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道一

大年三十的火，元宵十五的燈。

耍完龍燈，吃完散宵飯，我們梅山地區(qū)的人才算得上正式過完年，高高興興投入新一年的辛勤勞作中去。父親比村子里的很多人更早散宵，還沒到初五，便開始干活。別人還在走親訪友，繼續(xù)沉浸在節(jié)日的歡愉中，父親帶領(lǐng)我每天去挖土。山上的涼意深且濃，但挖一陣下來，就會出汗，身上的衣服逐件減少，直到汗流不息，只差沒赤膊上陣了。

我以為父親一如既往會種麥子或種烤煙，挖得很不情愿，想方設(shè)法磨洋工。十五那天，我怎么也不肯去挖土，以手上打了泡為借口。母親也心疼不已，替我辯解。礙于元宵節(jié)日，父親不好發(fā)脾氣，只好一個人扛起鋤頭出門去。

家家戶戶已經(jīng)在熱熱鬧鬧過元宵節(jié)，父親還沒回來。母親讓我去叫父親回家吃飯，我走到自家的山頭，看見了一番不同的景象。一棵棵小橘樹苗排列有序，站立在翻新過后的土壟上。盡管它們初來乍到，但是顯然已經(jīng)和山風(fēng)熟稔，親熱地打成了一片，和山色融為了一體。它們舉著醒目的青郁，亮成了一道嶄新的風(fēng)景。

我驚喜，原來父親是忙栽橘樹。橘子在鄉(xiāng)下是好東西，在那蘋果還沒有大肆進入南方鄉(xiāng)村的時候。以后我家有橘子吃，可一飽口福，想想都覺得美滋滋的。早知道，父親早早結(jié)束過年是栽橘子樹，我肯定會奮力把土挖得更深，挖得更細。

父親看到我，僅僅抬頭看了我一眼，繼續(xù)蹲在地上，用挖鋤給新栽的橘子樹培土。我叫父親回家吃飯，父親置若罔聞。我看那一個個挖好的小坑，明白父親要栽完才會回家。

我急忙跑到跟前去幫忙，給父親扶橘子樹，運送橘子樹。一棵棵橘子樹站立在自己的新家園，居然毫無違和感，在尚有春寒的風(fēng)里搖擺身姿，不斷地向四周揮手致意，頗具風(fēng)度。

等到全部栽完，已經(jīng)兩點多了。父親伸了伸酸痛的腰身，看到滿山的橘子樹，欣慰地露出笑臉。我突然發(fā)現(xiàn)他背上有一團濡濕，汗?jié)褚卤?，可見父親根本就沒有停歇，而他勞動的熱情驅(qū)散了山風(fēng)攜至的寒意，全然沒有覺得冷。

那天元宵節(jié)，健壯的父親一口氣栽下半山的橘子樹。父親正好40 歲，元宵節(jié)是他的生日。回到家里，親朋都來為父親祝賀生日。父親一身的泥濘，很不好意思地對客人們笑了笑。

那天，酒量甚淺的父親喝醉了，他手舞足蹈地和客人們描繪他設(shè)想中的橘園。酒氣熏紅的眼眸里，那一刻閃現(xiàn)的一定全是高大的橘樹和金黃的橘子。暮色里，客人們漸漸散去，村子里的燈火次第亮起。父親頭一回在黃昏里睡去，換做平常，他還在趕著回家的路上。

第二天，父親一大早醒來，扛起鋤頭又去了他的橘園。他一一察看，看到哪棵傾斜了些許，伸手扶正，并用鋤頭把樹落腳處多培一點土，并把土緊一緊，使得橘子樹站立得更為有力，在更大的風(fēng)里也不會傾倒。他的臉上流露出期待橘子樹快快扎根、速速生長、早早結(jié)果的神情，像一個渴盼糖果的孩子。

小橘子樹在父親的精心照護下，一年一個樣，五年之后，儼然一座小橘園。朝來風(fēng)，晚來雨。父親努力從一個農(nóng)夫向果農(nóng)轉(zhuǎn)變，盡管這個轉(zhuǎn)變特別艱難。父親是一個能干的農(nóng)夫，稻子種得比誰都好，總能多收三五斗。但對于橘樹，他是一個蹩腳的果農(nóng)，毫無經(jīng)驗，只能摸石頭過河，一點一點地探索。橘子樹是很傲嬌的，折斷了，很久裸露著傷疤不肯愈合。輕輕地摸一下，一把黏稠的淚水，父親的心疼了一下又一下，整個下午就完整無缺地疼掉了。

父親衣服上的鹽漬，是結(jié)晶的苦和累，無聲地昭示每一棵橘樹的來之不易。深秋的時光多么可愛，看著一山的金橘，好像一盞盞的小燈籠，把整個天空照亮，似乎暮色都會來得比其他地方要晚一些?？粗賵@，父親的神情舒展了，苦累仿佛也消散了。

父親擔(dān)心橘子被偷，決心搭建一個看守棚，簡單地用樹杈架起，裹之以茅草，父親認為不是長久之計，他要做一個牢固的可以使用無數(shù)年的看守棚。由于離山腳有較遠的距離，挑磚上來不太現(xiàn)實，況且買磚要用錢，這個支出不在建設(shè)橘園的范疇內(nèi)。父親是一個石匠，這時候他就打起了石頭的主意，到處尋找一人能夠搬運或調(diào)運的小石塊，然后一塊一塊、一片片地壘砌起來。整整一年之中，但凡有點農(nóng)閑時間，父親都在山上找石頭、搬石頭、砌石頭，硬是一個人建起了一座背靠土坎的石頭房。

石頭房不高，大人需要躬身彎腰進去，但里頭冬暖夏涼。父親還特意在里頭擺放了一張家里快要廢棄的涼床，躺臥其上便于守橘園。那時候，我總是很驕傲地認定，父親的這間石頭房在村子里是獨一無二的。路過看到石頭房的鄉(xiāng)親們都很驚訝，佩服父親的干勁，都說看樣子老袁是要在這里搞個聚寶盆。父親也不作聲，只是嘿嘿地笑。那一刻，橘園在他馳騁的想象里定然是一座金山，也或許是聚寶盆。

在一座由來已久的山面前，知多知少，沒什么打緊，一座山的蘊藉太深了。面對一座橘園，必須所知甚多，父親知道每一棵橘樹新生的枝丫，知道每一條害蟲大致出沒的時間，知道什么時候該剪枝施肥，知道什么時候該松土護干。即便如此，橘園最豐產(chǎn)的那一年，也才12擔(dān)橘子。母親挑到集市上去賣，不少熟人問價，并紛紛拿起一個橘子剝開就品嘗，而購買者寥寥無幾。不知去了多少次，也不知被別人嘗掉了多少，總算賣完，一結(jié)算，連當(dāng)年用去的肥料錢都不夠。母親板起臉。這種白費力氣還搭進去錢的活兒，擱誰也不樂意。父親不發(fā)一語，依舊在忙完農(nóng)田之余，躬身于橘園?？砷賵@任憑父親怎么努力，依舊是不爭氣，越發(fā)寥落，一年接一年地有很多橘樹死去。父親痛恨那種鉆心蟲子，在橘樹主干上吐出白色的木屑，然后橘樹慢慢干枯，最后成為一樹廢柴。

父親修建的石頭房子并沒有派上多大的用場，每年的橘子都結(jié)得不如人意，根本用不著守夜。只是為了防盜起見，父親常常揚言，靠近路邊的橘子下埋了爆藥，誰敢去偷摘，炸傷了后果自負。其實，根本就沒有什么爆藥，父親只是裝模作樣在樹下挖幾鋤頭，做做樣子而已。母親守護橘子也算是盡心，常常和村里的小孩子們說，橘子園里路邊上伸手可摘的橘子都打了農(nóng)藥，吃了會中毒的。其實，也沒有這回事，嚇唬孩子而已。正是實施了這樣的“計謀”，橘子安然無恙，并沒有遭到過偷摘。

眾峰屏列，山色青郁。父親的心事，我從來不去過問，只是覺得父親這般的付出，換不來應(yīng)有的收成，我替父親有些惋惜。父親默默藏起生活的艱難，藏起勞作的艱辛，藏起歲月的苦澀，在命運的暮色里匆匆趕路。父親這個驕傲的農(nóng)人，一門心思置換身份，想成為一個成功的果農(nóng)，舉著理想主義者的旗幟，在橘園進進出出，一晃就是許多年。

很多事情就是這樣，多年以后，突然發(fā)現(xiàn)那只不過是一個過渡，時光的捉弄，風(fēng)一吹，散了，沒了。父親選擇在一個深秋砍掉了所有殘存的橘樹，晾干之后，他一把火燒了，熊熊的大火映著父親那張褶皺的臉龐，臉龐深烙的悲喜不露。父親在火堆邊沉默地坐了一下午，抽完了所有的煙，直到月色蒼涼，方才回家。

時間是大地上所有事物的見證者，所有或大或小或深或淺的印記，終歸被時間和歷史撫平。作為曾經(jīng)葳蕤、欣欣向榮的橘園，現(xiàn)在沒有了一棵橘樹，只剩下一些蒲公英和艾蒿長勢兇猛，囂張跋扈。橘園曾經(jīng)出現(xiàn)，最后又似乎從沒存在過。追溯意義，答案在不知所向的風(fēng)中?？湛杖缫?，好像這里從來就沒生長過滿山青色的橘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