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青
表哥迎娶豆莢,是在臘月里。
那時表哥已經(jīng)三十歲,頗有些高不成低不就的尷尬。本來論條件,姑媽是看不上豆莢的。豆莢是鄉(xiāng)村赤腳醫(yī)生,既沒編制,又沒城市戶口,說到底,就是個農(nóng)民。及至見到豆莢,姑媽覺得她真是人如其名。豆莢小小的個子,緊致飽滿,套上綠毛衣,就是一枚鼓棱棱的豆莢。豆莢紅紅的圓臉就像小太陽,一進(jìn)門,姑媽孤兒寡母的家,溫度都升高了好幾度。
不過我知道,豆莢肯定不符合表哥的審美。
表哥是小學(xué)語文老師,自幼體弱多病,愛看《紅樓夢》。表哥喜歡的是林黛玉那樣“傾國傾城的貌”“多愁多病的身”。好在表哥是個明白人,不會跟自己的夢較勁,就像去百貨商場買衣服,你買的,不是最貴的,也不是最美的,而是性價比最高的。等到衣服拿回家,久而久之,你自然會對它產(chǎn)生一種“敝帚自珍”式的情愫。表哥對豆莢的情感,大抵如此。
那年我大二,寒假回家,姑媽說:“好妹娃,你跟哥哥嫂子出門耍一下,給他們加把火。”
我們?nèi)舜蛩銖奈咨侥娲髮幒佣?,看看小三峽,去巫溪打個來回。
臘月二十五,我們在碼頭會合。表哥和豆莢雖是新婚,但兩人看起來似乎還不太熟絡(luò),客客氣氣的。一見我,兩人默契地站到我兩旁,在后面的行程中,我們一直保持同樣的隊形。
上世紀(jì)80年代,還不時興旅游。那天我們坐的是一條貨船,人貨混裝。上跳板時,豆莢的絲巾被江風(fēng)扯走了,表哥“啊”了一聲,一把沒抓住,眼睜睜看著絲巾飄落河中。豆莢的神情頓時黯淡了,也許是心疼新絲巾,也許是覺得兆頭不好。
從巫山出發(fā),河兩岸風(fēng)景如畫,表哥和豆莢表情都淡淡的,提不起興致。枯水季節(jié),貨船“哼哧哼哧”地艱難前行,下午四五點,船老大說,反正今天趕不回去了,就在大昌歇一夜吧。
大昌古鎮(zhèn)青磚灰瓦,翹角飛檐,屋舍儼然。上得岸來,表哥和豆莢一左一右把我夾在中間,我們?nèi)司瓦@樣在鎮(zhèn)上閑逛。
臨近年關(guān),鎮(zhèn)上的人都忙碌起來,家家戶戶洋溢著濃濃的煙火氣。鎮(zhèn)中心有一戶人家正在娶親,鑼鼓鞭炮響成一片。也許是剛做新娘的緣故,豆莢的眼中竟泛起一絲好奇,我們?nèi)藬D進(jìn)去看熱鬧。
天井里,擺著女子的陪嫁,床單被面,木盆瓷盆,都貼著紅紙。最引人注目的是一面穿衣鏡,與人等高。鏡子厚實、方正、亮堂,左下角還彩繪了一對戲水鴛鴦,襯得整面鏡子猶如一泓春水,波光粼粼。豆莢忍不住伸手摸了摸那對鴛鴦,臉上第一次露出笑容。
我們找了一家小餐館吃飯,熱飯熱菜下肚,周身的血脈都通了,豆莢圓圓的臉蛋又紅成了一個小太陽。出了餐館,天已黑透,周圍的青山都隱進(jìn)了黑暗中,天地間陡然變得曠遠(yuǎn),娶親的那家,偶爾有“嘭嘭”的焰火一閃,溫暖又寂寥。
我們仨踏著青石板路向河邊走去,天湛藍(lán)湛藍(lán),星星清亮如露珠,河風(fēng)雖勁,吹在我們滾燙的臉頰上倒覺得爽快。豆莢突然打開了話匣子,跟我們聊起她做赤腳醫(yī)生出診的事。
“我第一次出診就是這樣一個晚上,山對面有人要生娃,男人打了手電筒來接我。好在產(chǎn)婦是第二胎,挺順利。生完是半夜兩三點,因為生的是女娃,男人不高興,也懶得送我,我收拾好產(chǎn)包自己回去。路不熟,走到河壩邊遇到‘鬼打墻’,走了好多圈走不出,我頭上都冒汗了。最后我就坐在大石頭上等天亮,那天,天也是這么藍(lán),星星好像伸手就能摸到。”
豆莢講述的過程中,表哥的目光越過我的頭頂,頻頻落在豆莢的臉上,這目光越來越燙,豆莢的臉又燙成了一個小太陽。
仿佛是為了安慰表哥,豆莢又說:“大多數(shù)人家還是講禮節(jié)的,有一次接完生,產(chǎn)婦的婆婆硬逼我吃了十個紅糖荷包蛋,吃得我隔食,好幾天都打雞屎嗝!”
我們?nèi)硕挤怕暣笮ζ饋怼?/p>
回來路過鎮(zhèn)南門,一棵老槐樹枝干遒勁,穿墻而出,豆莢跑過去,雙手合十,虔誠地許了愿。
第二天立春,艷陽高照。船老大歸心似箭,太陽落山前就趕到了巫溪。大寧河居然真有鴛鴦戲水,鴛鴦五色的羽毛閃著金屬般耀眼的光澤。落日熔金,霞光滿天,天地間好像在舉辦一場盛大的婚禮。
晚飯是我和豆莢兩個人吃的,表哥出去辦事。待我們吃完飯,表哥滿頭大汗地背回了一面鏡子。鏡子厚實、方正、亮堂,與人等高,左下角彩繪了一對戲水鴛鴦,襯得整面鏡子猶如一泓春水,波光粼粼。
豆莢站在鏡子前。我看見昨夜的星星,落進(jìn)了豆莢的眼睛里。
第二年立春,表哥和豆莢的女兒出生了,取名鴛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