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倩玉
船經(jīng)過赤道的時候,真的像地理書里說的那樣,“一絲風(fēng)也沒有”。巨輪駛過,只在海面上輕輕留下一道劃痕。
這已經(jīng)不是楊忠磊第一次船經(jīng)赤道。向下張望,海水太深,分不清顏色是藍是紫,海景太美,讓他想到詩里說的,“海水無風(fēng)時,波濤安悠悠?!?/p>
楊忠磊是一名海員,或者說水手,在運輸貨物的遠洋航船上工作。
工作之余,他以“八零航海”的網(wǎng)名,把各式各樣難得一見的絕美海洋奇景拍攝下來,從平如鏡面的赤道無風(fēng)帶,神秘離奇的百慕大三角,到深不可測的馬里亞納海溝,駕著快艇飛馳而來的“海盜”,然后發(fā)到網(wǎng)上。
開始只是為了記錄生活,但讓楊忠磊沒想到的是,通過這些視頻,他竟在抖音、小紅書等社交網(wǎng)絡(luò)平臺收獲了近50萬的粉絲和千萬點贊。
楊忠磊賬號下方的討論通常非常熱烈。最初,這些視頻吸引了一波對大海“又愛又怕”的“深??謶只颊摺?,他們表示,“看不了這個,感覺要被大海吞沒”“人好渺小,要窒息了”“想象著在這里沉浮的樣子,向大海妥協(xié)才是圓滿”……
到了后來,更多人成為他的粉絲,他們會說,“一定要平安歸來”“感謝你發(fā)的每個視頻,海的神秘讓我越來越向往?!?/p>
6月8日是世界海洋日。我國的海員從業(yè)者十分稀缺,愿意把海上的經(jīng)歷講述分享出來的人就更少。這次,就讓我們跟隨楊忠磊的視頻和講述,去領(lǐng)略大海的美麗與神秘,也體會一下在“陽光沙灘老船長”“星辰大?!焙汀案咝蕉嘟稹钡睦寺胂笾?,海員工作還有哪些不為人知的艱辛和故事。
今年1月,中國渤海三大海灣之一的渤海灣出現(xiàn)了一次罕見的“霸王寒潮”。
零下27攝氏度的氣溫,一夜之間,沿岸十幾海里的水域全部凍結(jié),海冰厚度達到20-30厘米,嚴(yán)重程度成為30年之最。
楊忠磊此時正在船上。他“晃悠”到甲板上,看見整條船被“釘死”在海面,四周傳來風(fēng)的尖銳嘯叫,而海水似乎經(jīng)歷了速凍,還保留著結(jié)冰前的起伏和形狀。
船上的淡水倉也被凍住了。船長很快給全船下發(fā)了通報:淡水緊張,沒有靠港消息,自當(dāng)日起實行定時放水,放水時間為每天下午的6-7點,請大家配合。
楊忠磊心想:“來的時候還好好的,現(xiàn)在回不去了?!?/p>
走是走不了了,楊忠磊跑到船上的廚房里,看看還剩什么吃的,“一道辣炒秋葵,一道鹵豬肘子,烤箱里還有錫紙包著的羊排”,竟然還不錯。
隨后,他把罕見的海冰景象,和海上船員們的伙食拍成了小視頻,發(fā)到網(wǎng)上,配文“要是食物也沒了,點外賣能送么?”這條視頻很快收到了23w的點贊和數(shù)萬條評論,又被多家媒體引用和轉(zhuǎn)發(fā)。
陽光、浪花、白沙灘和老船長——海員這個職業(yè),在很多老水手的描述和作家的描寫中,都顯得浪漫又神秘。
比如曾潛入馬里亞納海溝最深處的美國海軍中尉唐·沃爾什(Don Walsh),在回答“大海對你來說意味著什么”時便表示:“只有一個答案能代表一切:它是我想在的地方?!?/p>
聽起來確實有點“燃”。馬里亞納海溝作為已知的海洋最深處,最深的地方達6-11千米。黑暗、極寒、兇險和令人恐懼的深淵……有種說法是,如果把世界最高的珠穆朗瑪峰放在溝底,峰頂將不能露出水面。
唐·沃爾什因為這次下潛“名垂青史”,他最終抵達了馬里亞納海溝最深處,11000多米深的“挑戰(zhàn)者海淵”。
楊忠磊也曾隨船到達過馬里亞納海溝附近。那天烏云壓得很低,他記得那時海圖上顯示,所在海域深度達到9700多米,波浪翻滾,晦暗不明,窒息感撲面而來。拍完視頻后,楊忠磊比照著網(wǎng)絡(luò)金句發(fā)了一條:“我到過最深的海。”
他也去過世界著名的“百慕大魔鬼三角海域”。傳說許多船只飛機曾在此消失,離奇的傳聞給當(dāng)時的航行籠罩上了一層詭異的色彩。就在猶疑之間,楊忠磊突然看到,船的行進前方竟然真的出現(xiàn)一片巨大的迷霧屏障。此時船已沒有繞行可能,幾名船員都在驚呼,他也趕緊把這一幕景象拍攝下來,此后引發(fā)了不少網(wǎng)友驚嘆,“穿過云霧,是不是就到另外一個世界了?”
當(dāng)然,海洋帶給水手的不會只是恐懼和兇險。在楊忠磊的記憶中,每片海的模樣都不相同,中國南海的海水他最喜歡,風(fēng)平浪靜時,“是屬于那種有點臧藍,像鋼筆水的顏色?!?/p>
而在印度洋,海水完全換了一副模樣,浪尖的一抹冰藍,色澤如同寶石。拍攝太平洋時,他配文“海洋深處售賣著藍色的孤獨”;而大西洋與太平洋的界限有時清晰可辨,“美得讓人流連忘返?!?/p>
他還去過亞洲大陸和歐洲大陸交界處的“恐怖黑?!?,因為上下兩層海水含鹽度不同形成罕見雙層海奇觀,天色陰沉,海水如墨,深層水域幾乎沒有生物。
還有更多陸地上難得一見的景象,都被他用鏡頭記錄下來:在連接紅海和亞丁灣的曼德海峽看海市蜃樓;在太平洋偶遇藍鯨;捕食的座頭鯨噴出水柱,身上爬滿藤壺,傳來遙遠空曠的叫聲;地中海的熊貓海豚爭相躍出水面,身體在空中劃出優(yōu)美的弧線;與躲避西伯利亞寒冷氣候的候鳥擦肩,數(shù)萬只候鳥扇動著翅膀從鏡頭前掠過……
楊忠磊上船的理由,一點不像他視頻中的大海那么浪漫。
2016年前后,他還在老家,山東濟寧的一個小縣城。一次和弟弟的同學(xué)阿賓(化名)吃飯,得知他退伍后工作不過三年,車買了,房買了,已然成為縣里的成功青年。
楊忠磊羨慕又好奇,吃飯的時候忍不住問阿賓,“兄弟你到底在干啥?”對方回了兩個字:“海員”。
“一個月賺多少?”
“1萬多?!?/p>
楊忠磊心里驚了一下,“2015、2016年的時候,1萬多塊錢,在我們縣城,屬于高收入了。”
熟絡(luò)之后,兩人加了微信,楊忠磊一翻阿賓的朋友圈,更是吃驚,“全世界各個地方,但凡地圖上有的,他的朋友圈都有?!?/p>
楊忠磊問:“兄弟,這些地方你都去完了?”阿賓倒是很淡定:“這都屬于正?,F(xiàn)象。我們做海員就是這樣,國際航海,全世界到處跑,每到一個地方都可以下地旅游?!?/p>
這次吃飯,楊忠磊著實被震撼到了,他也動了做海員的念頭。除了美景讓人動心,更重要的是他算了筆賬。“在陸地上,如果你中專大專,上工廠上班,去工地出大力,一個月才能賺幾千塊錢?但是上船,初中文化程度就可以,全世界到處跑,工資還高?!?/p>
此后他開始留意“上船”的信息,逐漸也對這份職業(yè)有了更多憧憬。
船上的工作,通常分為輪機、甲板兩個部門。輪機部主要掌管船舶主機的維護和保養(yǎng),負(fù)責(zé)人叫“輪機長”;甲板部負(fù)責(zé)船舶的航行和甲板機械的維護,負(fù)責(zé)人叫“大副”。
輪機長和大副都對船長負(fù)責(zé),船長則對整船負(fù)責(zé),是“棄船時最后一個離船的人”。
做海員對學(xué)歷、專業(yè)的門檻要求不高,但非?!百嶅X”。較低層的普通海員,成為一水、一機后每月都能輕松拿到1w多元;而成為高級海員后,薪資逐級上漲,三副、三管輪都是2w多/月,最后到了大副、大管輪、輪機長、船長的“四大頭”級別,薪資甚至達到4w-7w元/月。
不少船員喜歡背后調(diào)侃船長的高薪,“平時也不用參加值班,注意多活動活動手指就行,不然錢點多了容易手抽筋?!?/p>
不過要想獲得這一切,必須先考取一系列船員證書。
為了能上船,楊忠磊專門去大連報了培訓(xùn)學(xué)校,理論、實操從零學(xué)起,連上學(xué)時最不受他待見的英語,都抓緊苦練起來。
半年下來,學(xué)費、住宿、伙食,里里外外就花出去兩萬多元,這也讓楊忠磊有些焦慮,“交了這么多,就想著趕緊學(xué)出來,趕緊上船賺錢。”
好在最終一切順利,2019年3月,楊忠磊得償所愿,“熬”上了船,成為遠洋貨輪上的一名水手。
第一次出海,目的地是巴西。整個過程,卻“顛覆”了楊忠磊對海員職業(yè)的想象。
對于社會船員考取船員證的,上船后需先經(jīng)歷6個月的實習(xí)期,實習(xí)期工資2000-3000元/月。
很多人會被這種長時間的低薪實習(xí)“勸退”——畢竟海上兇險,背井離鄉(xiāng),拿著2000多元的薪資,受不了是情有可原。
楊忠磊倒沒有被實習(xí)期勸退,想到未來的日子,升職、加薪、買車、買房,“干什么前期不都得有點投資?!彼吹帽容^長遠。
只是沒想到出海后不久,他就遭遇了人生中的第一次 “大風(fēng)大浪”——是真正的“大風(fēng)大浪”——甚至讓他對做海員的決定感到有些后悔了。
風(fēng)浪是海上最大的危險之一,航海生涯中總要被迫習(xí)慣——逆著風(fēng)走三天三夜船行不超過4海里的,吃頓飯海浪直接把人和碗晃到飛出去的,15級臺風(fēng)掀起18米的狂浪將水手拍倒在甲板上的……
水手中有一個說法叫做“掛絲”,是說風(fēng)越吹越大,海面上就會開始出現(xiàn)白色的拉絲狀紋路。這種時候,有經(jīng)驗的水手只要看上一眼,便知道風(fēng)力達到幾級。
但楊忠磊此時顯然還不算“有經(jīng)驗的水手”。一整夜的時間,狂風(fēng)簡直要將船體攔腰撕碎,6-8米的海浪來回掀動巨輪,船體左右傾斜到15-20度。躺著左右晃,坐著前后顛,只能一直站著。
最后實在困得不行,他把被子卷成筒狀墊在身下,然后找了根繩子,“把自己和被子一起捆在床上。”
那一夜,楊忠磊心情復(fù)雜,“當(dāng)時就想,打死我以后都不要再上船了?!彼械?,海員的工作是在和自然對抗,而且是拿雞蛋碰石頭。
好在顛簸逐漸停止,恢復(fù)平靜后的大海,當(dāng)然是另一副美麗“面孔”了。只是時間長了,更多煎熬的事情一一浮現(xiàn)。
首先是船上生活與陸地不同,處處都有不便,首先的當(dāng)然是“吃”。曾有船員在文章中描寫自己為了吃上一口蔬菜付出的努力:帶上種子自己在船上種,總是還沒來得及吃上嘴,菜就被海浪拍死。
楊忠磊在船上。
新鮮蔬菜匱乏導(dǎo)致各種健康問題,但在海上,生病了往往無處就醫(yī),“醫(yī)生就是大副兼任,說白了感冒發(fā)燒讓你吃點藥,真有什么大病,沒有救援只能等死。”
在“吃”之外,還有“扔”的問題。不少陸地上的人覺得,垃圾干濕分離已經(jīng)很麻煩了,卻不知道船上才是“世界上垃圾分類最嚴(yán)格的地方”。
12項分類標(biāo)準(zhǔn),事無巨細(xì)。喝完水的礦泉水空瓶,還要從中間剪開,大瓶套中瓶,中瓶套小瓶,用以節(jié)省垃圾的占地空間。
要是隨便扔?xùn)|西,“被監(jiān)測衛(wèi)星拍到,船到港直接扣了,船東跟著倒霉,大副整不好都得判刑?!?/p>
所以水手們流傳的小“八卦”就包括:之前在連云港,國內(nèi)某水手對著大海撒尿,被港口檢查員看到,罰款3萬,理由是“未處理的生活污水私排入海”。
對于女性海員,生理期和生理期用品處置則顯得更為頭疼。各種不便之下,我國女性海員也顯得尤為稀缺,楊忠磊早就有所耳聞,“女性海員堪比大熊貓,哪條船上要是有,享受的待遇都不一樣?!?/p>
而在生活不便之外,“領(lǐng)導(dǎo)”“同事”的脾氣有時也像大海一樣難以琢磨。比如楊忠磊原本喜歡抽煙,不過這趟往返巴西,回國時他的“煙已經(jīng)戒了”,這當(dāng)然不是他自愿、他愛惜身體。
其實船上生活枯燥,所以煙民眾多,愣愣地吸,茫茫地吐,生活也顯得不會太苦。但去巴西這趟航行,船上的船長卻對香煙尤為厭惡,于是他便禁止采購香煙上船?!八腥硕紱]得抽。”
行程到了后期,大家上船時藏的煙基本都抽完了。楊忠磊有次瞥見,大副竟然在垃圾箱里翻煙頭嘬,“他一個月四五萬的工資,在船上還要翻垃圾桶?!?/p>
這次經(jīng)歷,也讓他對海上生活有了更真實的感觸——浪漫之外,更多艱苦。
這些問題,也是即使薪資水平很高,但我國海員從業(yè)者仍然十分稀缺的原因。《2020年中國海員供求指數(shù)研究報告》顯示,2014-2019年,我國國際航行海船船員注冊人數(shù)從44萬余人上漲到2019年的57萬余人,但實際上船的海員比例卻在減少——海上生活的艱辛與風(fēng)險難為外人道。
人生中的第一次船期終于熬到結(jié)束,楊忠磊回到山東,看到了樓房,看見了城市。在家門口的小飯店,這名山東大漢就著鼻涕眼淚吃了一碗面條,“終于脫離苦海了?!?p>
楊忠磊以“八零航?!钡木W(wǎng)名,把各式各樣難得一見的絕美海洋奇景拍攝下來分享在社交媒體。
與回首一生時的“感慨萬千”不同,正處海上的人內(nèi)心常常“毫無波瀾”。
沒有豪華郵輪的奢侈情調(diào),沒有單桅帆船的驚險刺激,只有航海作業(yè)的單調(diào)重復(fù)——工作、休息,航行、停泊,進港、辦手續(xù)、裝卸集裝箱、離港……“每一天都在重復(fù)前一天的工作,甚至作息。”
船上一個蘿卜一個坑,每個人都有固定負(fù)責(zé)的事情??坎催M港和風(fēng)浪濃霧天氣會比較忙,但正常航行時,生活只剩規(guī)律和重復(fù)。
7點半起床吃飯,然后集體開會安排工作進度,會后拿好工具、分頭干活——該保養(yǎng)船舶的保養(yǎng)船舶,該換鋼絲的換鋼絲,該加油的加油……上午11點半午餐休息,下午2點開始繼續(xù)工作,晚飯休息后9點睡覺。每日如此。
如果在大洋中一連航行數(shù)日,周遭已經(jīng)很難有什么物體讓水手們停留目光。沉悶、單調(diào),人逐漸變得不愛說話。漫漫長路,“苦海”的形象愈發(fā)具體。
中國70后的遠洋船長張欣然曾在一本記錄航海生活的書中提到:從船上下來的人一般會是兩種性格,一種是天下為家,有大海的胸懷,遇到事情沉著處理;另一種則是內(nèi)向抑郁、不合群,覺得當(dāng)船員是自己時乖命蹇,遇事喜歡鉆牛角尖。原因在于,“船上那個封閉環(huán)境的枯燥生活,情感和精神壓力大?!?/p>
生活大部分時候與無聊相伴,但偶爾出現(xiàn)的“波瀾”,卻不常與浪漫、神秘相關(guān),更多時候是危險重重。
楊忠磊記得很清楚,那一次是在印度尼西亞附近海域,白天他正在甲板上干活。間隙往海上瞄了一眼,遠遠看見兩艘快艇,一左一右飛快向船這邊夾來,“每艘快艇上都有三四個人?!?/p>
楊忠磊正在納悶這些人是干什么的,突然看見水手長驚慌失措地往船艙里跑,一邊跑一邊喊:“別干了,別干了,海盜!海盜!”
楊忠磊嚇到愣住,反應(yīng)過來后,工具也不要了,拔腿就往房間沖。進屋后,他把所有門窗鎖死,自己也躲好,遠遠聽見船下傳來叫喊聲。
感覺等了很久,卻一直沒聽見海盜上船的聲音,楊忠磊的心情逐漸由驚恐變成困惑。最后忍不住往外偷看,“原來那伙人是問我們要不要買魚。”
人生第一次遭遇“海盜”竟以烏龍告終,回想起來雖然有些可笑,但楊忠磊非常清楚,海盜的威脅絕非虛構(gòu)。
每當(dāng)經(jīng)過海盜頻繁出沒的海域,沒有海員敢掉以輕心。他們不厭其煩地在船邊拉起通電的鐵絲網(wǎng),所有通道封閉,窗戶全部焊死,還要在船的制高點輪值瞭望,“有人遇到過。一般是有一艘海盜母船,看見落單、慢行的貨船,就放了快艇趕上來,帶著鉤子、梯子強行登船。上來就是要錢,以前要個2-3萬美金就很多了,現(xiàn)在有些海盜張嘴就要700萬。”
而在這偶爾的驚心動魄之外,海上生活“干久了就是沉默”。在海上航行,娛樂項目缺乏,網(wǎng)絡(luò)價格很貴,“我們平時用的‘海上通這種衛(wèi)星上網(wǎng),500MB的流量就要200元。有的時候手機可能沒關(guān)什么軟件,一上午150塊錢就跑沒了。所以除非真的要用,一般不會一直開著?!?/p>
船員們都是省著流量用,“發(fā)小視頻,和女兒通話的時候會開一下?!睒I(yè)余時間,除了睡覺,楊忠磊會一遍一遍地看提前下載到手提電腦里的電視劇和電影。
而同僚之間,“一群30多歲的大老爺們在一起,除了有空打個牌,根本沒什么好交流的。”
陸地上的人,換個新環(huán)境,遇見新同事、新朋友,總要先加一加微信,但這樣的做法在船上很少見,“船上就20來號人,一個船期8-10個月下來,有的連名字叫啥都不知道?!?/p>
大多時候是因為“沒必要”。船員相互之間總以職務(wù)代稱,船長就稱呼“船長”“老K”,輪機長稱呼“老軌”,木匠喊“老木”,廚師不管年輕年長都叫“大廚”。
人們以工作范圍界定彼此,情感趨于克制,名字不太重要?!叭硕颊f百年修得同船渡,我們一條船上的船員,第二個船期很難還碰到。大家不是一個地方人,也不是同時上船,有時候可能剛摸清對方脾氣,他就下船休假再也見不到了?!薄爱?dāng)然也有處成朋友的,不多?!?/p>
人與人的“差別”也與收入、職級相關(guān)。吃飯的時候,每個人的餐盤上都注明了職務(wù)。普通船員一個月1萬多元工資,船長、老軌、大副、大管輪“四大頭”動輒四五萬元,“四大頭一個月的工資加起來就近20萬,船上其他兄弟的工資加起來也就這么多。”
去年10月,楊忠磊搭乘的船行至好望角,風(fēng)力達到七級。離船不遠處,兩條鯨魚從水中翻身劃過,尾鰭拍打海面掀起白浪。
好望角,葡萄牙文Cabo da Boa Esperan?a,意為美好希望的海角,實則卻是多暴風(fēng)雨、海浪洶涌的風(fēng)暴角。印度洋溫暖的莫桑比克厄加勒斯洋流,和來自南極洲水域寒冷的本格拉洋流在此處匯合,強勁的西風(fēng)急流掀起驚濤駭浪。前部猶如懸崖峭壁,后部則像緩緩的山坡的“殺人浪”,波高可達15-20米。
然而此時,楊忠磊的心早就不在好望角了。
從好望角開始,距離抵達山東煙臺,還有25天時間。對著房間里的日歷,楊忠磊開始回家“倒計時”,25天、24天、23天、22天……
楊忠磊說,對于許多船員,心情往往會在兩個不同的時刻最為浮躁。
一個是即將登船的時候,這個很好理解:一個船期8-10個月,上船之前,想到要與父母、妻子、孩子長時間分離,心情總是非??咕堋?/p>
不少海員都在船上經(jīng)歷過父母離世、子女出生卻無法趕回家鄉(xiāng)的痛苦,“一旦上去,不是想下來就能下來的了?!?/p>
而他還遇到過更痛苦的時候——同行的船員在海上突發(fā)疾病離世,只能和船上的食品一起,在冰柜中冷凍幾個月,直至帶回國內(nèi),等來家屬。
而另一個心情尤為急躁的時刻,是知道快要下船的時候。楊忠磊形容,越是臨近下船,越會覺得船上的時間空虛漫長,“會特別想家?!?/p>
之前,楊忠磊的小女兒出生才兩個月,他就上船“賺奶粉錢”了。把孩子丟給妻子、父母,不能好好陪伴家人,一直是他的心病,想到就感覺愧疚。
在船上,心情浮躁難耐的時候,大家都要找些方法排遣。有人打牌,有人抽煙,而楊忠磊的排遣方式,是看日落。
黃昏的甲板,無花無草,無山無樹,日落的那三分鐘,甲板上的身影被拉得很長?!爸灰鞖夂茫刻煜挛缥叶紩刂??!?/p>
他發(fā)現(xiàn),“每片海的每一場日落,都是不一樣的?!?/p>
在巴西,落日的紅光沒有穿透厚重的云層,光線、船上嗡嗡的噪音、帶著海腥味的空氣,美麗但有些壓抑。
在西非幾內(nèi)亞灣,太陽剛剛落下,玫瑰色的地平線在眼前展開,遠處有霧,朦朧的光線像吸滿奶汁的海綿在地平線處漲起,空中懸掛一盞彎月。
在印度洋,天空飛著鳥,水面粼光閃爍,讓他想起上一次,他在印度洋看到了七彩色的祥云,當(dāng)時只顧著震撼,沒拿手機拍攝下來,想起來很是遺憾。
在直布羅陀海峽,日落時天光絢爛,橙黃色、紅銅色、紫丁香色的云形成一幅奇景。
在馬達加斯加,天空和海水都被太陽染得血紅,楊忠磊看著翻滾的血色海水,覺得像是有什么龐然大物要從水中爬出。他讓也在甲板上的木匠給他錄了一段視頻,拿到手里反復(fù)看了幾次,總覺得紅得太瘆人,最后還是刪掉了。
而好望角的晚霞更是格外美麗,因為從這里開始,倒數(shù)25天,回家變得“可以期待”。這便如同卡爾維諾在《看不見的城市》中所說的,是觀看者的心情賦予城市形狀。
今年3月,楊忠磊帶齊行李,再次上船,他又發(fā)了一條視頻,背景是巨大的貨輪,配文“蔚藍大海俺來了”。
4歲的女兒已經(jīng)有點懂事,“上船前會抱大腿、拉箱子,不讓我走。太心疼了,再血性的漢子,也受不了這啊?!?/p>
但他還是不得不上了船,再次開始了星辰、大海和看日落的生活。
我發(fā)信息問他,“看日落的時候,你在想些什么?”楊忠磊回復(fù):“要是能和愛的人一起看該多浪漫啊!”
停了半晌,他發(fā)來三個捂嘴笑的表情,坦言,“其實最想的是,又一個日落,距離回家又近了一天。”
倫敦國家海洋博物館前館長、探險史學(xué)家休·劉易斯-瓊斯說,一個人為什么要上船呢?當(dāng)海員乘著一艘空船在海上漂流,或身陷赤道無風(fēng)帶中無法前行時,海洋像是一片永遠走不出去的沙漠——而從古至今,海上生活能為水手帶來的也只有:生存。
無論如何,都是要上船的,“說白了,一個字,你懂的?!睏钪依谡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