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悅

（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北京 100872）

1 否定羨余概述

現(xiàn)代漢語中有一些特殊的語法事實的分歧現(xiàn)象，如“忍不住笑”和“忍不住不笑”，雖然后者有否定詞“不”，但兩者的表義最終都指向了“笑”這一相同的結(jié)果。再如“忍住笑”和“忍住不笑”，雖然后者亦有否定詞“不”，但二者的表義仍然相同，均是指向了“不笑”這一相同的結(jié)果。

眾所周知，形式不同，意義一定不同。這兩組結(jié)構(gòu)“忍不住VP”“忍不住不VP”和“忍住VP”“忍住不VP”看似形成了一對對稱結(jié)構(gòu)。這兩組結(jié)構(gòu)是否真的分別表示了相同的意思？這兩組結(jié)構(gòu)內(nèi)部分別有什么不同？這兩組結(jié)構(gòu)是否真的完全對稱？

先說第一個問題，“忍不住VP”“忍不住不VP”和“忍住VP”“忍住不VP”看似是表示了相同的意思。如：

究竟為何（1）和（2）組的兩個結(jié)構(gòu)都分別指向同一種結(jié)果？例（1）a和例（2）a都很好理解，忍不住VP的結(jié)果自然是指向VP，忍住VP的結(jié)果自然是指向了其反義的不VP。但究竟為何（1）b和（1）a指向同一種結(jié)果？相應的，（2）b與（2）a也指向了同一種結(jié)果。為何否定副詞在“忍不住不VP”和“忍住不VP”中沒有起到相應的否定作用呢？本文嘗試用漢語中的羨余否定現(xiàn)象來解釋。

羨余是語言中一種很普遍的現(xiàn)象，趙元任在《中國話的文法》（1968）中最早提出“羨余”這一術(shù)語，他在文中提到：“‘雖然如此’中的‘然’即‘如此’，這就是羨余?！贝饕В?004）指出：“語言中的羨余又被稱為冗余是指：在一個語言結(jié)構(gòu)體中，某個符號形式所變現(xiàn)的語義內(nèi)容不是理解它所在的語言結(jié)構(gòu)體的意義時所必需的?！绷w余現(xiàn)象存在于語言的各個層面。所謂羨余否定指的是，在一定的語言交際中否定形式的存在并不表示否定意義，否定標記的有無也不影響語義內(nèi)容的表達?，F(xiàn)代漢語中常見的否定副詞有“不”“沒”“別”，否定羨余中這三個詞出現(xiàn)得最多，特征也最為明顯。因此否定羨余的分布主要可以分為以“不”為標記的分布，以“沒”未標記的分布和以“別”為標記的分布。張誼生在《現(xiàn)代漢語副詞探索》中對羨余否定做過明確的定義，他指出羨余否定是指“那些雖然在形式上含有‘不、沒、別、未’等否定成分，但實際上并不表示否定的語言現(xiàn)象”。也就是說，羨余否定應當包含兩個條件：（1）結(jié)構(gòu)中要出現(xiàn)“不”。（2）“不”的存在并未影響表義。毛鳴（2019）補充了第三個條件，即：（3）“不”有特殊的語法意義。

從這一角度看，“忍不住不VP”和“忍住不VP”確實屬于否定羨余的現(xiàn)象。首先，“不”確實存在。其次，在這里，“不”作為一個否定標記并沒有產(chǎn)生應有的否定意義，語義并沒有發(fā)生改變。也就是說，“不”并未影響表義。

（3）A他們五個人會意似的互相看了一眼，便由徐子材當先，走出了車站，到江邊的草地上。“章小姐，你請我們老遠地跑來，難道茶點也不備么？”龍飛再忍不住不說了?！安幻?，自然有呢?？墒悄愕脑谀睦?？仲昭，你手里的東西不是龍飛的罷？”章秋柳很尖利地說，不等任何人的回答，她就翩然跑走了。（茅盾《蝕》）

B 他們五個人會意似的互相看了一眼，便由徐子材當先，走出了車站，到江邊的草地上?！罢滦〗?，你請我們老遠地跑來，難道茶點也不備么？”龍飛再忍不住說了?！安幻?，自然有呢?？墒悄愕脑谀睦?？仲昭，你手里的東西不是龍飛的罷？”章秋柳很尖利地說，不等任何人的回答，她就翩然跑走了。

（4）A 凱瑟琳是愛我的，她根本沒有也永遠不可能有外遇！山杉惠子極力忍住笑，希恩斯則氣惱地把那張紙團成一團扔在那個醉漢悲傷的臉上：“滾出去！”（劉慈欣《三體》）

B 凱瑟琳是愛我的，她根本沒有也永遠不可能有外遇！山杉惠子極力忍住不笑，希恩斯則氣惱地把那張紙團成一團扔在那個醉漢悲傷的臉上：“滾出去！”

例（3）中的“忍不住不說”和“忍不住說”都表示的是相同的結(jié)果，即說了出來；例（4）中的“忍住笑”和“忍住不笑”同樣是表示的相同的結(jié)果，即沒有笑。因此可以肯定，“忍不住不VP”和“忍住不VP”中的“不”的存在并沒有影響表義。

2 “忍不住不VP”的否定羨余判斷

那么，要確定“忍不住不VP”和“忍住不VP”是一種否定羨余現(xiàn)象，還需要確定這里的“不”有特殊的語法意義。首先分析“忍不住不VP”，本文認為這里的“不”有三點特殊的語法意義。請看例子：

（5）我出道的時代跟胡適不一樣。胡適那時代的知識人很受尊重，而胡適出來時就是大學教授，當然容易造成一個好形象。我一出道就是流氓，靠打天下起家，所以，不斷有訴訟，不斷有花邊新聞，不可能有好的形象。可是這有助于我的發(fā)言權(quán)，當輿論這樣封鎖我時，它還是無法完全拒絕我，還是要登我一個百分比，因為它忍不住不登嘛?。ɡ畎健独畎綄υ掍洝罚?/p>

（6）自從軍校畢業(yè)成了軍人之后，剛剛好是第十年了。楊到現(xiàn)在卻仍然沒能解開心中這一個結(jié)。這可不是初級的算數(shù)，光有明快的思路也無法找出正確的答案。雖然知道思索這種問題只會讓自己陷入思考的迷宮中，但他卻又忍不住不去想。（田中芳樹《銀河英雄傳說》）

（7）說不出的味兒，從她的心窩直沖到鼻尖。她跑到床前，把自己擲在床里，臉伏在被窩上。她再忍不住不哭了！二十小時前可愛的人兒，竟太快地暴露了猙獰卑鄙的丑態(tài)。他是一個輕薄的女性獵逐者?。┒堋段g》）

（8）“但是，史同志，”陳中忍不住不說了，“聽說店東們聚會過幾次，準備積極反抗，誓不承認店員工會的三項要求呢。”（茅盾《蝕》）

第一，從例子（5）-（8）中可以看出，相較于“忍不住VP”，加了“不”以后的“忍不住不VP”的強調(diào)的程度更深。在這里，“不”的否定作用減弱，強調(diào)作用增強。根據(jù)毛鳴（2019）的研究，“不”的語法功能主要有三種：分別是表示主觀減量的“不”，如：

（9）張一化命人做一大木牌，上書“招兵買馬”四個斗大的金字。不幾日功夫，便招了一百多人。（李文澄《努爾哈赤》）

這里的“不”是對時間量的削弱，強調(diào)時間短，可以與“只、僅僅”替換。

第二種是表示猜測的“不”，如：

（10）她怕不是因為這個才要離開中國的吧，這一切一切她從來也不愿意細想。（鐵凝《大浴女》）

這里的“怕不是”并非是對“恐怕不是、應該不是”的否定猜測，而是表“可能是、大概是”的猜測，用來表明自己的不確定。

第三種是表示強調(diào)的“不”，如：

（11）何茹不（是）說了嘛，他要尋找一些什么丟掉的東西。（李國文《月食》）

“不（是）說了嘛”對應的是肯定式“說了嘛”，“不”是對后面的動詞進行強調(diào)，用來進行解釋和說明。

本文認為，例子（5）-（8）中的“不”性質(zhì)更接近表示強調(diào)的不。（5）中的“忍不住不登”是比“忍不住登”的渴望的程度還要深，（6）中的“忍不住不去想”，這種想的程度之深大過于“忍不住想”所表示的。其余幾例類推。我們大膽地猜想，在“忍不住不VP”中，“不”作為否定副詞的性質(zhì)已經(jīng)虛化，其詞性更接近于一個表示強調(diào)的程度副詞，用來加深后面所跟的動作程度。

“忍不住不VP”中“不”的第二點語法特征，是相較于“忍不住VP”而言，“忍不住不VP”更能傳遞出說話人不希望VP這一動作發(fā)生的意味。如例（6）中，“楊”知道“思索這種問題只會讓自己陷入思考的迷宮中”，因此他本身不愿意去想，不希望“思索”這一動作發(fā)生，但他卻“忍不住不想”。例（8）中，“陳中”是不想“說”的，但因為情況到了萬不得已、不得不說的程度，因此他再不希望這些話說出來，也“忍不住不說”。由此，也可以體現(xiàn)出，“忍不住不VP”所表示的程度確乎深于“忍不住VP”。

“忍不住不VP”中“不”的第三點語法特征，是當使用“忍不住不VP”的時候，其語境前后一定有一個或隱性或顯性的預設，即客觀要求說話人“不VP”，但說話人主觀需要“VP”，這一結(jié)構(gòu)的主觀性更強。如例（5）中，李敖“一出道就是流氓，靠打天下起家，所以，不斷有訴訟，不斷有花邊新聞”，客觀環(huán)境不允許這樣的人被采訪、登上版面，但是出于記者主觀的愿望，報社還是“無法完全拒絕我，還是要登我一個百分比，因為它忍不住不登嘛”。例（6）中看似是他主觀的不希望再想這件事，但也可以將他理智的一面看作是一種客觀的條件，要求他不再思索這一問題，但他主觀上強烈的沖動使得自己“忍不住不去想”。例（7）中，客觀條件讓她不能失態(tài)、不應落淚，但她主觀上再強忍不住，于是“再忍不住不哭了”。例（8）中在說話人開口之前，同樣有一個前文的預設，即他要說的話原是不應該說的，但迫于當下的情形，則不得不說，因此是“忍不住不說”。

通過以上分析，我們可以得出一個肯定的結(jié)論：“忍不住不VP”中的“不“正是一個否定羨余標記，它在這里起到的是一種強調(diào)后面所跟動詞的作用?！叭滩蛔〔籚P”確實屬于現(xiàn)代漢語中的否定羨余現(xiàn)象。

3 “忍不住VP”的否定羨余判斷

為確定（1）和（2）是否真的是一組對稱的結(jié)構(gòu)，我們有必要以同樣的方法考察一下“忍住不VP”是否屬于羨余否定。首先“忍住不VP”中出現(xiàn)了“不”，其次“不”在這個結(jié)構(gòu)中也沒有起到否定的作用，是不表義的。這一點在上文例（4）中已經(jīng)解釋過了。我們主要考察“忍住不VP”是否也有特殊的語法意義，請看：

（12）我能蓋帽，但僅此而已。他們很輕松地打敗了我們，而且贏得了冠軍。我們最后排名第七。但是在比賽中確實讓他難看了。我蓋了他的帽，本來想笑，但是想到他就在后面，我忍住了。第二次蓋了他帽后，我努力掩飾自己的感覺，但是沒辦法忍住不笑。（姚明《我的世界我的夢》）

（13）當年初冬，李云經(jīng)已經(jīng)進入彌留狀態(tài)，微細的脈搏，宛若游絲一般。到了最后，水米幾乎都難以入口。就在李云經(jīng)病逝的前一天晚上，他忽然振作起精神來，以沙啞的嗓音召喚身邊的妻子，示意她把兒子叫到床前。李嘉誠當時已經(jīng)15歲，生得虎頭虎腦。見爸爸氣若游絲地躺在燈影里喘息，他竭力忍住不哭。李云經(jīng)攥住兒子的手，低聲喚他的名字：“阿誠！……”（竇應泰《李嘉誠家族傳》）

根據(jù)例（12）-（13），可以看出，相比“忍住VP”，“忍住不VP”更能傳遞出說話人不希望VP這一動作發(fā)生，并且，不希望的原因往往來自于外部客觀條件的限制。這就恰好對應了“忍不住不VP”中“不”的第二點和第三點語法意義。如例（13）中，姚明不希望自己笑出聲，而這并非他主觀上不想笑，是由于有一個前文的預設“他就在后面”，有這一客觀限制，因此姚明忍住了、沒有笑。例（14）中，李嘉誠不希望自己哭，并非自己不想哭，而是“爸爸氣若游絲地躺在燈影里喘息”，他不敢讓爸爸傷心，有這樣一種限制，因此忍住了想哭的沖動。這些例子都表明“忍住不VP”中“不”的特殊語法意義。同時，正是因為“忍住不VP”有一個來自于外部的、客觀的條件限制了說話人VP，才能夠更加反襯出說話人對實施VP動作的強烈愿望，那么“忍住不VP”的程度自然也就深于“忍住VP”了。這恰好又與“忍不住不VP”中“不”的第一點語法意義對應上了。

4 結(jié)論

因此，我們可以得出結(jié)論，“忍住不VP”和“忍不住不VP”中的不4和不5都是否定羨余標記。考慮語言表達應當遵循經(jīng)濟原則，語用要遵循合作準則中量的準則，那么作為羨余否定標記的“不”絕對不是一個可有可無的成分，它的存在就必然有一些特殊的語法意義。本文通過研究認為，作為羨余否定標記的“不”在“忍不住不VP”和“忍住不VP”中又如下三點語法意義：（1）相較于“忍不住VP”和“忍住VP”，“忍不住不VP”和“忍住不VP”強調(diào)意味更重，后者程度往往較前者深。（2）“忍不住不VP”和“忍住不VP”更能傳遞出說話人不希望VP這一動作發(fā)生，且后者的不希望往往并非出于主觀意愿，而是考慮到客觀條件的限制。（3）使用“忍不住不VP”和“忍住不VP”時，一定有一個或顯性或隱性的預設，即某種外部的、客觀的條件要求說話人“不VP”，但實際上說話人的主觀意愿與之相悖。因此使用這兩種結(jié)構(gòu)時，說話人的主觀性更強。

那么，在確定了“忍不住VP”和“忍住不VP”中的“不”是否定羨余標記以后，有一個新的問題是也必須考慮到，請看下面兩個例子：

名詞+動詞+可能補語+動詞

（1） 我忍不住哭。（2） 我受不得罵。

1 2 1—2主謂關系

3 4 3—4動賓關系

5 6 5—6動補關系

但例（1）和例（2）有很重要的差別，這個差別是基于語義的：

我忍不住哭≠我忍住不哭

我受不得罵＝（*）我受得不罵

盡管語法上沒有“我受得不罵”這種用法，但我要表示的是，例（2）中的雙重否定所表示的語義仍然和原句一樣，都是表示“不能經(jīng)受辱罵”這樣的意思。但例（1）中的句子經(jīng)過雙重否定以后，意義完全不同。“我忍不住哭”表達的是“我哭了”這一結(jié)果，“我忍住不哭”表達的是“我沒哭”這一結(jié)果。為什么這二者會完全相反呢？

其實，在確定了“不”的否定羨余標記身份以后，這個問題就迎刃而解。毛鳴（2019）的研究中發(fā)現(xiàn)，作為否定羨余標記的“不”有一類是表示強調(diào)的。我們也大膽猜想，在“忍不住不VP”和“忍住不VP”中的否定羨余標記“不”也屬于這一類表示強調(diào)的“不”，在這里，“不”作為否定副詞的性質(zhì)已經(jīng)虛化，它失去了否定的表義功能，轉(zhuǎn)而演變成一種近似程度副詞的性質(zhì)。那么，“我忍不6住哭≠我忍住不7哭”就很好理解了。不6和不7都是否定羨余標記，且他們都不再是否定副詞，而可以看作一種程度副詞。那么他們之間就不存在這種“雙重否定等于肯定”的對應關系，自然就不相等了。

通過上述研究，我們解釋了為何“忍不住VP”“忍不住不VP”和“忍住VP”“忍住不VP”兩組結(jié)構(gòu)分別指向了相同的結(jié)果。但“忍不住VP”“忍不住不VP”之間的語法意義并不完全相等，主要差別在于否定羨余標記“不”的特殊語法意義。同理，“忍住VP”和“忍住不VP”之間的差別也和上述兩組結(jié)構(gòu)相同。因此，我們可以說，“忍不住VP”“忍不住不VP”和“忍住VP”“忍住不VP”是一對對稱的否定羨余結(jié)構(gò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