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佳
爺爺曾是鄉(xiāng)下的赤腳醫(yī)生,方圓幾里的莊戶人都愛找他看病。中醫(yī)看病講究的是望聞問切,爺爺會把脈,他用一劑劑草藥醫(yī)好了好多來求診的鄉(xiāng)里鄉(xiāng)親。有些貧窮的人家吃不起草藥,爺爺就開好藥方,讓他們自己到山里采藥材,熬藥,祛病。
每當爺爺為病人把脈看病時,奶奶就用崇拜的眼神默默地看著爺爺,她暗暗用心記著草藥的功效。
那一年,家里的土炕裂了,縫隙寬一道、窄一道的。奶奶燒鍋灶時,濃煙就順著裂縫冒了出來,嗆得奶奶直用襖袖抹眼睛。爺爺用手揮著裊裊升騰的煙,念叨一句:“這土炕將就不得了,得去嶺上挖上好的黃土,糊上去,就好了!”
吃完飯,爺爺腋下夾著一把小鏟,提溜一個破舊的小布袋,走出了家門。
天黑了,奶奶在門口望了又望,沒有等到爺爺,卻等到爺爺被戰(zhàn)敗的國民黨抓去當兵的消息。
那一夜格外的黑暗。
門口的泡桐樹葉綠了又黃,黃了又綠。嶺上的藥材,奶奶采了一茬又一茬,漫長的日子里始終沒有等到爺爺?shù)南?。奶奶一個人拉扯著六個孩子過日子,六個孩子,六張嘴,總也吃不飽。
奶奶是大戶人家的小姐,識得幾個字,她找到爺爺?shù)乃幏?,慢慢琢磨,不斷學習,開了一家遠志中醫(yī)門診。
奶奶一邊行醫(yī),一邊打聽爺爺?shù)南ⅰ?墒牵嗌倌赀^去了,爺爺音信全無。
1988年,從海峽對岸傳來爺爺?shù)南?,原來爺爺隨部隊到了臺灣,與他一起離開的還有一袋黃土。
剛離開故鄉(xiāng)的爺爺水土不服,開始上吐下瀉。他就拿出那一布袋黃土,一次捻一撮兒,放在搪瓷缸子里沉淀熬水喝。故鄉(xiāng)的水土滋養(yǎng)了爺爺,他的身體漸漸好了,那一袋子黃土就被珍藏起來。
每逢中秋節(jié),爺爺都會鄭重地捻幾粒黃土熬水喝,以慰藉思鄉(xiāng)之情。他不停地念叨:“胡麻好種無人種,正是歸時又不歸?!惫枢l(xiāng)那些本不起眼的胡麻,在爺爺眼里都成了耀眼的念念不忘。
就在爺爺向紅十字總會遞交了探親申請表后,他的舊疾犯了,住進了醫(yī)院。多年的軍旅生涯,風餐露宿,拖垮了爺爺?shù)纳眢w。那時的他經(jīng)不起一路顛簸,只好把積蓄換成了給奶奶的金鐲子,給子女的電視機,還有一張照片,委托同鄉(xiāng)的探親老兵,捎給了奶奶。
那張照片里,瘦弱的爺爺坐在桌子旁,桌子上放著一個透明玻璃杯,杯底沉淀著一層薄薄的黃土。杯子旁邊放著一個褪色的破布袋,從敞口處依稀可見黯淡的黃土。
奶奶戴上老花鏡,撫摸著照片,輕輕地擦去并不存在的灰塵。瘦弱的爺爺讓她的心掀起陣陣波瀾,她想到那土炕的裂縫,想到糊裂縫的黃土,竟讓她和爺爺相隔了大半生。那張照片她看了又看,總也看不夠。
照片的后面,爺爺寫了幾個字——黃土一抔(póu),就是一味當歸!
奶奶顫抖著在下面又續(xù)寫了幾個字——我存遠志,候君當歸!
(責任編輯 李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