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岐山
九月的關(guān)東大地,漸入涼秋。
一股瀕死的氣息,在軍營上空瘟疫般彌漫。連日的降雨,似一塊爛狗皮塞滿大家的心,令人情緒沮喪,莫名焦躁。這是一群如喪家之犬的人,在解放了的關(guān)東他們像過街老鼠人人喊打,甚至還會隨時丟掉性命。雖然幾十天前,他們還無比傲驕地被日本關(guān)東軍譽為帝國的驕傲。
高橋一郎大隊長清楚,他率領(lǐng)的是一支裝備齊全,技術(shù)精湛,經(jīng)驗豐富,作戰(zhàn)能力較強的特殊部隊。高橋一郎記得,當(dāng)初被任命為大隊長時,部隊作戰(zhàn)手冊上明確規(guī)定,主要任務(wù)是訓(xùn)練從關(guān)東軍其他兵種調(diào)來的初級指揮官,以及學(xué)生出身的見習(xí)軍官。他還記得一個月前,蘇聯(lián)紅軍進攻東北日軍,他率大隊攻擊了西邊的蘇聯(lián)機械化部隊,擊落擊傷三架蘇軍戰(zhàn)機,擊毀四輛重型坦克,應(yīng)該說戰(zhàn)績輝煌,可是,一個令人無比沮喪的消息突然來臨——無條件投降,令人十分震驚、懊喪?,F(xiàn)在,失去聯(lián)系的他們像斷根的浮萍,無法預(yù)知未來的命運。他和部下成了被遺棄在異國的孤魂野鬼。此時,最令他懼怕、憂慮的是被彪悍的蘇聯(lián)紅軍俘虜,因為幾天前給蘇軍造成了很大傷亡,他擔(dān)心蘇軍復(fù)仇,即使不被殺掉,他也不想進蘇軍戰(zhàn)俘營,不想被送往那個夢魘般的地方——遙遠(yuǎn)寒冷的西伯利亞勞改營。
這天傍晚,下了一天的冷雨仍沒停歇,軍營里的空氣似乎發(fā)霉了。高橋一郎吩咐食堂做了幾個日式肉菜??伤麤]想到,如此誘人的家鄉(xiāng)美味,不僅沒緩解部眾的壓力,卻勾起了他們的思鄉(xiāng)之情,讓他們情緒越發(fā)低落、壓抑。幾杯清酒下肚,幾個小兵開始低頭啜泣。幾個中下級軍官,唱起了家鄉(xiāng)小調(diào),接著,飯?zhí)美锟蘼曇黄?。副大隊長巖古秀火了,把酒碗摔在地上,揪住一個小士兵大罵“八格牙路”,窩囊廢,作為帝國軍人,寧為玉碎不為瓦全,不許哭!巖古秀噼啪幾個耳光后,小士兵嘴角上的鮮血滴滴嗒嗒落在酒碗里。中尉藤本光看不下去,把酒碗摔在地上,為什么打人?難道思念家鄉(xiāng),哭一聲都不允許嗎?就在巖古秀愣神的功夫,噼噼啪啪,飯廳里摔碗砸盤的聲音突然響成一片,幾百人在酒精的作用下,猶如紅眼魔鬼,像一股暴怒的洪流沖向巖古秀。
高橋一郎知道,他不能再拖延、遲疑了,他必須盡快帶領(lǐng)部眾向南進發(fā)。雖然不曉得前路是兇是吉,但他知道,他無法再把這些人困在軍營里等待受降了,不然,這股暴怒的洪流說不上哪時哪刻就會把他吞噬。他說,只要往南走,就會離家鄉(xiāng)近一些,離西伯利亞遠(yuǎn)一些,就會讓我們這些孤獨的、顫栗的、恐懼的靈魂,得到些許慰藉、安撫。
這天清晨,天氣陰冷,云霧繚繞,連陰雨總算歇了腳,三百多人分乘十幾輛軍車,碾壓著泥濘的坑洼不平且濕滑的泥水路,匆匆惶惶行走在南逃的路上。高橋一郎臉色陰郁,一言不發(fā),其他軍官各懷心事,惴惴不安。
為了減少不必要的麻煩,高橋一郎下達了不許侵?jǐn)_沿途村民的戒令。他知道,日軍在東北犯下了滔天罪行,關(guān)東人恨不得生吞活剝了他們,他們必須把尾巴夾起來,灰溜溜低頭逃竄,但仍有一名年輕士兵,因饑餓違反了戒令。部隊行進到一片玉米地時,這名年輕士兵如一頭饑不擇食的餓狼,鉆進青紗帳,掰下幾穗正在灌漿的青棒子玉米啃起來。幾個士兵餓得眼睛發(fā)藍(lán),雖顧忌大隊長命令,但平時搶掠慣了,也跟著鉆進玉米地,掰下青棒子啃。巖古秀本想阻攔,但他看見那些蓬頭垢面,人不人鬼不鬼的士兵時,痛苦地閉上了眼睛。
坐在前面吉普車上的高橋一郎跳下車,大為光火,抽了士兵一個耳光,吼道,國家戰(zhàn)敗了,中國的百姓,早就對我們恨之入骨,如果不想自尋死路,就別再侵?jǐn)_他們,不然,惹惱了中國百姓,我們將死無葬身之地,永遠(yuǎn)也別想回到日本的家鄉(xiāng)!
大家不由得一陣顫栗,突然,前邊玉米地傳出沙沙聲響,他們驚恐地發(fā)現(xiàn),玉米葉晃動處,顯露出若隱若現(xiàn)的身影,那些中國老百姓雖面呈菜色,但手里提著的鐮刀和斧頭,卻泛著青光,他們的眼里,射出無比怨憤的目光。年輕士兵趕緊扔掉手里的青玉米棒子,巨大的恐懼和驚惶,使他的身子篩糠似的顫抖起來。
綿綿秋雨中,這些人雖穿著整齊的軍服,但仍一身泥水,神情疲憊、黯淡,士氣低落,如被拋棄的荒原狼,在鄉(xiāng)間泥路上艱難行進。二十多天后,高橋一郎率部隊來到一座被茂密森林覆蓋的小山崗。前哨來報,他們被八路軍一個團包圍了,山崗下的村子叫王崗。
高橋一郎心中一凜,想到山崗下村莊的名字,王崗——亡崗!難道,上天真的要讓我們葬身在這個小山村嗎?一陣悲傷、酸楚涌上心頭。那些軍官們似乎嗅到了死亡氣味,頹然跌坐在泥水里,意志如雪崩似的坍塌,他們深知,被遺棄在關(guān)東的荒天野地里,即使死了,也是無家可歸的的孤魂野鬼。高橋一郎努力使自己鎮(zhèn)定下來,環(huán)顧了一眼密林,心想還好,從作戰(zhàn)角度講,小山崗地勢有利,密林可以作為掩護,如果遭到進攻,還能勉強抵擋一陣子。他命巖古秀就地修整,把帶來的機槍,以及其他武器集中管理,組成幾個戰(zhàn)斗分隊,安排好崗哨和偵察兵,高度戒備,隨時準(zhǔn)備戰(zhàn)斗。然后,高橋一郎安排中尉藤本光,將大家的錢財集中起來,帶兩個士兵脫掉軍裝,到百姓家買些吃食。藤本光下山前,高橋一郎不放心,說,到了老百姓家,必須敲門,不要高聲喊叫,如果他們不愿意賣,也不要惱火,再去其他人家買。
擋在高橋一郎部隊前面的,是東北民主聯(lián)軍的一個旅。旅長曾志擔(dān)心這股日軍危害百姓,便派出一個主力團,將他們包圍在王崗村附近的山林里。曾志得悉,這是一支特殊部隊,便沒有盲動,把情況向上級做了匯報。上級首長意識到,這批人極具特殊性和重要性,即指示,要想盡一切辦法,把這支特殊部隊爭取過來,為我所用。我軍要培訓(xùn)特殊兵種正需要他們,而此時,八路軍總部雖從延安派出業(yè)務(wù)骨干,已在奔赴東北的路上,但也不過幾十人。而被曾志部隊圍困的這股日軍大隊,竟然超過三百人,于是上級給曾志發(fā)電,立即組織精干談判人員,搶在蘇聯(lián)紅軍和國民黨部隊之前,速上王崗,安撫招降高橋一郎。
一天后,曾志派指導(dǎo)員葉尊亮,帶領(lǐng)偽副縣長三橋(日本人)等五人,組成談判小組,匆匆踏上前往王崗的泥濘鄉(xiāng)路。
被包圍后,高橋一郎和他的部隊就成了甕中之鱉,這些日軍像驚弓之鳥一樣,惶惶不可終日。接到談判邀請后,高橋一郎猶疑了許久,他不清楚八路軍急著與自己談判,究竟為什么?為此,他和巖古秀商量,派出王崗村的偽村長和偽警長前去接頭,先探探水再說。雖在八路軍重兵包圍下前途未卜,也無法掌控自己的生死,但他骨子里的傲慢,以及與生俱來的優(yōu)越感仍然根深蒂固,但他錯了,他這種明顯的帶有侮辱性質(zhì)的舉動,讓葉尊亮大為光火,太不像話了!葉尊亮指著偽村長的鼻子說,你回去告訴高橋一郎,作為戰(zhàn)敗方,他必須端正態(tài)度,已經(jīng)被我們包了餃子,還有啥狂傲的?告訴他,要想活命就來談,拿出誠意來,不然我們就殲滅之!偽村長和偽警長嚇得直哆嗦,他們沒想到,看起來年紀(jì)輕輕、文縐縐的葉尊亮不怒自威,臉若冰霜,英氣逼人,骨子里透出一股攝人魂魄的殺氣。
高橋一郎聽了偽村長的話,嚇出一身冷汗,他這才意識到自己有多荒唐,他知道葉尊亮不是嚇唬他,真要把八路軍惹惱了,自己區(qū)區(qū)幾百人,怎能抵擋住一個主力團的圍剿呢?高橋一郎趕緊派藤本光帶著五名尉官,代表他去參加預(yù)備會。藤本光雖然脫了軍裝,衣內(nèi)卻掖著手槍。他們冒著瓢潑大雨,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瑟縮著向山下走去。
傍晚時分,結(jié)束談判的藤本光出門,大雨已經(jīng)停了,西天的陰云裂開一道縫隙,久違的陽光,像簇簇金劍穿透烏云,投射到蒼莽的遠(yuǎn)山上。濃重的暮靄潮水般漫來,小山村升起了裊裊炊煙,一股爆蔥花的香味,勾起了藤本光強烈的饑餓感,這是家鄉(xiāng)媽媽的味道啊,多日沒吃到熱乎飯菜的幾名日本尉官,不約而同地在心中升起對家鄉(xiāng)的思念。
夜幕中,高橋一郎終于見到手電的光亮,心中懸著的石頭落了地。他顧不得藤本光饑腸轆轆,把他拽到自己帳篷,和巖古秀一起了解談判情況。八路的,十分友善,藤本光喝了一口高橋一郎遞過來的熱水說,他們非常真誠,并不想消滅我們。
第二天清晨,天空仍然寡著臉,用過簡單的早飯,高橋一郎帶著兩名中尉,下了山。他不敢再怠慢了,他清楚作為敗軍之將,他是沒有談判資本的,他可不想因為自己的過失而惹惱對方。
這次談判地點,改在王崗村西的土地廟。葉尊亮隔著一張舊柞木桌,向高橋一郎點點頭,示意他坐下。高橋一郎想,藤本光說得一點不假,對面這個不卑不亢、波瀾不驚的年輕面孔,的確是個不可小覷的對手。高橋一郎調(diào)整了下坐姿,但骨子里的傲慢以及殘存的那點所謂尊嚴(yán),讓他嘴角掛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冷笑。
但很快,他的心便拔涼拔涼。三橋說,現(xiàn)在縣城里有2萬多日本人,正焦慮地等待遣返回國。他們聽說高橋一郎帶著幾百名身著軍裝、攜帶武器的日本軍人來到王崗,都很惶恐,擔(dān)心他們與中國軍隊作戰(zhàn),而牽連到城內(nèi)的日本人,導(dǎo)致同胞流血、傷亡……
高橋一郎心里突然泛起一陣酸楚,他沒想到,自己和部眾竟成了同胞的累贅、威脅。他沉默了幾秒鐘,眼中充滿了愧疚,對三橋說,三橋君,請您務(wù)必轉(zhuǎn)告縣城的同胞,我們之所以冒雨來到這里,并不想與中國軍隊打仗,只覺得往南走,會離本土近一些……可是,高橋君,三橋打斷他,不屑地看了他一眼,說,既然為了避免作戰(zhàn),為何不把武器丟掉?高橋一郎面色羞紅地囁嚅道,離開得太匆忙,所以才把武器帶在身邊的。三橋?qū)⑿艑⒁傻仄财沧?,又看了他一眼?/p>
在高橋一郎與三橋唇槍舌劍時,葉尊亮并沒打斷他們,而是手拄下巴,冷靜地觀察著。待他倆不再爭吵,葉尊亮說,縣城2萬日本人的擔(dān)憂,不是沒有道理的,高橋一郎既然如你所說,就該將武器扔在兵營,而不是帶在身邊,只有拿出誠意才能獲取我方信任。自古兩軍對壘,從沒有口口聲聲說要投降,卻還將武器緊緊攥在手里的,你不覺得你的說辭有些蒼白、虛偽嗎?三橋附和道,威脅到了幾萬同胞生命安全,卻不感到羞愧?
葉指導(dǎo)員,我這次帶大家從駐地出來,不是為了我自己,而是為了部下的安危,高橋一郎急了,語速極快地辯解道,請貴軍一定相信我們,絕沒有負(fù)隅頑抗的意思,我的這些部眾,也是有父母兄弟姐妹的,我現(xiàn)在唯一的愿望,就是將他們平安帶回日本,所以,我們不愿發(fā)生戰(zhàn)斗,更不希望有人受傷或死亡,請貴軍相信我們的誠意。
高橋一郎將目光落在葉尊亮臉上,希望從那里讀出點態(tài)度來,可他失望了,他看到的仍是一張沉靜如水、不卑不亢的面孔,于是,他趕緊補充道,而且,我們只能對你們有好處,不會給你們添麻煩的,請貴軍放心。昨晚雷雨交加中,高橋一郎躺在帳篷里無論如何也睡不著。因為他不知道,八路軍會如何對待他們這些戰(zhàn)敗國的軍人,更不知受降儀式會出現(xiàn)何等尷尬、屈辱的場面。他的腦海里不時浮現(xiàn)出各種慘不忍睹、受盡凌辱的畫面,他甚至想好了,如果遭受奇恥大辱就剖腹自盡,給自己留下最后一點軍人的尊嚴(yán),但他做夢也沒想到,傳說中作戰(zhàn)勇猛、不怕犧牲的八路軍指導(dǎo)員,竟是一個帶著眼鏡,有學(xué)識、有涵養(yǎng),且紳士風(fēng)度十足的指揮官,而且,從其不卑不亢的態(tài)度、嚴(yán)謹(jǐn)有度的行事風(fēng)格,以及滴水不漏的講話來看,他極像一名成熟、穩(wěn)重、老辣的外交官,根本不像“土八路”。
葉尊亮板著臉孔說,作為戰(zhàn)敗方,你們必須交出武器,這是談判的首要條件,不容置疑,希望你們不要抱有任何幻想和僥幸。高橋一郎咧嘴苦笑了下,不置可否地點點頭。葉尊亮說,交出武器后,我們就不再是敵我雙方了,我們會把你們當(dāng)朋友以禮相待。
高橋一郎猶豫起來,他不知這個文縐縐的八路軍指導(dǎo)員說的是真是假,也許是看穿了他的心思,葉尊亮說,如果你們拒絕交出武器,我們就不客氣了,你不會不知道吧,包圍你們的是一個整編團,你們區(qū)區(qū)三百人,又沒有像樣的重武器,在我們幾千名勇猛的戰(zhàn)士面前,絕對不堪一擊,所以我奉勸你們,不要負(fù)隅頑抗、以卵擊石!
高橋一郎尷尬地苦笑了下。葉尊亮說,如果繳械投降,為了你們的處境和安全著想,只要將機槍、步槍、手槍和彈藥交出來,我方不會強迫軍官交出軍刀,所以,是自尋死路,還是給自己留一條活路,你自己選吧。葉尊亮炯炯有神的雙目,如炬般一眨不眨地盯著高橋一郎,補充道,不過我要告訴你的是,我們的耐心是有限度的,時間也是有限的!
葉尊亮的話像柄重錘,將高橋一郎的心砸的稀巴爛,隨行的兩名尉官露出驚懼的眼神看著他,但高橋一郎仍不肯相信葉尊亮的話,因為軍刀是榮譽的象征,只有軍刀被收繳,才代表完全繳械、臣服,可是,他們竟允許我們保留軍刀?
高橋一郎回到山林營地。他心中的疑慮,仍像密林中的濃霧,繚繞不散,他召集那些焦急等待的分隊長開會,這些人也是滿腹狐疑,不甚相信。他們覺得,這個條件是八路軍誘其投降的魚餌,一旦交出武器,八路軍可能就會把他們殺掉。但是,左有現(xiàn)代化重型武器武裝的蘇軍,后有美式裝備武裝的國民黨大軍,他們已無路可退了。
毋庸置疑,這一定是世界軍事史上,最為特別的受降儀式。
連陰雨雖然歇了,但天空依然黑云壓城,令人憋悶。心懷忐忑的三百多人,踩著泥濘的山路走向受降地點。這些人的心里,也陰沉沉的,靴子上沾滿了泥巴,腳步沉重滯澀。誰都不知道,等待他們的將是什么?也許是奇恥大辱,也許是機槍噴出的火舌。
終于,他們來到指定地點。
只有葉尊亮和通訊員,站在一塊空地上,他們沒帶武器,連匕首都沒帶。高橋一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們可是武裝到了牙齒,而受降方不僅只有兩人,甚至沒攜帶一槍一彈,高橋一郎更加惴惴不安,他想,一定是八路軍在周圍埋伏著槍炮上膛的大部隊,一旦風(fēng)吹草動,他們就會被彈雨火舌吞噬,他的腦海里,甚至回閃出以前看過的一部關(guān)于繳械受降的紀(jì)錄片,那些投降的人心驚膽戰(zhàn),在一邊是大刀,一邊是槍刺的夾縫中瑟瑟通過,在寒光閃爍的刺刀下,乖乖地奉上軍旗,放下武器,其震撼屈辱的場景,讓他恍若隔世,不寒而栗。
空地上擺著一張長木桌,葉尊亮對高橋一郎說,武器放在桌上,校尉軍官的佩劍和指揮刀,如果不想上交,只要你保證他們不作為兇器使用,可以保留。
這就是受降儀式?
高橋一郎和他的部眾,站在院子里懵了,難道,對我們恨之入骨的八路軍,會如此輕易放過我們?在他們的字典里,我們可是雙手沾滿了中國人鮮血的罪犯??!于是,沒有受到任何羞辱、責(zé)難的日軍走出大院,皮靴踩在泥水里,響起急促的的聲音,他們恨不得肋下生出雙翅,逃得越快越遠(yuǎn)越好。
他們突然緊張起來,因為他們看見,一隊全副武裝的八路軍戰(zhàn)士和幾百名村民,正站在村口虎視眈眈地等著他們呢,高橋一郎停住了泥濘中的腳步,部隊中響起一陣不安的騷動。
受降儀式后,日軍被安排在村民家居住,他們想,終于可以吃到飽飯了,雖然會和村民一起啃窩窩頭,但只要能果腹,只要不再挨餓受凍,就是上天的眷顧。可他們沒想到,第二天,八路軍給他們送來的糧食竟是村民留作來年春播的種子,一些村民還主動送來了雞鴨和蔬菜。這些東西,以前他們常從老百姓家搶奪,中國的百姓不惜與他們以死相抗,可現(xiàn)在,他們竟主動送來,而自己繼續(xù)吃糠咽菜。
更讓他們不解的是,八路軍不僅沒在居住地設(shè)立崗哨監(jiān)視,也沒架設(shè)鐵絲網(wǎng),他們可以在王崗村周圍隨便活動——去河里捕魚、炸魚,去山上獵獲山兔、野雞,一股不安的情緒,流云般在部隊中蔓延,十分迅猛,尤以巖古秀為代表的一些老軍人,更是疑惑重重,他說,享受這么好的待遇,我們哪像戰(zhàn)敗國的士兵???哪像投降繳械的人???其中一定隱藏著陰謀,有個中尉不無擔(dān)憂地說,是啊,他們?yōu)楹稳绱藘?yōu)待我們?
過了兩天,葉尊亮派人來了,說明天上午七點,請高橋一郎部隊參觀偽滿保安隊的受降儀式。
他們要動手了!
高橋一郎臉上愁云慘淡,其他士兵也是滿懷心事,站在城墻內(nèi)的一處高地上,不一會兒,兩列偽保安隊員穿著保安服,全副武裝從城門外走進來。這些人嘻嘻哈哈,打打鬧鬧,頗為滑稽,可等他們穿過城門,走進廣場時,身后傳來吱吱嘎嘎的聲音,厚重的城門咣當(dāng)一聲關(guān)上了,還沒等他們回過神來,突然一聲炮響,四周槍聲大作,高橋一郎部隊的官兵和保安隊員,頭皮一炸,似乎感覺子彈就貼著頭皮飛舞,繼而,傳來震天的喊殺聲,事先埋伏的八路軍突然出現(xiàn)在城墻上和廣場周圍。
日軍嚇呆了,感覺末日來臨了,端著槍支的八路軍戰(zhàn)士個個嚴(yán)肅威武,高橋一郎的人嚇破了膽,露出驚惶不安的表情,不是參觀保安隊受降嗎?怎么突然槍林彈雨地把我們包圍了?莫不是反悔了?透過雨幕,高橋一郎像尋找救命稻草似的,努力尋找葉尊亮,可他沒找到,只看到風(fēng)雨中閃著寒光的刺刀叢林。
錯愕之際,三顆紅色信號彈騰空而起,戰(zhàn)士把對著保安隊的槍口舉向天空,幾名八路軍指揮員邁著整齊的軍步,來到廣場上,接受保安隊投降。高橋一郎長舒一口氣,臉上有了活泛的血色,保安隊依次把槍械扔到地上,一名保安隊員脫下服裝,扔在泥水里,踏上一只腳,狠狠跺了下,衣服上留下了一只泥鞋印,保安隊的其他人像夾著尾巴的狼,一溜兒小跑,消失在城門外。
翌日,高橋一郎接到曾志邀請,校尉級軍官到旅司令部參加宴席。
難道是鴻門宴?
藤本光主張堅決不去,擔(dān)心去了再也不能回返,而巖古秀卻說,既然如此,還不如和他們拼個魚死網(wǎng)破。高橋一郎也有過擔(dān)心,但他想,如果八路軍要殺我們,早就動手了,何必搞這些彎彎繞呢?他說,我們現(xiàn)在雖然是俘虜,但人家沒虐待、羞辱過我們,要是真想殺掉我們,何必浪費食物和精力呢,藤本光點頭說,大隊長說的在理。
第二天下午,曾志親自來到旅部門口,迎接高橋一郎和其他八位軍官。簡單寒暄后,他與高橋一郎邊聊邊走,來到不遠(yuǎn)處的一所小學(xué)校。
恐怕沒有比這再簡陋的宴會廳了。在一間陰暗潮濕的低矮教室里,學(xué)生課桌拼湊起來的長條餐桌,矮小的木凳不是缺胳膊就是少腿,臨時用木棒、草繩綁上,格外寒磣,但桌上的酒菜,卻異常豐盛。高橋一郎他們多日沒沾過酒水了,半饑不飽的肚子熬的一點油水都沒有了,可是,面對著桌上色香味俱全的酒菜,他們?nèi)悦嫔?,正襟危坐?/p>
葉尊亮拿眼去看曾志,曾志端起酒杯,笑呵呵站起身,示意他們一同碰杯,可他們?nèi)阅九妓频淖?/p>
“詩史”一詞由來已久,最早見于唐代孟棨的《本事詩》?!侗臼略姟吩疲骸岸欧甑撋街畞y,流離隴蜀,畢陳于詩,推見至隱,殆無遺事,故當(dāng)號為‘詩史’?!盵2]1656杜甫的詩歌之所以被稱為“詩史”,主要原因是它們具有與史書同樣的認(rèn)識價值,甚至提供了比歷史敘事更為具體、生動的社會場景和生活畫面。清人周景益評價管世銘的詩歌說:“其發(fā)為詩也如其人,朗健深厚,有上下古今之識,大都出入于杜、韓、蘇三家而不名一體,尤愛其格律最細(xì)。每詠一人、述一事,典瞻精富,無可移掇,足當(dāng)詩史之目。”[3]5總體來說,管世銘的詩歌創(chuàng)作取法多家,內(nèi)容翔實,具有多重詩史價值。
曾志見狀,一口將杯里的關(guān)東小燒飲盡,又端起高橋一郎的酒杯,干了,他把酒杯倒過來,笑說,放心吧,朋友,我們共產(chǎn)黨人一向光明磊落,言必信,行必果,既然說了要把你們當(dāng)朋友,就會說到做到。高橋一郎仍沒動筷子,葉尊亮笑笑,端起身邊巖古秀的酒杯一飲而盡,放心地吃喝吧,我們這是招待朋友的酒宴,不是斷頭飯,高橋一郎尷尬地站起來,端起酒杯跟曾志撞了下,仰脖把酒干掉。這就對了嘛,咱們今天痛飲幾杯,曾志嗓音洪亮地說。
酒過三巡,大家都放松下來,氣氛也融洽許多,高橋一郎感慨地說,貴軍的生活條件并不好,能如此真誠地對待我們這些戰(zhàn)俘,太感謝了!曾志說,我軍目前的確遇到了極大困難,但我們有廣大人民的支持,有遠(yuǎn)大的理想信念,什么艱難險阻都不在話下。高橋一郎點頭說,貴軍的誠意讓我感動,既然我們回國遙遙無期,我們想為貴軍盡點心意。
好啊,曾志說,既然你這么說,我請示一下上級,高橋一郎說,上山伐木,下井挖煤都行。葉尊亮說,你們是特殊部隊,我們哪舍得讓你們挖煤伐木??!晚宴結(jié)束時,已是深夜。曾志見高橋一郎他們都有些醉意,擔(dān)心他們深夜回王崗不安全,就吩咐葉尊亮,安排他們宿在縣城的一家旅館。
第二天清早,葉尊亮為高橋一郎備了些肉,讓他帶回去,給大家改善伙食。高橋一郎心想,昨晚吃了那么好的酒菜,帶來的這些軍官也算有口福了,以八路軍目前的狀況看,他們自己都沒有肉吃,哪里能找到幾斤肉,給他的士兵呢?
可是,他很快就像見了怪物似的驚在門口。因為在院子里,他看到了曾志給他們準(zhǔn)備的五頭大黃牛,五十只肥山羊。高橋一郎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昨天晚飯前,他們參觀八路軍宿舍食堂,他看到八路軍戰(zhàn)士吃的是高粱粗米,菜鍋里只有菜葉,連一絲肉丁也沒有。高橋一郎眼里泛起了淚花,其他日軍軍官,也都搖頭感慨,眼圈通紅。
回來的路上,天空依然下著濛濛細(xì)雨,東方天際處,一縷陽光奮力刺透陰霾,給那些秋雨下冷冷的萬物生靈,帶來了一絲暖意。高橋一郎帶來的軍官們,心里卻被一種從未體驗過的復(fù)雜情感霸道地攪動著。坐在駕駛室里的高橋一郎想,看來當(dāng)初自己力排眾議與八路軍談判,向其繳械,是完全正確的。
高橋一郎的好心情,很快就被一種意想不到的場面打碎了。他們回到營地的時候,是早上八點多鐘。他看見群情激憤的士兵,正手持佩劍、戰(zhàn)刀和一些削尖的樹枝,在巖古秀帶領(lǐng)下嘶吼著要去找八路軍拼命。高橋一郎慌張地跳下車,沖過去扇了巖古秀一個嘴巴。
原來,巖古秀他們昨晚一夜未眠,他本來就反對高橋一郎赴宴,又見他和那些軍官遲遲未歸,就越發(fā)感到不妙,苦苦等到天明,高橋一郎仍未回來,士兵們就炸鍋了,嚷嚷與其等死,不如打上門去與八路軍拼個你死我活……
葉尊亮和通訊員騎馬來到王崗村說,請高橋一郎去商議要事。高橋一郎扭頭征求巖古秀的意見,巖古秀點點頭。高橋一郎的眼神又在藤本光那些尉官臉上逡巡,也沒看到反對的意思。
高橋一郎幾人隨葉尊亮來到旅司令部。曾志開門見山,根據(jù)戰(zhàn)爭形勢發(fā)展的需要,我軍擬建立一支特殊部隊,但由于缺乏有知識、有經(jīng)驗的教官、機械師等其他技術(shù)人員支撐,此事十分難搞,我軍高級將領(lǐng)知悉你們情況后,想請你們助一臂之力……
此事來得太過突然,高橋一郎沒有思想準(zhǔn)備,腦袋像灌進了漿糊,一片懵懂。你不要有顧慮,曾志見他遲疑,說,等條件和時機成熟,我們會盡快安排你們歸國,你們的安全,我們也會負(fù)全責(zé)的。
高橋一郎心情十分復(fù)雜,他拿不定主意,因為以前日軍與中國人是作戰(zhàn)雙方,作為昔日的敵人,咋能傳授和幫助其建立這種特殊部隊呢?
第二天一大早,下了一夜的秋雨終于累了,天空彌漫著潮濕而陰冷的濃霧。高橋一郎和其他九名軍官,踏上了去沈陽的列車。曾志派了一個警衛(wèi)班保護他們的安全,為防萬一,他們被單獨安排在一節(jié)車廂,但還是發(fā)生了意外。
日本人早投降了,在其他地方見到的日本人都是夾起尾巴的,可這幾個日本人竟還佩戴軍刀、肩章,幾個人就霸占了一節(jié)車廂,于是,越想越惱的乘客們,喊了一嗓子,抓起身邊能作為武器的東西,呼喊叫罵著,潮水般沖進車廂。有人抓起他們衣領(lǐng),揮起拳頭就要打人。警衛(wèi)班長早有準(zhǔn)備,立即分派士兵把兩個車廂口守住,把沖進來的幾個人連推帶勸弄了出去,說這些戰(zhàn)俘已經(jīng)繳械受降,是特殊人才,受總司令部邀請去沈陽商談要務(wù)的,是準(zhǔn)備為人民做貢獻的,不能這么粗魯?shù)貙Υ麄?。人們將信將疑,堵在車廂口不肯罷休。班長說,請你們相信我,作為老八路,我不會騙你們的,乘客們雖然痛恨日本人,但更相信八路軍,便紛紛回到各自車廂了。
一行人走出沈陽火車站的時候,艷陽高照,云淡風(fēng)輕,空氣中飄蕩著莊稼成熟的香甜和黑土地特有的濃郁氣息。
總司令和政委、參謀長,一起接見了高橋一郎一行。高橋一郎和他的軍官們受寵若驚,倍感不安。坐在會議桌前,表情嚴(yán)肅面色潮紅,三位令人聞風(fēng)喪膽的將軍,衣著儉樸,笑容可掬,跟一個和藹的老兵差不多??偹玖钫酒饋砗退帐?,歡迎你們。費了很大勁,高橋一郎才聽懂他濃重的家鄉(xiāng)口音。逐一握手后,政委說,今天請你來,就是想請你們協(xié)助我們,盡快建立一所學(xué)校,組建起我們自己的新兵種,希望你們積極參與。高橋一郎有些結(jié)巴,我們的身份是戰(zhàn)俘,怎能參與貴軍的軍事機密呢?
一直微笑的參謀長發(fā)話了,你不要有顧慮,雖然你們的身份是戰(zhàn)俘,但只要協(xié)助我們工作,就是朋友。
見他猶豫不決,政委說,我們既然敢讓你們參與,就對你們一百個放心,我們相信朋友。高橋一郎站起來說,貴軍如此優(yōu)待我們這些戰(zhàn)俘,實在令我感動,現(xiàn)在又讓我們參與這么機密的事情,是對我的莫大信任,但是,對于這么重大的事項,我們恐怕難以勝任,還得再考慮考慮。
司令員和政委相視一笑,沒有逼他表態(tài)。高橋一郎思忖了下說,我有幾個條件,不知貴軍能否答應(yīng)?
談話結(jié)束了,高橋一郎站起來,打算告辭,突然,高橋一郎的眼睛盯著參謀長的腰間,像被萬年松油黏住了似的,拔不出來了,而黏住他眼睛的,是參謀長腰間那把精巧的白色“勃朗寧”手槍。恰好,一縷陽光透射過來,照在手槍上,使得烤藍(lán)愈發(fā)散發(fā)出炫目的光芒。高橋一郎不假思索地對參謀長說,將軍閣下,您的“勃朗寧”手槍太漂亮了,能否贈送給我?
對不起,將軍閣下,高橋一郎趕緊道歉,面色緋紅地說,我失言了,請您原諒我的冒犯。我收回剛才的請求,我太失禮了!
哈哈哈,參謀長大笑,一邊解手槍,一邊對司令員和政委說,這是我的寶貝,反圍剿時從敵軍一個師長手里繳獲的,從參加長征開始,它就沒離開過我,他轉(zhuǎn)向高橋一郎,說,你還真識貨,這把槍是純正的比利時造,限量版??!既然你喜歡,就送給你留作紀(jì)念吧。
高橋一郎窘在原地,沒有接槍,恨不得找個地洞鉆進去,羞赧地說,對不起,將軍,我沒有資格說這樣的話。
我看得出來,你很喜歡這把槍,參謀長把手槍拍在高橋一郎手上,慨然說,贈送給你了,收下吧。高橋一郎接過考究精巧的手槍,心潮起伏,暗自驚訝。其實剛才他并不只是喜歡這只“勃朗寧”,他是再考驗一下這些將領(lǐng)。
參謀長將高橋一郎送到樓下。院內(nèi)有輛卡車,正要去沈陽火車站,送行的參謀覺得順路,便讓車子捎他們?nèi)セ疖囌?。帶來的部眾和護送的戰(zhàn)士們,一起攀上車廂。高橋一郎作為日軍部隊的少佐,“理所當(dāng)然”地打開駕駛室車門,可是,他看見副駕駛座位上,坐著位40歲左右的中年軍人,他霸道地朝那人揮揮手,說,你的,下來。那名軍人愣了一下,隨即嘴角露出笑容下了車,翻身跳進后車廂。高橋一郎鉆進駕駛室,在剛才中年軍人的位置上坐下??ㄜ囬_到沈陽火車站,那位中年軍人跳下車廂,看了高橋一郎一眼,和幾個人匆匆離開了?;疖囬_動后,護送他的警衛(wèi)班長問到,知道被你攆下車的是誰嗎?高橋一郎說,不知道。劉錚司令員,警衛(wèi)班長說,這么大首長被你攆下車。劉錚司令員?高橋一郎怔住了,他真是劉錚將軍嗎?
所有的警衛(wèi)班戰(zhàn)士都點頭,說剛才被他攆下駕駛室的中年軍人,就是大名鼎鼎的劉錚將軍,高橋一郎羞愧極了。???巖古秀驚呼一聲,張大了嘴巴,訝異的藤本光低聲嘀咕道,不可能吧?怎么可能呢!高橋一郎沒說話,心中突然飛沙走石。劉錚可是大名鼎鼎的抗日英雄啊,他領(lǐng)導(dǎo)八路軍在太行山區(qū),創(chuàng)造性地開展了“地道戰(zhàn)”“地雷戰(zhàn)”,打得日軍魂飛魄散,在日軍部隊里被傳得神一般。他怎么可能乘坐一輛破卡車呢?被自己攆下車,他怎么不抗?fàn)帯⒉话l(fā)火呢?無地自容的高橋一郎,臉色通紅,羞慚、愧疚、感動、激動,五味雜陳。
一個月后,高橋一郎飛行大隊被正式改編為東北民主聯(lián)軍航空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