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良瑛
止? 洇
時下興起辦“美術村”,其標志一是把村街的墻壁刷上白漆,上面畫上各種圖畫;二是讓村民,特別是那些不能從事體力勞動的娘們兒,在紙上學畫,但不是在家里畫,是集中到一處,便于來人參觀。這樣看上去墻上有畫,村民畫畫,村里成了一個美術世界,人人都是美術家,藝術大普及!
要說的這個“美術村”里有一個瘋女人,本來是村小學的一位教師,課也教得好好的,突然有一天就瘋了。她這瘋不是“武瘋”,是“文瘋”,不打不鬧,只是見了人就哭,哭完了再笑,笑完了便安靜地離開,不傷害別人,別人也不傷害她。老家的人幾次來領她回去,她死活不走。村里只好在學校附近給她安排了兩間房子,不定期地送些糧蔬,好讓她活下去。
至今已經四五十年,家里把她淡忘了,村里也不大有人再在意她,她一直就這樣活著。
可誰想到,這次辦“美術村”竟喚起她的精神,她看見刷得雪白的墻壁,看見墻壁上涂上的色彩,就興奮得從早到晚在村街上來回走動。村街是“臉面”,上級領導來視察,本地人和外地人參觀,先看村街,所以街兩面墻上的畫不能馬虎。為此,他們從上面請來藝術設計大師,做了專門設計,然后由美術大家們按照設計好的內容作畫,畫面內容連貫,色彩協(xié)調,耐看耐評??墒?,就在畫家們正往墻壁上專心繪制的時候,瘋女人摻和了進來,她并不跟誰說話,只占得一塊墻壁,拿起一位畫家的畫筆、色彩涂抹起來。她當然無視什么設計套路,完全按自己的心性涂抹。涂抹就涂抹是了,一個瘋女人,誰又能去惹?
瘋女人不像畫家們那樣精雕細描,她竟顯得胸中有構思,手上有功夫,畫得熟練,完成得快捷。她畫的是一幅大寫意:一條船停在河岸邊,船邊蘆葦蓬蒿,高而昏暗的天空懸著一個彎月。畫中突出的一點,是船幫靠近底部,有一個洞。題名:《漏船》。后面是一個字非常小得誰也看不懂的落款。
人們,尤其是請來作畫的諸多家們,見了畫無不吃驚,雖然對畫意感到朦朧,但也恰恰覺得這朦朧中有著深廣的蘊含,產生出恒久的魅力。更令人驚奇的是,每天清晨,畫下面的地上總有一塊濕,瞇起眼上下瞄,那濕竟連接著船幫上的洞,或者感覺那濕就是從洞里流出的水所洇成。
一幅怪異的《漏船》!
就有六個好事的年輕人,想終結“怪異”的秘密。六人分成三組,從傍晚到黎明,三班倒,壯起膽量,站在《漏船》下面,眼睛睜得海大,想瞧個究竟。結果整整一夜,六個人沒見到人,也沒見到獸,什么動靜也不曾見,但清晨看地上依然一塊濕。
怪異的《漏船》更加怪異!
這天,有某藝術學院的師生前來“美術村”觀摩學習,內有一人須發(fā)斑白,儀容清雅,見到《漏船》臉上一怔,佇立畫前默然凝視,久久不曾離開。直至落日銜山,他才從背在身上的畫袋里取出畫筆、顏料,借著夕陽余暉,在《漏船》旁邊畫了一幅小畫。他同樣畫得很快,畫面上景物、色彩也同《漏船》一模一樣,只有船幫底部的破洞用一塊心形的紅色填補了,不再漏。再是天上的弦月,也與《漏船》有別:《漏船》是上弦,此畫是下弦,若兩幅相銜,正好是一個滿月。畫的最末,同樣有一個字非常小得誰也看不懂的落款。畫完,他把畫筆往后一扔,默默地走出村子,走進了晚輝。
翌日,瘋女人見了畫,坐地一場嚎啕,傾盡眼中淚水。
此后,瘋女人竟然頭腦恢復正常,與她提及四五十年的經歷一概不知。而且墻上的《漏船》,也從此不再往下洇水。
老? 井
北方人會看天,仰臉觀察觀察,何時下雨何時刮風就能揣摩個大概。南方人會看地,某塊地方的風水孬好,眼睛能穿透進去,北方人對南方人的這項本領感到神秘莫測。
就有這么一個南方人,背著一個結結實實的大口袋,晝行夜宿,來到北方的一處山脈。此處山脈連綿不斷,南方人在其中一座山上停住了。他登上這座山的頂峰,轉著身四周看,看到了山腰的壩塘,看到了滿山的花草樹木,再往下看到山腳一塊紫氣。他喜悅溢于言表,從山頂下到壩塘邊的草地上,解開那個結結實實的大口袋,放出里面的活物,同時口里念叨一些別人聽不懂的咒語,活物們便爭先恐后地鉆進草叢樹棵里去,并且從此在這里住下來。
沒有一個另外的人看見。
直到南方人站到山下那口老井邊上的時候,才引起在那里一個牧羊老漢的注意。
牧羊老漢注意到,南方人很認真地探著身子往井里頭瞧,老井已經干涸多年,里面堆滿泥土碎石。南方人看完井,又登上一塊高高的石頭,往稍遠處脧。稍遠處是一個村落,三二十戶人家,村人祖輩住在這里。南方人把村子也看完了,才對近前的牧羊老漢說,您可轉告村上人,這口井是口奇井,水甜,養(yǎng)人。南方人個子矮小,鼻梁塌陷,一張嘴巴占去半個臉,說起話來卻聲高韻長。他說完話,就沿著山往南轉回,步履輕捷。
牧羊老漢驚奇,目送南方人走遠,就吆喝來村領導,還跟來一些老人孩子,他向眾人原原本本復述了那位不相識的南方人的話。就有年長者很權威地講起老井的歷史,其實也差不多是每個人都知道的:這口井的后面原先有座廟,廟里的僧人們就吃這口井里的水,更準確地說,這口井是為僧人們吃水才打的。當年,“運動”拆廟的時候本來井無損壞,但村里還另有一口井,人們不必舍近求遠到這里打水——近些年又喝起了桶裝水,村里那口井也不用了——經年日久老井廢棄,被山洪沖下的泥土碎石填塞,當然也沒有哪個人去在意它。如今神秘的南方人居然點出它有那么多的好處,可不知是真是假呢?村干部慷慨表示,既然是南方人說了,就不是兒戲,說不定還真能給咱們村帶來好運,不妨淘出來嘗一嘗。于是村領導一聲令下,全村人上陣,搬石塊,挖淤泥,轟轟烈烈干了三天,把井里面淘得干干凈凈。果然井底一對泉眼,粗如杯口,水咕嘟咕嘟直往外躥,很快涌到了井口。打上來一嘗,真的清爽甘甜,比桶裝水好喝得多。于是村領導又做決定,各家各戶集資,統(tǒng)一裝設備,通管道,家里安上水龍頭,從此不再喝桶裝水了。
村人們滋滋潤潤吃了一個階段的甘甜水,還真覺得身上較過去長了力氣,應了南方人說的“養(yǎng)人”的話。而且此后,井上竟也出彩,每到清晨和傍晚,上方紫氣繚繞,虛幻縹緲,猶如仙境。又過了數(shù)年,仙境居然由井那里升騰到山上,從山腳到山頂,籠罩上一層薄薄的神奇。山因之變得更加蔥蘢豐富,有到山上放牧或采摘野果尋挖藥材者確確鑿鑿地說,山上長出了南方才有的竹子、茶樹,壩塘里的水也前所未有地豐滿。更罕見的是,山上有許多蟒蛇,臥在草地樹林,常常昂著頭到壩塘喝水,大的約有茶碗粗細,并不怕人,更不傷害人畜。
由此,這一座山一口井,很快出了名。就有專家過來作內行狀,這里瞅那里看的,最后給山和井起了上講究的名字,山叫“仙山”,井叫“圣井”。這一張揚,就誘來幾十里外的人,祭仙山,取圣水,禱告保佑;更有城里人驅車駕臨觀光景,把山鄉(xiāng)大大熱鬧起來。
當下有一個時髦的詞叫“開發(fā)”,開發(fā)山,開發(fā)水,開發(fā)田園,開發(fā)村莊。就有一個不知哪方的款兒,與當?shù)卣灹撕贤?,買下這座山這眼井搞開發(fā)。從此這座仙山,這口圣井,就不再屬于村里的百姓了。開發(fā)首先從井開始,拆除原來村里安上的設備,另安上一臺特大馬力的水泵,把井里的水抽上來,引到專門建在地下的庫房里,工作人員三班倒,二十四小時歇人不歇馬,把水灌進桶,貼上“圣泉”的標簽,高價出售。作為與此相配合的廣告同時占據(jù)當?shù)厮忻襟w:圣水里面含有多種對人體有益的微元素,從皮膚到內臟,再到心腦血管,百病皆治。近視眼喝了能摘掉眼鏡,婚后不育喝了能生出孩子,老年癡呆喝了能頭腦清醒,學習差的孩子喝了能考進名校,矮個子喝了能增高,胖子喝了能減肥,厭食癥喝了多吃飯,肚子脹飽喝了消食快,還能使皮膚變白,還能使頭發(fā)變黑,還能降低血壓血糖膽固醇,還能增進血液循環(huán)增強免疫力……總而言之,圣水勝過名醫(yī)名藥,無所不能。除了賣圣水,還在不遠處的大路邊開了一爿酒店,名“人間奇味”。拿手的特色菜有兩道,一道叫“劉邦擒項羽”,一道叫“蕭何戲虞姬”,都是楚漢范兒?!皠钋茼椨稹笔球吲c甲魚一起煮:蛇為龍,即皇上劉邦,甲魚俗名王八,即霸王項羽?!笆捄螒蛴菁А眲t是將嫩竹切成一節(jié)一節(jié)筒子狀,溜雞雛肉片:竹筒作為蕭何,雞雛是虞姬。兩道菜的可貴處在于,蟒蛇是山上活捕,嫩竹是山上現(xiàn)刨。喝的是山上新生出的大葉茶。各種食品飲品都是天價,反正顧客無一平頭百姓,反倒怕價格低了顯得自己不尊貴。于是仙山圣井,變成那位款爺?shù)腻X柜,天天生意興隆,財源滾滾,蟒蛇、竹子、茶樹等等,成了可悲的犧牲品。
忽一日,來了一位不速之客,個子矮小,鼻梁塌陷,一張嘴巴占去半個臉。他到了“人間奇味”沒用餐,也沒說話,只是默默地躡足到廚房,親眼目睹了對蟒蛇的殘殺,又到圣井邊蹲下身,耳朵貼近地面,聆聽了地下管道的水流。而后默默離去,不知所向。
當日,太陽落山之際,山頂上升騰起一縷絳紫色的煙霧,形如蛇影,愈聚愈厚,愈擴愈大,繞山三圈,逶迤而去。數(shù)日后,圣井枯竭,山上竹子茶樹全死,蟒蛇再無蹤跡。
斷? 剪
晨光中,一村之主高擎著那把明晃晃的剪刀,大聲叫喊:“看見了嗎?看見這把剪刀了嗎?這是高而深從莊西菜園地里的井臺上撿到的,是誰的誰拿去!”
高而深是某大學學生,暑假回家里來。這位學生夜里用功,直到晨曦微露,才起身出門,圍村子轉一圈,好放松一下身心,然后回屋酣睡。誰知,這天轉到村西菜園井臺邊——現(xiàn)在都追求“綠色”,吃起來放心,賣起來高價,村里就在村西劃出一塊地,按老式種植,老式灌溉,老式管理,也就保留了這眼老井——晨光中見一物件放出亮光,走近看是一把剪刀。心中不免驚異,順手撿起,急急回村,敲響了一村之主的大門……
現(xiàn)在,那把剪刀就握在一村之主手中,一村之主大聲叫喊著:“這是高而深在菜園井臺上撿的一把剪刀,是誰的誰拿去!本來嘛,不就是一把剪刀嗎?可是高而深說,不能那樣認為,他說這肯定是誰不小心丟掉了的,既然是丟掉了的,哪怕一針一線也要物歸原主,否則于心不安啊。所以,是誰的誰拿去!”
一村之主的身邊已經圍了很多人,男女老幼皆有,還有的繼續(xù)往這兒跑,想看一看究竟發(fā)生了什么大事情。
“就是這把剪刀,”一村之主擎著剪刀轉了一圈,聲音變得更加雄壯,“這把剪刀,簇新的,是哪一個丟在井臺上了?”
人叢中終于有了一句應答:“是我的,我的剪刀。”
答話的是一位細嫩女子,號稱“村花”的。全場即刻啞言,目光一起落在細嫩女子的臉上。那臉白里透紅,從形狀到顏色都無可挑剔,要不是遇上這種情況,想是難得看她一眼的。當然,此時大家主要還是想聽她說些什么,關于那把剪刀的。
細嫩女子不慌不忙,話也柔和細嫩地說:“剪刀是我放在井臺上的。昨天下午,那陽光暖得可人,我就端了臉盆,在井邊盡情地洗頭發(fā),等雨青回來。雨青到城里農科所去了??墒且坏仍俚染褪遣灰娝挠皟海砹瞬虐l(fā)給我微信,說是晚上還要和專家研究蔬菜開發(fā)項目,不回來了。我灰心喪氣地端起臉盆回了家……”
大家聽是聽明白了,也知道雨青是她的心上至愛,可是關于剪刀的主題卻是沒有明確。果然,一村之主把業(yè)已落下的舉剪刀的手又重新舉起來:“那么,這剪刀呢?你說來說去……這剪刀呀!”
細嫩女子即刻意識到什么,沒等一村之主把話說完就打斷了他:“哦,就是這把剪刀,洗頭前我是用它鉸了頭發(fā)的,鉸完了就放在井臺上,離開時心灰意冷就忘記拿了?!?/p>
細嫩女子補充得扎實可信,眾人不約而同噓了一聲,覺得應該物歸原主,卻猛不丁又一聲喊:“這把剪刀是我的!”
喊話的是風火二嫂。風火二嫂站在圈外,因此不得不加高嗓門,她直來直去不拐彎:“我是到井臺上打水剖魚洗魚來著,剖完了洗完了,魚放在盆子里,盆子放在井臺上,拿了魚下水去喂墻腳的葫蘆,聽得盆子響,是一只流浪貓叼盆子里的魚呢。我嗷一聲把貓嚇跑了,急三火四端起盆子回了家,把剖魚的剪刀就扔在井臺上了。”
風火二嫂言之鑿鑿,無懈可擊。眾人心里頓時起了興趣,想看一看一村之主如何裁決。
誰料波瀾又起,這次說話的是哈哈大叔,哈哈大叔身材敦實,向來以忠厚老實著稱。哈哈大叔其實就站在一村之主身邊,在細嫩女子和風火二嫂為“剪刀是我的”闡述理由的時候,他靜靜地聽著,甚至連看一眼剪刀都沒有??墒撬F(xiàn)在說話了,說得慢慢吞吞,不慌不忙:“這把剪刀嘛,是我丟在井臺上的?!?/p>
然后,他細述了丟失剪刀的過程:昨天晌午嘛,他帶了細竹片、細麻繩,當然還有剪刀,就是一村之主手里拿著的,牽著孫子來到井臺旁的柳樹下,將細麻繩泡在池中水里(麻繩泡過才堅韌),用剪刀刮著細竹片,給孫子扎風箏。風箏扎好糊好,祖孫倆高高興興地到野外放飛去了,剪刀呢就忘在井臺上了。
哈哈大叔向來做事丁是丁卯是卯,話落在地上砸個窩,他說的能不信嗎?況且,此時孫子就牽在他的手里。
只是為難了一村之主,他用目光把細嫩女子、風火二嫂和哈哈大叔認真掃了一遍,見誰也沒有垮下來的意思,便不知如何是好了。不過一村之主畢竟是一村之主,他很快就穩(wěn)住心旌,把剪刀翻來覆去看了看,然后讓三人說出剪刀上面的細微特征,當然要單獨附耳,不能讓另外兩位聽到的。
細嫩女子、風火二嫂和哈哈大叔沒有一個顯怯,理直氣壯地爭著往一村之主跟前來,卻是沒等下一道程序開始,就被又一個人攪擾了。這人是剛剛從家里出來,晃晃蕩蕩地來到一村之主面前的。他身體壯得像一頭牛,敞著懷,褲子掛在胯骨上,從胸膛到肚臍毛發(fā)全覆蓋。此人名占山,外號大皮,殺狗宰羊無所不能?!安痪褪沁@把剪刀嗎?”大皮嘴里嘟囔著。眾目睽睽之下,他胳膊一伸,就把那把剪刀輕而易舉地奪到自己手里,而后晃晃蕩蕩地揚長而去。
“剪刀,不就一把剪刀嗎?”
全場人目瞪口呆,直注視著大皮走出老遠,也沒有誰吐出一句話。
狐? 疑
第一場大雪降后沒幾天,村人們即紛紛傳講,說團瓢里住進了狐貍,更少不了有張三李四捶胸膛發(fā)誓,皆是親眼所見。
不過是閑暇中的無聊話題,說了也就說了,聽了也便聽了,誰也不會真的對團瓢里住不住進狐貍有多少興趣。
卻又不盡然,還真有感興趣者在。
感興趣者乃肖爾純。
肖爾純豈止是感興趣,簡直就是興奮不已,熱血沸騰不止了!
肖爾純是一個高中畢業(yè)生,本來學業(yè)優(yōu)秀,應該考進大學的,說不定還能進個名牌大學。不幸的是他酷愛《聊齋》,日日夜夜捧讀不夠,讀著讀著就進到里面出不來了,高考時誤了入場的時間,被取消考試資格。取消就取消,正好心里從此無世事牽掛,專心致志地讀鬼狐故事。
這么一咣當就是幾十年,肖爾純更加進入《聊齋》里不能自拔,人也漸老,多少人生大事均擦肩而過。
忽然聽說團瓢里住進了狐貍,肖爾純心里豈能安分,他急切地想一睹這書中尤物——雖是整日整夜在書中與鬼狐們相交,親眼目睹卻不曾有過。鬼,當然永遠不會遇到,既然與狐貍有了一個謀面的機會,那是不應該錯過的。
因肖爾純有夜讀的習慣,所以越到夜間越來精神。不言而喻,去團瓢謀面狐貍也自然要安排在晚間了。其實即使沒有這習慣,肖爾純也不想大白天到團瓢那里拋頭露面,說不定碰上哪個,心中會惶惶不安,所以必須夜晚行動的。
然而,這位《聊齋》粉絲卻又膽小得很——這一秉性,肖爾純此刻才意識到——每當腳邁出大門,心里就怯不可言,出去回來,回來出去,反復數(shù)次,總是勇氣不足。當然最終還是欲望不可戰(zhàn)勝,而且愈是膽量不夠,欲望愈是強烈,來去反復至黎明,肖爾純終于踏著冰雪到了村后。
所謂團瓢,是莊戶人對看園屋子一種形象的稱謂,是用秫秸障子圓圓圍起來,外面用摻了麥糠的稀泥抹了,前面留一窄門,為園主看菜園所用。到菜蔬全部收獲,團瓢也便閑置。冬天山野寒冷,食物缺乏,狐貍到此一住,也屬正常。至于肖爾純前去拜望,那是懷了另一種心態(tài)的。所以,他一路上心跳如敲鼓,尤其即將到達團瓢的剎那間,渾身竟然顫抖了。
可是,讓肖爾純驚愕的是,團瓢并非他心目中的那般恐懼神秘,而是沐浴在金色的晨光里,在皚皚白雪映襯下,非常溫暖可親。更令他想不到的,團瓢的門前竟有一位五六十歲的男子。他手握鐵鍬,在冰凍的地上刨出一個小坑,將旁邊一小堆尚飄著絲絲熱氣的糞便鏟進坑里埋好,做得有頭有緒,干凈利落。
這方菜園是鄰村的,加之平素肖爾純極少出屋,也就未曾領略過園里勞作的情景。但他猜想,這位五六十歲的男子一定是菜園的主人無疑,便先問了一聲“老哥好”。待男人轉過身來,肖爾純才見他鼻子塌塌,胡髭短短,脖子左側有一個核桃般大小的肉蛋蛋。肖爾純趨前搭訕:“天好冷哩!”男人掃了他一眼,悠悠答道:“是啊是啊,冷著呢!”然后進屋,把鐵鍬倚在墻上。肖爾純也便得以用目光往屋里探尋,屋內干干凈凈,各種家什擺放得整整齊齊,心中暗道,哪有什么狐貍,訛傳而已!
春風送暖,冰消雪融,谷雨的暖陽蓬松了冬天的土地,農民們趕節(jié)趁時,耕耘播種。天天手不離《聊齋》的肖爾純,又忽而想起團瓢來,想起團瓢里住進狐貍的訛傳,也就想起冬天見到園主的情狀,心里竟不得安寧。這天午時陽光正好,他便溜溜達達,似是無意又確是有意地奔團瓢而去。至近,見園主在揮鍬勞作,肖爾純依舊與他討了句親熱:“老哥好!”
園主瞟了肖爾純一眼,依舊一鍬一鍬地翻著地:“兄弟好!”
“地松軟著呢,和去年冬天大不一樣了!”
“季節(jié)交替嘛!”
“記得去年冬天老哥挖個小坑坑還得用鐵鍬哩!”
“那是的。——喲?”園主突然直起腰,盯著肖爾純問,“去年冬天?哪個挖小坑坑了?”
“你老哥忘了嗎?那場大雪以后,一大早的?!?/p>
“我閑得難受來掛冰棍呀?”
“鐵鍬使完,拿到了里面?!?/p>
“越說越離譜了不是?去年一過小雪,閨女怕家里冷,就接我老倆口去城里她家住了,今年清明節(jié)才回來!”
肖爾純聽罷不由得打個激靈,認真地看著園主的臉面:鼻梁塌塌,胡髭短短,脖子左側一個核桃般大小的肉蛋蛋——不是他是誰?可是,聽起來園主說的又絕非假話,肖爾純不得不如實說出去年冬天那個早晨之所見,并特別詳細地描述了鐵鍬刨坑埋糞便的一節(jié)。
園主“哦”了一聲,呵呵笑道:“怪不得我在門前角落里翻出許多糞便,有些還發(fā)出臊臭呢。這狐,竟能模仿我了!”
肖爾純不再是打個激靈,而是打寒戰(zhàn)了。從此他不思茶飯,不久即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