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玲
1
鄭老實給孫子取名字是花了錢的。
那天,他沿著鐵路橋頭的臺階下去,想在橋東頭算命先生聚集的蘑菇亭尋找一個道行深的。一個戴著墨鏡的算命先生,坐在綠意茂盛的樹蔭下。鄭老實的腳步聲從他面前經(jīng)過,他叫住鄭老實,是要找人取名字嗎?鄭老實走路的聲音很輕,和一片樹葉從枝頭上飄下來的動靜差不多,竟然被他聽到了。鄭老實便停了下來。在此之前,他從下臺階的地方開始問起,蜜蜂采蜜一般,一路問來,五十,八十元,最高者一百,他雖然是作了花錢的打算,但是預算有限。算命先生再一次說道,三十元起個好名字,一生都是有福人。就他了!算命先生得了鄭老實孫子出生時辰,便說小家伙五行缺水缺金,賜名鄭本昌,鄭老實對名字頗為滿意,倆人聊著漸漸熱乎,瞎子自稱姓宋,是秦末人宋義的多少代孫,到他祖父那一代就沒落了,在到他這里,就只?;炝恕`嵗蠈嵖粗v得唾沫四射,一面感嘆他的善談,一面頗有相見恨晚之意,開始稱兄道兄。算命先生比鄭老實大五歲,鄭老實叫他老宋。眼看就聊至了中午,鄭老實起身,在褲袋里摸索一圈,掏出兩張票子,一張五元,一張二十元,說道,不好意思,老宋,我這兒只有二十五元,明天再給你送五元過來。剛得了一個弟弟的老宋,激動地亂擺手,五元錢的事,算了算了。鄭老實將錢給了,與他告別,約好沒事就會過來看他。鄭老實走到小區(qū)門口的時候,想到老伴劉信子交代他回去的時候,帶瓶醋回家。他便從上衣口袋里拿出一張五十元,買了瓶山西老陳醋。家里是劉信子當家,吃穿用度每一分錢都有賬可查。進門的時候,將醋放進廚房,向劉信子匯報,用五十元,算得一個好名字,孫子以后就叫鄭本昌。劉信子問,小名呢?鄭老實呀了一下,有些懊惱,忘記了!隨后又說,小名嘛,要他爸爸媽媽隨便起一個就好了。
鄭老實的兒子鄭山和兒媳都在南方一家工廠打工,孩子不到五個月,就丟給了鄭老實兩夫妻,帶出去散步,常被人逮住開玩笑——啥時生了個幺兒啊?鄭老實夫妻決定把這個孫子像幺兒一樣好好帶,要帶出一個和鄭山完全不一樣的孩子。那么不僅是名字,包括調(diào)教方式全部重來。就像打完一盤輸了的麻將,全部推倒,重新碼牌,心里想著的就是一個偉大的希望——必要贏場大胡了。
劉信子收拾陽臺的時候,提出一串黑了的香蕉。這是上次一個親戚來看他們時送過來的。當時香蕉硬綁綁的泛著青,今日找出來的時候,通體綿軟,大部分身子都黑了,劉信子拿著它站在客廳,猶豫了一下,對腐爛水果的擔擾最終戰(zhàn)勝了節(jié)約成性的品格,她把它們丟進了垃圾桶。鄭老實看到這串香蕉自由落地掉進簍底,一個念頭隨即而生。他把它們從垃圾簍底部拯救了出來,將它們裝進一個簇新的塑料袋里。下午,提著袋子又去了磨菇亭。老宋抱著竹杖,在下午的太陽中打盹,見有人來,也不如上午那般靈敏,全然不知。頭一點一點,小雞啄米似的,最后一下啄猛了,把自己弄醒了。鄭老實坐在他的塑料小凳上,把香蕉遞了過去,嘴中叫著,老宋,給你送點香蕉。
老宋激動地說,這怎么要得,怎么要得。
鄭老實說,特地買的軟的,硬香蕉呷口,沒什么好吃的。
老宋連點頭,那是,那是。
鄭老實便掰下一根,撕掉皮,沒有了皮的束縛,前面一截自行了斷,掉在了他的鞋子上,還剩半截。鄭老實看了一眼老宋,黑色的墨鏡避光性很好,心中慶幸,老宋是個看不見的。他用手指從殘留的半截上面捏下來一點軟綿綿的,放在嘴里,除了軟,還是香蕉味。他把它送到老宋的嘴邊,說道,不小心掉了半截。老宋接到手中,塞到嘴里,連贊,好軟,好吃。
倆人聊了會,鄭老實說,我家孫子還差個小名。老宋忙說,如果看得起,我再給賜個名,小名關關。拆鄭字為關耳,取半邊關關,關災關難關掉所有不順之意。鄭老實一拍大腿,好啊,這名字聽著就新穎。
鄭老實陪著老宋坐著,正是酷暑,但是蘑菇亭卻是一個消夏的好地方。幾座如蘑菇形狀的亭子將太陽似乎擋在了塵世之外。這個公園雖不大,但人群密集,有擺攤賣襪子、賣寵物的,還有從早到晚撅著屁股看人下棋,玩紙牌的。老宋和那幾個算命的同行,很有分寸的隔一段距離蹲守一個,有一個女人在老宋攤前逗留了一下,看了一下鄭老實,以為他在算命。于是欲言又止,老宋和鄭老實幾乎同時說,算命嗎?女人已經(jīng)向前走了,叫也叫不回了。鄭老實忙站起身,覺得不好意思,我得走了,耽誤你做生意了。
老宋嘴上說著,沒事沒事,下次有時間再來坐啊。
鄭老實便告辭,和劉信子飯桌上聊起老宋。他突然想到了什么,那個老宋怎么像長了眼睛似的呢?他怎么就知道來了算命的人呢?
他本來就長了眼睛,你以為他戴了副墨鏡,就一定是瞎子。劉信子扔出一句話,她正抱著孫子在懷里,給他喂輔食,用嘴唇小心碰著勺子上胡蘿卜米粉的溫度,現(xiàn)在的孩子和以前不一樣,不能從嘴里吐出來喂給他們了。
2
鄭老實所在小區(qū)那塊水泥坪,是做公共花園開發(fā)的,只是植被并不茂盛,幾近成了一塊禿頂?shù)目掌?。一個早教機構在那里舉辦活動。整個小區(qū)的黃昏,都被那幾個尖著嗓子拿著麥克風,邊跳邊唱的年輕小姑娘攪動了。一歲多的關關被展臺上那些花花綠綠的氣球吸引住了,一個長條的氣球左扭幾下,右扭幾下就成了一只小狗,看得出耳朵,還有尖細的長嘴。鄭老實懂這套路,這是做廣告,圖的就是人氣,鄭老實將手伸過去要氣球。一個姑娘指著攤在桌子上的一個本子,說道,伯伯,您到這里登記一下電話。氣球已經(jīng)到關關手中,鄭老實只得寫電話,寫到最后一個數(shù)字時,故意把六寫成了七。那些超市、藥店,需要填寫名字和電話號碼的活動,最后都會成為騷擾。雖然他和劉信子的時間并不是多么珍貴,但是謹慎點總是好的。姑娘還在努力爭取,伯伯,要不您和關關爸爸媽媽商量一下,不要讓咱們的寶寶輸在起跑線上哦。
小姑娘最后的一句話讓鄭老實拿不定主意,他決定回家找趟劉信子。他抱起關關,走到人群稀薄的綠化帶,看到了劉信子和另一個男人的背影。她原來也出了門,鄭老實大踏步趕上他們,叫劉信子,她和男人轉(zhuǎn)過頭來。鄭老實和男人都驚了一下。倒是男人先確認了,鄭老弟,是你?。?/p>
真是那個算命的,他回道,老宋,是你??!縱是沒有了墨鏡,他那神態(tài),他那火柴棒子一樣的身段,依然能夠證明這是同一個人。他的眼睛很小,他迎著太陽瞇著眼睛看鄭老實的樣子,好像笑瞇瞇地睡著了。是他,但是又似另一個人,和善取代了他身上那股裝模作樣的味道,現(xiàn)在就不像一個算命先生了。鄭老實想起那串發(fā)黑的香蕉,摸了摸自己開始發(fā)白的腦袋。老宋原是因?qū)O子來城里了,來到小區(qū)租房。而劉信子剛好把一間雜物間改造成了一個單間,準備朝外出租。昨日才貼了幾張條子在小區(qū)外面的圍墻上,就被老宋尋到了。場面一下子就變成了熟人的小別重逢,鄭老實看著他,心里犯著嘀咕,他不但沒瞎,竟然還有了孫子。這邊,劉信子和老宋聊得高興,好像房子不用看了,生意已經(jīng)做成了般。
鄭老實家是老小區(qū),不僅物業(yè)費少,每戶還帶有一間三十平左右的雜物間。劉信子打開門來,雖然只有一個小窗戶,但是里面方方正正的,簡單干凈。老宋滿臉笑意看著劉信子,應該是蠻滿意。劉信子說,看我家關關的面子,也不要六百一個月了,就給五百。鄭老實抱著關關,空出一只手,扯了扯劉信子的衣角,但是沒用,她是一個快人快語的。
老宋卻說,搞個吉利數(shù),四百八,要得發(fā),不離八。
這個數(shù)字是她的心理底線,劉信子有點不爽快。老宋說,我選了你這里,就不得搬家了。于是生意就這樣定了。
鄭老實陪著笑,跟在劉信子后面,抱著關關穿過人聲鼎沸的活動區(qū),將老宋送到小區(qū)。到門口的時候,老宋突然從口袋里拿出一張五十元,塞到關關懷里。劉信子說,你這是干嘛?老宋說,第一次見孩子,什么也沒有買。劉信子作出生氣的樣子,你這是干什么事,不要,不要。兩人互相推辭,鄭老實說,算了,別推來推去的了,下次見了他孫子,我們也是要給見面禮的。這樣一說,大家都表示接受,以后不僅是租客,關系更進了層的意思。
待老宋過了小區(qū)大門口的柵欄,上了街道。鄭老實埋怨,你怎么一開口就少一百呢,他又還了二十。劉信子白了他一眼,他們租的五百一個月,短租的多。老宋是打算長期租,你算算這筆賬。
鄭老實笑了,便又講起早教的事,復制了輸在起跑線上那句話,并顯得憂心忡忡,小事上他做不了主,大事上他也沒有習慣獨自做主。關關在他懷中有些不耐煩,掙扎著要下地,扯著劉信子的手朝著熱鬧的方向去。
劉信子邊走邊說,我知道,現(xiàn)在的孩子在肚子里就開始上學了,我同學的孫子就上了早教。
是不是確實上了課會聰明些?
人家的孩子上了,我們就上。劉信子抬起她的泡泡眼,下了決心,這房子租金就當是學費了,起跑的時候慢了一拍,一輩子就比別人慢了一截。
3
關關從茶幾上的水果籃里抓出袋裝的餅干,不斷地往書包袋里塞。鄭老實耐著性子,看他一趟一趟地搬運,最后終于忍不住,擋住他的小手,你們班多少小朋友,這是要搬家??!
關關已讀幼兒園中班,正是答非所問的階段。他一邊繼續(xù)往書包里填充,一邊說,老師說的要分享。鄭老實抓住他的手,說道,分享是好事,一個小朋友分一包就可以了。他從關關手中拿過書包,拉上拉鏈。劉信子從廚房出來,鄭老實不快,對她說,關關他們幼兒園學費又貴,每天不知道教的些什么,人家書包里放的書,我們書包里還放的換洗衣服,一張紙皮都看不見!
劉信子從關關上早教起,便開始參加各類幼兒教育培訓,學了一肚子知識,儼然也成了一個教育專家。她看了一眼鄭老實拉長的臉,不無優(yōu)越感地說,只有那些低檔幼兒園才教孩子識字,背詩,做算術題?,F(xiàn)在高檔的幼兒園都是素質(zhì)教育,教孩子好的習慣。
鄭老實很多想說的話總是被堵了回去,雖有不平,但他并不想拖后腿。他和劉信子改造下一代的決心,比城墻還堅固。這不僅體現(xiàn)在鄭老實嘴中花了血本的教育投資,還滲透在生活中需改造的每個環(huán)節(jié)。劉信子堅持讓關關與遠在廣東的父母視頻,雖然攝像頭那邊是慣??鋸堄懞玫纳袂楹驼Z言的貧乏,他們好像只會在鏡頭里,不斷喚關關的名字,而關關一見他們,便跑了,喚也喚不來?;径际沁@樣場面,但是劉信子堅持這也是陪伴的一種方式。
鄭老實牽著關關的手下樓,他的運動天賦很好。兩歲的時候,他就不再要他們抱了。現(xiàn)在,他一步可以跨兩階,掙脫了鄭老實的手,到了一樓那排平房前,叫著橋橋的名字。空氣里還彌漫著蛋炒飯的味道,老宋的灶臺是流動的,弄飯時搬出去,弄完了再搬進去。那排雜物間慢慢全租給了外來戶,各家的伙食味道從灶臺中升騰而起,飄散融合,給這小區(qū)更添了活色生香的煙火味。關關就愛到老宋家吃飯,也愛跟著橋橋玩。巴掌大個的地方能有什么好玩的,可是在關關心里,再沒有比橋橋家更好玩的地方了。
從門內(nèi)跑出一道綠色的影子,橋橋背著書包就到了面前。他長得瘦瘦弱弱的,和他爺爺一樣,風吹人在晃。老宋也從屋里走了出來。他和鄭老實并排走著,看著倆個孩子像兔子一樣朝小區(qū)門口奔去。關關長得結實,和橋橋差不多的年紀,卻比他高了差不多半個頭。鄭老實說,昨天關關奶奶清出了一個棉襖,是關關去年穿了的,今天忘記拿了。
老宋忙說,那怎么好意思,這兩年,我們橋橋穿了多少關關的衣服。
鄭老實一擺手道,關關長得快,也穿不進去了。不過,我家關關的衣服都是他爸媽廣州買的最好的。
老宋說,那是,那是。
橋橋在前面停了下來,他發(fā)現(xiàn)了一個礦泉水塑料瓶,小腳往上面一踩把它壓扁,然后拾起來,跑到老宋面前,放到他手中,爺爺,拿著。鄭老實對這個場景并不陌生,好幾次他見識了橋橋這個一氣呵成的動作。他不動聲色地看著老宋接過孫子遞來的塑料瓶,一臉坦然的繼續(xù)朝前走。鄭老實看著兩個孩子牽著手,卻相差一大截的身高和體形,不自覺地挺了挺自己肥厚的胸膛。倆人并排走著,到小區(qū)門口的鐵柵欄前便分了道。橋橋讀的幼兒園需要坐校車,偏遠到快到城鄉(xiāng)結合部了,學費卻比關關便宜了一大半。關關的幼兒園橫穿馬路,再穿過一條小巷便到了。那學校很大,布置得像一所兒童游樂園。鄭老實每次將關關的小手交到老師手中,走出幼兒園的大門之后,他都會多站一會兒,在路上的行人中尋找著熟識的面孔,然后和他們打著招呼,鄭老實很享受這種時刻。他回家的時候,去了老宋家里。他戴好帽子正準備出門。鄭老實問他,你是準備去磨菇亭,還是去哪?
老宋說道,別人介紹了一個零工給我,我去看看。
鄭老實說,你把自己搞這么累干嘛?橋橋爸媽也可以管啊。我們家的關關,我們只管生活費,學費、衣服、牛奶都是他爸媽的事情……
老宋低著頭,著急走的樣子,說道,他們忙啊。
鄭老實看著他的背影,心里不自在。每每提到關關的爸媽,他都是這樣打著馬虎眼。孩子終年不見爸媽,也是很正常的,因為關關一年也難得見上他父母兩次。老宋帶著橋橋生活則太過沉寂,從住進來開始,祖孫倆沒有回過鄉(xiāng)下老家,也沒有見什么人上過門,三十平米的房子就是他們的全世界。鄭老實在和他的聊天中,用自己家的老底,也沒有對換出什么有用消息。老宋第一次在鄭老實面前那般眉飛色舞的樣子,再也沒有碰到過了。不僅如此,算命倒成了他客串的事情,用老宋自己的解釋就是,這行競爭也大了起來,八字先生比算命的都要多,無聊的時候就差互相掐指一算了。他給自己到處找零活。他還有了一件固定的工種,就是在小區(qū)垃圾桶旁邊翻垃圾,戴著鮮艷的塑料袖筒揀寶一樣,早晚各一趟,不遺漏每一個綠色的垃圾桶,如果不是鄭老實曾經(jīng)見識過他的口水橫飛,垃圾桶旁邊那個埋著頭一言不發(fā)的拾荒者,很難令人相信他們同屬一個人。
老宋走了幾步又折了回來,將門推了一下,確定是關上了。他笑著對鄭老實說,我給自己算過命,一輩子辛苦命。比不得你們這些退休后能吃皇糧的,我不干,就只能餓死。
鄭老實本來有些不快,聽了這話,那點不快馬上煙消云散。他有時覺得姓宋的手里拿了一把梳子,說的每一句話,都像梳在久未洗頭的頭皮上,止癢得很。他太知道,鄭老實喜歡聽什么話了。
鄭老實和劉信子下崗前都在園藝場上班,單位沒有了,倆人也曾像游擊兵一樣在這個城市里討生活。但是,他們這批中途被趕下船的人,總歸還是有希望的那群人。劉信子已經(jīng)能拿到退休金了。她每周一脖子上戴著紅色的紗巾,準時去上鋼琴課,她覺得這也是熏陶關關的一種方式。而鄭老實則利用一技之長,在一個私人園藝公司擔任技術顧問,每周去幾次就行。這樣混到過幾年后,拿到退休金。日子并不寬裕,但是因為對關關的付出,他覺得,他們已經(jīng)過上了高品質(zhì)的生活。
4
你聽聽是不是我們關關在哭?
劉信子在廚房里隱約聽到一個孩子的哭聲,對著客廳大叫鄭老實的名字。鄭老實趕緊跑到廚房里。劉信子將炒菜的火關滅,兩口子辨別著從樓下傳上來的聲音。窗戶下面就是那排平房,撕心裂肺的哭聲確認就是關關。他這個時候在橋橋家,要不和他在過道里玩,要不在老宋家的飯桌上寫作業(yè)。倆人趕緊風風火火的下樓,鄭老實一邊下樓一邊埋怨,這都是學校的老師教壞了,白長了個大個子,專門用來受欺負。
劉信子白了他一眼道,就你會教!微信上都說了,要遠離垃圾人,打不贏可不能硬上。
鄭老實說,哪里那么多垃圾人,是和橋橋那小子打架,還打輸了,這也太沒用了。
對于關關打架這件事情,兩口子不是一次起爭議了。關關上幼兒園的時候,有幾次鄭老實給他洗澡,發(fā)現(xiàn)了身上幾處青痕,雖然不太厲害,但是看著令他心疼得緊。關關語言功能還沒有發(fā)育完善,說話顛三倒四,左問右問,好像是小朋友推倒了,磕碰了。鄭老實打電話問老師,老師并不知道小朋友私底下這些小動作和交集。鄭老實自己先氣個半死,告訴他,下次誰打你,你給我狠狠打,看下次他還敢打你不。關關每次都昂起小臉,一臉正義,老師說了,不能打人。
不是要你打人,是別人打你,你得打別人。
不對!老師說了,小朋友之間要友愛,不能打人。
鄭老實一股怒氣直沖腦門,他說,真是胡說八道!劉信子到這個時候就會站出來,將鄭老實那些更難聽的話擋在嗓子里,將關關抱在懷里,如果小朋友打你,你就要還手,聽到?jīng)]?
我打他哪里?關關問道。
奶奶的話雖然不如老師的好使,但是他還愿意聽。劉信子說,打屁股,推胳膊,不能打眼睛,不能打腦袋。鄭老實拉起劉信子,對她說,你推我,推我。
劉信子推他一下,他就一巴掌推著她的胸口,對著關關說,看到了嗎?像我這樣,誰推你,你就這樣推。推了幾次,推得用力了點,把劉信子推得往后一退,她氣惱地說,行了,都是孩子鬧著玩,不至于的。
縱是這樣,關關仍舊是個沒有功擊和反擊能力的孩子,幼兒園被小朋友欺負,也就會哭著鼻子找老師告狀,就算是和橋橋那個弱不經(jīng)風的瘦孩子在一起,他也會哭。
兩人飛快到了樓下,竟是風平浪靜。老宋正在桌上炒著菜,鍋里散發(fā)出大蒜的香味。兩個男孩頭碰著頭半跪在椅子上,在飯桌上玩著圍棋,關關臉上淚痕未干,汲著鼻子。老宋見兩口子一起下來,感到奇怪,問道,這是有事?
鄭老實說,關關剛才怎么哭這么兇?兩人打架了?
老宋邊將菜盛進碗里,邊輕描淡寫地說,他們倆打不起來,是因為下棋。
鄭老實看著關關,他對于爺爺奶奶的到來不以為意。他全神貫注在棋盤上,上一盤輸給了橋橋,著實氣惱。要知道,這棋盤是關關的,連下棋的規(guī)則也是關關教的。兩人開始下棋不過一個月,橋橋已經(jīng)反超他了。在學習上面,關關幼兒園沒有進行任何所謂的幼小銜接的課程,進入小學,便成了墊底的。橋橋從上幼兒園開始就是識字算數(shù),雖然依舊上的城鄉(xiāng)結合部的小學,但是成績突出,才上二年級,五年級的應用題也會做了。這些關關并不在意,也沒有因為鄭老實的有意無意的譏諷和對比,哭過鼻子。但是圍棋輸了,他覺得懊惱無比。
鄭老實鼻子里的氣呼呼直往外冒,這哪是贏在起跑線上的樣子。劉信子站在老宋旁邊閑聊了幾句,我們關關長得快,又有一些衣服穿不了了,明天給提下來。老宋自是感激不盡,目送她上樓。鄭老實則站在兩個孩子旁邊,指導關關下棋,一直到這局下完,看著關關勝利。老宋的菜已經(jīng)炒好,等著桌子吃飯。鄭老實拉著關關的手,奶奶飯也做好了,回家吃飯啦!
小家伙一屁股坐在桌上一動不動,說道,我就這兒吃。
桌上兩個菜,一碗大蒜炒蘿卜,一碗辣椒,一大一小兩套碗筷。老宋忙從柜子里再拿出一套,高興地說,好,好。
鄭老實去扯關關胳膊,回去,你奶奶殺的吃了長高的仔雞。
關關說,橋橋一起去吧,橋橋才需要長高長壯。
鄭老實愣在那里,不知如何回答。一直以來,都是關關下樓,橋橋還沒有上過樓呢。老宋給橋橋盛上飯,說,橋橋下次再去,關關吃完飯了,再下來一起做作業(yè),不知道做的,橋橋還可以教。
鄭老實臉色愈加難看,他用了蠻力將關關從桌上拉下來。老宋笑道,橋橋如果有不知道做的,也可以問關關。
上樓梯的時候,關關極不情愿地甩脫爺爺?shù)氖郑∧樋嚨镁o緊的。上得飯桌,劉信子往關關碗里夾上雞腿。關關說,橋橋爺爺從來不吃肉。
鄭老實笑道,不吃肉,當和尚啊,他是摳門,舍不得。
關關不認同,橋橋爺爺自己說,他是素食主義者。
關關隨便扒了幾口飯,便又要下樓找橋橋。鄭老實虎著臉,不準再下去找橋橋!
關關哭喪著臉,為什么?
鄭老實怒道,不準去就是不準去!
劉信子把碗一放,說道,這樣兇孩子是沒有道理的。鄭老實何嘗不知自己是沒理的,他自己惱怒,我就是不服氣,我們花了那么多心血帶的孩子,怎么就還贏不過一個算命的拾荒佬。
關關扯著奶奶的袖子,不斷搖晃,請求得到奶奶的支援,這招在以往是屢試不爽的,劉信子正欲說話。關關老師給劉信子打來電話,匯報關關學習成績,這次期中考試依然排在下游。老師許是知道關關的情況,口氣很委婉,家長要配合,每天的作業(yè)都要檢查簽字。劉信子唯唯諾諾,頭都要點掉。關關在一旁拉著她另一只袖子反復搖晃,她的心和身子都被搖得晃來晃去。
接完電話,劉信子對關關說,我們就在家做作業(yè),不要去和橋橋玩了。
為什么?奶奶態(tài)度的突然轉(zhuǎn)變,讓關關不知所措。
劉信子一怔,是啊,好像也沒有理由。
鄭老實接過話,你成績不好,說啥都沒有用。
他對老伴說,老宋這人,一張嘴。關關這名字,肯定是他胡謅的,文縐縐的,專受人欺負。看他也不像一個會算命。他要會算命,他怎么窮成這樣。難怪別人算個名字一百元,他才敢收三十元。
劉信子把眼睛一瞪,你報賬可報的五十?。?/p>
鄭老實捂住嘴,這是說錯話了!兜出老底了。不過,他馬上反應過來,哭喪著臉道,你上次不是搜刮出來了嗎?那只毛拖鞋里的。
5
老宋隔壁那戶人家搬走了,馬上又住進一家新的。上戶人家在街上賣鍋貼,小兩口每日早出晚歸,甚是安靜。這家才搬進來,老宋便知道換了人。房門上卻終日落著鎖,是家什么人完全不知底細。某日,關關告訴鄭老實,橋橋家隔壁那房子里面鎖著一個男人。自從限制了關關與橋橋的見面,鄭老實最近和老宋走得并不親近,有時碰到了,簡單的打個招呼。算命的那半個上午,才是他們曾經(jīng)最親密的時光。鄭老實這日拉住老宋,問起此事,老宋就笑,哪有這事,小男孩們現(xiàn)在都在看偵破小說。
雜物間裝修出來的房子,隔音效果非常不好,打個屁都能穿透墻壁傳過來。老宋和橋橋躺在床上的時候,能聽到相鄰房子里傳來的哼哼唧唧的聲音,咳嗽吐痰的聲音、金屬鏈條碰撞從地上拖拽的聲音。老宋的房子在最東頭,離一片水泥空地,中間就隔了這戶。感覺這戶人家也是選了的,再多一個鄰居,就多一個投訴的可能。這幾日,房子里面那個人不知疲憊地說話,邊說邊笑,邊說邊罵。橋橋?qū)⒍滟N到墻上,問老宋,他跟誰說話呢?
老宋搖著手中的扇子,天氣開始熱起來了。一到夏天,這排房子就被四面八方的高樓圍成了罐頭。他跟橋橋說,他跟自己說話。
橋橋問,他為什么不出來玩?
老宋的呼嚕聲回答了橋橋的問題。他最近比較辛苦,新拓展了一個收垃圾的地盤。因為算命這個職業(yè),在蘑菇亭認識了隔壁小區(qū)的保安。這個保安和現(xiàn)在這個小區(qū)的保安是兄弟,兩人年紀應該都超過六十歲了。他曾打探這個就業(yè)渠道,發(fā)現(xiàn)一月所得,還不如他這樣東拼西湊的,便也放棄了這個念頭。
老宋這天出門卻和那家人碰了一個照面,是個七十歲左右的老人,他開門進去的時候,碰到老宋出來,倆人互相打量了下對方,算是打了招呼。慢慢,老宋發(fā)現(xiàn)了規(guī)律,這人每日十點左右開門進去,提著一個籃子,然后片刻,又提著同一個籃子出來。有時,還會在傍晚的時候見到他,幾次之后,老頭對他說,不好意思,給你們添麻煩了。
老宋愣了一下,笑了一下,沒事,都不容易。
以后,老宋便隔三岔五的在自家門前發(fā)現(xiàn)一串熟得正好的香蕉,有時是一把帶著泥土的新鮮小菜。他收了也不多說話,有一次橋橋剛好碰見,問道,誰給的呢?
老宋說,隔壁的爺爺。
橋橋好奇,隔壁住了一個爺爺嗎?
老宋說,是的,隔壁的事情,你不要告訴任何人,你也不要去看。
每戶人家都有一面窗戶,卻不在開門的這一面。都在房子的背面開了四方的小窗戶,位置設計得比較高,像一面懸在墻壁上的四方鏡子。縱是這樣,仍有稍微講究的人家,弄了窗簾,老宋是不需要的。而隔壁那戶,則用一件舊毛衣?lián)踔?。橋橋端著凳子,透過那毛衣的胳膊袖子朝里一望,正對著一雙眼睛,他坐在地上,瞪著橋橋。橋橋“哎呀!”一聲,像被蜇了一口,從椅子上跳下來。他偷偷告訴關關,我們隔壁屋子里鎖著一個妖怪。
關關現(xiàn)在不敢在爺爺奶奶眼皮底下找橋橋玩,但是倆人自有見面的方法。已是小學三年級,不再需要爺爺接送,各自早點出門,出了小區(qū),在西側(cè)的鐵柵欄那兒等著,玩上一陣子,再分開。橋橋幾次問他,你信不信我說的話。關關說,咱們是哥們,我當然信,我們哪天去見他。
這天中午,橋橋吃罷午飯,正要去參加學校的期末考試,見到了一個老頭從隔壁房子里提著籃子走出來,他叫了聲,爺爺。老人的手一抖,對著橋橋連連點頭,哎,哎,好孩子。
等老人走后,橋橋發(fā)現(xiàn)他懸在門上的鎖并未合嚴。他猶疑地將鎖拿下,然后壯著膽子進了屋,一股被幽閉的臭味沖了出來,橋橋捂緊了鼻子。那個男人躺在地上,看到橋橋,從地上興奮地坐了起來。橋橋發(fā)現(xiàn)他眼睛里有光,像把刀子一樣。橋橋像受了驚的兔子,趕緊退出去,站在門外看著他。他站了起來,腳上竟然還有一根細細長長的鐵鏈,一端鎖在鐵腳的床架上。他一路走,一路發(fā)出橋橋熟悉的金屬鏈條拖地的聲音。男人在離門不遠的地方停了下來,這是他能到達最遠的地方。鏈子很短,剛夠他圍著自己打圈圈的。他的眼神突然就軟了下來,像一條搖著尾巴的小狗。橋橋說,為什么拿鏈子鎖著你?那人的眼睛盯著靠著門的墻壁,壁上掛著一件破舊的長褲,它外面吊著一個生了銹細鐵鏈子,上面掛著一匹鑰匙,像枚項鏈墜子。橋橋取下鐵鏈,拿在手里,它能給這個男人自由。男人不斷抓著自己的頭發(fā),抓自己的頭發(fā)的樣子,像從小區(qū)地下室里跳到車頂上,那群舔著自己毛發(fā)的流浪貓。橋橋最后一次猶豫之后,把鑰匙和鏈子一起丟給了他,然后從屋內(nèi)出來。
橋橋感覺到有人從背后跟著他,是那個用鑰匙解開了鏈條的男人。橋橋回過頭,男人看著他笑,那奇怪而邪惡的笑容,讓橋橋終于意識到危險——自己放開的是一個瘋子。他開始跑,男人也跟著跑,橋橋越跑越快,那雙關關淘汰下來的涼鞋也被他跑掉了。男人像甩不掉的影子,離他越來越近。橋橋一路經(jīng)過操坪,然后跑到了小區(qū)院墻下面,鐵柵欄像一根根的針,快速閃了過去,前面就是小區(qū)門衛(wèi)亭,轉(zhuǎn)過彎,關關就在圍墻的另一面等著他。就在這時,橋橋摔倒了,旁邊就是“啊”的一聲,他想爬起來呼救,來不及了,他嘴里的所有聲音都被那個瘋男人壓在了身下,男人揮起拳頭一下,又一下?lián)]下去。烈日下的正午,靜悄悄的,一切都像睡過去了。
這一幕先是一個被小區(qū)里做保潔的女人看到。她一路驚慌失措,大呼,有個人打孩子啦!她直奔保安亭,找了小區(qū)里那個與老宋相熟的門衛(wèi),他年逾花甲,平日只是起了一個看門的作用。他跟著女人來到現(xiàn)場,以為是哪個家長在教育孩子,待走近,看那瘋子朝自己兇狠地齜牙裂嘴,他又不得不返回門衛(wèi)室去尋找武器。
人終于被驚動了,人越聚越多,占據(jù)了院墻外的另一個方向,圍成了一個半圓形。鄭老實也走了過來。他看到男人的背影和那兩條一動不動的腿,鞋子沒有了,光著腿和腳。接著他看到了那身校服,心臟猛地跳了起來。這是橋橋!因為這身衣服,是關關送給橋橋的。他說,作孽啊!天啦!
人群騷動不安,看著瘋男人手里甩著帶著鏈條的鐵鎖。幾個躍躍欲試地朝前跨了一小步,瘋男人臉色猙獰,露出滿嘴參差不齊的齙牙,一旦發(fā)現(xiàn)有人試圖靠近,就用鐵鎖砸向自己的腦袋,汗水和血液混在一起從一縷縷打結的頭發(fā)滲透出來,布滿全臉,甚是恐怖。
有人驚呼:這個瘋子要殺自己了。
孩子太可憐!怎么沒有人去呢?
算了,看這小孩估計也是死了,臉色都變了。
這些聲音將那些試圖向前的腳步都逼退了回去,有人掏出手機報警的聲音,激動而高亢。鄭老實看了看人群,周圍都是些熟悉的面孔,但是分明又不認識,世界白晃晃的,連自己都好像要蒸發(fā)了。瘋男人還坐在孩子身上,好像騎著一個布娃娃。
人群再次騷動起來的時候,是一個小小的身影像一枚子彈般沖破人群,然后用身子去撞擊著騎在橋橋身上的男人!這是一個孩子,這是關關!鄭老實覺得自己要瘋了,他也跟著沖了上去。接著所有的人終于都圍了上去,沒有想像中激烈的博斗,那個兇狠的瘋子很快就繳械投降,從橋橋的身上翻下來,坐在地上嚎啕大哭,用手錘著自己的胸口,像一個被人奪了糖果的小孩。人們面面相覷,這么快就結束了?然后集體向前,將瘋子團團圍住。一個女人哭喊著說,快點,救孩子!
警車嗚嗚的聲音由遠而近。鄭老實抱著撲在橋橋身上的關關,瑟瑟發(fā)抖,一個勁地說,你這孩子,你這孩子。
6
一夜之間,南風轉(zhuǎn)了北風,東風換了西風。鄭老實感覺到外面空氣的變化,那風中傳來的都是以前從未聽過的話。
真是一個見義勇為的好孩子,他從小就不惹事生非。
一個孩子都能這樣,那些個大人怎么好意思……
這幾天,這件事情太熱烈。起因是一個舉著手機的圍觀者將視頻發(fā)到了朋友圈,微信群,消息被引燃,市媒體都被驚動了,關關上了新聞。這一切來得太快,讓鄭老實和劉信子不知道這股風是從哪里刮過來的。那天事后,心有余悸的鄭老實將關關帶回家,狠斥了他一頓。并且打電話給兒子和兒媳,那痛心疾首狀,好像躺在醫(yī)院重癥室的是關關,而不是橋橋。誰都沒想到這事情竟變成了這樣,關關成了英雄,第二個沖出人群的鄭老實也成了焦點。他不能說真話,他在采訪中說的是,是個有正義感的人都會沖上去,何況還是鄰居。剛開始鄭老實還有些心虛,后來講的次數(shù)多了,自己都認為是事實了。他說,關關,我一手帶大的,我教的。消息經(jīng)過最初的高潮,終于慢慢平息下來的時候,鄭老實頗有些不習慣。但是,關關卻松了一口氣,不再接受那些奇怪的眼光,也不用飛也似地奔跑在上學和放學的路上,他終于可以不用被人追問這事情。他又可以低著頭找尋路邊那些已不多見的小石頭,扔到路邊的花圃里,驚擾那些螞蟻、爬蟲、還有如同省略號一樣的飛蟲,他喜歡這個過程。院墻柵欄中午的等待成了獨角戲,他明知道橋橋在醫(yī)院里呆了快一個月了,他還是習慣在老地方等上一會,希望橋橋能從小區(qū)的保安亭那里走出來。出事前一天,橋橋說給關關畫了一幅畫。關關從早教班起就開始接觸畫筆,他現(xiàn)在能將一些東西畫得活靈活現(xiàn),但是橋橋不會,他除了會上學,其實沒什么其他優(yōu)點。所以,關關對他的畫很是好奇。關關每天還會去老宋的房前,注視著那把一直掛著,出事之后再未打開過的鐵鎖。橋橋家隔壁又換了一個新住戶,那個坐在橋橋身上的瘋子和他的父親都不見了。
鄭老實買了香蕉、蘋果、梨子等不同種類的水果去過醫(yī)院。他在病房沒有碰到老宋,在護士辦公室一番打聽,才見到病房外那個陌生的女人。她自稱是吳津的媽媽,也就是橋橋的媽媽。鄭老實第一次知道,橋橋不姓宋,姓吳。他并沒有呆多久,因為那個女人對他冷淡得很,他問起橋橋的病情時,她嘴唇動了動,卻聽不清說的什么。當鄭老實把沉甸甸一袋水果遞上去的時候,她眉頭都沒有抬一下,只是淡淡地說了聲謝謝。鄭老實只得告辭出來,很有些失落,他以為會碰到老宋,然后老宋會對他和關關千恩萬謝。橋橋挨打的時候,他這個做爺爺?shù)模€在另外一個小區(qū)扒拉著垃圾桶里的那些寶貝。
鄭老實在那件事情之后,最后一次聽到老宋的聲音,是混在那個瘋男人的父親的哭聲里。他們好像是在討論錢的事情,老宋的情緒比較激動,他應該是找那個老頭要錢治病。鄭老實很好奇,但那時,他正在教訓關關。后來,聲音降了下去,等他下去的時候,兩個房門上都落了鎖。
居委會為這事找過鄭老實幾次,因為那個瘋男人,她們必須清查在這小區(qū)的外來租戶。鄭老實淡化了和老宋的交情,只說他租過自己幾年房子,連身份證都沒有看過他的。居委會那個說話會聳鼻子的女人說,橋橋不是他孫子。這下輪到鄭老實吃驚了,不是孫子,又是他什么人。
橋橋那孩子剛出生就被人舍棄在磨菇亭,附近有戶人家見是一個男孩,撿寶一樣的收留了。卻不想那家很快就難了,首先是男人意外沒了,媽媽要改嫁,不想帶著這個拖油瓶,由著自己的情況出點錢,交給老宋帶著。剛開始還出點錢,后來成了家,又有了自己的孩子,可見當初不能生育也是因為男人的問題。居委會的女人看著鄭老實震驚的表情,有些得意,這樣的新聞和內(nèi)幕,哪個有她知道得多呢。她又接著說,這幾年都沒有給錢了,這是賴給老宋了。
鄭老實想到了那個女人懶洋洋的臉,恍然大悟。他迫不及待把這事當重大新聞告訴了劉信子,她也被嚇了一跳,說道,老宋還真和別人不一樣。
那天折轉(zhuǎn)回去尋找武器的保安做了一個募捐箱,立在大伙必經(jīng)的大門口,為橋橋籌錢,捐一筆,便記上捐款人和數(shù)字。鄭老實捐過兩次,第一次是五十元。當初租房子時,老宋給了關關五十元的見面禮,鄭老實趁這機會還了。第二次是知道橋橋的身世后,他捐了三百。他經(jīng)過大門口幾次,就猶豫了幾次,最后一次他下定決心,塞了進去,這是他藏在另一個棉鞋里,未被查出的私房錢。他也未敢留名字,做賊一樣溜了。鄭老實在外面溜噠了一大圈,內(nèi)心仍然像經(jīng)歷了一件巨大的事情一樣澎湃。回家的時候,劉信子的臉上也是一臉激動,關關老師打電話過來了,這次數(shù)學考試得了八十五分。
劉信子說,教育專家都說了,孩子呀,就像小樹苗,有些發(fā)芽得早,有些發(fā)芽得晚,這事著急不得。
鄭老實白了她一眼,卻也掩飾不住的高興,說道,什么話都讓你說了。
鄭老實發(fā)現(xiàn)了關關的秘密,這孩子放學第一站,就是去老宋家門口,東張西望一會兒,才會上樓回家。這日,鄭老實走了過去,關關察覺到他的到來,也不躲了,一臉淚水看著他,橋橋怎么還沒有回來??!
一句話提醒了鄭老實,是啊,真有不少日子了,房租也到期兩個月了。他和劉信子站在門口,先試探叫了幾聲老宋,老宋,無人應答。兩口子表情復雜地對望。撬開鎖,空無一人,就像當初從未搬進過來一樣,連片紙屑也沒有留下。掃視一圈,墻角處多了一個袋子,里面都是關關送給橋橋的衣服,還有那些塑料玩具。
劉信子叫道,老鄭,你看這兒。
地板上還擱有一個黃色的信封和一張白色的紙,鄭老實撿起信封,抽出來一張白條:今欠鄭老實房租九百六十元。
關關則拾起那張白色的紙,上面畫著一只大大的襪子,襪子上面分出了五根不同顏色的手指,寫著一排字:一只想做手套的襪子。
關關大聲說,橋橋好啦!
鄭老實問道,你怎么知道的。
關關跳了起來,這是我們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