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基卓瑪
“那只小鹿出現(xiàn)在河邊,我屏住呼吸,在箭快要射出的時候,我想,肯定還有她母親在后面……”熊爺?shù)墓适抡f了好多年,但每次都說不完,當他說出了前半句,已經(jīng)有人把后半句在哄笑聲中說了出來?!爱斎涣?,不止小鹿的母親,還有熊爺爺也出來了?!?/p>
熊爺這個名字曾經(jīng)很牛,但現(xiàn)在的熊爺一點都不牛,他已經(jīng)是個七十歲的老頭了,滿臉皺紋,衣服破舊,走路的時候,瘸腿依靠著一個拐杖,就像是在風雨中搖搖晃晃的一艘小破船。他身上還散發(fā)著一股不知是老人的腐朽味還是長久不洗澡的汗酸味。
熊爺有很多故事,你隨便從我們村里拉出一個人來,都能說上一籮筐。不過,這些故事都不用我們來講述了,任何來我們村的人,都不止一遍地聽說過熊爺?shù)墓适拢軤斆刻鞜o所事事地在村里晃悠,只要他見到哪家來客人,就會不請自來地坐到火塘邊,不管主人邀請不邀請,熊爺自己拿著主人家的酒壺,開始講述那些故事。
如果有人對熊爺?shù)墓适赂信d趣了,那時的熊爺,喝著酒,容光煥發(fā);如果有人對熊爺?shù)墓适聟捑肓?,熊爺也不能容忍別人對他的忽視,對大家在說的話題,他總是能插上話。雖然熊爺已經(jīng)好多年沒去過村外,對一些外來的新鮮詞語并不熟悉,但他也總能用自己的想象加上過往的經(jīng)歷,把說話的風頭占領過來。
這樣的老人并不招人喜歡,但熊爺好像不知道一樣。其他老人在家里幫帶孫子,照顧牛羊牲口的時間,熊爺一個人到處逛蕩,他沒有家人,也不需要種田或者照顧牲口。
我不知道為什么村里的人在熊爺說故事的時候,總是玩笑地把話接過去,不知道是不是只有我對熊爺?shù)墓适掳俾牪粎?。熊爺故事中說到的好多動物,熊呀,雪豹呀,小鹿呀,就在村附近的山林中,但我都未曾見過。熊爺?shù)臄⑹鲋?,那些動物活靈活現(xiàn),好長一段時間里,我喜歡跟著熊爺,聽他到處說故事,但每次都被幾個哥哥罵著喊回家去。
熊爺以前是結(jié)過婚的,但是沒有孩子。我們都沒見過熊爺?shù)南眿D,我們一幫小孩子私下討論過,熊爺?shù)睦掀攀遣皇墙行芷?,但沒人給我們說過熊婆的只言片語,只聽說熊爺是個孤兒,連兄弟姐妹都沒有。熊爺之所以叫熊爺,是他年輕的時候曾經(jīng)打過一頭熊,而他原來的名字都被大家忘記了。熊爺打過熊,一次喝過十八碗熊油,年輕的時候做過馬鍋頭,還殺過一只豹子,但這些都是過去的歷史了。如今的熊爺,已經(jīng)老了,他在村里人的眼中,就是一個蹭酒喝,說大話的昏老頭子。
不過,有一天,熊爺不再孤單了。
我們村有好幾座神山,從吉柯諾到公松斯撒再到吉濤諾,那些山長滿了各式各樣的樹,即使大白天進了山林,也見不到太陽。而村里的我們,一直規(guī)矩地遵守著祖上留下來的規(guī)矩,除了大年初三到初六開山的這幾天,誰也不能進林子里撿一根柴,不能去扒松毛。除了神山,村周圍的那些大山是我們的寶藏,每個季節(jié)都給予豐厚的禮物,但我們從來不去神山那里取任何的山貨。
公松斯撒是幾座神山里最高也是最秀美的,在半山腰的林子里有一個圓形的小湖,湖不是很大,渾然天成,湖邊長滿了水草,在湖靠山的那邊,長著幾棵高大挺秀的松柏,有個小山洞藏在低矮的櫟樹叢中。在老人家的說法里,這個湖是泉眼,有福氣的人會在湖中看到拉薩布達拉宮的倒影,而那個小洞,是通往圣城拉薩的秘密通道。湖水一年四季都清澈無比,這里是眾多動物飲水的地方。
那一天,我正把羊群往家里趕的時候,見到熊爺一個人從公松斯撒那邊走來。我站在村口等著熊爺,這個時候,太陽已經(jīng)偏西,照在熊爺身上,那一瘸一拐的影子顯得很是夸張。待熊爺走近我時,他神秘地對我笑著,我看到熊爺?shù)膽阎杏袀€毛絨絨的小東西,那個小東西在熊爺?shù)膽阎胁煌5匕l(fā)出類似小貓的叫聲。
那個小東西是只猴子。他的全身都是白色的絨毛,面部看上去就像人類的臉一樣,但他沒有鼻梁,兩個鼻孔顯得有點怪異,黑黝黝的眼睛里透著緊張與不安。這下,我顧不得我的羊群了,跟著熊爺往他家走去。
那個時候,我不知道用破壁殘垣這個詞來形容熊爺?shù)募摇km然那個年代里,村里的我們都很窮,但熊爺?shù)募?,根本不像是有人居住的地方。熊爺?shù)姆孔邮怯瞄L圓木頭一根搭一根搭起來的,進到木房子里,我好半天才適應眼前暗暗的光線,只見一個火塘,說是火塘,其實就是泥巴地上燒剩下的一些火炭灰?;鹛辽蠜]有我們村里每家每戶都有的三腳鐵火架,自然也沒有架起的鐵鍋,只有個土陶茶罐放在那堆不知多久沒燒火的火塘邊??繅Φ牡胤?,有幾張破舊的羊皮卷成一團,我猜那是熊爺睡覺的地方。
熊爺進屋后,小心地把懷里那個小東西拿出來,那個小東西東爬西爬的,就爬到那堆破羊皮后面躲了起來,只聽見他又“咪咪”地像只小貓一樣叫起來。
正在我留心觀察那個小東西的時候,“吱嘎”一聲,那扇沉重的木頭門被熊爺關上了,房間很暗,少量的光從木頭縫隙里漏進來。熊爺踮起腳尖,在門頭上的空間里摸索著什么,我見到熊爺拿出一把匕首,拔出刀鞘的時候寒光瘆人。
“哎,你家里的羊奶,你能拿一點嗎?”
我從未聽過熊爺這么客氣地對我說過話,我一愣,不假思索地回答:“嗯,羊奶,應該有吧。”
“你能去拿一點來嗎?”
匕首的寒光,熊爺?shù)目蜌?,使我腦子一下不會轉(zhuǎn)動了,我摸到門口那里,半天都推不動那陳舊厚重的木頭門。熊爺給我開了門,又關上了門,我?guī)讉€縱步就飛奔到家里。
我在村口拋棄了的羊群這會兒正在家門口大亂,大媽媽給羊群開了圈門,正逮著母羊的羊角讓她們不要亂動,好讓小羊羔吃奶。見到我回家的大媽媽大聲喊到,你去哪里了。我跳進家中,翻箱倒柜,找了個小碗來到羊圈里,擠了半碗奶,就向熊爺家的方向飛奔,一路上,羊奶潑潑灑灑的,我只聽到大媽媽在我身后的叫喊聲,你要去哪……
我腦子里依然還有那匕首的寒光在縈繞,我心里有點害怕,但不知道在害怕啥。不一會兒,我就飛奔到熊爺?shù)哪疚萃猓@個時候,木屋的門是開著的,里面的泥巴地上已經(jīng)燃起了一堆火,在地上,我看到幾片碎羊皮。
熊爺不在屋子里,我四處看著,不見那個小東西,火塘里剛燒起的柴火噼里啪啦地乍響,我被嚇得驚了起來,這時,熊爺提著一個木水桶進來了。他從我手中接過裝著羊奶的碗,又從外面搬來一個木頭坨坨,放在火塘邊,讓我坐在那里。
“咪……”破羊皮堆后面又弱弱地傳來一聲,聽到這聲,我心里就安穩(wěn)了下來,小東西好好的呢。
熊爺?shù)哪莻€土陶罐不知道多長時間沒使用過了,他洗了好久才洗干凈,并熱上水,等水漲開了兌進一些羊奶。
熊爺是要喂小東西吃東西。熊爺拿著裝著羊奶的土陶罐,往小東西躲著的地方,溫柔地輕聲喚著,“唔……唔喂……”
小東西的脖子上已經(jīng)被一條羊皮繩子拴著,他無辜的眼神望望我,又望望熊爺。熊爺喂他東西,他也不理睬,依然像小貓一樣的不時咪咪的發(fā)出幾聲叫喚。我看到他的左臂,從肘關節(jié)向下的部分都沒有了,已經(jīng)用布條包扎起來,但毛絨絨的他顯得很是可愛,全身上下都是白色的。
這個時候,大媽媽的呼喚聲在門外響起,我戀戀不舍地告別了熊爺,跟在大媽媽的后面回家了。
我家有羊,有牛,還養(yǎng)過毛驢、豬,好像還養(yǎng)過貓。但我第一次見到猴子,一路上,我出神地想著那只猴子,都不知道怎么和大媽媽回到家里的。那個晚上大媽媽沒揍我,在睡前我卻被我哥哥狠狠地揍了一頓。因為我偷偷地告訴了哥哥,我看到了猴子,本來在睡覺的哥哥起來就把我揍了。
第二天在山上的時間過得特別漫長,我瞇著眼睛看著當午的太陽,它半天都一動不動地刺著我的眼睛,好不容易挨到了太陽偏西,我迫不急待地趕著羊群回了家。一到家,我就向熊爺家跑去。
才一個晚上,熊爺家發(fā)生了很大的轉(zhuǎn)變,熊爺把房間收拾了一番。木屋里已經(jīng)燒起火,火塘邊的土罐里,水已經(jīng)呼嚕呼嚕地燒開了,那幾卷破羊皮整齊地放在一邊,另一角,小猴子乖乖地坐在一塊羊皮上,圓溜溜的大眼睛盯著我,熊爺又問我要羊奶了。
我又飛奔回家,被哥哥逮個正著,他訓斥道,家里的糧食都沒有了,你還偷東西出去。這個時候,大媽媽進來了,她好像知道我的想法,嘆口氣說:“難得熊爺不喝酒,帶著一個小猴子,他要吃什么啊?”大媽媽遞給我一個裝著包谷面的布袋子,還有一塊臘肉,讓我?guī)Ыo熊爺。
我扛著布袋,小心翼翼帶著羊奶來到熊爺家里。熊爺接過那些東西的時候,竟然用手抓了抓自己的頭發(fā),顯得很不好意思。我還想,怎么熊爺和猴子住了一個晚上,就會了猴子的動作,也像猴子一樣用手抓自己的頭發(fā)了。
那天開始,熊爺不再像往常一樣在村里走走逛逛。小猴子的脖子上系上了羊皮繩,繩子的另一頭打成一個圈,緊緊握在熊爺?shù)氖稚?。熊爺走到哪里,就把猴子帶到哪里?/p>
熊爺在村后靠林線的地方開了一塊荒地,我每天放羊回家時,熊爺經(jīng)常還在地里忙活著。每天太陽偏西了,這個七十歲的老人還在地里揮舞著鋤頭,汗水點點從他花白的頭發(fā)中滲出,他用手甩一把汗,又揮動起手中的鋤頭。在田地的另一邊,羊皮繩拴在樹上,小猴子的身體似乎在慢慢恢復,開始東跳一下,西跳一下。村里的一些小孩和大人遇到熊爺和那只小猴子時,經(jīng)常逗樂,但熊爺對他們的玩笑話,從來也不搭理,甚至沒帶過猴子到任何人家里去喝酒。熊爺每天都去地里干活,房子也一天天收拾得干干凈凈,熊爺好像不是我們認識的那個熊爺了。村里人遇到熊爺時,就會故意大聲地招呼熊爺:“熊爺在帶孩子呀?!边@個時候熊爺就會說:“這就是我的娃,他叫咚那?!边四窃诓卣Z里是黑熊的意思。
我每天放羊回家時,都會路過熊爺開墾的那塊荒地,夕陽下,熊爺?shù)哪w色顯出古銅色,臉上的汗水發(fā)著亮光,臉和手臂上正在蓬勃生長著一塊又一塊的老年斑。這些老年斑昭示著一種無情的力量,正在緩慢而無聲地侵占著熊爺?shù)纳眢w。熊爺挽著褲腿,光著膀子在地里忙活著,用行動對抗著那無情的力量。
我記得他說過的那些故事,他身上的每一個疤痕,都記錄著他和動物搏斗過的過往,我雖然沒有親眼所見,但總在想象一個男人奔跑在山林中的那種氣概,希望自己也能成長為在森林里抓野獸的男人。但現(xiàn)在的熊爺,就像是夕陽中的一艘破舊不堪的小船,好像光榮地肩負著什么使命,雄心勃勃地想要駛向遠方。
我不知道熊爺望著的遠方是什么模樣,我每天放羊回家的時候只要見到熊爺和那小猴子,就會感覺很快樂。
遠遠的,我望著熊爺和咚那,就發(fā)出“啊……嗚……嗚”的叫聲。那個年代,村里的各家各戶都很窮,我每天上山放羊的午餐都是早上大媽媽給準備的,有時我舍不得吃,會留下一半的包谷粑粑,帶給熊爺。每天,我都會繞好遠的路去采摘一些嫩芽給咚那,咚那慢慢和我熟悉起來。每次見到我,咚那也對著我歡快地“嗚嗚”叫,有時它還會用手拍打著身體,我在想那猴子見我,心里也是快活的。
說到這里,我插個話題,大媽媽并不是我的媽媽,是我媽媽的姐姐,我自能記事開始,就住在大媽媽家。而媽媽總在外面的世界,時而回來一趟,莫名其妙地揍上我一頓,而后又抱著我大哭,待上幾天,接著失蹤半年或者更長時間,我從來沒見過爸爸。我被她這樣揍得心煩意亂,很多時候,我也不愿意去想我這個親媽媽。
媽媽不在的時候,大媽媽的幾個兒子經(jīng)常會指派我做他們不愿意做的事,當我做不好的時候,肯定被揍,我也會躲開他們。不過,村里愿意和我玩耍的小孩子不多,我沒事的時候,就跟在熊爺?shù)钠ü珊竺媛犓f故事。
每次我看到猴子對我的喊叫發(fā)出回應時,我心里會莫名其妙地感到陣陣溫暖。
我和咚那的關系一直都很好,有時放羊回家后,把羊群關好,我就到熊爺家。雖然還在春天,在我們這樣的河谷地帶,其實氣溫也不算太低,但熊爺?shù)哪疚堇锩總€晚上都會燒著火,咚那有時跑過來和我們鬧,有時單獨在羊皮上很舒服地躺著。有時我和咚那玩鬧著,在火塘邊的破羊皮中一躺,也睡在了熊爺家里。在物資貧困的我們村,熊爺?shù)募依镞€是經(jīng)常會有吃的,有好心人會放半袋包谷面或者半袋糌粑在熊爺門口。而熊爺見到這些門外的食物時,總用手抓一抓頭發(fā),像咚那一樣。自從咚那來到熊爺家,我再沒見過熊爺喝酒,但熊爺抽好多煙,以前身上的汗酸味都被煙味給代替了。
我在熊爺家的時候,熊爺有時一個晚上也不和我說話,自己烤著火,用土罐子燒茶,抽煙袋,顯得很怡然自得;有時興頭起來時,會和我說好多山里的故事和猴群的故事。在熊爺?shù)墓适轮?,我知道了咚那家族的故事,知道了咚那的手大概是在猴群遷徙中打斗時被誤傷的,剛好被熊爺撿到。
我的幾個哥哥開始也對猴子好奇,他們每次見到咚那都調(diào)皮搗蛋地做鬼臉,咚那很可愛地歪著頭,盯著他們看。當他們感覺沒樂趣了,就用樹枝遠遠地捅咚那,好像想把咚那逗生氣,我不知道他們?yōu)槭裁匆@么做,但咚那真生氣了,拉著樹枝咬起來,他們就拔河一樣和咚那比賽拉樹枝。有時咚那不想和他們玩,他們就站得遠遠的向咚那丟小石頭,有一次被熊爺撞見了,熊爺幾個耳光就扇上了哥哥的臉。結(jié)果,我又被幾個哥哥暴揍了一頓。
有一次我被幾個哥哥揍得哭哭啼啼的時候,剛好被熊爺撞見,我以為他會幫我,給哥哥幾個耳光子,熊爺卻只是坐在旁邊很嫌棄地看著我說:“要像個男子漢,怎么像個女人那樣只會哭啊。”
我哭泣著把情緒發(fā)泄出來,“我媽都不要我,我天天被打……”熊爺抽了口煙袋,看著天空,半天才吐了一句話:“任何生命來到這個世間都并不是偶然的,我小時候也總覺得世界拋棄了我,但我們來到這個世間,都是緣分,剩下的,要靠自己?!?/p>
我看著眼前這個滿臉皺紋、神色平和的老人,一點一滴地想起那些故事,殺過熊,做過馬鍋頭,走了那么多地方,我能成長為這樣的人嗎?
熊爺側(cè)過頭用眼睛盯著我笑:“好多人都以為咚那是殘疾,我們兩個要幫助他重回森林?!?/p>
這個火種忽然在我心里點燃。
“可是,咚那的手?!蔽也唤蓡柕?,我不敢說出殘疾兩個字。
熊爺吧嗒地抽著煙袋,“咚那的手臂沒有了,可能有命運安排。但每個生命,都不是隨意地來到世間,大概都是上天精挑細選的?!?/p>
我不是很能聽懂這些話。但那天開始,我知道我來到這個世間,并不是多余的,我是被精挑細選后才放到這個世間的。
轉(zhuǎn)眼間,春天過去,夏天來臨了。咚那一天一天地長大,他的毛發(fā)開始變黑,只有屁股那里和頭頂剩下白毛,好像穿著一條白短褲。咚那現(xiàn)在更是可愛了,但他開始顯得很調(diào)皮不安分,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他失去了一只手的緣故,在羊皮繩子的牽制下,雖然多數(shù)時間乖乖地跟在熊爺后面,但有時,不知道他鬧什么脾氣,老是不愿意走路,熊爺和他之間的羊皮繩被拉得繃直了,他才在熊爺?shù)膹娎乱苿硬椒?。有時,他被一朵花所吸引;有時,他被一只飛過的小鳥所吸引;有時,他又想去追逐旁邊飛過的蝴蝶。對他來說,繩子牽制外的世界,更吸引著他。
這個時候,有種躁動的氛圍慢慢潛入我們村,開始只是一些陌生的面孔游走在村里,我恍惚在大媽媽那里聽到了“搬遷”這個詞,還有“退耕還林”。大概是我們不用在這個地方生活了,將搬到一個有水泥路,有路燈,有電,住房舒適,能上小學的地方去。
這一天,我放羊回來時,就看到幾個人圍在熊爺?shù)牡剡叄诤托軤斦f著什么,“山是我的山,地是我的地,我想怎么過就怎么過。”遠遠地,我先是聽到熊爺吼起來,話還沒說完,他扛起鋤頭,撇下那幾個人,拉著咚那就走了。
等我趕著羊群回家,見到了那幾個人。“移民搬遷……以后不能養(yǎng)羊了……羊?qū)ι鷳B(tài)環(huán)境破壞大……政府會給你們補償……你們以后就能過上快樂幸福的生活了?!贝髬寢屢贿呑鲲堃贿吢犞@幾個人的話,后來,大媽媽飯也做不下去了。一臉茫然,自言自語道,“不用種地了……不用放羊了……”
隨著秋天的來臨,天氣開始涼爽。田里干農(nóng)活的人開始少了,大家沒事都湊在一起想象著外面的那個世界?!耙院蟛挥梅N田了,國家給我們發(fā)幫助呢。”“那不叫幫助,叫補助?!薄把窖?,那不種田,我們干啥呢?”“我們蓋好了新房子,可以去城里打工,去見識外面的世界?!薄按蚬ぃ鍪裁茨??”“能做的多了,到時賺了好多錢,還可以開汽車。毛驢和馬都比不上的大力氣,一天就能跑好多地方。”
一部分人對移民搬遷持懷疑的態(tài)度,但大部分的人都對移民搬遷抱著幸福的幻想。每次說到移民搬遷,就好像從未過上的好日子,正在前面向他們招手。在大家熱烈討論這些話題的時候,熊爺從來不參加,依然帶著咚那種自己的田,好像那些話題與他無關。
我那時不知道“時代的浪潮”這幾個字所蘊含的力量。新的搬遷點很快定了下來,各家都去看過并抽簽認領了自己以后的地盤,村里唯獨熊爺沒去過。村里的幾個年輕人,以前是打獵的好手,聽說如今成了護林員,只要經(jīng)常去山上巡察,注意有沒有火災或者不讓人亂砍柴,就會有政府的錢可以拿,聽說那叫“吃工資”。
說是為了保護生態(tài),我們一個村的羊也很快有人上門來收購,不用照顧羊群,我更是每天都跟在熊爺后面轉(zhuǎn)悠了。
家里的羊賣了后,伙食明顯好了很多,以前吃白米飯的時候,經(jīng)常都是包谷面摻著一半,而現(xiàn)在,光光的白米飯已經(jīng)可以連著吃好多天。大媽媽說,以后到了新的地方居住,我們還有好多好吃的東西呢,都是現(xiàn)在沒有見過的。
一切來得轟轟烈烈、熱熱鬧鬧,熊爺?shù)男∧疚菀膊坏冒矊帲菐讉€村外的面孔來的次數(shù)多了,我對他們也不陌生。他們總在勸熊爺搬家,說到了那以后,熊爺?shù)纳钜矔蓢襾碚疹櫍總€月給熊爺發(fā)錢,讓他安度晚年。但咚那,要放回山里,或者是交到上面去。咚那是種很珍貴的動物,學名叫滇金絲猴,所以必須交到上面去,政府會在一個叫動物園的地方養(yǎng)它??偟膩碚f,熊爺和咚那的生活以后也都是幸福美滿的。
咚那并不知道這些人在說他的未來,在這些人來小木屋里坐在火塘邊的時候,他依然歪歪頭,這里跳跳,那里跳跳,用黑黝黝圓亮亮的眼睛看著這些人。在他們說話的時候,他有時自顧自地“唔喔”湊熱鬧一樣說著話。話題在熊爺那里根本進行不下去,但咚那的偶爾一聲接應,來客就會趁機對熊爺說,猴子也想去城里呢。
在熊爺不說話的時候,來客又說:“如果你不把猴子交上去,我們也是可以強制交上去的。猴子是國家的,很珍貴的財產(chǎn)。”
“你們混蛋!滾?!毙軤斀K于發(fā)脾氣了。
到了半夜,我看到熊爺?shù)臒煷€在一閃一閃,然后又是一段咳嗽聲。迷糊間,我睡著了。
那些村外來客不來的時候,村里那幾個護林員又會來家里。說得也是同樣的話題,熊爺?shù)钠庠絹碓皆愀?,我從來沒見過他這樣罵人。
到了晚上,我總能看到那個煙袋一閃一閃的直到半夜。一個晚上,我被一泡尿憋醒,起床撒尿后,回屋時,熊爺還在抽煙,我躺進羊皮中,聽到了熊爺?shù)膰@息。
我問他:“熊爺,你為什么不想去那個地方,我聽說只有你一個人沒去看過?!?/p>
“我熟悉這里的每一條路,每一棵樹,每一座山,我就是這個山,生也好,死也好,我都要在這里?!?/p>
“可他們說外面的世界很好。你不想去看看嗎?”
“我不想,我只想看著這些山,這些路,這些河流?!?/p>
“搬遷了還能回來看的呀,他們沒有腳呀,會在這里的。”
“你不懂,我屬于這個山,咚那也屬于這個山?!?/p>
我咬了下嘴唇,不再說話,熊爺說我不懂的時候,我也感覺我真的不懂。迷糊間,我又睡著了。
早上醒來的時候,屋外小鳥已經(jīng)嘰嘰喳喳地在叫喚,熊爺沒在,咚那肯定也沒在了。自從不用放羊,我在熊爺家里,大媽媽也不罵我,但我總要回家去,和大媽媽說會兒話。
在回家的路上,我見到熊爺失魂落魄地走回來,手里拿著平時拴咚那的那根羊皮繩,繩子那頭是空的,咚那沒在熊爺身后跟著。
咚那回山了。
咚那甚至都沒給熊爺打個招呼,表示一下。我聽熊爺說,“我一回頭,他就不見了?!?/p>
我猜想那幾天熊爺家來的人多,猴子因此顯得煩躁,有時把拴他的繩子掙得好緊,有時就拉著繩子放在嘴巴里咬,這樣咬了幾天,羊皮繩被他的尖牙咬了很多缺口,在熊爺沒注意的時候,他一掙,繩子就斷了。咚那就這樣奔向那個他一直向往的世界里去了。
熊爺也不去種地了,在小木屋里不肯出來,也不去山上找咚那,我想去尋找咚那,被熊爺制止了。他在火塘邊燒著洋芋,抽著煙袋,睡了好幾天?!半S他去吧,他本來就是屬于山里的?!?/p>
那些訪客依然想來拜訪熊爺,每次還沒進門,就被熊爺用順手拿到的東西砸了過去。他只讓我進他的小木屋。我以為熊爺生病了,心想他會不會就這樣一直睡著不肯起來。過了幾天,熊爺又開始出工了,他細心地把田里成熟的南瓜像當時抱著咚那一樣,一個一個抱回到小木屋,當糧食收完了,他又開始收集櫟樹枝,在屋子前把柴火碼得整整齊齊。
他做這些的時候,我也跟在他后面,我有時能做點什么就做什么,不過,我一個小孩,好多時候都在找自己的樂趣,在熊爺身邊玩著。村里好多人不再準備柴火了。往年,快進入冬天的時候,會看到各家各戶都在準備過冬的柴火,但我們的新地方據(jù)說用不上柴火了,會有出太陽就能用的熱水。
在開始霜降的時候,我才發(fā)現(xiàn)熊爺好像病了,他越是把一切做得井井有條,可越是開始出現(xiàn)丟三落四的情況。我坐在他旁邊的時候,他經(jīng)常會問我,“咚那是不是睡著了。”或者讓我給咚那喂點包谷。當熊爺在火塘邊睡著時,我盯著火炭發(fā)呆,咚那到什么地方去了,他過得怎么樣啊。
山里第一場大雪在持續(xù)幾天的陰天后,悄悄在一個安靜的夜晚來臨,在這個雪花飛舞的早晨,大媽媽也睡過了頭。我們村好久沒有這么安靜了,一段時間里,大家興奮在即將要來臨的搬遷中,雪花靜靜地飄著,整個村莊都靜靜的,沒有人走動,圈里的牲畜也呆呆地看著從天而降的片片雪花。
恍惚間,我好像聽到幾聲隱約的“唔唔”聲。在雪花中,我在村里奔跑,想要確定是不是咚那的叫聲,走遍了整個村,我都沒看到咚那,我又跑到熊爺開的那片荒地上?!斑磉怼保娴氖沁四?,雪花中,他孤零零地站在田邊的樹下,雪花粘在他的毛發(fā)上,全身都白白的,他的仰天鼻不停地快速喘息,以免雪花落到那向上張開的鼻孔中,他站在那里無辜地用黑眼睛看著我,好像從來沒有出走這個事一樣。
羊皮繩圈兒還在他的脖子上,我興奮地牽著那一小段繩子,帶著他向熊爺家走去。
熊爺正在火塘旁邊坐著,我們進屋的時候,他手里正拿著一個燒好的洋芋在剝皮,看到咚那,熊爺一下沒反應過來,手里拿著洋芋半天都沒有動。咚那跳到熊爺旁邊,撒嬌地蹲著,圓溜溜的大眼睛無辜地看著熊爺。熊爺?shù)难笥髲氖种械舻降厣?,他用手掌對著咚那的頭做出要打的樣子,咚那側(cè)了側(cè)頭,依然無辜地看著熊爺,熊爺那手掌最終輕輕地放在咚那的頭上撫摸著。
咚那好像很累,他吃了好多洋芋,包谷,還喝了好多水。他離開才一個月,個頭高了好多,但很明顯的瘦了,身上的毛毫無光澤亂七八糟地蓬勃生長著,越來越黑,那條“白短褲”看上去更明顯了。他和我們玩鬧了會兒,就在火塘邊睡著了。
“你在哪里找到咚那的?”
“在田邊?!?/p>
“哎?!毙軤斨刂氐貒@息了一聲。
“我覺得咚那舍不得你,是想你了,回來找你的?!?/p>
熊爺看起來好像不是很開心,臉色凝重地抽著煙袋,混濁的眼珠里好像藏滿了心事,但他什么都沒對我說。
我不知道熊爺什么時候用那把匕首和村里人換了一根六米多長的細鐵鏈條。當他把鏈條套在咚那的脖子上時,咚那半天不會動了,呆呆地看看我,又看看熊爺。
熊爺?shù)哪前沿笆?,從年輕時就一直跟隨在他身邊,從來沒離開過。熊爺和那些野獸搏斗的時候,匕首更是發(fā)揮了無窮的作用,那把匕首不光是熊爺?shù)尿湴?,還是熊爺珍愛的寶貝。
在這個冬天,每天很早就會看到熊爺用鐵鏈條牽著咚那往森林中走去,快到傍晚,他們才從山里回來。熊爺從來不準我跟在后面隨他們?nèi)ィ液芎闷?,他們?nèi)プ鍪裁戳?。開始的時候,咚那不愿意跟在后面走,又出現(xiàn)了兩人之間的鐵鏈被繃得很緊的狀態(tài),熊爺手里揮著一根有大姆指粗的櫟樹枝條,無情地向咚那的身體揮去。有一次等他們走了好遠,我才慢慢跟上去,還沒到樹林里,我就聽到熊爺發(fā)出的幾聲怪叫“嘰咕嘰咕”,那聲音很兇很嚇人,我還聽到鐵鏈的聲音,然后又好像是咚那被樹枝抽打的聲音,咚那也在叫著,聽著聲音很緊張,熊爺?shù)墓纸杏珠_始了。
我心里有點害怕這個老人,我不知道他在干什么,剛開始我以為他是要懲罰咚那的出走,隨著日子一天天的過去,我感覺他在訓練咚那。是啊,當我在田邊遇到出走回來的咚那時,他連爬樹都不會,或許他離開的那個月里,根本找不到吃的,也不知道怎么在森林里生活。在訓練中,咚那開始變得強壯,不光會直立行走,還會用僅有的那只手做好多動作,現(xiàn)在的咚那雖然被鐵鏈條牽制著,但行動越來越迅猛靈活。
咚那跟在熊爺?shù)纳砗?,不會再倔強地拉扯鐵鏈,熊爺依然一瘸一拐,咚那一會兒走在前,一會兒走在后,很是協(xié)調(diào)。我又一次感覺到熊爺像滿載希望的那只小船,正在準備起航。
整個冬天,不管天氣如何,熊爺都帶著咚那去林中訓練。那些年后搬家什么的話題好像都與熊爺無關。冬天很快過去了,到了神山開山的日子,所有的村民都去神山的湖邊取水,熊爺卻不帶咚那進山了。我?guī)е^年家里吃的水果糖給咚那吃,發(fā)現(xiàn),熊爺不知道什么時候也弄來一些糖果,咚那美滋滋地坐在羊皮上享用著。
“明天陪我去上山嗎?”
“明天初七,過了開山的日子了?!蔽覠o心地一邊吃糖,一邊答應著。
第二天,我來到熊爺家時,見到熊爺已經(jīng)早早起來,正在給咚那理順身上的毛發(fā),好像是給親人整理衣服一樣的細心。然后,我們向山上出發(fā)了,穿過那些高高低低的樹木,來到了湖邊。
熊爺這個時候又給咚那順了順毛發(fā),然后把拴在咚那脖子上的鏈條解開,丟到了湖中去。“咚”,很沉悶的一聲,鏈條就向那深不可測的湖底墜落下去。咚那一下解脫了,興奮地跳來跳去,然后又圍在我們身邊。熊爺摸著咚那的頭,那混濁的眼睛里滿是慈愛,他輕聲地說:“去吧,去吧?!?/p>
咚那好像聽不懂熊爺?shù)脑?,熊爺帶著我,就開始下山了,咚那不愿意離開我們,一直跟在后面,熊爺幾次找枝條不停打他,嘴里說著,“歸,歸?!边四怯盟麩o辜的眼睛看著熊爺,好像在說著,“我不想走啊,為什么離開我?!毙軤敯l(fā)脾氣了一樣,又用枝條打咚那,嘴巴里不停地大喊著,“歸,歸?!苯K于,咚那不再跟在我們的后面,遠遠地看著我們。我偷偷向后看時,見到咚那好久還站在那里。
熊爺一路上不和我說話,一瘸一拐地走得很快,我看到兩行淚從他那混濁的眼睛里慢慢地流出來,在那古銅色皺紋滿滿的臉上流淌著,但他沒用手擦一下,依然走得很快,我要小跑才能跟上他。
他一邊下山,一邊大聲地唱起來:
“在我爬山的時候
越往高處走
飄在我身上的雪花就越多
這些雪花落在我身上的時候
我就想起生養(yǎng)我的父母……”
一年前,大概也就是這幾天,咚那被熊爺抱回來,他圓溜溜的大眼睛,還有那“白短褲”一樣的毛發(fā),一點一滴的在我眼前浮現(xiàn),忽然我的眼睛里也浸滿了淚水,無聲地流淌著。
說了快半年的搬遷在年后開始了。村里熱熱鬧鬧,熊爺依然像往日一樣。在我們家要走的那天,我跑到熊爺家里和他告別。
“爺爺,你怎么不和我們一起走呢?”
“我是這個山的人,我就是這個山。”
“我們都走了,你一個人怎么辦?”
“山會養(yǎng)我的。”
我忽然很想念咚那,我問熊爺,當時為什么把咚那放走,不然咚那可以陪在熊爺?shù)纳磉叀?/p>
“我只有幾年了,但咚那的時間還長,他要回歸森林才有自己的生活?!?/p>
“爺爺,我想留下來陪你?!?/p>
“你也有自己的生活,你的路還很長,不能一直在山里?!?/p>
熊爺送給我了一個熊皮箭包,還有一把弩弓。我開心極了,這樣的寶貝,能讓我在幾個哥哥面前很威風了。
我心里充滿著收到禮物的喜悅,又難過即將來臨的離別,當大媽媽在門口喊我的時候,熊爺把以前拴咚那的羊皮繩放到我的箭包里。
“以后有機會去看看咚那?!?/p>
“爺爺你不去看嗎?”
“我會去看的?!?/p>
當我告別熊爺?shù)臅r候,我又忍不住哭哭啼啼起來,熊爺送我好遠,說:“記住,要當個男子漢,不能像個女人一樣哭哭啼啼?!币贿呎f著,一邊用手捏成拳頭拍拍自己的胸膛,要記得像這樣。
我們在新的地方入住下來,新的地方有很多新奇的事在吸引著我,一段時間后,我媽媽回來把我接走了,從那時起我再也沒回過山里。有時,我在心里會想到熊爺,還有咚那,他們都在做什么呢。
過去的故事,包括過去我們居住的村莊,那些記憶在新的生活中慢慢被淡化,又慢慢清晰,熊爺和咚那總會在不經(jīng)意之間到我的夢中。
十年間,我在新聞報道或者大人們的聊天中聽到,公松斯撒的滇金絲猴受到國家保護,猴群的故事里,有只斷臂猴子的故事吸引著我?!耙婚_始,他以最強的姿態(tài)出現(xiàn)在猴群中……他是猴群中的陸戰(zhàn)之王?!蔽以摶厝タ纯戳?。
回去我才知道,在我們搬走的半年后,熊爺就去世了。
我?guī)е蚱だK來到森林里,我希望能再遇到咚那,可我連著去了好多天都沒遇到猴群。我聽說猴群的出現(xiàn)有個規(guī)律,我向護林員打聽了那一群猴子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規(guī)律,我猜想咚那一定會在他們里面的。農(nóng)歷三月三后,猴群的遷徙開始了,而遷徙的頭幾天,猴群肯定會去湖邊喝水。我連著去湖邊守了好多天,都不見蹤影,我心里都不抱什么希望了。那一天,我靠在一棵樹上正在打盹的時候,忽然聽見樹林里傳來一陣噼里啪啦的撥動樹葉的聲音,我猛地一下子驚醒過來,應該是猴群來湖邊飲水了。
我趕緊走到湖邊,那喧鬧的樹葉聲音立即就停止下來,我站在湖邊,拿出羊皮繩子,高高地舉過頭頂。這個時候,有只小猴子,和咚那小時候一模一樣,全身白色的絨毛,輕快地從樹林里爬出來,東望望,西望望,蹲在離我比較遠的地方看著我。有幾只猴子陸續(xù)從樹上跳了下來,站在我的面前。我終于見到了咚那,他三腳在爬行,慢慢地踱步到我旁邊,猴子們都停止動作默默地看著他的一舉一動。那只小猴子,迅速地爬到了母親跟前,在母親的懷抱里撓撓頭,又撓撓身子。
咚那慢慢地走過來,就是咚那,他的左小臂從肘部消失了,但看上去他的右手很有力量,那力量讓我感覺到他成年了。他走過來時忽然咧開嘴露出牙齒,對我發(fā)出開戰(zhàn)時的絲絲聲。我很害怕,我看著他的眼睛,圓圓的亮亮的,眼睛里有種兇光,他不是咚那,我只是感覺一只野獸站在我面前。忽然,我想起小時候我遠遠見到他時,呼喚他的聲音,“啊……唔……唔……”我像童年遇到他時那樣地對他打招呼。他愣了一下,爬行著向我走過來,走到我旁邊的時候,他站立起來,用右手拍拍我的身體,拿過羊皮繩子,然后它又背對我走開,手里拿著羊皮繩,蹲在湖邊,仰頭長嘯起來“啊……唔……唔”。
這個時候,大風忽然刮起來,風聲在樹梢呼呼地響著,湖邊的平靜也被風吹亂了。大風又很快停了下來,我看著湖邊的咚那,仿佛看到熊爺?shù)挠白釉诤嫔匣位斡朴?,他挽著褲腿,光著手臂,站在地里,對我和咚那慈愛地笑著。我疑心是不是我花了眼睛,揉了揉雙眼,在湖面的波光晃動下,熊爺?shù)男θ葑兊迷絹碓降:嫫届o下來,倒映著周圍的藍天白云還有樹木。我不知道咚那是不是也在湖中看到了熊爺?shù)幕糜?。他帶著羊皮繩慢慢轉(zhuǎn)向我,走過來把繩子交到我的手里,又慢慢退下,猛地一轉(zhuǎn)身,雙腳一跳,飛奔向樹林中,其他的猴子也跟著他返回森林。樹林里開始響起我那熟悉的聲音,“啊……唔……唔……”緊接著,不光是他的聲音,我聽到其他的猴子也跟著他的呼喚發(fā)出了“唔唔”的叫聲,那叫聲此起彼伏,最終慢慢消失。
我也轉(zhuǎn)身向山下走去,我不禁大聲地叫喊出來“啊……唔……唔……”那聲音從我心里迸發(fā)出來,我感覺從來沒有這么痛快地呼喊過,那聲音穿過我的胸膛,穿過樹梢,直向天空。
責任編輯 烏尼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