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稚北
“南星,以后這世上,再也沒有沈眠風了?!?/p>
01
南星正在草稿紙上代入公式,電話響起來。
她放下筆,跑到茶幾旁接起,和和在那端歡快地笑:“眠風哥回來了,我們晚上一起去醫(yī)館找他好不好?”
沈眠風啊。
神經像是猝然間被誰撥動,南星略一恍惚,心思便飄遠了。
等她再回過神來,和和已經自顧自地講了半天,要掛電話了。
南星手指纏著電話線,問得猶豫:“那晚上……幾點過去?”
“你剛才有沒有在聽?。俊焙秃驼f,“我家晚上臨時有聚餐,計劃取消了?!?/p>
南星后知后覺地松了口氣,卻又莫名失落。各種情緒互相撕扯著,像是各種顏料混雜的調色盤,辨不出原本面貌。
“我媽在催我,我要走了?!焙秃驼Z速飛快,“那件事情就這么說定了!”
哪件事情?說定了什么?
南星走神間錯過了全部信息,正想追問,和和卻飛快地掛斷了電話。
她在短促的忙音中撓了撓鼻尖,想到沈眠風,心下又一陣緊張,笑意卻悄悄爬上唇角。
慢吞吞回到書桌前,鋼筆不知何時滾落到地上,本就分叉的筆尖徹底報廢,只在草稿紙上留下一團烏黑墨點。
墨點下,“沈眠風”三個字被倉皇遮住。
南星十三歲那年隨母親搬來南鑼巷,租住在巷尾最深處的那個小院里。
母親在工廠做工,早出晚歸,又需要倒班,因此家里時常只有她一個人。孤兒寡母,家長又時常不在,未免引人注意,許是小偷摸清了這一點,入住不足一個月,南星家里就遭了賊。
說來也巧,那天學校開展運動會,比平時放學都早,南星提前四十分鐘到家,和小偷撞了個正著。
面面相覷,她很快便反應過來眼前的情況,下意識地抄起備在門后的鋼棍,防御在胸前,眼底滿是不屬于她這個年紀的兇光。
小偷許是不想節(jié)外生枝,奪門而逃,她卻不顧一切地撲上去,拽住他的衣角,用幾乎破音的聲調大喊著“抓小偷”。
無奈她力氣小,對方使勁一甩就將她搡倒在地,等左鄰右舍聽到動靜趕過來時,人早已逃竄無蹤。
有人報了警,片警很快趕來,小院里烏泱泱地圍了一群人。南星交代了事情始末,又去房間內查看,所幸對方還沒來得及下手,家里沒有財產損失。
鬧了好一陣,人群散盡,南星才卸下冷靜淡然,歪在沙發(fā)上,忍了半天的痛感變本加厲地襲來。
她挽起褲腿,右腳踝已經紅腫成一片,是被小偷搡倒在臺階上時崴到的。
天色已經擦黑,距離母親回來還有好長一段時間,她決定先去巷口的那家中醫(yī)館去拿貼膏藥。
然而,等她拖著右腿一瘸一拐地走到醫(yī)館外,里面卻意外地熄了燈。
腳踝陣陣刺痛,醫(yī)院又離得遠,南星趴在窗外瞪大眼睛找了好幾圈,沒找到醫(yī)生留下的聯(lián)系方式,嘆口氣,喪氣地垂下了腦袋。
“啪”的一聲,廊下燈泡突然亮起,有少年的聲音傳來:“請問,你找誰?”
南星驀地回頭,看到束手站在臺階下的沈眠風。
昏黃燈光照亮他眉眼,為他的輪廓鍍上一層茸茸光圈。
看清她的模樣,他稍稍揚眉:“小姑娘,是你啊?!?/p>
02
窗外狂風大作,吹得樹葉嘩嘩作響。
南星坐在醫(yī)館的沙發(fā)上,鼻端滿是混合的中藥味,并沒有想象中那么刺鼻,甚至有些好聞。
沈眠風從一格屜子里拿出貼膏藥,放在酒精燈上烤。南星目不轉睛地看著,視線逐漸從膏藥上偏離,落到他手上,他的手指修長,骨節(jié)分明,像她在同桌漫畫書上看到過的手。
她看得出神,未料對方忽然抬眼朝她瞥過來。她被抓了個正著,忙撇開視線,不自在地抿了抿唇。
沈眠風卻以為她是害怕:“放心,我是爺爺的親傳弟子,不會給你瞎治的?!?/p>
他拿了條熱毛巾在她面前蹲下,示意她將褲腳向上挽起。
南星照做,毛巾輕輕擦拭傷處,她疼得皺起眉,下意識地想往后縮。
沈眠風握住她的腳:“疼?”
她肩膀微聳著,眼里明明有水汽,卻口是心非地搖頭:“還好。”
沈眠風想起兩個小時前在她家院門外看到的場景,小姑娘被圍在人群中,手里還握著根鋼棍,從容鎮(zhèn)定,對答自如,臉上是超出同齡人的倔強堅強,完全看不出受了傷的模樣。
他將烤好的膏藥撕開,說:“別逞強,疼就叫出聲?!?/p>
直到膏藥貼好,南星將下唇咬得發(fā)白,也沒發(fā)出一點聲響。沈眠風抬眼看她,暴烈的雨珠拍打著窗戶,落下來。
醫(yī)館的傘傍晚時被沈老爺子拿走了,這會兒兩人都回不去,沈眠風打開了電視機。
“想看什么?”他問。
有家動畫頻道最近放柯南,南星瞥了眼墻上的掛鐘,已經開始五分鐘了。
電視畫面定格在新聞頻道,里面在放一檔醫(yī)療紀錄片,她看到沈眠風明顯被吸引了的神情,說:“就看這個吧?!?/p>
兩人看了足有二十分鐘的紀錄片,直到廣告插入,沈眠風才突然意識到自己完全偏離了想哄小孩的初衷,把遙控器遞到她手里。
“吃過晚飯了嗎?”
答案可想而知,不等她回應,他起身道:“我去煮面,一起吃吧?!?/p>
等沈眠風端著面碗從里間出來時,南星正在看柯南。
小姑娘坐在沙發(fā)最前端,臉上掛著傻笑,專注到恨不得鉆進電視里去,偽裝被丟到一邊,終于現(xiàn)出幾分符合年齡的稚氣來。
沈眠風不知怎的也跟著笑了起來。
雨停了,南星告辭回家,一出門便傻了眼。
之前的雨勢太大,巷子里那條本就坑洼不平的小路徹底被淹成了一條小溪流。
貼了膏藥的腳踝不能見水,南星咬咬牙,低頭去挽褲腳,沈眠風不知何時從里面出來了。
“打算跳著回去?”
被猜個正著,她只好點頭。
“你對自己的體力是不是太過自信了?”沈眠風失笑,“我送你回去?!?/p>
南星趴在沈眠風背上,被他背回去。他身形頎長,看上去清瘦,臂膀卻很有力,一路上都走得很穩(wěn)。
南星只在很小的時候被母親背過,被異性背還是頭一回,局促又別扭,卻又在夜風吹過的一瞬感受到從所未有的熨帖。
“你那樣撐著不累嗎?”沈眠風突然開口,像是無奈勸告,“你可以摟著我的脖子,那樣會輕松點?!?/p>
南星遲疑一秒,照做,可還是小聲說:“這樣你會累?!?/p>
“不累。你這小身板,輕得就像一片樹葉?!?/p>
巷子里燈光昏暗,少年的聲音清朗:“女孩子是應該堅強勇敢,但更要學會保護自己。”
他低聲笑:“小姑娘,下次再遇到危險,要記得求助啊?!?/p>
南星自小跟著母親漂泊,早已將堅韌刻在骨子里,她牢記著凡事要靠自己,卻是第一次有人告訴她可以軟弱。
她望著院中那根鋼棍出神許久,直到少年的影子完全消失在巷口,才突然想起忘記向他說一句謝謝,甚至忘記問他的名字。
03
南星之后又去醫(yī)館換了兩次膏藥,卻再也沒能遇上沈眠風。
不過她倒是很快知曉了他的名字——作為本地知名老中醫(yī)沈宗的獨孫,年僅十七歲就已在A大醫(yī)學院大四年級就讀的高才生,他在南鑼巷實在出名。
南星再次見到沈眠風是在來年春天,學校組織下周去野外放風箏,她那只舊風箏斷了根骨架,不想問母親要錢,便突發(fā)奇想尋一根樹枝打磨后來替換。
午后靜謐,她手腳并用地爬上家門口的那棵大槐樹,頂著烈日挑了很久,終于找到根合適的樹枝,耳中忽然飄落一道口哨聲。
“喂!”
她嚇一跳,循聲望去,看到站在樹下幾步之外的少年。
他穿著件奶白色衛(wèi)衣,戴一頂米色鴨舌帽,單手插在褲袋里,姿態(tài)慵懶又清閑。陽光偏愛地在他側臉打下好看的光影。
南星窘得不行,慌忙將樹枝藏在身后。沈眠風走近兩步,問:“熱不熱?”
她嘴硬地答:“不熱?!?/p>
“別扭的小孩?!鄙蛎唢L輕笑了聲,朝她張開手,“下來。”
她偷偷抹了把汗,將樹枝從背后丟下去,有點不好意思:“我自己可以。”
沈眠風不置可否地收回手,視線在被她放在樹下的風箏上一掃而過。
“要去放風箏?”見南星平穩(wěn)落地,他問。
“沒。”南星搖頭,“風箏壞了?!?/p>
她彎腰撿起風箏,他瞧見那根斷掉的骨架,眼底閃過絲玩味笑意:“想自己修風箏?”
答案不言而喻,南星只好誠實地點頭。
“骨架是風箏的核心,樹枝是代替不了的。我倒是有一根這樣的骨架可以送給你——”
沈眠風忽然俯身,摘下鴨舌帽扣在她頭上:“——不過,你要幫我一個忙?!?/p>
等稀里糊涂地跟著沈眠風上了公交車,南星才想起來介紹自己:“我叫南星。”
“小南星,我知道?!鄙蛎唢L偏頭朝她看一眼,“和和經常提起你。”
和和家和沈家算是遠房親戚,南星對沈眠風那點細枝末節(jié)的了解都是從和和嘴里聽說的。
臉頰上有黏膩汗珠,她抬手悄悄擦了擦,說:“她也常常提起你?!?/p>
下一秒,手邊被遞來一張紙巾:“汗都滴下來了還說不熱。”
沈眠風語氣有些無奈,拉著她的手腕和自己換了個位置,用身影幫她遮擋住窗外的大半陽光,又懶散地閉上了眼睛。
南星小心翼翼地偏眸,看到陽光在他臉上落下的金色光影,窗外明明沒有吹風,她的心情卻莫名地飛揚起來。
沈眠風所謂的幫忙只是請南星幫她挑一件送給和和的生日禮物。這個年齡段的女孩子喜歡的東西無非就那么幾樣,南星覺得他其實根本沒有請她幫忙的必要。
買完禮物時間尚早,兩人并肩坐在廣場上喝冷飲。
正值春日好時光,廣場邊上有人在擺攤賣風箏,有家長帶著孩子蹲在攤位邊挑選。沈眠風起身去丟冷飲杯,回來的時候手上莫名就多了只風箏,小蜜蜂的樣式,格外好看。
“不是說學校要組織放風箏,回來還要寫作文?”他半蹲著,與她平視,將“小蜜蜂”在她眼前晃了晃,“先去練一練?”
南星沒來得及思考,就在他那個漫不經心的笑容下點了頭,等兩人放完風箏回到南鑼巷,天色已欲黃昏。
沈眠風信守承諾,帶她去醫(yī)館找那根閑置的風箏骨架,雜物間里翻找半天,連根竹條都沒看見,更別說什么骨架。
“可能被爺爺丟掉了,抱歉啊,小南星?!?/p>
他嘴上這樣說著,神情卻坦然得似在意料之中,隨手把新買的小蜜蜂風箏遞過去,“不如先把這個賠給你?!?/p>
南星下意識地拒絕:“不用了,畢竟我也沒幫上什么忙。”
“說好的你幫我挑選禮物,我?guī)湍憬鉀Q風箏,怎么能隨便食言?!?/p>
他堅持把風箏塞到她手里,拍了拍她的腦袋,煞有介事道:“騙小孩是要遭報應的,你也不想看我倒霉吧?”
04
就是這樣和他熟悉起來的吧?
南星托著下巴想,后來他還在不經意間給過她多少次諸如此類的溫暖?
照著網絡視頻幫她重新做了一根風箏骨架;
從醫(yī)館里偷拿珍珠讓她跟和和研制面膜;
帶她去打籃球,托著她坐在自己的脖子上,讓她完成了人生第一次投籃;
教她玩滑板,她膝蓋磕破了皮,他小心翼翼地幫她包扎;
帶她去看了一場電影,那是她人生中第一次在電影院里看愛情片,沒忍住紅了眼圈,被他打趣像兔子,隔幾個月她生日,他送了她一只兔子玩偶……
還有去年冬至——
去年冬至正逢周六,上午學校補課,只上半天課。母親中午不回家,南星一個人懶得折騰,打算煮包泡面了事,剛在鍋里放好水,門外便傳來口哨聲。
婉轉上揚,氣息悠長,是她熟悉的調子。
她忙跑出去,就見本該在A市的沈眠風正抱臂靠在木門邊,垂眸望著她笑:“下雪了?!?/p>
南星只顧著看他,聞言抬頭向上看,這才看到細鹽樣的雪粒正簌簌向下落,這是霖城今冬的第一場雪,饒是這么點小雪花已經足夠令人興奮。南星笑盈盈地伸手接了半天雪,才后知后覺地回過神來。
“你怎么突然回來了?”
彼時他已在A大醫(yī)附院就職大半年,忙得晝夜不分。
“難得調休,回來看看。”
沈眠風答得隨意,抬手拂了拂她頭頂足以忽略不計的雪花,說:“家里沒飯,陪我去吃個午飯?”
冬至家里怎么會沒飯?
面對南星的疑惑,沈眠風只漫不經心地抬了抬下巴:“我家沒有過冬至的習慣?!?/p>
他腿長,沒幾步就將她甩在身后,南星小跑幾步追上去,問:“那你想吃什么?”
依然是無所謂的口吻:“隨便吃點就行?!?/p>
然而兩人最終還是坐進了一家餃子館,點好餐,沈眠風起身去拿豆奶,南星只顧著看窗外的雪,沒留神他什么時候進了后廚。
兩份餃子上桌,南星拿起筷子正要開動,桌上突然又被放上一碗熱氣騰騰的湯圓。
她抬起頭,意外地看向對面的人。
沈眠風順手把碗推到她眼前,語氣理所當然:“你們南方人冬至時不都要吃湯圓?”
隔著裊裊熱氣,他眼底被染上一層瑩潤的光,泛著清淺笑意,南星咬下一口湯圓,心口像被燙了下,隨窗外雪花細細地顫。
大概就是從那一刻起,她發(fā)現(xiàn)自己對他好像有了別樣的情愫。
05
巷口那家雜貨鋪的老板從前經營一間文具店,兼職修鋼筆,南星帶上壞鋼筆過去求助。
老板戴著老花鏡對著筆尖看兩眼,遞還給她:“沒有修的必要了,有這個工夫倒不如買支新的?!?/p>
南星不甘心地追問:“那能不能換個筆尖?”
這支鋼筆跟她有幾年了。
初二那年寒假,沈眠風受和和媽媽囑托幫她補習數學,她便拽著南星一起。
南星數學成績本來就好,沈眠風閑來無事便教她競賽題,本來是件無心插柳的事情,沒想到下個學期南星參加數學競賽竟真拿了個獎項回來。沈眠風一時高興,便送了她一支派克鋼筆作為獎勵。
其實并不是多昂貴的鋼筆,甚至用起來也不再那么順手,只是這鋼筆是沈眠風送的,便有了無可替代的意義。
南星看著掌心的鋼筆直嘆氣,忽然有只手從背后繞來將鋼筆拿了過去,她驚詫地一眨眼,聽到沈眠風的聲音。
“這鋼筆你還在用呢?!?/p>
已經好一陣子沒見了,他新剪了頭發(fā),清爽利落,本就修長的脖頸在光線下白得微微透明。南星耳根止不住地發(fā)燙,緩了好幾秒才說:“筆尖壞掉了,修不好了?!?/p>
沈眠風舉起鋼筆看了眼:“壞了就換一支吧,也用了挺久?!?/p>
“不行!”
脫口而出后才發(fā)覺自己語氣有些急,顯得僵硬,南星聲調低了兩分:“換個筆尖大概還能用?!?/p>
大概沒想到小姑娘會這么認真,沈眠風怔了下,才說:“別急,我?guī)湍阈??!?/p>
沈眠風進去雜貨店選商品,南星在原地站了會,道別離開。
剛走出沒幾步,腦袋被人從后面揉了把,轉頭便對上一支冰激凌以及男人清淺的笑眼。
“你寄來的明信片我收到了,”他說,“很好看?!?/p>
南星剛剛平穩(wěn)的心跳,因著他這句話,又突突跳了起來。
隔日南星才知道原來和和在電話里說定的事情,是要沈眠風陪她們一起去看日出。
他們提前一晚帶了帳篷上山,沈眠風單獨一個,南星跟和和同住一個。結果和和那頂帳篷的帳桿斷掉了一截,撐不起來,又沒有帶備用帳桿,只好三個人擠一個帳篷。
入夜后露營區(qū)燃起了篝火,他們用自帶的炊具煮泡面。
處處星火點點,四周玩鬧歡笑聲不斷,南星去完洗手間繞了條道往回走,繞到帳篷背后時,和和正捧著泡面碗眉飛色舞地跟沈眠風報告近況。
“我們買了好多貼紙膠帶和水彩筆,約定自制明信片送給喜歡的人,就屬南星做得最漂亮??上龥]有喜歡的人,又藏著不肯送給我……”
昏暗中,沒人察覺她的存在,南星卻突然定住腳步,不敢再往前走了。
光線影影綽綽,她專注地去望沈眠風的側臉,卻怎么也看不清他的表情。
不知是因為第一次露營還是因為沈眠風睡在身邊,南星這晚失眠了。
睜開眼時才凌晨三點鐘,周圍安靜一片,有稀薄光線透進來,她悄悄轉了個身,沈眠風的睡顏便落入眼底。
他的鼻梁高挺,睫毛整齊而濃密。南星屏著呼吸看得出神,想到昨晚和和對他提到的明信片,耳根也開始后知后覺地發(fā)熱。
心思一雜,更加睡不著,南星索性貓腰出了帳篷,她在外面悄悄把拉鏈拉上,帳篷里,一直安睡的沈眠風卻忽然睜開了眼睛。
不知想到什么,他驀地笑了。
沈眠風走過來時,南星正坐在燃盡的篝火前看星星。肩上一暖,他為她披了條薄毯。
“謝謝。”臉頰蹭到毯子的絨料,她的音色也變得柔軟。
“睡不著?”沈眠風問。
南星撒了謊:“怕錯過日出?!?/p>
星空浩渺,她側臉落上一層瑩潤的光,沈眠風視線掃過,雙手交疊著撐在腦后:“先看看星星也不錯?!?/p>
他們并肩仰望星空,南星的心跳隨他的呼吸忽快忽慢。
天光又亮一分,她從口袋里拿出藏了整晚的小錦盒,捧到他面前:“等你生日時應該又在A市了,提前送你的生日禮物?!?/p>
“謝謝小南星。”
沈眠風打開錦盒,看到躺在里面的紅色編織手環(huán),很簡潔的款式,中間穿著一個小小的平安扣。
“是我自己編的,繩子和平安扣是去寺廟里求的,寓意平安順遂?!蹦闲强粗难劬?,輕聲又堅定,“里面……還包含我的愿望?!?/p>
沈眠風問:“是什么愿望?”
希望有一天能去到你身邊,余生并肩,一路同行。
南星抿了抿唇,換了個委婉又安全的說法:“希望能考到A大新聞系?!?/p>
“拿我的生日禮物許愿,你這是假公濟私啊?!鄙蛎唢L輕笑,又說,“B大新聞系綜合排名會更高,以你的成績應該沒問題,為什么想要去A大?”
天邊泛起橘紅,似被夜色余韻壓住,躍躍欲試,有什么沖動在胸中隱隱翻涌。
南星像是從中汲取到勇氣,脫口而出:“因為想去你在的城市?!?/p>
空氣似在剎那間停滯,她睫毛微顫,卻直視著他的眼睛,沒有閃躲。
沈眠風卻忽然換了話題:“明信片上畫的是白色風信子嗎?”
南星下意識地點頭,下一秒,忽然怔住。
白色風信子,不敢表露的愛。
她在沈眠風眼底望見一絲笑意,好像有什么欲說還休的事情隨天光一點一點明朗起來。
她竊喜又緊張,手指偷偷絞緊了薄毯,期待他說些什么,又怕他什么都不說。
沈眠風抬手揉了揉她的發(fā)頂,溫聲道:“那我在A市等你?!?/p>
他笑起來。
好像朝陽和春天一起躍到眼前。
06
很久之后南星才意識到,原來那個時候是他們之間最美好的瞬間了。
四個月后,南星正式成為一名高三學生,同月,沈眠風辭職的消息傳來。
與此同時傳來的另一個消息是,他即將作為無國界醫(yī)生組織的一員,隨項目團隊前往利比亞。
在推崇安穩(wěn)和鐵飯碗的老巷里,沈眠風向來是為人津津樂道的天之驕子、學習榜樣,而他的這一決定,也無異于在平靜湖面上掀起的一陣颶風,在街坊四鄰間引起無盡的討論。
南星想起第一次見面時和他在醫(yī)館看過的那個講述無國界醫(yī)生的紀錄片,想起他當時專注的側臉,想起在他書柜里看到的一本本關于無國界組織的書籍,片刻驚詫之后,也便理解了他的決定。
行者無涯,醫(yī)者無疆。在她枯燥有限的生活里,他始終活得像是一道光,她追隨著他的影子,亦步亦趨,跌撞也堅定。
沈眠風離開的前一晚,南星撥通了他的電話。兩人有一句沒一句地閑聊,誰都沒有提及次日的遠行。直到所有不痛不癢的話題扯完,終于要說再見時,她才哽著嗓子說了句“一路平安”。
“一路平安,一定要平安?!?/p>
她語無倫次,反反復復地念叨著,直至被沈眠風打斷。
“南星,”他笑著叫她,低聲和緩道,“我會回到A市的。”
南星更加拼命地讀書,放棄了所有的休閑娛樂,唯一接觸網絡的時刻便是上網搜尋利比亞的相關新聞。
沈眠風很忙,忙得幾乎沒時間和她聯(lián)絡,她定期給他發(fā)消息,叮囑他注意安全,堅持把每次考試的成績單拍給他看。他的回復總不及時,有時甚至會隔上好幾天,可無論過去多久,他總會回復。
次年夏天,南星如愿拿到了A大新聞系的錄取通知書,她興奮地將這個消息告訴沈眠風,可這次卻隔了半個月才得到回應。
他說,原定于八月份回國的計劃推遲了。
再見到沈眠風已是冬天,寒風肆虐時,他毫無預兆地出現(xiàn)在她的宿舍樓下。
他穿一件黑色羊絨大衣,高領毛衣掩住下巴,清瘦得讓人幾乎不敢認。
遲疑片刻,她像離弦之箭般飛奔到他面前,他微低著頭看她,笑道:“小姑娘,長大了啊。”
語氣溫柔得不像話。
沈眠風帶南星到他以前常去的餐廳吃晚飯,他點了滿滿一桌食物,她卻只顧著偷偷打量他。
他瘦了好多,膚色也比以前暗了些,氣色看上去不是很好,不過整體輪廓變得比以往硬朗,眼神也更加堅毅。他好像和以前很不一樣,可笑起來時,又讓她覺得好像什么都沒有變。
那晚廣場上恰逢在舉辦燈會,南星提議去看,沈眠風沒有拒絕。
他們沿著人行道慢慢向前走,人聲鼎沸,燈火闌珊,南星心里快樂得不像話,沈眠風的手機卻突然響起來。
“現(xiàn)在嗎?再等一等好嗎?”
電話那端的人不知說了什么,他看她一眼,快步走到了一邊。
沈眠風很快掛斷電話走回來,南星摸了摸鼻子說:“你要是有事就先走吧?!?/p>
“沒關系?!彼麖街毕蚯白撸瑧B(tài)度堅持,“至少先陪你看完燈會?!?/p>
那晚的燈會真的很好看,逛完出來時南星還有些意猶未盡。
地鐵口就在附近,他們在廣場盡頭分別,她笑著朝他擺擺手,轉身往前走,天上忽然下起雪來。
這是A市今年的第一場雪,南星仰頭看天,眼睛都亮了起來。她下意識地回頭,發(fā)現(xiàn)沈眠風不知何時已經朝她走來。
他摘下圍巾,在她脖頸間一圈圈纏繞,表情沉靜而專注。
也是時候袒露心聲了吧。南星笑意盈盈地看著他:“眠風哥,下周陪我過生日吧。”
他手指頓了一下,說:“好?!?/p>
07
沈眠風卻食言了。電話不接,微信不回,他食言得徹底。
直到三天后,南星才收到他的信息。
他沒解釋那天的失約,只是告訴她,他將即日出發(fā)前往南蘇丹。
他說,對不起,我不會再回到A市了。
南星像被人敲暈了腦袋,恍惚片刻才確定他這句話里的潛臺詞,她不顧一切地去撥打他的電話——
你明明知道我的心意不是嗎?
那年在山頂日出下的約定只是我一個人的錯覺嗎?
她揣著一肚子的不甘和疑問,想要問個清楚,得到的卻是他一次又一次的拒接。
她一頭霧水,又悵然若失,一顆心漸漸沉入海底,沈眠風的回復姍姍來遲。
他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總有一天,你會找到陪你同行的人,那個人,不是我?!?/p>
他說:“南星,祝你幸福?!?/p>
她怔怔地望著手機,難過地落下淚來。
之后的好幾個月,南星將自己封閉起來,整天失魂落魄地泡在圖書館里,不再與任何人聯(lián)系。
她用了很長時間才想明白,這世上沒有什么東西是永恒不變的,唯一不會改變的,就是變化。
沈眠風于她,是偶然投下的一束微光,她借光前行,卻不該妄想將光私藏。
公歷年的最后一天,南星獨自去了禪音寺,虔誠祈求心愿。
這一次,她不敢再盼和他余生并肩,只盼他能歲歲平安。
卻沒想到,連這個也是奢望。
再次聽聞沈眠風的消息是來年春天。深夜,她無端做了個噩夢,滿頭大汗地醒來,接到和和的電話。
和和泣不成聲地告訴她沈眠風走了。
南星喃喃:“我知道呀,他去了南蘇丹?!?/p>
“他再也不會回來了。”和和的抽泣變成了哭號,“南星,以后這世上,再也沒有沈眠風了?!?/p>
手機驟然滑落,南星還沒反應過來,眼淚已簌簌落下。
08
很多事情,南星后來才知曉。
沈眠風并沒有去南蘇丹,他一直都在A市,在醫(yī)院里。他病得很重,吃了很多苦,卻一直咬牙堅持,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還有很多事情,她再也沒機會知曉了。
那年在山頂日出下的約定從來都不是她一廂情愿的錯覺,她的心意,沈眠風始終明了。
而他又是什么時候意識到對她的不同呢?連他自己都說不清。
起初,他只是覺得她一臉倔強的模樣可憐又可愛,下意識地就多了幾分關照。
后來,卻發(fā)現(xiàn)這關照變成了一種習慣,抑或是他內心深處隱秘的需要。
那年冬至,他明明已經連續(xù)十幾個小時沒有合眼,卻還是要擠出那一丁點的休息時間長途跋涉回家,只為陪她吃一碗湯圓;聽到和和講起明信片的事情,他明明開心得想笑,卻還要裝出一副云淡風輕的模樣;被她凝望時,他假裝熟睡,卻有生之年第一次體會到緊張;聽到她說想去他在的城市時,他終于忍不住回應,是鼓勵,也是暗示。
他的小姑娘才剛滿十八歲呀,他想等她再長大一點,等她考上理想的大學,等他完成夢想,回到A市。
可他最終還是沒能等到。
沈眠風撒了謊,其實他早在六月末就提前從利比亞回到了A市。
少年早慧,他這些年走得太快了,常年持續(xù)地繁忙、勞碌,在利比亞不分日夜連軸轉地手術、奔波,仗著年輕不愿停歇,卻不想最終被過勞損傷了身體。
心肌炎和免疫系統(tǒng)紊亂導致的血管疾病帶來了許多并發(fā)癥,他持續(xù)高燒不退,各個器官嚴重受損,住進了曾就職的醫(yī)院。
那天他是從醫(yī)院偷跑到南星的學校的,他盡力將自己收拾出一點氣色,帶她去他最喜歡的餐廳,一整晚都貪戀地看著她,卻不敢讓她發(fā)現(xiàn)端倪。
醫(yī)院打來電話勒令他回去,他卻堅持陪她看完了那場燈會,怕的是以后再也沒有這樣的機會。
南星生日那天,是他第二次陷入昏迷,險些沒搶救過來,他撒謊與她劃清界限,紅著眼一次次掛斷電話,害怕她聽出自己的虛弱。
他不想給她無謂的希望,不想看她難過,不想讓她得到又失去,更不想讓她看到自己的狼狽。
如果可以,他希望自己在她心里,永遠都是意氣風發(fā)的模樣。
沈眠風曾經在網絡上看到過這樣一句話:“也許故事就該停在那一刻,停在我心潮起伏的悸動,停在你蒙昧未知的曖昧?!背蹩磿r他只覺得這話矯情、傷感,現(xiàn)在卻懂了。
也許故事就該停在那一刻,停在天色欲曉,停在欲言又止,停在暗涌流動的山風春色里。
09
醫(yī)館閉館那天正值冬至,南星回到了南鑼巷。
藥材清空了,余味猶存,沈老爺子佝僂著背,坐在沙發(fā)上吃餃子。
看到她過來,他另盛了一碗給她:“吃吧,今兒是冬至,傳統(tǒng)節(jié)日該吃餃子?!?/p>
他絮絮念叨:“以前眠風在時,最重視冬至?!?/p>
碗口熱氣徐徐,她忽而想到什么,心臟猛地一抽,眼淚掉落在碗里。
南星告辭離開,沈老爺子追了出來,顫巍巍地遞給她一樣東西。
“眠風讓我收起來,但我還是想物歸原主?!?/p>
南星接過來。
那是一只自制的風箏,骨架結實,做工精致。她翻轉到正面,看到風箏上的手繪。
天空落下雪來,她怔在風里,失聲痛哭。
那是一片盛開的白色風信子,在她模糊的淚眼中隨風輕動,搖曳不止。
可終究,那個春天已經過去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