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寶
我第一次捧讀《了不起的蓋茨比》是在夏夜,那時暑假即將開始,外地同學蠢蠢欲動,謀劃著即將到來的逍遙時光。來自西南一隅的同舍室友祁同學卻一臉沮喪,從本科苦戀到研究生的女友毫無征兆地投入他人(聽說那人是一家上市公司的總工)懷抱,導致他大夏天薄被子悶頭在宿舍昏睡。
而我正為暴富歸來的蓋茨比意欲再次征服深戀已久,但早已嫁作商人婦的前女友黛西讀得起勁。在以理工科為主的學校,我閑翻文學類作品多少顯得有些“另類”。當我看到這么一個細節(jié),窮小子出身的蓋茨比把前女友黛西邀請到如今位于長島西卵區(qū)的豪宅,“他拿出一堆襯衫,開始一件一件扔在我們面前……那個柔軟貴重的襯衣堆越來越高——條子襯衫、花紋襯衫、方格襯衫,珊瑚色的、蘋果綠的、淺紫色的、淡橘色的、上面繡著深藍色的他的姓名的交織字母。突然之間,黛西發(fā)出了很不自然的聲音,一下把頭埋進襯衫堆里,號啕大哭起來……‘這些襯衫這么美,她嗚咽地說,她的聲音在厚厚的衣堆里悶啞了,‘我看了很傷心,因為我從來沒見過這么——這么美的襯衫。”我驚叫起來,直接把祁同學從床上拉起來,興奮地、一字一句地讀給滿面倦容的他聽。聽了不夠過癮,他一把搶過我的書,只花了小半天時間把這本書迅速看完,然后沉默許久,狠狠地說了一句話:雖然結局不好,但就是解恨!
這些柔軟貴重的襯衣不僅代表著蓋茨比的財富,同樣也代表著蓋茨比對黛西的愛,這一切讓黛西感到難過、悔恨。她的淚水,是掩蓋她對蓋茨比財富的渴望,也是感傷自己純真少女時代以及那段青蔥愛情。
那時我們陰暗但雄心勃勃,達成共識:要么用金錢砸在她的臉上,要么……用非暴力的力量震懾她,讓她一輩子后悔。
研究生畢業(yè)后,祁同學回到了西南考上公務員。我在讀研之前在京已經工作過一段時間,畢業(yè)后繼續(xù)廝混京城。不過,蓋茨比對我的影響已經在潛意識中產生:雖未想過一夜暴富、一夜暴名,但創(chuàng)富的野心日益膨脹。得益于我們趕上黃金時代,財經記者、創(chuàng)業(yè)、投資——竭盡全力靠近“金錢”領域,自我熱血著、超燃著,一路跌跌撞撞著。
這應該是《了不起的蓋茨比》對我的最初影響。我讀文學類書少,讀的經典更少。但這部寫于美國20世紀20年代炙手可熱的長篇小說,以及作者菲茨杰拉德,卻在一步一步拖著我“下水”,沉湎于俗世,終于有一天激活了我的作家夢。
回想起來美國“爵士時代”多么像百年后的中國。1921年,25歲的青年菲茨杰拉德從圣保羅走向紐約街頭,四周喧囂著流行歌曲排行榜、橄欖球明星、當紅的社交名媛、流行的游戲和特定年份的俚語……他一路走來,周遭也在一路劇變:鄉(xiāng)村城鎮(zhèn)化、城市擴大、國家發(fā)展、世界財富和智慧明顯增長、邁向和平、農業(yè)豐收、鐵路縱橫——新消費主義盛行,人們熱衷社交,城市急劇擴張,人人幸福感和焦慮感爆棚。
他停下腳步,冷眼旁觀,旁逸斜出,將自己的目光聚焦于生活在百萬富翁中的乞丐、英格蘭人中的凱爾特人、貴族中滿臉慍怒的農夫……他拿起筆,寫起時代的繁華和精神焦慮,批判金錢至上、消費至上,以文字倡導時代新精神,在烈火烹油、鮮花著錦的年代,他試圖以小說拯救一代年輕人的精神沉淪。
此后較長的一段時間里,讀他的《人間天堂》《夜色溫柔》《那些憂傷的年輕人》,搜集所能找到的有關菲茨杰拉德的所有作品、評論甚至書信……浸淫日久,當我也拿起筆,準確地說,我夢想著像菲茨杰拉德一樣,也來書寫我們這個時代的“金錢羅曼史”。
當我寫下屬于文學的第一個字,已距第一次捧讀《了不起的蓋茨比》隔著十多年的光陰。
“窮小子求婚富家小姐遭背叛,窮盡一切暴富后追尋又無辜的被害的故事”,《了不起的蓋茨比》窺視一個“時代的傳奇”。新澤西州長島“東卵區(qū)”是固化的富人階層,“西卵區(qū)”則是暴發(fā)戶,財富如水隨時可能斷流——西卵的人以蓋茨比為悲劇性代表,他們即使傾盡一生也到不了“東卵”;頂多也只能坐在水邊,眺望海灣另一面布坎南家船塢盡頭閃閃爍爍、充滿期許的燈光——這種傳奇色彩,著筆于社會財富的人和事,引導我進入了一個新的觀察和創(chuàng)作領域,也就是說新的賽道。受此影響,身處投融資和創(chuàng)業(yè)圈,我進而有意識地、便利地觀察這個階層的“秘密”和“傳奇”。
都說文無章法,實有規(guī)律可循。一個作家的成長,創(chuàng)作能力無非來自三個方面:閱讀、體驗和想象力。在商場的摸爬滾打留下一身傷痕,確實是我一份豐厚的人生體驗,而閱讀經典卻提供了創(chuàng)作技法的滋養(yǎng),至少《了不起的蓋茨比》和菲茨杰拉德于我就是如此。
1919年,菲茨杰拉德賺得了879美金稿酬,1920年賺了18850美金,那時一個優(yōu)秀的廣告人月薪90美金,年收入1萬美金則是令人垂涎的高薪。即便如此,他到年底卻負債,少年得志卻揮金如土,既是美國“爵士時代”,也是“迷惘一代”代言人。他在真實地描寫自己的夢想、意外遭遇和新發(fā)現,讀者也從中感同身受——優(yōu)質的文學作品需要這種“共情”能力。
在《了不起的蓋茨比》中,他們各開各的車:尼克是一輛保守的老道奇;布坎南家太有錢以至于不用招搖,有一輛“隨和的藍色敞篷車”;蓋茨比的車是“華貴的淡黃色”——它是車輪上的西卵。當黛西開著蓋茨比的車穿過灰谷時,它撞倒、殺死了默特爾·威爾遜;然后,黛西為掩飾她的罪行,導致了蓋茨比的死亡——把汽車用作道具并非故弄玄虛,是用來代表不同人物和人物的命運。好的小說,需要本能地發(fā)掘出屬于人物獨有的道具,賦予象征價值。
故事可以虛構,但細節(jié)必須真實。這是小說的鐵律。在《了不起的蓋茨比》中,我們打開書中任何一頁,照亮故事的鮮活細節(jié)比比皆是,像石頭般硬朗結實。
菲茨杰拉德與歌德一樣,他們分別在24歲就寫出了《人間天堂》和《少年維特的煩惱》,他們風流倜儻,一夜成名。菲茨杰拉德最了不起的,是勇于書寫金錢羅曼史,觸及了他個人的現實,觸及了他心目中美國時代的核心現實——觀照你我,關照現實和未來,這是作家的責任和義務。
庚子年秋天,畢業(yè)后幾乎在人群中走散的祁同學,早已為人夫、為人父,已是西南地區(qū)比較年輕的某縣縣長,在某機場買了我的長篇小說《黑金時代》??赐晷≌f后專門給我打了一個時長不短的電話。他說了三個沒想到:沒想到你寫小說了,沒想到你如此窮追“蓋茨比”,沒想到如此鐘情金錢羅曼史。
對于最初的那位姑娘,那份“陰暗和雄心勃勃”,于他已是云淡風輕。
責任編輯 張頤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