什么?

        周雨辰抬起頭,目光望向遙遠的南方。南方的上空,虛無縹緲,如夢如幻,沒有盡頭。周雨辰說,南方有夢想。

        夢想這個詞,對他們來說,只是夜深人靜時分在頭腦中縈繞的東西,誰也沒有說出過口。鳳一飛現(xiàn)在聽起來,就有點嘲諷的感覺。他斜睨了皇雨余一眼,那里有雨辰哥的夢想,有你什么?。磕銥槭裁措x爹別娘非要去?

        皇雨余一點兒也不掩飾,那里有財富。凡是去南方的人,都掙了大錢。

        我沒有你們那么崇高和現(xiàn)實,鳳一飛眼睛直直地看著皇雨余,我是為了皇雨余。雨妹去,我就去。

        周雨辰警告道,鳳一飛你想好,別說我沒有提醒你,真要去了,你和雨妹和我一樣,再也不是公家人了。

        皇雨余也憂心忡忡的,小飛哥,怪我考慮不周,不該拉著你。你真走了,你爸不會放過我爹的。

        鳳一飛沒有接話,三個人都沉默了。

        天空下起了小雨,雨滴落在身上,有越來越大的趨勢?;视暧喱F(xiàn)在心里矛盾極了,她想讓鳳一飛陪她一起去,但南方只是周雨辰嘴里的南方,到底怎么樣?她心里一點底也沒有。鳳一飛是幾代單傳,真要跟自己去了,老栓伯恐怕會記恨自己一輩子。何況鳳一飛已經為自己付出了很多。為了她,全校成績第一的他竟然高考失利,留了一級,為的就是和自己同一年考同一所學校?;视暧嗫粗觎F中的周公廟,突然豁然開朗了。老栓伯最迷信姜嫄娘娘了,還是把一切都交給姜嫄娘娘吧。

        皇雨余說,小飛哥,你再想想?

        不用想,你去我就去。鳳一飛說。

        老栓伯的態(tài)度很堅決,咱們恐怕說服不了他。

        我不管。鳳一飛豁出去了。

        斗氣不解決問題,皇雨余說,咱們一起去問問姜嫄娘娘,姜嫄娘娘不讓去,你就別去了。姜嫄娘娘讓去,老栓伯也不好說什么。

        鳳一飛和周雨辰想,這可能是目前唯一解決問題的辦法了?;视暧嘁妰扇藳]意見,一起下了鳳凰山,往周公廟而來。雖然不是廟會,里面人卻不少。三個人躲躲閃閃,生怕遇見熟人,暴露了他們大學生的身份。周公殿是正殿,里面人不多。姜嫄娘娘的殿在周公殿后面,門前卻排滿了人。大多是問婚姻或求子的,也有牽著羊、拿著糕點前來還愿的。三個人好不容易進了殿,鳳一飛跪了下去,周雨辰、皇雨余站在身后擋住后面人的目光。小的時候,鳳一飛經常跟著父母前來求簽,尤其是上了高中以后,每年都要來好幾次。對廟里的規(guī)矩很熟悉,鳳一飛把自己的想法在姜嫄娘娘神像前默念了一遍,然后拿起神案上的簽筒搖了起來。鳳一飛是閉著眼睛搖的,剛搖了幾下,一支簽掉了下來。他睜開眼睛,皇雨余已經把簽拿在了手里。三個人走到偏殿,鳳一飛急急地問,上簽還是下簽?皇雨余說,中簽。三顆腦袋湊在一起,看到上面寫著:

        第十四簽? 中簽

        宛如仙鶴出凡籠 脫得凡籠路路通

        南北東西無阻隔 任君直上九霄宮

        皇雨余見狀笑了,這么好的簽語,應該是上簽???

        鳳一飛和周雨辰也覺得好,但到底好在哪里,卻說不清楚。有一句的意思很明確,就是“南北東西無阻隔”,也就是說,不但南方可以去,東方、西方、北方也可以去。三個人看著不過癮,四處亂瞅,旁邊果然坐著一個老道,面前的桌子上立著一個木牌,上書“解簽”二字。道人眼睛是閉著的,三人走過去的時候也沒有睜開。聽到有腳步聲靠近,道人開口問道,多少簽?鳳一飛說,第十四簽。道人略一沉思,直接說出了簽語。在三人暗暗驚奇之際,道人又加了一句,此卦仙鶴離籠之象,凡事先兇后吉也。

        鳳一飛剛要開口,皇雨余已經問道,道長,怎么還有“兇”啊?您能不能說詳細點。

        道人說,“兇”也可以理解為“難”,先難后易,先兇后吉。

        再問,道人沒有聽見似的,不再開口了。

        皇雨余還是不放心,對鳳一飛說,卦簽又不能拿走,回去怎么跟老栓伯說啊,他能相信嗎?

        老道聞言睜開了眼睛,如果幾位香客能添點燈油,貧道可以把卦象手寫一份為憑。

        鳳一飛急忙拿出兩塊錢,放在了桌子上。老道拿出一張黃紙,連同卦象和解語都寫了下來。三人謝過道人走出姜嫄娘娘殿,見剛才的雨滴已經變成了雨線,雨霧和香火的煙霧混合在一起,在周公廟上空纏纏繞繞、縹縹緲緲,使得整個廟宇愈加莊嚴、肅穆、神秘。只是,剛才還在廟內的眾多游客突然間消失了一樣,只剩下了他們三個人。三人站在屋檐下,欲走不得。

        鳳一飛說,雨要一直下,怎么辦?

        皇雨余說,神仙顯靈了,先難后易。

        玩笑歸玩笑,雨太大了,還是走不了?;视暧啻蛄藗€哆嗦,不但冷,快一天沒吃東西了,也有點餓了。大手大腳的,皇雨余不禁埋怨鳳一飛,一碗素面才八分錢,一碗臊子面也才一毛二分錢,你倒好,一下子給了兩塊錢。

        一直沒有說話的周雨辰對皇雨余說,趕快去南方吧。到了南方,你就覺得這點錢不是錢了。

        三個人同時向南邊望去,天空雨蒙蒙的,雨線擋住了視線,除了雨水,他們什么也沒有看到。

        5

        麥子收完,玉米種子入了土,剩下的就是曬麥了。如割麥一樣,曬麥的時候需要太陽。太陽越大越紅,天氣越熱,麥粒越容易曬干。好在老天爺很給面子,一連半個月,每天六點剛過,太陽準時從東邊露出笑臉。鳳老栓等場上濕氣散了,把麥粒在曬場上攤勻推薄,然后在場邊的樹蔭下坐下,看著陽光中的麥粒自言自語,老天爺是把面子給足了,一直以來引以為豪的兒子卻讓自己在村人面前沒了面子。鳳老栓有一百個阻止兒子南下的法子,但令他萬萬沒有想到的是,兒子竟然搬出了姜嫄娘娘。多少年了,還是在他小的時候,父親經常帶著他去周公廟,凡是姜嫄娘娘說的話,他就沒有不從過。不是不敢,而是連不從的想法壓根也沒有過。不僅僅是自己,村里哪戶人家沒有被姜嫄娘娘指點過?!在姜嫄娘娘面前,自己還要什么面子?鳳老栓只能眼睜睜看著兒子走了,他不能說半個不字。

        南方對鳳老栓來說,還沒有種到地里的莊稼熟悉。在北方農村,不是看誰的權利有多大,而是看誰的莊稼活兒好。一旦成了把式,說話就有分量,在村人心里就有權威,出門就受尊重,有面子。同樣一塊地,放在把式和非把式的手里,產量大不一樣。比如皇拴柱,田地和自己的地就差一個犁溝,收成卻比自己差了三成。每年節(jié)氣一到,下種的時候,鳳老栓抓一把用犁鏵翻出來的泥土一看,再用手一捏,對明年的產量心里已有了大概。為什么會這樣呢?鳳老栓想,因為他對土地熟悉,了解土地的一切。南方是什么?他一點兒也不清楚,甚至連南方在哪兒都不知道。按照他做事的原則,沒有把握的事不做。南方在他心里,好比水中插秧,在電影上見過,自己卻沒有做過,太沒有把握了。

        飛娃子去南方,就是最沒有把握的事,但他卻控制不了。鳳老栓很不喜歡失控的感覺,不但不喜歡,而且很害怕。他心中隱隱有一種預感,兒子走了,可能不會回來了。真要這樣,即使再有出息,真的上了九霄宮,又有什么用呢?

        正胡思亂想著,皇拴柱晾完麥子走了過來。鳳老栓看了皇拴柱的麥子一眼,不禁感嘆道,多好的土地,被糟蹋成這樣?自己的麥子在陽光中金燦燦的,像一粒粒金子一樣圓潤、飽滿;而皇拴柱的麥子不僅少得可憐,而且癟蔫黑廋,在太陽底下竟有一種不忍目睹的感覺。鳳老栓想不通,就是這樣一個披著農民的皮連莊稼也務不好的人怎么生出了那么一個有主見的女兒。不但自己有主意,只用了一句話,就把從小為自己贏得無數(shù)面子的兒子拐跑了。

        皇拴柱汗津津地坐在了自己身邊,一邊用衣襟擦汗,一邊還心滿意足地看著自己癟癟的麥粒。鳳老栓本想惡心皇拴柱幾句,又一想,也不能全怪皇拴柱,要怪只能怪東頭老周。如果東頭老周的兒子不鼓搗雨丫頭,雨丫頭也就不會勾走飛娃子。冤有頭債有主,何況在他心里,早把雨丫頭視為自己的兒媳婦了。雨丫頭這個女娃,鳳老栓從小就喜歡,不僅僅因為她乖巧、懂事、孝順,模樣長得也好,像年畫上的電影演員一樣。當他鳳老栓的兒媳婦,一樣也不能差。這樣一想,以后和皇拴柱結成兒女親家,早晚是一家人,應該一致對外。

        鳳老栓坐不住了,對皇拴柱說,咱們到東頭走一趟?

        不看麥子了,皇拴柱說,要趕麻雀呢?

        麻雀能吃幾顆,鳳老栓不滿地說,不想知道孩子們在南方到底怎么樣了?

        皇拴柱一時在心里沒有掂量出孩子和麥子孰輕孰重,賴在陰涼地不動彈。鳳老栓一急,抬腳在皇拴柱的屁股上踢了一腳,虧了那么好的雨丫頭了,一點兒也不關心?皇拴柱只能站起來,跟在鳳老栓后面,沿著水渠邊向東而去。

        渭河平原上,到處是一副豐收的景象。動手早,已經種上玉米的田地,散發(fā)出油燦燦的泥土香;沒有收割的小麥,則在微風中搖曳出金燦燦的光芒?!鞍税倮锴卮ā泵惶搨?,這么好的土地、這么好的地方,南方有嗎?鳳老栓帶著皇拴柱雄赳赳氣昂昂地來到了東面的田地邊。

        東頭老周正在收割田地里的麥子,卻連鐮刀也沒有帶。他坐在地頭的樹蔭下,美美地抽著旱煙。太陽底下,一輛手扶拖拉機改裝成的收割機正在忙活著??礃幼永现苷媸前l(fā)了,收割機割一畝麥子要兩斗小麥呢。鳳老栓撇了撇嘴,說道,有錢了也不是這樣個花法,你知道不知道,機器容易打傷麥粒?

        老周回頭笑著說,天氣預報說過兩天有雨,收割機快,人也輕松。

        聽說前兩天你又在村東頭賣派(炫耀),雨辰娃又給你寄錢了?

        老周聽了,站了起來,咋能叫賣派嘛,一下子寄了伍佰元,要不,咋能叫了個收割機?

        皇拴柱眼睛都紅了,這么說,南方真和銀行一樣?

        南方富裕,老周笑哈哈地說,辰娃子說,只要有本事,到處都是錢。

        鳳老栓不理老周,沖著皇拴柱說,雨丫頭也去了,給你寄錢了嗎?

        皇拴柱嘿嘿笑了,用手撓著頭說,沒有收到。

        飛娃子也沒給我寄,鳳老栓白了皇拴柱一眼,才繼續(xù)問老周,你詳細說說,南方除了錢,還有啥?

        老周在鞋底磕了磕煙嘴,又裝上了一鍋旱煙,點燃,才慢悠悠地說,多了去了。比如,南方人很少吃面,都吃大米。老周看著皇拴柱,你說說,你愛吃面還是愛吃大米?

        皇拴柱頭點得雞啄食一般,大米,大米比面金貴。

        鳳老栓實在忍不住了,又抬腳踢在了皇拴柱的屁股上,雖然沖著皇拴柱,其實是說給老周聽的,沒文化,真可怕,在小麥、玉米、水稻等農作物中,只有小麥經歷了春夏秋冬一年四季,其他作物,大多經歷夏秋或冬春兩季,你說是小麥好,還是大米好?

        兩個人在一起,踢就踢了,反正也習慣了?,F(xiàn)在有東頭老周在,皇拴柱也是要面子的。他咬了咬牙,說道,我丫頭常說,物以稀為貴。大米少,就是金貴。味道就是比小麥面好。

        皇拴柱沖自己一急,鳳老栓反而冷靜了,不能讓老周看笑話,但皇拴柱出現(xiàn)的思想苗頭得壓下去。鳳老栓似笑非笑地看著皇拴柱,你咋知道大米好吃,你吃過嗎?

        皇拴柱低了頭,再也不說話了。

        老周看了看皇拴柱,表情突然變得很誠懇,我不知道拴住兄弟沒有吃過,我家有,晌午到我家端一碗,吃一吃不就知道了。

        鳳老栓沒有亂方寸,他拽了一下皇拴柱的胳膊,不怕麻雀禍害麥粒了?大米誰家沒有?回去看麥,今天中午就到家里去吃大米飯。

        鳳老栓沒有再理東頭老周,拉著皇拴柱氣呼呼地離開了。

        6

        那年是九歲,還是十一歲,鳳老栓記不清楚了,父親帶著他們到秦嶺的主峰太白山采藥。父親像一個逢山開路的英雄,專找一些沒有路的山坡行走。父親說,只有走別人沒有走過的路,才能挖到別人挖不到的藥材。鳳老栓驕傲地踩著父親的腳印,讓十歲左右的身軀活生生地在山坡上踏出一條新路。鳳老栓一邊向上攀登一邊還不忘回頭向下俯瞰,總能看見東頭老周和皇拴柱狼狽不堪、越拉越遠的身影。在他們三人中,東頭老周年齡最大,皇拴柱最小,自己居中,只有自己緊緊跟上了父親的腳步。鳳老栓后來不往下看了,他一邊看著前面父親寬闊的脊背,一邊伸手向頭頂?shù)陌自拼蛑泻?。鳳老栓想,自己再長高一點,手就能抓一把白云帶回家了。在太白山上的山坡上,父親告訴他們:秦嶺山脈是國家的南北分界線。秦嶺以南、山的那邊,就是南方。南方到底什么樣?他們沒有爬到山頂,沒看見。沒看見就不能亂說。鳳老栓記得東頭老周和皇拴柱當時除了擦汗,就是不停地喘氣,只有自己問道,南方好還是北方好?父親也沒有去過南方,語氣卻很堅定,南方哪有咱們這兒好。我們這個地方自古人稱八百里秦川,位置優(yōu)越,風調雨順。八國聯(lián)軍沒有來過,日本鬼子想來也沒有來成。站在秦嶺半山腰的父親自信滿滿,你們要不信,長大了去南方看看就知道了。南方從那時起就成了心里的一個謎,而秦嶺,也成了立在心中的一座山。

        而今已經過了知天命的年齡,這座山從來沒有跨越過,也沒想過要跨過去。不僅自己,老周和皇拴柱也一樣。日出而耕、日落而息,父母在不遠游,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狗窩是他們從小長在心里的另一座山,這座山比秦嶺山還高。幾十年過去了,南方在他們心中仍然是一個謎。如今日子比原來好過多了,周雨辰、鳳一飛、皇雨余這些后輩們卻身在福中不知福,一抬腳竟然跨過了兩座大山。長眠在周公廟的先人們冷眼看著呢。

        鳳老栓、東頭老周、皇拴柱站在秦嶺山巔的北面,天空雪花飛舞,四周一片煞白,偶爾還有野獸的叫聲傳來。鳳老栓覺得自己像一個古代決戰(zhàn)的俠客,屹立山巔,放眼怒視;周雨辰、鳳一飛、皇雨余三個初生牛犢不甘示弱,相向而立,冷眼相對。鳳老栓極力向他們身后看去,想知道背后吸引他們的到底是什么?時值深夜,南面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到。

        說,南方到底有什么,鳳老栓以手為劍,怒氣沖沖地喊道,作為西岐后人,為什么你們非要離家出走?

        周雨辰說,南方有夢。

        皇雨余說,南方有財。

        鳳一飛說,南方有情。

        鳳老栓滿臉不屑,繼續(xù)質問,夢里有家嗎?錢能買來孝順嗎?情里還有爹娘嗎?

        三個后輩面面相覷,一時無言以對。

        鳳老栓乘勝追擊,連什么是立身之本都不知道,就要遠離家鄉(xiāng),拋棄仁義,不要爹娘,你們還是禮儀之邦的后人嗎?

        三個后輩都低了頭,滿臉愧疚。

        關鍵時刻,站在身邊的東頭老周突然調轉槍頭,沖自己冷笑道,別整那些虛頭巴腦沒用的東西,現(xiàn)在什么年代了?國家都講改革開放,鼓勵一部分人先富起來。南方是什么?南方是銀行。讓他們這些敢于走出家門的娃娃們依靠自己的能力發(fā)家致富。

        西瓜果然先從里面爛,但林子大了,啥鳥都有,出一個叛徒也屬正常。鳳老栓扭頭看了一眼皇拴柱,竟然看到皇拴柱也在頻頻點頭。鳳老栓抬腿,一腳踢在了皇拴柱的屁股上,才勉強壓住了陣腳,堵住了皇拴柱蠢蠢欲動的臭嘴。

        如果南方是銀行,那你兒子就是強盜,把銀行的錢都搶到自己家了。鳳老栓忍無可忍,警告道,銀行的錢是國家的,也是你們隨便就敢伸手的,你告訴辰娃子,如果再不懸崖勒馬,早晚要蹲監(jiān)獄。

        欺老不欺小,罵自己可以,不能咒兒子。東頭老周立時沖著自己攥起了拳頭,但也只是吹胡子瞪眼地在空中砸了一拳,又松開了。到底是西岐后人,崇文不尚武。

        你說,鳳老栓止住東頭老周的囂張氣焰,見好就收,期待的目光投在皇拴柱身上,你說,南方有什么?

        南方有希望?;仕┲匆婙P老栓的眼睛里有了不屑,急忙補充道,是我閨女說的。

        雨丫頭是大學生,你是嗎?鳳老栓又抬了抬腳,說你自己的話。

        是你讓我說的,要我說,南方是大瓦房,是白面饅頭,是又寬又厚又白的油潑扯面。皇拴柱撓撓頭,不管不顧了,南方還是香噴噴的大米飯。

        皇拴柱臨陣倒戈,防線最終還是崩潰了,鳳老栓無奈地看著皇拴柱,在心里哀嘆道,世道真的變了,一切都向錢看了。難道為了錢,真的可以忘記祖宗的遺訓,不要家鄉(xiāng),不顧親情?鳳老栓像一個丟盔卸甲戰(zhàn)敗了的劍客低下了頭,雙腿一屈蹲在了秦嶺山巔上。

        從小跟在鳳老栓屁股后面的皇拴柱還是第一次看見鳳老栓脆弱的一面,如果鳳老栓還是像以前一樣抬起自己的腳,皇拴柱準備和他死磕到底了。但他沒想到鳳老栓聽了自己的話,竟然不再瞪眼、發(fā)火,甚至連看自己一眼的力氣也沒有了,這讓皇拴柱既意外又難受。無意中,他又瞥見了東頭老周居高臨下而又得意的目光,皇拴柱一下子驚醒了,他恨不能抽自己一個耳光。皇拴柱又成了原來的皇拴柱,他放棄了自己的立場,蹲在鳳老栓身旁,討好似的說,老栓哥,我們胡說八道哩,您給我們說說,南方到底是啥樣?

        騙子,鳳老栓抬起頭,斬釘截鐵地說,南方是騙子,我們好不容易養(yǎng)大的兒女,都被騙走了。

        鳳老栓是沖著東頭老周說的,這句話,他已經憋了很久,不吐不快。其實,南方到底是什么?他到現(xiàn)在也沒鬧明白,在他眼里和心中,南方就是周雨辰,周雨辰就是南方。

        東頭老周五十出頭了,但出頭的不僅僅是年齡,他頭頂?shù)拿l(fā)早已掉光,頭皮提前露了出來,光亮而油膩,真正屬于聰明絕頂?shù)哪穷惾?。他自然聽出了鳳老栓話中的意思,作為周姓最正宗的傳人,他說了一句很哲理、很符合身份的話,其實,南方是什么一點兒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孩子們在南方能成為什么。

        秦嶺山巔突然刮起了大風,和風聲一起鉆入耳內的,還有一陣陣掌聲。掌聲既刺耳又熱烈,還很持久。制造這陣掌聲的,是站在對面的三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后輩。

        這陣掌聲重新激起了鳳老栓的斗志,鳳老栓剛要懟他們幾句,眼睛一睜,醒了,屋子里靜靜的,一點兒光亮也沒有。南方到底是什么?現(xiàn)實中解決不了的事在夢中也沒有解決,陷入黑暗中的鳳老栓只能對著屋頂重重地嘆了口氣。

        7

        玉米已經長到膝蓋那么高了,寬大的綠葉無視自己的存在,自由地綻放、伸展身姿,微風吹來,颯颯作響,好像在嘲笑站在地頭的自己?;仕┲粗粗?,覺得玉米葉子變成了東頭老周的目光。老周憑什么用不屑的目光看自己?皇拴柱想不通。鳳老栓的目光他已經習慣了,東頭老周卻是第一次用這樣的目光斜他,憑什么?他不愿意承認這種屈辱來源于自己的寶貴閨女。從小到大,雨丫頭一直是自己的驕傲。以前,他在村里一直是低頭走路,自從雨丫頭越長越懂事之后,他就直起了腰桿。就是這么一個為自己長臉的閨女,怎么憑著禿老周兒子的一頓胡說八道而遠走他鄉(xiāng)呢?南方再好也是他鄉(xiāng),沒有爹娘。雨丫頭可是最孝順的。

        皇拴柱越想氣越不順,抬腳踢了玉米一下,看著玉米株抖落了一下身子又立得直挺挺的,牛皮得像東頭老周。皇拴柱不解氣,又起腳踹了一下。

        你也是個莊稼人,怎么能拿莊稼出氣呢?

        皇拴柱回過頭,看見東頭老周站在身邊,笑嘻嘻地看著他。

        皇拴柱說,咋,我還不能踢玉米了?說著又抬腳踢了一下。

        能踢,但這里的玉米不能踢,東頭老周依然笑嘻嘻的,要踢到你家地頭去,這是我家的地。

        皇拴柱臉紅了,好在他本身長得瘦小,臉龐又黑,自己覺得有點燙,別人看不出來。心里,他還是覺得洋相出大了,就像閨女被周雨辰勾走了,雨丫頭還落下個心甘情愿的名聲。怎么想也不劃算,但心里的氣又出不出來。面對老周,皇拴柱底氣慢慢開始泄了。東頭老周雖然和自己一般高,但身形卻能分出兩個自己。面黃肌瘦、兩腮無肉和膀大腰圓、滿臉橫肉沒有可比性。惹不起就躲,皇拴柱準備腳底抹油開溜,剛要轉身,被老周拉住了衣袖。

        咋,踢了你家?guī)字暧衩?,沒完了?皇拴柱利用最后的底氣說,要不,你到我家地里去踏倒幾株。

        東頭老周笑了,滿臉的橫肉直往耳朵后面扯,想掙錢不?老周根本沒提玉米的事。

        皇拴柱不上當,掙脫了一下沒掙脫掉,只得看著老周。

        東頭老周說,去我家干活,一天管三頓飯:早上臊子面、中午油潑扯面、晚上油餅拌湯,另外再加兩塊錢工錢。老周說完,才松開了手。

        皇拴柱眼睛眨巴了一下,又眨巴了一下,這可是過年也吃不上的稀罕飯,何況每天還有兩元錢?,F(xiàn)在是農閑時節(jié),每天不干活,還要浪費糧食,少吃一頓就餓得慌?;仕┲Ψ€(wěn)住身體,他不說話,他首先要搞清楚,東頭老周是在吹牛炫耀,還是實話真說?

        是真的,不騙你,東頭老周哈哈大笑,我要蓋樓房,村子里第一棟樓房,上下兩層,一磚到底。上午已經開工了,全村的壯勞力都去了,就差你了。

        東頭老周說話的時候,皇拴柱一直看著老周家綠油油的玉米葉子。老周說完后,皇拴柱看見玉米葉子都震得抖動了起來。無風而動。要是不忙了,中午去家吃油潑扯面,下午開始干活,工錢算一天。東頭老周說完,轉身走了?;仕┲恢蹦克屠现艿纳碛霸絹碓竭h,直到看不見了,嘴里才喃喃說道,乖乖,要蓋樓了,那得多少錢啊。難道讓栓哥給說著了,真搶銀行了?

        皇拴柱轉身,走了兩步又回過頭,看了看地里牛氣哄哄的玉米株,走過去踢了一腳,覺得不解氣,又踢了一腳,兩只手抄在袖筒里,才離開了。

        回到家,皇拴柱沒有進屋,他站在自家的土坯墻下,聽著隔壁的動靜。正好鳳老栓的聲音傳了過來,我去鎮(zhèn)上趕個集,買點肉和胡蘿卜,晚上腩臊子。皇拴柱聽見鳳老栓的腳步聲出了院門,估摸著走遠了,才把頭伸出了院外,鳳老栓的影子已看不見了?;仕┲?,買個肉有什么牛氣的,那么大聲,說給誰聽呢?人家東頭都要蓋樓房了!

        皇拴柱看著自家低矮的土坯房,這還是爹娘留下來的。爹娘不但留給自己兩間破房,還給這個家留下了窮根。一直到現(xiàn)在,別人家都蓋新房了,最不行的也把舊房翻新了,只有自己家,還是外甥打燈籠—照舊(舅)。在村里活人,一看住,二看吃,農村人一般不太講究穿。誰家屋檐高,誰家常有油、肉的香味飄出,那誰家的煙囪煙就冒得高,誰家的人走出去在街道上腰桿也挺得直?;仕┲瓉淼牡讱馐且痪淅显?,窮不過三代,到了雨丫頭,正好三輩人了。隨著閨女考上大學,皇拴柱覺得自家翻身的日子快到了。沒想到自己引以為傲的女兒最終還是跟在了人家后面。這可能就是自己的命,人不服命不行?;仕┲鶝Q定先去東頭看看,看看再說。

        平常農閑時節(jié),街道兩邊的人就更多了,反正閑著沒事,男男女女就坐在門口東家長西家短地閑扯蛋、扯閑蛋。早上出門的時候,皇拴柱覺得很奇怪,門口除了幾個上了年齡的老人,沒有一個年富力強的。當時他還以為都到地里看莊稼去了,結果到了地里,除了莊稼,就是不見一個人。

        人少也有人少的好處,省得走一路還得不停地打招呼。要有多嘴地問一聲“哪兒去”,自己還真不好回答?;仕┲诳帐幨幍慕值郎贤χ毖鼦U走著,兩旁稀稀拉拉的楊樹也沒有他的腰桿直?;仕┲€沒有過足癮,老周家已到了。準確地說,他還沒有走到老周家門口,一陣嘈雜的聲音就傳進了耳內。仔細辨了,全是熟悉的男聲女聲。難怪街道上不見一個人影,全都跑到這兒來了。

        皇拴柱趁著門口沒人,又往老周家靠近了一點。眼見為實,現(xiàn)在他已經確定老周沒有吹牛,門口碼得整整齊齊的青磚和樓板說明了一切。乖乖,老周真要蓋樓了,兩層,連房梁都不要了,直接用的鋼筋水泥樓板,真的一磚到底。這可是村里頭一份。想當初鳳老栓在村里第一個蓋起三間敞亮的大瓦房時,頭昂得恨不能后腦勺和脖子親個嘴。哪像老周,不吭不哈干了這么一件大事。看來,街道上以后要看東頭老周的背影了。

        不是皇拴柱想聞,而是那肉香味一點兒也不地道,直往人鼻孔里鉆。怎么能那么香呢?皇拴柱感覺嘴里溢滿了口水,正要咽下去,恰好老周走了出來,皇拴柱裝作沒看見,順嘴把口水變成唾沫吐了出去。

        東頭老周一副大人不記小人過的寬厚模樣,看見皇拴柱,高聲喊道,拴住兄弟,就等你了,快進來。

        幾乎所有干活人的目光都移了過來,剛才還熱鬧非凡的場地一下子變得鴉雀無聲。也許幾秒,也許十幾秒,才有人說道,拴柱,沒想到你會來?

        剛才的短暫詫異和這一聲疑問,使皇拴柱清醒了。他想起來自己和鳳老栓早晚是兒女親家,以后還要相處,錢親不如情近。于是,皇拴柱笑了笑,也大聲回應道,我來找栓哥,有急事,栓哥鳳老栓在嗎?

        沒有人回答。

        皇拴柱繼續(xù)大聲說,沒在啊,沒在我到別處找找。

        皇拴柱甩了一下袖子,回頭走了。腳步杠杠的。

        8

        鳳老栓急急忙忙趕到鎮(zhèn)上,一咬牙買了五斤上好的五花肉,拎在手上又急急忙忙地往回趕。鎮(zhèn)上離村子十多里路,慢了進村時天就黑了。鳳老栓緊趕慢趕,終于趕在太陽落山時進了村。按慣例,正是村子里晚上喝湯的時間。渭河平原上,都把晚飯稱為喝湯。喝湯時,人們習慣端一個碗,蹲在家門口吃。今天怪了,每家每戶好像推遲了吃飯的時間,難道是自己回來早了?街道兩旁除了端著碗的幾個老頭,想看見的一個也沒有。鳳老栓大聲地和每個蹲在門口的人打著招呼,由于太熱情了,拎在手里的豬肉不停在屁股以下膝蓋以上大幅度地蕩著秋千。人們習慣性地回應一聲,又都把頭埋在了碗里。這讓鳳老栓很失望,他希望有人問他一聲去哪兒了,哪怕只有一個人問,全村的人也都知道他去鎮(zhèn)上趕集了。不只趕集了,還買了肉、上好的五花肉。鳳老栓不甘心,他放慢腳步,一步一個腳印地走著,恨不能把腳下踏出一個又一個腳窩。他幾乎能聽到玉米糝子吸進喉嚨的響聲,就是沒有一個人主動搭腔。長長的街道上只有自己孤寂而又熱情的問候聲和自己有意制造出來的腳步聲,還有樹底下幾只正在覓食的麻雀的喳喳聲。離家門口越來越近,鳳老栓回頭看了一眼街道,好像做了一場夢,似乎他沒有從這兒經過。

        所幸皇拴柱正好走出家門,站在門口看著他。

        拴柱兄弟,鳳老栓大聲說,看我從鎮(zhèn)上買回什么了。他高高地揚起了手中的五花肉。

        皇拴柱的聲音淡淡的,回來了?

        回來了,鳳老栓大聲說,走,進家,晚上腩臊子吃臊子面。

        豬肉放在了廚房的案板上,家里的去忙了,鳳老栓和皇拴柱坐在了屋里,你看我一眼,我又看你一眼,一時竟然沒話。鳳老栓從柜子里取出“金絲猴”香煙,遞給了皇拴柱一支。鳳老栓自己點燃,狠狠地吸了一口?;仕┲岵坏贸?,放在鼻孔下不停地吮吸。

        鳳老栓白了皇拴柱一眼,抽吧,抽完了還有。

        皇拴柱平時都用舊報紙卷煙葉子,這么好的煙還是第一次抽。聽了鳳老栓的話,皇拴柱更覺得今天沒去老周家干活無比正確。他劃燃了一根火柴慢慢地點燃,美美地抽了一口,覺得整個身體都舒坦了。

        鳳老栓張開口,一股煙柱直直地噴了出來,你怎么沒去?

        皇拴柱把煙在口腔中含了一會,才從鼻孔慢慢地放了出來,去哪兒?

        東頭,鳳老栓說,東頭不是去地里找你了嗎?

        皇拴柱這才知道,和老周在地頭并不是偶遇?;仕┲f,去了。

        去了?鳳老栓有些疑惑。

        去了,皇拴柱又抽了一口煙,這回讓煙橫沖直撞地噴了出來,看你不在,又回來了。

        當真?

        當真!

        鳳老栓又扔給皇拴柱一支煙,深深地嘆了一口氣,你說南方是不是真像周家小子說的,到處都是錢?

        說實話,我也覺得是。

        那為什么只有他家小子賺了錢,飛娃子和雨丫頭沒有賺呢?鳳老栓問,雨丫頭郵錢回來沒?

        沒。

        飛娃子也沒有。

        兩個人又沉默了,一口一口地吐著煙霧??炝⑶锪?,天有點涼了。鳳老栓閉上了屋門,想了想還是說了出來,會不會周家小子真搶了銀行?

        這可是犯法的事,皇拴柱說,不敢亂說。

        雖說周家老子張狂了點,但周家小子看著老實,不像搶銀行的人,鳳老栓自己否定了自己,雨丫頭有沒有在信中給你說過南方到底是啥樣?

        說了,但和沒說一樣,皇拴柱說,只說自己在南方一切都好,讓我和她娘不要操心。

        還有嗎?鳳老栓忘記了抽煙,盯著皇拴柱問。

        還有就是讓我們保重身體,她賺了錢會回來的。

        那就是還沒有賺到,便宜東頭那小子了。鳳老栓又把煙塞進嘴里,不過比飛娃子懂事多了,兔崽子走了一年多了,連個字腿腿也沒有。

        豬肉的香味飄了過來,比“金絲猴”香煙的香味還要香?;仕┲T外看了一眼,房門緊閉著,香味卻一股一股往里涌。鳳老栓此刻的心情明顯地不在豬肉上,他慢慢地吐出一口煙,然后,一動不動地看著煙霧在空中變幻、飄動,好像要在這虛無縹緲的煙霧中尋找南方。

        兩個人又不說話了,只是一口一口地吐著煙霧,一直到夜色充滿了房間。鳳老栓站了起來,說道,天黑了,我們去東頭看看?

        皇拴柱不動,只是疑惑地看著他。

        我們得弄清楚,看看周家小子到底賺了多少錢?我們兩個孩子是不是受騙了?還有,還有就是為什么三個都去了,只有他們家賺錢了?

        夜幕就是好,能讓別人看不見你。街道上一點兒聲音也沒有,兩個人走在走了幾十年的土地上,第一次聽見了自己的心跳聲。

        燈火把村東頭的半邊天都照亮了,熱鬧了一天的老周家現(xiàn)在也安靜了,除了電燈泡的亮光,大門已經關上了,門口連一個人也沒有。鳳老栓走過去,手在樓板上撫摸著。原來,他曾在鎮(zhèn)上的樓板廠干過活,他一直以為,這是給城里人蓋房用的,沒想到,村里有人已經用上了,而且不是自己家。鳳老栓摸了一會兒樓板,又拿起一塊青磚在手里摩挲。鎮(zhèn)上的磚瓦廠他也干過,如今,自己還住在土坯蓋成的瓦房里,而老周……

        鳳老栓久久地看著老周家的院門,他知道,不到半個月,也許只要一周,這里將會聳立起一座新的建筑,它將超過自家的房屋,成為村里最高的地方。鳳老栓低了頭,兩只手交叉在身后,不發(fā)一言地往回走了。

        皇拴柱在后面聳了聳鼻子,心里暗暗驚嘆,鳳老栓家的豬肉只香了自己一家人,而老周家飄蕩起來的香味,實實地香了半個村。

        9

        也許是面扯得太厚,又或者是臊子肉吃得太多,第二天早晨,鳳老栓躺在炕上起不來了。結婚二十多年,鳳老栓第一次賴在炕上不起,老婆嚇壞了,急忙去隔壁找了皇拴柱,兩人拉著架子車,把鳳老栓拉到鎮(zhèn)上的衛(wèi)生院,又拉到縣里的大醫(yī)院。不管是鎮(zhèn)上的衛(wèi)生員,還是縣醫(yī)院的大夫仔細檢查之后,都說鳳老栓沒有病,但鳳老栓就是覺得全身沒有一點兒力氣,腦子也昏昏沉沉的,一句話不說,只想睡覺。老婆知道鳳老栓不是沒病裝病的人,家里的一切都是他起早貪黑、風里雨里換來的。鳳老栓一躺倒,三間大瓦房沒有了頂梁柱。醫(yī)院不收,老婆只能拿著熱毛巾不停地在鳳老栓的臉上擦??粗P老栓閉著眼睛沒反應,老婆又拿了涼毛巾在額頭上敷。涼熱不見效,老婆只好拿食誘。家里有一袋精面粉,磨面的時候是去了麩皮的,每年兒子回家的時候才拿出來。老婆把面條搟得像紙一樣薄,里面還臥了一個荷包蛋,上面飄著蒜苗花,端到鳳老栓的嘴邊。老婆把碗里飄起來的香氣都用手扇進了鳳老栓的鼻孔,鳳老栓還是閉著眼睛合攏嘴巴,一動也不動。老婆實在沒有辦法了,肩頭一聳又一聳,終于忍不住哭了。那是一種絕望的哭泣,既壓抑又悲痛。壓抑住了聲音,淚水卻在臉上恣意流淌。

        兩天過去了,老婆知道哭解決不了問題,她從炕頭站起來,用袖子擦干眼淚,一路小跑十余里從周公廟的香案上求回了幾小包香灰,先是偷偷地在飯菜里放了一些,鳳老栓沒有吃;老婆又悄悄地倒入喝水的杯子里,鳳老栓也沒有喝。村里的老人都在背后嘀咕,人一旦不吃不喝,就離老去不遠了。又不能說明,只是提醒她趕快給兒子發(fā)電報。家里卻連兒子的地址也沒有,喊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老婆只能看著炕上的鳳老栓,在屋子里團團亂轉,以淚洗面?;仕┲谂赃吙吹镁拘?,偷偷地給皇雨余發(fā)了電報,讓她無論如何通知鳳一飛趕快回家。

        幾天以后,東頭老周樓房完工了,鞭炮聲響個不停,刺鼻的硝煙味彌漫了整個村子上空。村里像過年一樣熱鬧,歡鬧聲和鞭炮聲混雜在一起,這可是全村第一座樓房。在村人眼中,樓房一直和城里人聯(lián)系在一起,農民住上樓房是過去想也不敢想的事。這座象征性極強的建筑給世世代代在土地里刨食的農村人心中帶來了極大的震撼和無限的想象,更給予了他們看得見摸得著的希望。

        更讓人們驚喜的是,周雨辰在這天趕了回來。這次回來,周雨辰已經不像村子里走出去的人。他的頭發(fā)留得很長,還打著卷,上身穿著一件紅色的襯衣,腿上穿著一條把屁股裹得圓圓的喇叭褲,那喇叭口比腰圍還大,走動起來兩條腿活像兩把掃帚。更讓村里人大開眼界的是偶爾從褲口下面露出來的兩只皮鞋,尖得活像村里裹腳老太太的腳尖。這么尖的皮鞋,辰娃子的腳是怎么塞進去的,莫非去了南方,也纏起了腳?

        周雨辰不是一個人回來的,還帶回了一個洋女人。那女的長發(fā)披肩,黑眼圈、紅嘴唇,全身上下一身皮衣,腳上還穿著一雙電影中才能看到的國民黨女特務的長筒靴。兩個人并排走在村子里凸凹不平的土路上,怪異、扎眼,卻也著實新鮮、好看。

        畢竟是村子里長大的,周雨辰穿著變了,人卻沒變,一進村口,大爺、大媽、伯、叔、嬸、哥、嫂喊個不停。走在他身邊的洋女人嘴里更是抹了蜜,滿臉笑容地也跟著周雨辰叫個不停。兩人已經走過去了,長輩們也都答應過了,才有人恍然大悟地喊道,辰娃子身邊的那個女人不是皇拴柱的閨女雨丫頭嗎?人們不由得捶胸頓足,南方到底是個什么地方,怎么把好好的一個女娃娃變成了這個樣子!

        是的,是周雨辰和皇雨余從南方回來了。南方真是個神奇的地方,活生生地把村里的人變得沒有一點兒家鄉(xiāng)味了。兩個人走到周雨辰家門口,周雨辰說,進去坐坐?皇雨余一笑,不了,我得趕緊去老栓伯家,他肯定急壞了。

        周雨辰踩著滿地的紙屑向家走去,早有人通知了老周,老周大聲喊著又點燃了一掛一千頭的炮仗,村子里的硝煙味更濃了。

        皇雨余走到家門口,猶豫了一下,先進了鳳老栓的家。老栓伯到底怎么了?他可是村里干不死的一頭老黃牛啊。皇雨余平復了一下心情,用手挑開了門簾,屋子里很暗,一股異味迎面撲了過來。皇雨余看到鳳一飛的母親站在地上,而他的父親皇拴柱坐在炕沿上,炕上的被子下,裹著一個人,無疑就是老栓伯了。父親和嬸子兩眼直直地看著她,都沒有說話?;视暧嗫匆姼赣H更黑更瘦了,她心痛地叫了一聲,爹。

        這聲音是那么熟悉,皇拴柱眨巴了一下眼睛,又眨巴了一下,還是沒敢答應。被子下面的鳳老栓卻動了,好多天沒動了,鳳老栓一動起來就掀翻了被子,從炕上坐了起來,雨丫頭,雨丫頭回來了。鳳老栓看見皇雨余,一下子竟然淚如雨下,雨丫頭,你終于回來了。皇拴柱更是從炕沿上蹦了下來,他伸出自己又黑又瘦的手,看了看皇雨余,實在不敢相信面前這個像電影里面的人是自己的女兒,他把手又縮了回去?;视暧嗬「赣H的手,眼睛也濕潤了。鳳老栓的老婆一時不知道怎么辦,情急之下拉開了電燈,屋子里一下子亮了。

        小飛呢,小飛回來了沒有?鳳老栓問道,眼睛直往門外看。

        皇雨余小心翼翼地說,伯,您身體好點沒有?

        鳳老栓又問,小飛沒有回來?

        皇雨余說,伯,您別著急,您聽我說。

        鳳老栓的眼球恨不能沖出眼眶,急迫地望著皇雨余,一副隨時要從炕上撲下來的架勢。

        皇雨余字斟句酌地說,我們一起去了雨辰哥介紹的襯衣廠上班,剛滿學徒期,小飛哥突然不辭而別……現(xiàn)在我們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视暧嗫粗P老栓急劇變化的表情,又接著說,伯,小飛哥走后曾給我打過一次電話,讓我不要擔心,也不要找他,他干出了眉目就回家來……

        鳳老栓心里明白,飛娃子和雨丫頭跟著周雨辰去了南方以后,周雨辰每個月都往家里寄錢,雨丫頭雖然沒有寄錢,但家信卻是一封接著一封,唯獨飛娃子連一點兒音信也沒有,他一直擔心飛娃子出了什么事。擔心真的變成了現(xiàn)實,他反而冷靜了。鳳老栓沒有再問,目光重新變得呆滯起來。半天,他突然清醒了一般,用腳蹬了蹬皇拴柱的腿,說道,帶雨丫頭回家去吧,娃累了一路了,趕快給娃做點好吃的。鳳老栓說完,又躺倒在了炕上,用被子把自己包裹起來。皇雨余看見被子中的鳳老栓蜷成了蝦米,再也不是小時候印象中的膀大腰圓、意氣風發(fā)的老栓伯了。盡管她回來的時候想了很多說辭,但現(xiàn)在她真的不知道怎么安慰鳳老栓。只要鳳一飛沒有消息,說什么都是徒勞的?;视暧嘀缓美赣H的衣袖,默默地走出了鳳老栓的屋門。身后,她和父親都聽到,鳳一飛母親聲嘶力竭的哭聲,那是一種天要塌了的聲音。這種哭聲很快被淹沒了,一陣激烈持久的鞭炮聲突然傳了過來,噼噼啪啪大得好像這聲音不是從村東頭傳來,而是來自天上的滾滾雷聲。

        10

        東頭老周家確實發(fā)了,樓房竣工以后,一連宴請了三天鄉(xiāng)親。村里沒去的只有鳳老栓兩口子,皇拴柱本來沒打算去,架不住皇雨余的再三勸說,最后還是跟著雨丫頭扭扭捏捏地去坐了席。三天以后,周雨辰又要去南方了,走的時候老周一直送到了村口公路旁的班車站,村子里凡是知道周雨辰要走的人,也都紛紛走出家門,簇擁在老周身旁,直到班車沒有影了,才戀戀不舍地擁著老周往回走。老周挺著肚子背著手,走在最前面,身后跟滿了羨慕嫉妒沒有恨的一大群村里人,就連樹上的喜鵲也跟著湊熱鬧,嘰嘰喳喳地在頭頂追著叫個不停。這架勢,就像當年蓋起三間大瓦房時的鳳老栓。東頭老周就以這樣的方式取代了鳳老栓而成為村里人新的精神領袖。而南方那個創(chuàng)造奇跡的地方,經過老周的嘴正式成為村里人最向往的地方,村子里的人聚在一起的時候,議論的不再是哪家的孩子考了第一名,而是誰家的小子又跟著周雨辰去了南方。

        皇雨余卻留了下來,沒有再去南方。她不聲不響地在縣城租了一個門面,開起了服裝店,里面賣的奇裝異服全是從南方發(fā)過來的??h城的人先是看西洋鏡一樣,只看不買?;视暧喙土舜遄永飵讉€長相俊秀的女娃子,穿上自己新進的服裝,排著隊走在縣城的大街上。去縣里辦事的人回來說,皇拴柱的丫頭把縣城里最寬的那條大馬路都給堵塞了。

        還是縣城里的人見多識廣,先是膽子大的一些年輕女子成為了第一批顧客。她們把那些新潮、時髦的服飾花枝招展地抖落在了縣城的角角落落。那些衣服,不只光胳膊露腿,更凸胸顯身材,每一個穿著新式服裝的人,身后都能引來一群人圍觀。更多按捺不住的年輕女子紛紛涌向了皇雨余的服裝店。皇雨余又租了幾間門面房,生意一下子做大了。不知不覺中,皇雨余成了縣城里的風向標,她穿什么,年輕的女孩一窩蜂地追什么,服裝店里的同款女裝就供不應求。女裝客源穩(wěn)定后,皇雨余又雇了幾個身板很好的男孩子,穿上周雨辰回村時候的紅襯衣、喇叭褲,于是,縣城的男青年也有了追逐的目標。一年以后,皇雨余的服裝店變成了服裝公司?;视暧嘣俅位卮宓臅r候,已經不搭班車了。她開著一輛黑色的小轎車,停在了家門口,那油漆黑亮黑亮的,上面頓時爬滿全村人的眼球。

        這天早晨,東頭老周吃完早飯,照例要在街道上走一圈,溜溜食。碰到了同樣在街道上溜達的皇拴柱?;仕┲呀浗穹俏舯攘?,即使下地也是一身新衣不離身。老周看到皇拴柱腰板筆直,臉上也有肉了,皮膚也不像以前那樣黑了。兩只手雖然沒有背在后面,但走起路來胳膊甩動的幅度很大,精神頭很足,腳步鏗鏘有力,好像走在自家的地頭上。老周在心里暗暗感慨,真是人靠衣裝啊,這么一捯飭,竟然像是換了一個人,這還是自己認識的那個唯唯諾諾、垂頭耷腦的皇拴柱嗎?更讓老周意外的是,皇拴柱見了他,竟然主動伸出了手。老周還沒有搞明白皇拴柱的意思,皇拴柱已經抓起他的手握了握,搖了搖,又放開了。這一握一搖,讓老周有了一種落伍和心驚肉跳的感覺。

        老周和皇拴柱并排走在村子里的街道上,街道兩旁的人紛紛綻開笑臉,爭先恐后地向兩人打著招呼。老周走了一半佯裝身體不舒服,扭頭回家了。這才多長時間啊,自己家樓房還嶄新嶄新的,怎么一下子風向又變了。老周走得很慢,耳朵卻不放過身后任何一點聲響。果然,和他的感覺一模一樣,沒有了自己在身邊的皇拴柱,得到的問候更熱烈,更頻繁了。身邊沒有了東頭老周,皇拴柱也不甩胳膊了。他在村里卑恭慣了,即使在最得意的時候,也不忘對鄉(xiāng)親們熱烈的回應。遇見年齡大的老人,皇拴柱更是提前問候,又跨前一步掏出帶過濾嘴的金絲猴香煙,雙手遞到老人手里,一只手打燃打火機,另一只手護著火苗點燃,才笑著離開?;仕┲m然走了,身后總伴隨著嘖嘖贊許聲?;仕┲驮谶@嘖嘖贊許聲中,走進鳳老栓家的院門。

        鳳老栓果然是條漢子,周雨辰離開村子那天,他掀開被子,從炕上坐了起來。坐起來的鳳老栓一口氣吃了一洋瓷碗干面,又吃了一洋瓷碗湯面,然后走出屋子,站在院子中,他不知道兒子到底在哪里,但他堅信那么優(yōu)秀的兒子一定不會平白無故地消失。南方,在他的腦海中,只是一個概念、一個方位,他盯著南方的那朵云彩,久久地看著。直到脖子累了,他打了一盆涼水,洗了臉,拿起鋤頭下了地。玉米長得比人高了,里面肯定長了許多雜草,這些雜草會和莊稼搶養(yǎng)分的。出了門,人們看不出他和以往有什么不同,正常地說笑、正常地和每一個遇到的人打著招呼。臉上有喜、有樂,就是沒有哀怨,沒有悲傷。稍稍不同的是,他再也不在街道上轉了,吃飯的時候院門口也沒有了他的蹤影。每天除了地里,就是家里,兩點一線,非常規(guī)律。皇拴柱在街道上遠遠看見他進了家門,就知道他忙完地里的活,回家了。

        皇拴柱走到房屋門口,隔著布簾問道,栓哥,從地里回來了?

        進來吧,拴柱。鳳老栓挑開布簾,有事?

        皇拴柱走進去,在屋子里一個最矮的小凳子上坐定,說道,有點事,請栓哥拿個主意。

        鳳老栓拿出煙,正好皇拴柱也掏出了煙,鳳老栓看了一眼,說,抽你的,你的煙好,有過濾嘴。

        皇拴柱又從口袋里拿出一包煙,放在了炕沿上,雨丫頭昨晚回來了。

        這丫頭,現(xiàn)在可出息了。鳳老栓臉上有了笑容,雨丫頭從縣城回來了,她可是個大忙人。這次回來,有事?

        有事?;仕┲杂种?。

        雨丫頭怎么了?鳳老栓抬了抬腿,又放下了,盯著皇拴柱,快說。

        皇拴柱腳在地上跺了一下,說道,這丫頭,現(xiàn)在眼頭高了,看不上祖上留下來的房子了。

        雨丫頭想蓋房?鳳老栓的眼睛亮了。

        皇拴柱點了點頭。

        蓋樓?鳳老栓眼睛里的亮光已變成火苗了。

        皇拴柱又點了點頭,蓋樓。

        鳳老栓笑了,該蓋了,你那破屋,再不蓋該塌了。

        皇拴柱終于脫口而出,她不知道自己姓啥了,不但要蓋樓,而且要蓋三層樓,樓外面還要貼瓷片。說完,緊張地看著鳳老栓的臉。

        鳳老栓哈哈大笑了,從鳳老栓病了以后,從來沒有這樣笑過,這樣一笑,終于把皇拴柱懸在嗓子眼的心笑回了肚里。

        好女子,有骨氣。鳳老栓由衷地贊嘆道。

        雨丫頭讓我和您商量一下,她想把咱兩家的院墻推到,兩邊一起蓋了?;仕┲终f,雨丫頭還說,飛娃子要不回來,她給你養(yǎng)老。

        飛娃子會回來的,我的樓房要讓飛娃子蓋。咱們各蓋各的。一口煙嗆了眼睛,辣出了眼淚花,鳳老栓用手一抹,繼續(xù)說道,什么時候動工,我給你當總管。

        11

        村子里的人都知道,鳳老栓有三絕:一是莊稼務得好。同樣一塊地,在他手中,產量愣是比別人高出三分之一,而且顆粒飽滿;二是有眼界,見過世面,年輕時候就走村串戶地給別人家蓋房,后來又跟著建筑隊去城里,是村里唯一一個蓋過樓房的人;三是孩子教育得好,飛娃子自從上了學,一直就不知道當?shù)诙鞘裁醋涛?。這些,都深深地烙印在村里人的心中。

        皇拴柱的樓房,有了鳳老栓出山,一切都進行得井井有條。幫工的人心里也踏實,他們甚至不用動腦筋,只要聽指揮,干好自己手中的活兒就行了。鳳老栓好像給自己家蓋樓一樣,從磚塊、樓板的選擇,鋼筋、水泥的標號,地基的處理,瓷片大小、薄厚以及顏色的選定,鳳老栓事無巨細,操盡了心。不僅如此,鳳老栓還讓自己的婆娘負責給幫工的人做飯,就像村里人都知道鳳老栓是能人一樣,鳳老栓婆娘的臊子面和面皮也在村里出了名。村子里的女人人人會做臊子面,但真正能達到面條薄筋光、湯料煎稀汪、味道酸辣香的只有鳳老栓婆娘。幫工的人手里干著活,總要忙里偷閑看一眼在比門板還要大的案板上搟面的鳳老栓婆娘。那偌大的圓形的面片,好像有了靈氣,在鳳老栓婆娘手中上下翻飛,不多一會兒薄得像紙,而且絲毫不損。面剛切成韭葉寬,湯的味道已飄了過來。就有人一邊干活,一邊偷偷地吞咽唾沫。每個人心里都明白,皇拴柱家的活不但干得省心,更有口福了。于是,干活的人愈加盡心盡力,原本需要一個多月的工期,二十天就接近尾聲了?;仕┲鶑拈_始到結束,活脫脫一個甩手掌柜,整天這兒轉轉,那兒竄竄,不停地往干活的人嘴里塞煙。

        樓房蓋好那天,全村人像過年看大戲一樣聚集在皇拴柱家門口。那樓房不但是全村最高的,也是最漂亮的。更有去過縣城的人說,比縣政府大樓還要氣派。因為,縣政府的大樓上也沒有貼瓷片?;仕┲业臉欠勘愠闪舜謇锶搜壑腥h最氣派的一棟樓房。剛開始的時候,東頭老周聽說了,暗地里還撇了幾次嘴。說的人多了,他偷偷跑過來看了一眼,只一眼,就扭頭回去了。村里碰見東頭老周的人說,自從家里蓋了樓房以后,第一次看見老周走路沒有把手背在后面。

        最高興的當然還是皇拴柱?;仕┲粗煔獾臉欠?,一時意氣風發(fā),平生第一次站在桌子上當著全村的老少爺們大聲宣布,全村宴請七天。在村人的歡呼聲中,從桌子上下來的皇拴柱躲進屋子里淚流滿面,他不停地捏耳朵掐大腿,還是不敢相信面前這座高大洋氣的樓房、這座只有城里人才能住的樓房是自己的?;视暧嘤秩ツ戏接嗀浟耍瑳]有回來,否則他會像小時候一樣抱著她親一口。

        宴席開始了,皇拴柱把主桌的上座留給了鳳老栓。他自己坐在旁邊,以方便給鳳老栓遞煙倒酒,他要當著全村人的面好好感謝一下鳳老栓。所有的桌子都坐滿了,只有鳳老栓沒有來。鳳老栓不來,不能開席?;仕┲谧约旱哪樕洗蛄艘话眩蛋德裨棺约阂孕⊥写?,像鳳老栓這樣的功臣,是要自己親自上門去請的?;仕┲宦沸∨艿搅锁P老栓家門口,看見鳳老栓家的大門竟然掛著鎖。皇拴柱又一路小跑了回來,去廚房找鳳老栓的婆娘。這才發(fā)現(xiàn)十幾天來一直在廚房主廚的鳳老栓女人也不見了蹤影。早晨的時候還看到過她在廚房忙碌的身影,什么時候不見了的,廚房的人沒有一個人注意。有的說剛才還在,又有的說她把廚房一切安排妥當之后就不見人了?;仕┲煌5赜柍庾约旱钠拍?,氣急之下竟摔了一個碗,還是覺得不解氣,皇拴柱又拿起一個碟子舉起來,被周圍的人拉住了,人們說,摔一個是歲歲(碎碎)平安,摔兩個就不吉利了。

        皇拴柱等人們都吃喝起來之后,一個人又來到了鳳老栓家門口,今天是高興的日子,他不能再流淚了,可他就是忍不住。他背對街道、面對著鳳老栓的家門,蹲了下去,把臉埋在兩個膝蓋間,任眼淚恣意流淌。

        村子外面,鳳老栓和老婆兩個人站在水渠上,久久地凝望著,腳下,放著一個鋪蓋卷和一個手提包。都說皇拴柱的樓房是村里的最高建筑,站在南干渠上,竟然看不見。鳳老栓使勁地瞅著,瞅著瞅著覺得從小沒離開的村子在自己的眼中竟然變得越來越模糊,原來只有南方才是模糊的?鳳老栓毅然決然地回過頭,背上鋪蓋卷拎起包,拉了拉自己的女人,說道,走吧。女人問,當家的,南方那么大,你說咱們能找到飛兒嗎?鳳老栓說,姜嫄娘娘說了,咱們飛娃子是仙鶴,命里就該到處飛舞。只要有恒心,保證能尋見。

        鳳老栓轉身朝著村子相反的方向大踏步地走著,女人小跑著跟在后面,兩人一前一后越走越遠,慢慢地就變成了兩個黑點,和天地融為了一體,消失了。

        責任編輯:馬小鹽

        国产高清a| 国产偷久久久精品专区| 粉嫩的极品女神尤物在线| 中文字幕人妻丝袜成熟乱| 欧洲精品免费一区二区三区| 无遮挡网站| 亚洲精品成AV无在线观看| 日韩精品久久不卡中文字幕| 日本一区二区三区激视频| 在线免费观看一区二区| 影视av久久久噜噜噜噜噜三级 | 亚洲天堂av一区二区三区不卡| 少妇被又大又粗又爽毛片久久黑人| 国产一女三男3p免费视频| 亚洲午夜精品久久久久久抢 | 人妻乱交手机在线播放| 人妻熟妇乱又伦精品视频| 乱人伦中文无码视频| 国产呦精品系列在线播放| 中文字幕乱码中文乱码毛片| 免费观看在线视频播放| 亚洲国产一区二区三区| 亚洲精品久久久久中文字幕一福利| 国产最新在线视频| 一区二区视频资源在线观看| 国产精品国产三级国产av中文| 大学生高潮无套内谢视频| 免费人成再在线观看网站| 国产欧美日本亚洲精品一5区| 麻婆视频在线免费观看| 风流老熟女一区二区三区| 69精品免费视频| 国产一级自拍av播放| 成人艳情一二三区| 激情欧美日韩一区二区| 搡老女人老妇女老熟妇69| 日韩在线观看入口一二三四 | 人妻精品人妻一区二区三区四区| 国产精品成人va在线观看| 色综合中文综合网| 久久精品一品道久久精品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