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劍林
“有錢花,種棉花!”
父親種棉花的熱情無人能比。
谷雨前后,父親會選一塊肥沃的土地精心育苗,我們叫它“營養(yǎng)杯”。待到麥子割完,父親便套上牲口把麥茬耘起來,然后把“營養(yǎng)杯”整整齊齊移栽進滿是麥茬的農(nóng)田,一場雨,一遍肥,不到二十天光景,曾經(jīng)的麥田就變成了碧綠碧綠的棉花地。
秋季的農(nóng)作物棉花最吃功夫,懶人種不得棉花。從棉花半尺高,田間管理就得跟上,鋤草、澆水、施肥、打岔、掐頂、捉蟲、噴農(nóng)藥……樣樣馬虎不得。棉花四個月才能收獲,若哪一個環(huán)節(jié)跟不上,輕則減產(chǎn),重則絕收。
在所有的活計當中,最要緊的是與蟲打“持久戰(zhàn)”。起初是蚜蟲,然后是紅蜘蛛,殺傷力最大的是棉鈴蟲,棉鈴蟲專咬含苞待放的棉鈴,讓即將開花結(jié)果的棉花毀于一旦。
我對蚜蟲、紅蜘蛛、棉鈴蟲的痛恨到了咬牙切齒的地步,做夢都想把它們消滅干凈。這種痛恨源于少年時代刻骨銘心的勞累。
從初中二年級開始,連續(xù)四五年的暑假,我天天都要背著噴霧器穿梭在自家的棉花地里。那幾年,父親要種十幾畝棉花,十四五歲的我就得頂半個勞力。一天到晚泡在棉花地里,早晨蹚著露水,中午頂著烈日,下午干到摸黑,一天下來骨頭架子都快散了。
給棉花噴藥絕對是個辛苦活。那種辛酸不僅僅是負重之累、炎熱之苦,還要冒著農(nóng)藥侵蝕之毒。那時候,沒有任何防護措施,不戴口罩、手套,沒有防護眼鏡,更沒有隔離衣,你唯一能選擇的就是站在上風頭,往返之間,時常得倒著走,農(nóng)藥吸進鼻孔、揉進眼睛、灼傷皮膚總是難以避免。
我們家有三塊棉花地,每塊三四畝,即便是父親和我同時干,噴一遍農(nóng)藥也得六七天,常常是一遍剛噴完,第二遍、第三遍又接上。上初中的時候,我還沒有夏天的棉花棵高,在烈日下的中午,我常常望著看不到盡頭的棉花地絕望到哭???,也是一個人偷偷地哭,因為哭沒有用,蟲情上來如臨大敵,不容你懈怠。用手背抹一把淚,吸一吸酸酸的鼻子,還得挺起腰桿繼續(xù)干。
那時候的暑假,最盼望的是下大雨。在地里正干著活,一陣東南風,黑壓壓的烏云涌過來,瞬間電閃雷鳴,來不及往家跑,雨點子便噼里啪啦砸下來,只好躲到附近的機井房避雨。最令人高興的是一早醒來天在下雨,翻個身繼續(xù)睡,睡它個天昏地暗,好好緩解緩解連續(xù)多日的疲憊。
田間勞作也不全是辛苦。上高中的時候,我學會了苦中尋樂——在距離村莊最遠的“南河”棉花地里偷偷種上十幾棵甜瓜、七八棵西瓜。那是我的秘密,更是我的希冀,眼看著瓜秧一天天拖長,瓜妞兒一天天膨脹,心中的憧憬能抵消不少筋骨勞苦。結(jié)束一天的勞作,背著空空的噴霧器,胳膊彎里挎著水桶,水桶上面覆著一把青草,青草下面藏著一窩剛剛摘下的又鮮又俊的“布鴿青”甜瓜,暮靄里遙望村頭的裊裊炊煙,懷想著到家后祖母、母親、小妹看到甜瓜的喜出望外,心里美滋滋的,比自己吃了瓜還甜。
這個秘密是瞞不了父親的。父親在棉花地鋤草的時候早就發(fā)現(xiàn)了,曾經(jīng)嚴厲到不近人情的父親這次不僅替我保守秘密,還替我管護瓜秧,及時掰掉不坐瓜妞兒的荒秧,放任西瓜甜瓜與他心愛的棉花爭奪養(yǎng)分。
一份汗水一份收獲。你對棉花越用心,棉花給你的回報就越豐厚。待到秋后,透明的驕陽灑滿棉花地,一株株棉花綴滿潔白的棉絮,白花花的像下了一場大雪。白云似乎要與大地上的棉花一比高下,在村莊和田野的上空久久窺視,高遠的藍天令人心曠神怡,夏日勞作的辛酸一掃而空。拾棉花的喜悅寫在父親和母親的臉上。打麥場上晾曬的棉花堆積如山,母親像打理自己的孩子一樣,坐在棉花堆里挑挑揀揀,把品質(zhì)不好的單獨存放,分別打包拉回家。
父親會選一個星期天,叫上我去十五華里之外的國營棉廠繳棉花。父親種的棉花每年都有一兩千斤賣到一級,“一級棉”不僅僅是價格高收入好,它更是一種榮耀。往大處說,是為國家做貢獻,往小里講,證明你是勤勞能干的莊稼漢,十里八村口口相傳,街坊鄰居交口稱贊。
父親很享受這種榮耀。他認為老百姓的口碑就是一個家庭的聲譽和尊嚴。
賣完棉花,平日里十分節(jié)儉的父親會帶我去下館子,到公社食堂吃燒餅喝丸子湯。父親看著我狼吞虎咽,笑著撫摸我的頭:“別把丸子吃完嘍,沒有丸子師傅不給添湯!”下完館子,父親要去供銷社采購母親囑咐的生活用品,我常常趁熱打鐵,提出買個書包、鋼筆、文具盒、帶電影明星的日記本或是一雙心儀已久的運動鞋,父親總會爽快地答應(yīng),能讓我高興整整一個學期。
包產(chǎn)到戶的第三年,父親在村頭蓋起了五間大瓦房。一向沉默寡言的父親令村里人刮目相看,我大哥剛滿十八歲,登門提親的媒人絡(luò)繹不絕,這讓父親很有成就感,種棉花的心勁兒更足了。
父親常說,棉花渾身都是寶,籽棉繳到國棉廠立馬就能拿到現(xiàn)金,一兩個月之后還能領(lǐng)到棉籽油和棉籽餅,棉籽油足夠全家人一年吃的,棉籽餅是種麥子的上好底肥,能保證來年糧食豐收,棉花柴是農(nóng)家燒火做飯的好燃料,咱們辛苦一點兒,多種幾畝棉花,就能讓咱有吃有喝有錢花。
父親的“棉花經(jīng)”很樸素很實用,但是他忘了說一條:棉花讓咱農(nóng)家兒女有衣穿,寒冬臘月不受凍。
等忙完秋收、種完麥子,就迎來了農(nóng)家的冬閑季節(jié)。然而,這種閑是相對的,于我的母親,恰恰開始了另一段忙碌。
父親把彈好的棉絨子鋪在屋當門,在方桌上鋪一張報紙,用光滑的高粱桿把棉絨子卷成一米長的棉花筒,我們叫它“棉布吉”。每天晚飯之后,母親收拾完鍋灶,便把紡車支在煤油燈下,把一個又一個“棉布吉”紡成棉線穗子。冬日寒夜長,為了趕活兒,我不清楚母親要紡到深夜幾點,往往是睡醒一覺仍看見燈光下的母親還在紡紗,在她嗡嗡的紡紗聲中我又安甜地重返夢鄉(xiāng)。
冬日里晴好的時候,母親會在祖母和父親的幫助下,把一個個棉線穗子倒到線拐子上,然后進行漿染。待這些繁瑣的工序完成之后,才能上織布機,開始飛梭織布。紡紗織布,是祖祖輩輩幾千年傳下來的手工活,需要極大的耐心和毅力。印象中,母親整整一個冬天都在不分晝夜地紡織,發(fā)髻間沾著棉絮,眼睛里布滿血絲,那一雙四季勞作的大手裂開許多口子,那一道道血口子該有多么疼!為了一家人的溫暖,母親早忘了疼痛,她把歲月和心愿都一線一線織進了棉布里。
記憶中的冬天常常是冰天雪地。母親拿出家織的棉布仔細裁剪,填上厚厚的棉絮,為我們縫制棉衣、棉鞋、棉被,讓我們白天黑夜都裹在溫暖的棉花里?,F(xiàn)在想來,我不僅要感恩母親,還要感恩父親,也要感恩棉花,感恩自己在棉花地里經(jīng)受的那些苦難。
1984年是甲子年?!傲患鬃印保先藗冋f:甲子年要多織布,甲子年織就的床單、被里能保佑子孫后代健康平安。母親對此深信不疑。那一年,她更是不知疲倦地紡紗織布,她要為四個子女和孫輩們準備足夠的布匹。
十幾年之后的初冬,我要在城市里結(jié)婚。父親母親從數(shù)百里之外的鄉(xiāng)下趕來,母親用頂級的棉花為我們縫制了“兩鋪四蓋”,還鄭重地為我們的婚床鋪上她甲子年織就的床單。在城市里長大的妻子嫌老棉布床單粗糙、土氣,她哪里懂得老母親樸素的心愿?“六十一甲子”,她分明是希望我們能白頭到老,祝愿我們六十年不分離。
我女兒出生的時候,母親又從老家?guī)碛妹薏甲龅男“唬眯旅藁p制的小棉襖小棉褲,還有潔白柔軟的棉尿布,讓我女兒一出生就裹進老家的棉花里。
如今,父母已是耄耋之年,我女兒也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在這個黑夜最漫長的冬至,我想給女兒講述遙遠的棉花,講述那個從棉花地里走出來的倔強少年,講述棉花給我的辛酸、喜悅和溫暖,以及她的爺爺奶奶如棉花一般的品質(zh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