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鷹
一
如果可以進行一次穿越時空的行走,我真想從龜茲走到庫車。
這個想法顯然十分荒唐,但我還是要固執(zhí)的認定,龜茲和庫車本來就是兩個被時空對立著同時又一直血脈相連著的時光生靈。從這個角度來看,我的想法就并不荒唐了,因為我所奢望行走的,只是兩個生靈之間的歷史距離和文化空間。
雖然有種種文獻和史料在誘導(dǎo)我們對遙遠的龜茲古國合情合理和不著邊際的想象,但我們還是沒有一個人敢理直氣壯的說出第一個或者第一批進入龜茲的古人到底是誰,更無法說清他們來到龜茲的真正原因。是因為逃避戰(zhàn)亂?還是因為天災(zāi)人禍呢?但有一點,史料已經(jīng)給我們下了定論,最早來到龜茲的,都是一些印度人。史書上還告訴我們,即便留在龜茲土地上最早的背影是印度人,我們也不能說,龜茲人的祖先就源自印度。原因很簡單,最早的古印度人種,就像一片原始森林里的古樹,其中分布著不同的樹種。古印度的一個龐大分支體系就是斯坦人,而古印度斯坦人的血緣關(guān)系,又要追溯到雅利安游牧部落與印度本土的達羅毗荼人。也就是說,古印度斯坦人其實就是雅利安游牧部落與達羅毗荼人的后裔。正是這些雅利安游牧部落與達羅毗荼人的混血后裔,在古印度社會與奧里亞人、比哈爾人、古吉拉特人、阿薩姆人、拉賈斯坦人諸多民族后裔構(gòu)造了令我們后輩們頂禮膜拜的古印度文化與文明。這就讓我們不能不想到,最早進入龜茲的,并非純粹的古印度人,而是古西亞人種的混合集結(jié),古印度只能作為最早來到龜茲的人的一個地域起點。
然后,我們可以繼續(xù)想象,他們從遙遠的印度來到中國的西域,來到西域這么一個美得讓人喘不過氣來的地方,當(dāng)然不可能是步行的。他們是不是坐著馬車來的呢?那些馬車也許很豪華也許很簡陋?;蛘呤?,既有豪華的也有簡陋的。因為他們中不可能全是貴族,也不可能全是貧民。他們是途徑此地,還是有備而來呢?這就讓我想到,不管他們是出于什么緣故來到龜茲的,有一點可以肯定,正是這些外國人源源不斷的涌入龜茲,美麗而又寂寞的龜茲,就被他們走成了一戶戶人家,一個個村莊,最終被走成了一個城堡。
二
從三兩戶人家,到三兩座村莊,這種居住形態(tài)的演繹應(yīng)該不會太長久。但是,村莊畢竟呈現(xiàn)給世人的還只是一種農(nóng)業(yè)與生態(tài)的組合,它跟一座城邦的產(chǎn)生還有很遠的距離。因此,我們不難想到,最初的龜茲,還是以農(nóng)耕與放牧為主導(dǎo)產(chǎn)業(yè)的一片生態(tài)綠洲。他們將自己的土特產(chǎn)用驢子、駱駝或者馬車送到中原那些經(jīng)濟更發(fā)達的地方,然后換取布匹和糧食,換取銀器和陶瓷,換取中原特有的商品,換取一種新的生活信息。在這種不算漫長也不算短暫的商品交換中,純農(nóng)牧業(yè)形態(tài)的龜茲,便一點點地蛻變成了一個商貿(mào)氣息越來越濃的集鎮(zhèn)。低矮的泥土房在逐漸增高,散落的村舍在逐漸密集,村莊的色調(diào)由單一的泥土色變得更加艷麗而又多彩。
矗立在絲綢之路最顯眼的路口的龜茲,猶如一位美輪美奐的貴婦人一樣,以其超凡脫俗而又華麗優(yōu)雅的容顏和氣韻,將華夏文明的精髓和光芒留駐在了這片精致而又富饒的土地上。
于是,一群又一群商隊走到這里就再也駐足不前了。他們從遙遠的歐洲或美洲,進駐中國的西域。他們漂洋過海,或者趕著五顏六色的馬車,一路顛簸,跨過帕米爾高原,穿越塔里木盆地,頭頂碧藍如洗的天山白云,來到塔克拉瑪干大沙漠西北邊緣這片他們神往已久的西域疆土,延續(xù)他們對這片陌生而又熟悉的土地多元的文化繁殖與更新。
難怪,那個寫《古代社會》的美國人路易斯·亨利·摩爾根說,龜茲就是“人類文明的搖籃”。對這個美國人類學(xué)家所下的這個定論,我相信沒有人不服氣不認可。
如果說,龜茲是東西方人種、文化、經(jīng)濟、宗教的入??诓⒎强浯笃湓~的話,那么,再說它是中國古代歷史流水的必經(jīng)河道,就更名副其實了。從西漢的張騫出使西域,使龜茲隨西域歸漢,到班超出使西域,使西域龜茲國從匈奴返身回頭,再次復(fù)歸斷交65年的漢政統(tǒng)治,并建立西域都護府;從龜茲人白延在洛陽白馬寺譯出小乘部《除災(zāi)患經(jīng)》一卷和大乘部《無量清單凈平等覺經(jīng)》兩卷,到龜茲國王子帛斯梨蜜多羅譯出《大灌頂神咒經(jīng)》、《大灌頂經(jīng)》等3部11卷經(jīng)書;從兩晉的佛教領(lǐng)袖人物鳩摩羅什的傳奇人生,到南北朝的龜茲王尼瑞摩珠那勝派遣使臣入朝,貢獻方物,以求治政方略造福于民;從隋朝的克孜爾石窟第205窟壁畫上出現(xiàn)的龜茲王托提卡的龜茲文題名,到各位國王在各個石窟壁畫上的題名和唐代帝國安西都護府在龜茲的建立……龜茲古國走過的每一步腳印,都無不密密麻麻地聚集在中國歷史的線裝書里,令我們蕩氣回腸浮想聯(lián)翩。
毫無疑問,唐代的鼎盛也直接讓龜茲古國大放盛世的異彩與歷史的光芒。作為大唐帝國安西大都護府的治所,龜茲,這個身處大漠腹地的西域國邦,這個在中國古代36個國家中活得最長久的古國,不僅借助絲綢之路這一天造地設(shè)的獨特霸權(quán)地位,吸納了來自天竺、波斯、華夏、希臘、羅馬、希伯來、阿拉伯和閃米特兩河流域以及西亞和歐洲的游牧大草原所有的物質(zhì)財富和文明精華。龜茲文化就在這樣一種跨越地域和國界的精神向度中以迅猛之勢繁衍生息,華彩四溢,一條文化的河流就這樣奔向了大海。
當(dāng)然,繁華和鼎盛在給富麗堂皇的龜茲人帶來富庶和輝煌的同時,最終也帶來了一隊隊金戈鐵馬,一團團烽火狼煙。但是,今天的中國人,尤其是今天的庫車人更應(yīng)該知道,歷史留給我們的,除了歷史本身,還有更多令我們不可破譯的密碼。
三
這密碼是伴隨著財富與遺憾同時存在的。
這就不能不說到鳩摩羅什。
對這個鳩摩羅什,我們在景仰他的同時,難免會有些責(zé)怪,因為就是這個具有佛教領(lǐng)袖地位的佛教宗師,讓正處于風(fēng)光盛期的龜茲古國土崩瓦解了。
這個七歲就隨出家為尼的母親修行佛教的天才人物,竟然讓兩位帝王因為他而大開殺戒。其中原因只有一個,那就是他對佛法的精通,他那名震西域的聲望和地位。
在那個年代,佛教不僅僅是一種宗教信仰,更是一種改變?nèi)藗兩举|(zhì)意義和人生意義的精神法典。鳩摩羅什出家修行的初衷是想一心向佛,最先學(xué)的是小乘佛教,后來又苦心研習(xí)大乘佛教。令他意想不到的是,他天才般的宗教才華,居然影響了一個國家的信仰,當(dāng)時的龜茲國的民眾,竟然視他為圣人,以至于當(dāng)時的龜茲王都拜他為師,將他奉為國師去敬重。
一個人的宗教力量居然直接影響了一個國度,這個人的社會影響力就不可估量了。于是,鳩摩羅什就成了當(dāng)時古龜茲國的國寶。
國寶的命運往往只有兩種,一種是面臨哄搶掠奪,另一種就是面臨保護和膜拜。而鳩摩羅什所面臨的,卻是由過度的膜拜產(chǎn)生的掠奪。
于是,公元382年,前秦皇帝符堅派出重臣呂光出兵西域,決意要鳩摩羅什入關(guān)。湊巧的是,就在呂光奉命行事用血腥暴力攻破龜茲的時候,符堅卻被被人殺害。本來就居心叵測的呂光,接著又割據(jù)了涼州,并自封為涼王。然后,夾持鳩摩羅什回到?jīng)鲋莞_@時候,姚萇已經(jīng)繼苻堅稱帝于長安,多次想請鳩摩羅什入駐長安。呂光雖然只是一介武夫,對于宗教一竅不通,更不要說他怎么發(fā)揮鳩摩羅什的作用了,但他懂得宗教的力量,因此也就不敢放走鳩摩羅什。這樣,鳩摩羅什在涼州被禁留了僅僅長達十七年之久。直到姚興在長安嗣位,發(fā)兵攻破了涼州,鳩摩羅什才得以重見天日,進駐長安靜心向佛。
一個佛教徒,居然引發(fā)出兩場戰(zhàn)爭,這在世人看來,卻是有點不可思議。但我們不得不承認,正是這兩場血腥戰(zhàn)爭,用一種殘酷的形式,放大了一個古國的宗教文化魅力,放大了一個宗教領(lǐng)袖的歷史背影。
雖然,這時候的鳩摩羅什已經(jīng)人到暮年,但他對于佛教的傳播與教化,卻足可以令我們嘆為觀止。
是他,在長安培養(yǎng)了八千弟子。
是他,翻譯佛經(jīng)47部,384卷。
是他,第一個將龜茲和另一個古國焉耆源自于古印度的的吐火羅語中的日常用語轉(zhuǎn)化為漢語語義,完成了佛教語義在中國新的傳播與普及。
是他,用佛教的文化震撼力接通了西域與中原的社會聯(lián)姻。
是他,讓《《心經(jīng)》和《金剛經(jīng)》》成為中國至今最通俗易懂也是最受歡迎的兩部佛教典籍。
四
我們不妨試想一下,如果沒有鳩摩羅什,龜茲的生命又將怎樣延續(xù)或者終結(jié)?如果沒有鳩摩羅什,中國的佛教又將是一種怎樣的走向?如果沒有鳩摩羅什,龜茲古國又是否還會讓今天的庫車到處散發(fā)出那么瑰麗的佛教光芒?
設(shè)想和追問總是充滿著辯證和推測。
但有一點我們是毋庸置疑的。那就是,那眾多的龜茲石窟絕對是整個絲綢之路北道上最大也是最完整的古代宗教遺存。這些石窟雖然呈現(xiàn)給我們一種時空上的距離和冷漠,但它的內(nèi)部卻蘊含著一種強大的氣流。這是從遙遠的龜茲傳來的一種文化磁場,它的內(nèi)部始終流淌著一脈經(jīng)久不絕的血液和溫度。
放眼凝望石窟上那些人神與物象,無論是完整的還是破損的,都能讓我們看到那個久遠歲月里古龜茲人的虔誠和激情,思想與信仰。信仰是一個民族永遠的根脈。古龜茲人雖然早就遠去,但他們留在自己故土家園里的根脈卻依然沒有枯竭,依然還在堅韌地吸取著故土家園的養(yǎng)分和氣息,依然在滔滔不絕地為我們述說著那個逝去的朝代依附給它們的種種傳奇與叮嚀。如果我們靜心聆聽,就能聽到它們在述說中的脈息與心跳,領(lǐng)悟它們對我們的叮嚀與期待。
只要一種文化還保存著它的心跳,它就沒有死去。
從龜茲到庫車的距離到底有多遠?我無從知曉,又一清二楚。因為它們之間既遙不可及,又近在咫尺。
大漠猶在,藍天白云猶在。
庫車的泥土還是那種恒古不變的紫紅,就像一個國度永遠也不會冷卻的血液。
庫車的樂舞依然還是那么渾厚沉郁或歡快曼妙,就像剛來了一群不用卸妝的龜茲樂師與舞者,正在用他們那個古國的豎箜篌、琵琶、五弦、彈箏和候提鼓等經(jīng)典樂器,為我們演奏他們那個國度最受人們喜愛的《龜茲樂》。
庫車的商貿(mào)依然還是那么繁華熱鬧,好像南來北往的商隊從來就沒有離開過那條古絲綢之路。
這讓我們不能不想到,龜茲似乎只是進行了一次漫長的遠行,它只是在歷史的空間里轉(zhuǎn)了一個大圈,然后又帶著它應(yīng)有的王者之氣回到了自己的家園故土,回到了它的后裔——庫車的懷抱。抑或是,在歷經(jīng)了漫長的遠行苦旅之后,這個庫車的老祖實在是太疲憊太勞累了,于是就枕著庫車的臂腕酣甜地睡去了。只要我們凝神靜聽,我們就會清晰地聽到這個沉睡的老祖母甜美的呼吸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