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陣子,家中光景十分慘淡,才入秋,畈上的晚稻還未收割,媽積勞成疾以四十九歲的盛齡撒手西去。彼時我剛剛成家,跌跌撞撞忙完媽的喪事,即為生計千里迢迢去了東北。最后,安徽鄉(xiāng)下那幾間凄風(fēng)苦雨的老屋里,只剩了九十高齡的奶奶,守著整日恍恍惚惚的父親過日子。
父親十多年前出過一場車禍,從此落下頭暈?zāi)垦5墓置?,奶奶早已霜雪盈頭,形如枯槁,每日只得強打精神,駝著背,拄根拐,顫顫巍巍地為父親做飯洗衣裳。
北國冰刀霜劍,我聽鄰居說了家中情形,急出一頭熱汗,趕緊給妻子打電話,叮囑她多回鄉(xiāng)下看看。妻子在縣城上班,剛嫁過來,迎頭趕上家中變故,心里怏怏不樂,但妻子還是抽空去看望了奶奶和父親?;爻呛?,妻子說家里一切尚好,只是她回去了好幾次,皆看見一個中年婦女在家里幫奶奶洗洗涮涮,那婦人面貌陌生,明顯不是村鄰,但見她和奶奶說說笑笑,又不似外人。
我稍稍安下了心,一時疑云又似窗外涌起的晨霧,那出沒在老屋里的陌生婦人究竟是誰呢?不是鄰居,莫非是個遠房親戚?不會呀,家道落魄至此,誰愿在此時上門自尋麻煩呢?
我?guī)е欢亲右蓡柣氐嚼霞視r,已近年關(guān)。奶奶見了我,喜出望外,精神一下好了許多。那個年夜雖說天寒地凍,因我和妻子陪在身邊,奶奶和父親卻也不至太過冷清。
年后一天,我接妻子下班回家,還沒進屋哩,妻子卻連連朝著屋里擠眉弄眼,我順勢去看,見一個五十多歲、頭發(fā)花白、穿件粗布藍褂的婦人坐在屋里陪奶奶說話。春寒逼人,奶奶將一爐通紅的炭火捧在膝上,兩人面對面坐著,手挨著手烘火,一邊竊竊私語,那親密無間的樣子,好似一對久未見面的母女。
奶奶見我進來,抬起頭,笑容漾在干癟的嘴角,連說:華伢,這是朱莊的朝云姑。舊年冬天,河水冷得徹骨,家里過年的衣裳被子,全靠朝云姑幫著漿洗出來的哩!
給您添麻煩了,謝謝朝云姑。我心里不勝感激。
哪里哪里。那婦人一迭聲爬起,咧著嘴,憨憨地笑,她的板牙掉光了,嘴角兩邊空蕩蕩的。
那婦人揪著衣角站了會兒,連說該回家了,奶奶攆到門外,扯住她雙手,執(zhí)意留她吃個晚飯,婦人拗不過奶奶,滿面通紅回了屋,縮手縮腳地坐下了。
妻子叮叮當當做好晚飯,一家人圍著桌子吃飯,奶奶顫抖著手,不停地為那婦女夾菜,一邊絮叨:受累了,朝云姑,讓你受累了。婦人扭身謙讓著,低眉順眼道:干娘,以后家里有么事,讓人帶個話,我隨后就來。奶奶哎哎應(yīng)著,連連道謝。那婦人忽然放下碗筷,揉著眼說:干娘,莫要謝我,當年不是您老人家心善,說不定我們骨頭渣子都沒了。奶奶連連擺手:哪里話,一點小事……
飯罷,天黑了,夜空一輪朦朧的冷月,婦人反復(fù)說著驚擾、驚擾,扯著衣襟,踏月走了。奶奶拄杖緊跟了出去,許久才裹著一身寒氣回屋,搓著枯裂的雙手嘆道:朝云姑真是個好人吶,吃不飽飯那年,她帶著兒子討飯,我看那伢子餓得皮包著骨頭,給了她幾回剩飯剩菜,她就硬認了我做干娘。
奶奶竟然還有個干女兒?我眼睛鼓得銅鈴似的。
后來各家日子都好過了,歇了些年沒來往,這不去年聽說了我家的難處,又攆著來了,好人吶……奶奶嘆息著。
當晚,窗外風(fēng)如獅吼,我翻來覆去整整一宿。
這年深秋,落葉似蝶,奶奶一覺之后再未醒來,不久大雪就覆裹了村莊,隨著奶奶的遠逝,許多往事故人都隨風(fēng)飄遠了,曾隔三差五便來為奶奶端茶送水的朝云姑,更像雪霧一樣慢慢湮滅在了我的記憶深處。
那是五年后的一個冬日吧,我回了老家,一天清早,窗外霜重露濃,妻子忽對我說:還記得朝云姑吧?我愣了半晌,頭腦里閃出個模模糊糊的人影來,妻子說:朝云姑也老了,聽說常犯風(fēng)濕病,走路都不方便了。
呀!那我們……
嗯。妻子指著桌上一個鼓囊囊的包裹說:點心我都買好了。
風(fēng)似刀割,和妻子去往朱莊的路上,朝云姑那頭發(fā)花白,粗布藍褂的身影,一點點又在我心中清晰起來了。
程建華:安徽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潛山市作家協(xié)會主席,作品散見于多家報刊。
編輯? ? 沈不言? ?786559681@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