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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甜不知你

        2021-07-19 02:46:20喬故
        飛言情A 2021年4期
        關(guān)鍵詞:奶奶

        喬故

        簡介:易延背著她回家,他想一直這樣走下去,走到地老天荒也沒關(guān)系??伤麄儧]有地老天荒,他們只有這一條昏暗幽靜的小巷子,只有這一刻,這一段路。

        1

        易延和她重逢得不是時候。

        她早在報紙上看見了,易延現(xiàn)在是炙手可熱的商圈新貴,同她天上地下,有如云泥之別了。

        她那時在房地產(chǎn)公司做銷售,畢竟有人曾經(jīng)說過,銷售是最不會辜負(fù)人的職業(yè),想賺多少錢,就要付出多少倍的努力。

        剛開始的時候,她吃了好些苦頭,沒有話術(shù)也不會技巧,一個月都賣不出一套房,好不容易終于談攏一個,合同卻被別人搶先簽了,她人生頭二十年哪里吃過這樣的苦頭?每天同人擠公交,蝸居在小小的出租房里,忙起來的時候,只能蹲在路邊吃盒飯。

        易延遇見她的時候正臨近中午,她肚子都餓得咕咕叫了,但臉上還是撐著笑容熱情地向客戶講解。

        對方是個三十歲的獨(dú)身女性,她舌燦蓮花不著痕跡地將對方從頭到腳夸了一遍,又介紹了房子的朝向、采光,最后卻只換來對方的一句:“好,我會好好考慮的,不過這房子不是一線江景,我不是很喜歡?!?/p>

        等她終于送走這位客戶,好不容易喘口氣兒的時候,又遇見了易延。

        她長得尚算標(biāo)致,杏仁眼、瓜子臉,可她如今臉上涂著非常劣質(zhì)的粉底,上揚(yáng)的眼線也已經(jīng)暈了,眼皮上的粉質(zhì)也顯得粗糙,所以整個人看起來俗不可耐。

        易延第一眼就認(rèn)出了她,但大抵她改變得太多,所以他有些不敢確認(rèn)。

        “一寧?”他試探著問了一句,“是賀一寧嗎?”

        易延穿著裁剪合體的黑西裝,連皮鞋也擦得锃亮。

        怎么會在這樣的境地里遇見他?賀一寧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jìn)去。她看向易延,露出八顆牙齒的標(biāo)準(zhǔn)職業(yè)笑容,說:“先生,買房、租房了解一下嗎?”

        她將手里的傳單遞給他,說:“先生,這是我們的新樓盤,朝向好,地段好,有興趣了解一下嗎?”

        她故意做出市儈的模樣,但對方顯然沒有這個意向,看清楚她的臉后,兩步上前攔住她的去路,說:“賀一寧?!彼哪抗饴湓谒樕蠋Я诵徱暎詈蠼K于篤定道,“是你?!?/p>

        他朝她笑了笑,露出整齊潔白的牙齒,說:“如今都做銷售經(jīng)理了?”

        賀一寧知道他是想給自己留面子,什么破銷售經(jīng)理,他們銷售部的工牌上都寫的是銷售經(jīng)理,但對方已經(jīng)給搭好了梯子,賀一寧也只好順勢而下,摸了摸鼻子,說:“哪能和易總比呢?!?/p>

        其實是無話可說,也無舊可敘,但易延大概是見她太慘,所以以好久沒見的名義請她吃頓午飯。說真的,賀一寧當(dāng)時都快流口水了。天知道,她已經(jīng)吃了一周的泡面了。

        易延點(diǎn)了幾個清淡的小菜,賀一寧忙著吃飯,所以兩個人都沒說話,不知道過了多久,易延才淡淡地說了一句:“這么些年不見,感覺你和以前很不一樣了。”

        賀一寧大概也是想到陳年舊事,所以笑了笑,抽了張紙一邊擦嘴一邊說:“以前年紀(jì)小?!?/p>

        沒能吃完一頓飯賀一寧的電話就響了起來,是前幾天約好的客戶,對方心血來潮想提前去看房,她連聲應(yīng)了,掛了電話就朝易延道別,說:“實在不好意思,我的事情太多了?!?/p>

        她說完,連易延的答復(fù)都來不及等,就急匆匆地走了。

        要說折騰人還是數(shù)客戶最會折騰人,這邊賀一寧才擠上公交,對方又來了電話,說和太太因為房本兒上寫誰的名字吵架了,今天恐怕是來不了了。

        賀一寧如今慣有職業(yè)操守,即便聽見這樣的話,也能溫柔地笑著說一句:“是嗎?那沒事兒,女人得趕緊哄,我這邊您什么時候方便什么時候來,都行的?!?/p>

        其實現(xiàn)在還好,她記得剛?cè)肼毜臅r候,被心情不好的客戶為難、被上司摔報告罵業(yè)績不行的時候,她都會躲進(jìn)廁所偷偷哭一場。

        易延說得對,她現(xiàn)在真的和以前不一樣了,以前受一點(diǎn)兒委屈就覺得天塌下來了,吃一點(diǎn)兒苦頭就覺得全世界都在針對自己,她以前是膝蓋摔破皮都要大哭一場的性格。

        但人生大抵就是如此,世事難料,浮浮沉沉。

        2

        賀一寧擠公交回到出租屋時已經(jīng)臨近夜里十點(diǎn)了,她穿了一整天高跟鞋,腳疼得需要扶著墻才能走穩(wěn),只是剛上樓,便見門口有人等著。對方是個穿著一身黑的一米八幾的彪形大漢,看見賀一寧的時候?qū)燁^碾滅,朝她走過來,問:“你就是賀一寧?”

        似這樣來追債的人她已經(jīng)見過許多次了,賀一寧點(diǎn)了點(diǎn)頭,說:“是我?!?/p>

        對方還要說什么,但她已經(jīng)習(xí)以為常,眉頭一皺擠出淚水,聲淚俱下道:“大哥,我家里這個狀況您也看見了,我不是不還,您也清楚,我家里還養(yǎng)著八十歲的老人,總得給我點(diǎn)兒時間不是?我這活命的錢都給了您,那我還怎么賺錢還債???”

        對方罵罵咧咧,又或許是看她不過是個女人,又實在辛苦,所以也沒再多為難她,撂下一句:“最晚這個月15號前?!?/p>

        賀一寧感恩戴德地說:“您真是心善的人?!?/p>

        對方不在意地一揮手,“呸”了一聲,說:“晦氣!”

        她回到家中,在門口輕手輕腳地?fù)Q了鞋,奶奶已經(jīng)睡下了,但給她留了一盞燈。

        已經(jīng)深夜了,可一點(diǎn)兒也不安靜,出租房隔音效果不好,她聽得見樓下主人又在管教自己的狗,大概是生活中有什么不順意的事,所以將氣都撒在自家的那只斑點(diǎn)狗身上。賀一寧在小區(qū)樓下看到過那只狗,已經(jīng)被打得一瘸一拐了;她還聽見樓上的小孩兒因為看動畫片導(dǎo)致到現(xiàn)在都沒寫完作業(yè),所以一邊哭,一邊在母親的監(jiān)視下寫作業(yè);最慘的是隔壁新婚小夫妻的妻子,賀一寧的臥室和她家只隔了一堵墻,她丈夫脾氣不太好,所以賀一寧每天深夜都能聽見她低低的啜泣聲。

        賀一寧不知道如今是否人人都感到壓力極大,她聽見嘈嘈雜雜的聲音,忽然從內(nèi)心深處感到一陣絕望,這樣的日子,什么時候才是個頭呢?

        第二天午飯的時間,賀一寧又撞見了易延。當(dāng)時她在便利店買飯團(tuán),易延見她瘦,一副營養(yǎng)不良的樣子,說了一句:“總吃這些對身體不太好,剛好我多訂了飯,我們一起吧。”

        他不等賀一寧拒絕,便將她手里的飯團(tuán)放了回去,然后拉著她走。

        賀一寧沒話找話,道:“你公司在這附近嗎?”

        易延“嗯”了一聲,說:“不遠(yuǎn)?!?/p>

        賀一寧和易延其實沒什么話說,所以賀一寧只能捧著碗,認(rèn)認(rèn)真真地吃飯。

        直到一頓飯吃完,易延才開口說話:“一寧,你家里的事情我都知道了,你有什么打算嗎?”

        能有什么打算呢?賀一寧將碗筷放下,說:“就這樣吧,慢慢來。”她抬起頭沖他笑,眉眼彎彎,半真半假地玩笑道,“我算了一下,按照我如今的工作勁頭和工資,大概五十年以后就還完了,而且到時候我就有退休工資了,也終于能休息一下了。”

        易延盯著她的眼睛,可能是不知道怎么樣接她的話,又怕傷了她的自尊,只能扯別的話頭,隨口問一句:“你現(xiàn)在不跳舞了?”

        “不了,”她說,又低頭扒了一口飯道,“來錢太慢了。”

        易延連著好幾天在大樓下等賀一寧一起吃飯,同事曖昧地撞了撞她的肩膀,擠眉弄眼地問:“那是誰啊?早早地就等在外面給你帶午飯了,這么優(yōu)質(zhì)的追求者?”

        賀一寧一邊低頭翻著客戶的資料一邊接腔道:“哪兒跟哪兒啊,以前認(rèn)識的朋友?!?/p>

        她說得不在意,卻更引起同事的好奇,湊她近一點(diǎn)兒,八卦兮兮地問她:“舊情人?”

        賀一寧從一大堆文件里找到自己要的那一份兒,終于抬起頭,盯著同事的眼睛,說:“不是?!?/p>

        她還想說些什么,但易延已經(jīng)發(fā)來消息,說到她公司樓下了。

        她朝同事吐吐舌頭,說:“不好意思,我先走了?!?/p>

        易延在不遠(yuǎn)處站著,他今天一反常態(tài),換下了平日里穿的西裝,穿了套灰白相間的運(yùn)動服,說:“我今天休假,替你熬了些雞湯,補(bǔ)補(bǔ)身體?!?/p>

        賀一寧不太好意思,摸了摸鼻子,說:“太麻煩你了?!?/p>

        易延拍了拍她的頭道:“和我客氣什么呢?”

        易延看著面前認(rèn)真吃飯的賀一寧,她低著頭,眉目溫順,到底還是忍不住問:“為什么那個時候不來找我呢?”

        他問得沒頭沒尾,賀一寧有些愣,抬起頭對上他狹長的眼眸,問:“什么?”

        她嘴角粘了飯粒,易延遞紙巾給她,淡淡地道:“家里發(fā)生那樣的事情,你一個小姑娘怎么扛得住?為什么不來找我?”

        賀一寧愣住了,又想起同事打趣地問易延是不是她的舊情人。

        不是的,真的不是。

        3

        賀一寧和易延之間清清白白的,如果非要扯出些與情情愛愛有關(guān)的故事,頂多就是賀一寧想要破壞他們倆之間清清白白的關(guān)系,但最后慘遭易延拒絕,未遂。

        易延如今倒是一門心思想為她好,可時間往前倒退個五年八年,可不是這樣的光景。

        賀一寧和易延從小就認(rèn)識,賀父和易父是多年的朋友,他們兩家算是合作關(guān)系,都經(jīng)營珠寶生意,又都是主打高端路線,可那幾年生意難做,兩家就起了合并的心思。

        大概是賀一寧念初三那一年,賀父見她實在太不思進(jìn)取,便坐到她身邊,小聲說:“一寧,你再這樣下去可考不上一中,那時你就不能和易延在一個學(xué)校了,也不能常常見面,更不能一起玩兒。你就說害不害怕,恐不恐怖吧?”

        賀一寧從一堆漫畫書里抬起頭來,她覺得她爸可能腦子有點(diǎn)兒不清醒,反問道:“所以呢?”

        賀父見她聽進(jìn)去了,一拍巴掌,說:“所以你要努力啊,爭取和易延念一個學(xué)校!”

        賀一寧笑了笑,朝賀父做了個鬼臉,說:“爸爸,易延已經(jīng)高三了,就算我努力去一中也無濟(jì)于事,別想騙我?!?/p>

        但賀一寧最后還是主動要求賀父請了私教,努力了一陣子。

        易延那時候高三,比她更忙,他其實一向不太待見賀一寧,她被養(yǎng)得太過驕縱,脾氣不好,性格也不討喜,若非她是父親多年好友的女兒,他也不會忍受她這么多年跟在他身后事事都要纏著他。

        他那時候正忙著準(zhǔn)備語言考試,賀一寧那時候在做什么?噢,她在數(shù)學(xué)課上玩兒手機(jī),突然來了興致要出去旅行,然后就在他晚自習(xí)的路上等他,她又想故技重施,纏著他一起去。

        易延終于被賀一寧纏得不耐煩了,說了一句:“賀一寧,你都多大了?能不能別這么不思進(jìn)???”

        他雖然不待見賀一寧,卻是認(rèn)識這么多年來第一次朝她動怒。

        他的話大概說得太重了點(diǎn)兒,她咬著唇看著他,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樣。易延心下軟了軟,但轉(zhuǎn)瞬又硬起心腸,說:“一寧,你有自己喜歡的東西,我也有自己想做的事情?!?/p>

        人各有志,賀一寧和他追尋的東西不一樣。

        易延只是想表達(dá)這個觀點(diǎn),可賀一寧完全理解錯了他的意思,她把重點(diǎn)落在了“不思進(jìn)取”四個字上,回家讓賀父請了私教,悶頭苦學(xué)了好久,可她落下的功課太多了,所以學(xué)起來非常吃力。

        學(xué)業(yè)最緊張的時候,賀父說有個聚餐問她去不去,她想也沒想就拒絕了。大概是見她太辛苦,賀父補(bǔ)充道:“易延也來?!?/p>

        她咬著筆頭,又看了一會兒桌上的卷子,到底還是淚眼汪汪地?fù)u了搖頭。

        賀父看見她這個模樣也淚眼汪汪了,他的一寧是真的開始懂事了。

        等成績下來確定能上一中的時候,賀父替她辦了個慶功宴,旁的人朝賀父道喜,說他真是好福氣,有這么個乖巧懂事又爭氣的女兒。

        賀一寧湊到易延面前,說:“以后我可就是你學(xué)妹了?!彼@樣說完,到底還是忍不住小聲補(bǔ)充一句,說,“易延,這樣就不算不思進(jìn)取了吧?”

        易延穿著件白襯衫,從前被剃成板寸的頭發(fā)長長了一點(diǎn)兒,聽見她話的時候忍不住笑了笑,第一次覺得賀一寧好像也不是他想象中那樣的招人厭煩。

        他伸出手拍拍她的腦袋,說:“我就要念大學(xué)了?!?/p>

        賀一寧沒把這事兒放在心上,胡亂點(diǎn)了點(diǎn)頭,說:“我知道,但你又不是不回來了,我好好學(xué)習(xí),沒準(zhǔn)還能繼續(xù)當(dāng)你的學(xué)妹呢?!?/p>

        “可能不?;貋砹耍币籽有α诵?,說,“賀叔叔沒跟你說嗎?我準(zhǔn)備出國讀書了?!?/p>

        賀一寧愣了愣,嬌生慣養(yǎng)、眾星拱月了十幾年的賀大小姐,頭一次生出了一點(diǎn)兒挫敗感。

        易延大她三歲,他會說話、會走路的時候她還在襁褓里,他讀高中的時候她才念初中,等她好不容易考上心心念念的一中,他已經(jīng)踏上了新的征程。

        她仿佛永遠(yuǎn)在追趕他,可他們之間總隔著巨大的鴻溝,從前是年歲,后來是愛恨。

        4

        賀一寧第二天起得很早,她今天要帶客戶去看房,對方是個三十歲的獨(dú)身女性,她帶著她看了好多套,對方都不滿意,好不容易有套稍微合她心意的,可看了半天又撂下一句:“這房子是不錯,不過在四層,我覺得不太吉利?!?/p>

        賀一寧保持微笑,說:“您是做生意的,忌諱這些也正常,不過信則有不信則無嘛。況且這房子您也看見了,價格實惠,周邊出行也非常方便,下午也有人想來看這套,您要是不中意,我再給您留意一下別的房源?!?/p>

        她忙完已經(jīng)到了飯點(diǎn),拿出手機(jī)看,果然有未接來電,她回?fù)苓^去,對面問:“忙完了?”

        賀一寧點(diǎn)點(diǎn)頭,意識到對方看不見以后又輕輕“嗯”了一聲。易延的聲音透過聽筒傳過來,有些沙啞,說:“你什么時候回來,要我去接你嗎?吃飯了嗎?”

        賀一寧想了想,說:“不用了,下午還有別的客戶,我自己隨便吃點(diǎn)兒就好?!?/p>

        易延也沒多說什么,他們兩個都忙,所以就掛了電話。

        賀一寧急匆匆地吃完飯,才剛擠上地鐵,就接到電話,電話里的聲音冷冰冰地從聽筒里傳過來:“請問是賀一寧賀小姐嗎?我這邊是市二醫(yī)院?!?/p>

        賀一寧趕去醫(yī)院前,又接到客戶的電話,催問她什么時候到。賀一寧咬了咬唇,說:“不好意思,我這邊遇上點(diǎn)兒急事,您那邊如果不是很急,方便換個時間嗎?”

        “可我已經(jīng)到你們公司了?!?/p>

        “真的很抱歉……”

        她話還沒說完,對面已經(jīng)掛斷了電話。這是她跟了快一個月的客戶,對方一直希望快點(diǎn)兒定下來,只是一直沒遇見合適的房源,她發(fā)了好長的致歉消息過去,到底還是石沉大海。

        賀一寧緊趕慢趕才趕到醫(yī)院,她有些著急,蹙緊了眉頭問大夫:“是忽然暈倒的嗎?怎么會這樣?是什么原因引起的?”

        主治醫(yī)生忙安撫她的情緒,說:“您先別著急,具體原因還在檢查,不過希望您能做好心理準(zhǔn)備,老人年紀(jì)大了,應(yīng)該不是普通的暈倒?!?/p>

        賀一寧坐在醫(yī)院的長椅上,不知道過了多久才有護(hù)士出來叫她,說:“是突發(fā)性的心血管疾病,需要馬上動手術(shù)?!?/p>

        賀一寧看著醫(yī)院長椅邊枯死的花,有些發(fā)呆。天色已經(jīng)晚了,遠(yuǎn)處的天邊只剩最后一絲光亮,賀一寧不知道費(fèi)了多少力氣,才朝護(hù)士點(diǎn)了點(diǎn)頭。

        “那你這邊先跟我來結(jié)一下費(fèi)用吧?”

        天邊的最后一絲光亮也消失了,賀一寧說:“好,我能先打個電話嗎?”

        她撥了號過去,對方很快接起來問:“怎么了?”

        她聽見易延的聲音竟然一下子就說不出話來,喉嚨像是卡了東西,不上不下,疼得要命。

        “一寧,你聽得見我說話嗎?”

        她“嗯”了一聲,帶著濃重的哭腔,易延很快發(fā)現(xiàn)不對勁兒,追問道:“怎么了?你出什么事了?”

        “沒什么,”她低下頭,平復(fù)了一下心情說道,“我最近手頭不太方便,可以跟你借點(diǎn)兒錢嗎?”

        不久,易延便來了,陪著賀一寧在醫(yī)院忙前忙后,直到夜里兩點(diǎn)才將住院和手術(shù)的事情準(zhǔn)備好。之后,就一直陪她坐在醫(yī)院的長廊里。

        易延偏過頭看她,她出門時打理好的頭發(fā),此刻已經(jīng)凌亂了,畫好的眼妝也暈了,看起來異常憔悴。她眼下有很重的烏青,眼睛一片通紅。他不知道說什么,只是覺得難過,他幾乎是和她一起長大的,看著她從一個嬌縱任性的小女孩兒變成今天這個模樣。

        賀一寧說:“謝謝你。太麻煩你了,大晚上的還在醫(yī)院里陪著我?!?/p>

        她幾乎沒看他的眼睛,頭埋得很低。易延想,怎么會變成如今這個樣子呢?是什么讓她從矜貴的大小姐,變成了一個唯唯諾諾的人?是什么讓她對他這樣低聲下氣?

        是他嗎?

        穿堂風(fēng)呼嘯而過,似乎全灌進(jìn)他的心口,涼得他打了一個冷戰(zhàn)。

        是他。

        5

        賀奶奶被轉(zhuǎn)進(jìn)了普通病房,她上了年紀(jì),腦子比以前糊涂,許多事情已經(jīng)記不清楚了。

        易延買了早餐回來,她看見易延的時候,半晌才想起來他是誰,然后笑了笑,說:“你就是易家那個小伙子?寧寧小時候還說要嫁給你呢,現(xiàn)在已經(jīng)長這么大了!”

        他難得有些緊張,僵得四肢發(fā)緊,他沒想到賀奶奶會在這個時候醒過來,更沒想到會和和氣氣地跟他拉家常。

        賀一寧接過易延的早餐放在桌子上,又轉(zhuǎn)身替奶奶掖了掖被子,才對他說:“奶奶如今年歲高了,許多事情都忘記了,只記得以前年頭的事兒?!?/p>

        易延這才放松下來。賀奶奶招呼他去床邊,小聲問:“你會好好照顧寧寧嗎?”

        “奶奶!”賀一寧提高了嗓音,可賀奶奶沒放在心上,撇了撇嘴,說:“談戀愛了就談戀愛了嘛,雖然你現(xiàn)在年紀(jì)小,但奶奶和你站在一邊,不會告訴你爸的。”

        她這樣說完,又忽然問了一句:“對了,你爸呢?還在外面出差嗎?真是的,一點(diǎn)兒也不著家,怪不得你媽不肯和他過日子?!?/p>

        大概是提起了賀父,所以賀一寧的心情更加低落,她沒說話,坐在一旁削水果。

        易延看了她一會兒,忽然有些鄭重地對著賀奶奶說:“奶奶您放心,我會好好照顧一寧的?!?/p>

        賀一寧手一抖,水果刀差點(diǎn)兒劃破指頭,但她知道這話只是為了哄奶奶高興,她到底沒再多說什么。

        易延要上班,她送易延出去,到門口時,又說了一遍:“謝謝你,那筆錢我會盡快還你的?!?/p>

        易延傾身看著她,說:“和我道什么謝?我可是答應(yīng)了奶奶要好好照顧你的人。”

        聽他這樣說話,半真半假又意味不明,賀一寧愣了愣,不知道怎么接。他抬手看了看腕上的手表,說:“那我先走了,晚點(diǎn)兒來看你和奶奶?!?/p>

        他說完,根本不給賀一寧拒絕的機(jī)會就離開了。然后,一下班他就準(zhǔn)時到醫(yī)院幫忙。

        賀一寧在醫(yī)院陪了賀奶奶幾天,易延見她辛苦就請了護(hù)工,她才松了一口氣。她請了這么多天事假,要是再不回去恐怕就要失業(yè)了。

        賀一寧臨近下班時,易延就來接她,他不開車,陪她擠公交,然后兩個人一起去醫(yī)院看賀奶奶。

        賀一寧在恍惚間生出一種錯覺,仿佛這些年的經(jīng)歷都是一場夢,她一覺醒來又是賀大小姐,仿佛易延從沒離開過,他們之間也從無隔閡。

        他們之間的相處好像生出一種莫名的平衡感,他愿意陪她擠公交,陪奶奶說話逗她開心,在背后幫她解決債務(wù)。賀一寧裝作不知,卻拼命工作,然后每個月還款到他賬戶上,他也裝作不知。

        他們絕口不提過往,也很少說起以后。賀一寧已經(jīng)慢慢習(xí)慣了這種生活。

        然而,易父的出現(xiàn)打斷了這種他們極力維護(hù)的平靜。

        他請賀一寧喝茶,懶懶散散地說:“一寧,好久不見了。”

        她有些拘束,想叫他“易叔叔”,到了嘴邊還是變成了“易先生”。

        易父看了她一會兒,才說:“一寧,你知道的,當(dāng)年只是普通的競爭沖突,作為朋友,我或許是過分了些,可作為競爭者,我沒有任何錯?!?/p>

        賀一寧是知道的,當(dāng)初爸爸和易父觀點(diǎn)不同,于是出來自己做自己的,后來易父并購了許多珠寶公司,賀家破產(chǎn),賀父被逼上了絕路。

        于理,他是沒有問題的。可是,于情……

        “一寧,這樣的道理你都能想明白,可阿延想不明白,他如今自立門戶,就是為了脫離我。他一直對你、對你們家心存愧疚,盡管他當(dāng)時遠(yuǎn)在國外,可他將這件事的后果全歸咎到自己身上,因為他沒能阻止我。”

        “他不能忤逆自己的父親,也不忍看你落魄至此,當(dāng)初的事不是由我出面做的,阿延一直以為你不知道幕后最大的推手是我,所以他想補(bǔ)償你。替你償還債務(wù),替你奶奶墊付醫(yī)藥費(fèi),和你在一起。這些全是為了償還你,可是一寧,你要明白,我沒有錯,阿延更沒有錯?!?/p>

        易父走時說了最后一句話,他說“不要因為自己痛苦,就拉易延一起沉淪”。

        易父沒有錯,易延也沒有錯。事到如今,那錯的人是誰呢?是她嗎?

        6

        鄰桌同事這個月拿了銷售冠軍,說要請大家吃飯。歷來銷售冠軍都是這樣的,當(dāng)問到賀一寧去不去的時候,她原本想拒絕,可電話鈴聲響了,是易延打過來的,她摁了靜音,然后對同事點(diǎn)點(diǎn)頭,說:“好。”

        賀一寧個子高,又長得漂亮,在易延出現(xiàn)以前,銷售部對她多加“關(guān)心”的人也不是沒有?,F(xiàn)在場子熱了,有人給賀一寧敬酒,她也不推辭,一杯接一杯地灌下去,到最后,整張臉變得通紅。

        男同事鼓掌,說一寧真是巾幗不讓須眉,轉(zhuǎn)頭又給她倒?jié)M了一杯酒。

        她去洗手間時,整個人已經(jīng)搖搖晃晃地有些站不穩(wěn)了。賀一寧想,她大概是真的醉了,不然怎么會在這里看見易延呢?

        易延皺著眉朝她走過來,伸出手扶她,拽住她的胳膊。他的手掌很大,掌心很燙,隔著薄薄的襯衫衣料,賀一寧都能感覺到他手心的溫度。

        席間有人認(rèn)出易延,正是那天打趣賀一寧的同事,她笑道:“我說你們少灌一寧點(diǎn)兒吧,人家男朋友可都找上門來了?!?/p>

        他沒否決,扶著賀一寧坐了回去,問服務(wù)員要了熱水。只是加了一個不認(rèn)識的人,又是賀一寧的“男友”,大家玩兒得不起興,很快便散了席。

        易延送賀一寧回家,將她半拖半抱放上了副駕駛座,他給賀一寧系安全帶,問:“怎么喝這么多酒,今天心情不好?”

        她“嗯”了一聲。

        “為什么?”

        賀一寧摁下車窗,冷風(fēng)很快灌了進(jìn)來,吹得她渾身冰冷,連鼻子,耳朵,嘴巴都是冰冷的,只有眼眶滾燙。

        她說:“今天隔壁桌的同事拿了銷售冠軍,可那些客戶明明都是我的,他趁我不在,偷偷撬走了他們。”

        自重逢后,她很少再流露出這樣孩子氣的一面,易延念及往事勾了勾唇,附和她道:“太過分了,早知道我就幫你教訓(xùn)他了?!?/p>

        賀一寧沒接話,之后沒有人再說話。

        到了賀一寧住的小區(qū)外,易延將車停好,他一直克己有禮,可今天賀一寧喝醉了,他不放心,所以對她說:“我送你上樓吧。”

        他根本不由賀一寧拒絕,已經(jīng)下車等她了。小區(qū)這邊的道路在維修,所以要繞道走另一條小路,燈光稀稀拉拉的,只能勉強(qiáng)看清路。

        “快到了嗎?”易延問她。

        賀一寧喝醉了酒,她心里其實清明一片,可腿像灌了鉛一樣,好累。

        她搖了搖頭,說:“沒有?!?/p>

        她抬起頭看著只有點(diǎn)點(diǎn)星光的前路,好長啊,這樣長的一截路,要走多久才走得完呢?這樣壓得人喘不過氣的生活,又要什么時候才能結(jié)束呢?她忽然從內(nèi)心深處感到一陣絕望,搖了搖頭,說:“沒有,還要再走很久?!闭f著,賀一寧忽然停了下來,“可我已經(jīng)快走不動了?!?/p>

        易延知道她在說什么,蹲在她面前,道:“一寧,沒關(guān)系,累了我就背你回去,要是我們兩個都累了,就停下來休息一會兒。”

        “沒關(guān)系的,”他說。

        賀一寧趴在他背上,摟住他的脖子,說:“易延,我今天見到易叔叔了?!?/p>

        她看了看天上掛的月亮,然后把頭埋到他的肩窩處,滾燙的淚珠抑制不住地落下來。她這些年改變了很多,銳氣與棱角被磨得一點(diǎn)兒也不剩,最初的時候,她怪過很多人,爸爸的競爭對手易父和易延,她甚至怪過爸爸,怪他軟弱,就這樣留她一個人照顧年邁的奶奶。

        可易延沒有錯,她不希望他因為愧疚而留在她身邊,不要他來贖罪,她希望他能去過自己的人生,希望他前程似錦,光明璀璨。

        易延的腳步頓了頓,有些僵硬地問:“你知道了?”

        賀一寧點(diǎn)了點(diǎn)頭,說:“嗯,我知道了?!?/p>

        易延背著她回家,他想一直這樣走下去,走到地老天荒也沒關(guān)系??伤麄儧]有地老天荒,他們只有這一條昏暗幽靜的小巷子,只有這一刻,這一段路。

        7

        最后一次見賀一寧是賀奶奶出院前一天的晚上,他偷偷去看賀奶奶,卻還是被賀一寧發(fā)現(xiàn)了。

        她在二十四小時營業(yè)的便利店給他買了杯熱牛奶,兩人坐在醫(yī)院外的長椅上無話可說。

        “天亮后我就走,不會打擾奶奶?!?/p>

        大概是怕賀一寧趕他,所以易延倉皇地拋下了這么一句話。賀一寧笑了笑,說:“天亮以后你不想走也得走,奶奶都出院了?!?/p>

        他看了賀一寧好久,到底還是忍不住說:“對不起?!?/p>

        賀一寧抬起頭,他對上她的眼睛,又說了一句“對不起”。

        他好不容易鼓起勇氣重新出現(xiàn)在她面前,他想盡一切辦法重新靠近她,想要彌補(bǔ)她,裝作不經(jīng)意地提起舊事想要撇干凈同自己的關(guān)系,他想盡一切辦法補(bǔ)救,可連一句抱歉都不敢說。

        “一寧……”他伸出手,摸了摸她的腦袋,眼睛已經(jīng)通紅一片,“真的對不起。”

        害你家破人亡,對不起;害你淪落至此,對不起;辜負(fù)你的心意,對不起;讓你變成如今這個模樣還敢喜歡你,對不起。

        易延忽然不可自制地想起了很多事。他出國的時候,賀一寧穿著紅色的裙子,哭得仿佛生離死別。他有些哭笑不得,伸手摸摸她的頭,承諾她就算出國也會常和她聯(lián)系,不會忘記她,不會不理她,更不會喜歡別人。

        她那時候哭得太傷心,所以沒有聽見在倉促的分別里,他輕輕承諾她,永遠(yuǎn)不會忘記她,不會不理她,永遠(yuǎn)喜歡她。

        他無意識地握緊了牛奶杯,熱牛奶濺在他的手背上,他問賀一寧:“以后有什么打算呢?”

        賀一寧笑了笑,說:“以后的打算也有,不過最近的打算是等天亮了,先帶奶奶出院,然后多陪陪她?!?/p>

        沒有人再說話了。

        天邊的云朵已經(jīng)泛起金色的光,微弱的光芒落在賀一寧臉上。

        易延偏過頭看她,他最近總是很容易想起往事。

        例如現(xiàn)在,他想起許多年前,賀一寧來求了他很多次他才去參加她的生日宴會,那天她穿了條紅色的裙子,脖頸上戴的是他前一年送的項鏈,頭發(fā)被精心做好造型,露出飽滿光潔的額頭,腳上踩著定制的小高跟鞋,看見他的一瞬間就笑了起來。少女的笑容明媚動人,他有一瞬間連呼吸都忘記了,然后她一步一步朝他走過來,高跟鞋的鞋跟敲在地板上,又好像敲在他的心口上。

        她終于來到他面前,問他:“易延,我今天好看嗎?”

        他伸出手戳她的腦袋,故意說:“丑死了,這么短的裙子?!?/p>

        他不留意,竟然已經(jīng)過去了十三年。

        清晨的第一束光終于穿破云層,賀一寧輕聲說:“易延,天就要亮了。”

        “是。”他最后又看了一眼賀一寧,說,“天就要亮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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