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白謙慎
2019年9月8日,籌備了十年的浙江大學藝術與考古博物館開館。在開館儀式的致辭中,我在感謝浙江大學各位同人為建館付出艱辛勞動的同時,也坦白地談到了我館面臨的挑戰(zhàn):缺少具有學術造詣的策展人和藏品匱乏。雖然學校在同年的5月20日建立了藝術與考古學院,將博物館置于學院之下,加強學院各系所對博物館的支持,但要應對上述挑戰(zhàn)實屬不易。因此,我們的博物館必須開放、開放、再開放,把它建設成一個開放的平臺,爭取國內文博系統(tǒng)的調撥和借調文物的支援,歡迎國內外有才華的學者來策展。在發(fā)言中,我還專門提到,改革開放以來,浙江省始終走在前列,私人經(jīng)濟非?;钴S。我們要歡迎私人收藏家將它們的藏品借給我們,或用于日常教學的常設展覽,或用于舉辦具有學術含量的特展。
“三吳墨妙:近墨堂藏明代江南書法”便是我館舉辦的第一個以私人藏品為主體的學術特展。
四十年的改革開放,令中國經(jīng)濟騰飛,人民群眾的生活水準顯著提高,精神文化活動也日益豐富。近二十多年來,藝術品市場非?;钴S,許多鮮為人知的藝術精品紛紛現(xiàn)世,也涌現(xiàn)出一批有藝術品位和學術眼光的收藏家,浙江大學校友、近墨堂主人林霄先生便是其中之一。
[明]陳元素跋沈周像釋文:世家于長洲之相城沈氏夢淵者,以儒起家。永樂間被薦,不受官,終身遁處。好自標置,恒著道衣,逍遙林館間,每日設酒食以待賓客,惟恐不至。以其豪俠比之顧仲瑛云。二子南齋貞吉、同齋恒吉,皆善唐律,工染翰,不可以金錢購取,家庭之間自相酬唱。同齋之子曰石田先生,名周,字啟南,晚更自稱曰白石翁。至今吳中雖市夫豎子,無不知有白石翁者。大要得聲翰墨間,其丹青超圣入神,雖北苑、巨然、徐煕父子復出,弗能過也。書類山谷老人,詩則白香山。兼情事,雜雅俗,當所意到,亹亹不休。博學無所不通,多著書,而皆非先生之至者。先生有經(jīng)世資而不為用,蓋若隱若俠,又恂恂內行敦備,篤實君子也。自其少時,天才溢發(fā),為文援筆立就,則已不肯治舉子業(yè),以故得專意讀書。筑別業(yè)于田間,曰有竹居,耕讀其中。佳時勝日,必具酒招友,從容談咲,出所蓄古圖書器物,相與撫弄品題以為樂。晩歲名益盛,客至亦益多,戶屨常滿。先生既老,而聰明不衰,酬對終日,不少厭怠。風流文物照暎一時,百年來東南文物之盛,蓋莫有過之者。泰昌改元長至日,后學陳元素識。鈐?。涸兀ㄖ欤?/p>
雖然在傳世文物的收藏方面,公立博物館依然占據(jù)不可撼動的主導地位,但一些私人收藏已令人刮目相看,不可小覷。如今,近墨堂和臺北何創(chuàng)時書法藝術基金會、美國加州觀遠山莊為全球最重要的三大中國古代書法私人收藏。而近墨堂收藏的精華之一,便是明代江南地區(qū)文人群體的書法。
公立博物館舉辦私人藏品展,并非我館首創(chuàng)。江蘇省美術館曾在2016年舉辦過“紫金明月:臺灣何創(chuàng)時書法藝術基金會藏精品展”。此外,2019年,何創(chuàng)時基金會還和浙江省美術館聯(lián)合舉辦過“心相·萬象—大航海時代的浙江精神”,展品主要由何創(chuàng)時書法藝術基金會提供。作為協(xié)辦單位之一的南京博物院,將館藏重要文物—明萬歷三十六年(1608)宮廷中的彩色摹繪本《坤輿萬國全圖》借展,成為這次展覽的一大亮點,讓前往的觀眾大飽眼福。
但是,總體而言,與公立博物館積極鼓勵捐贈私人藏品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公立博物館特別是那些大的公立博物館卻很少展出私人藏品。有些大博物館甚至形成慣例,只要某個公立博物館舉辦的展覽借了私人藏品,這些大博物館便不出借自己的藏品。這就使得一些原有意愿展出私人藏品的博物館不得不放棄借私人藏品的計劃。
1992年,當我還是一個研究生的時候,“董其昌的世紀”大展在美國堪薩斯城的納爾遜美術館開幕,不但故宮博物院和上海博物館收藏的董其昌及受其影響的藝術家的許多作品參加了展覽,臺灣收藏家林百里先生收藏的董其昌名作《婉孌草堂圖》也一起展出。這是中國兩個頂級的博物館的藏品和一個私人藏品同時在一個展廳內展出的例子。當時大陸派出了龐大的代表團,故宮博物院的徐邦達先生、楊臣彬先生、王連起先生,上海博物館的謝稚柳先生、鐘銀蘭女士等都參加了開幕式,似乎誰也沒有對林百里先生的藏品和公立博物館的藏品一起展出感到絲毫不安。
可是,一到國內,情況便不那么簡單了。同樣是人類的文化遺產,同樣是祖先留下的瑰寶,公立博物館的藏品為何不能和私人藏品放在一起展覽?這一公一私,難道真的那么涇渭分明?
某些公立博物館如此慎重,原因人們也都心知肚明:私人藏品還可以在市場流通。數(shù)年前,臺北故宮博物院舉辦了董其昌書畫特展,展品多為清代內府舊藏。乾隆皇帝喜愛董其昌的書畫,大肆搜羅,精品多,贗品也不少。展覽開幕不久,便受到一些批評,而這些批評都是圍繞著真?zhèn)蔚蔫b定而展開的,從未有人質疑過策展人有任何不良的動機。原因很簡單:無論真?zhèn)?,這些藏品都不會在市場上流通。同樣,國內的大博物館如故宮博物院、上海博物館的藏品中也有偽作,在其舉辦的展覽中,我也曾發(fā)現(xiàn)過贗品,只是策展人不必為此在職業(yè)道德方面被人質疑和詬病。
公立博物館辦私人藏品展,卻要冒職業(yè)道德被質疑的危險。藝術品作偽是個古老的行當,傳世古代書畫中本來就有數(shù)量可觀的偽作。近二十年來,藝術品價格飆漲,作偽活動更加猖獗,文物市場充斥著贗品。而藝術品真?zhèn)蔚蔫b定,比起辨識經(jīng)濟領域里的偽劣產品要困難得多。再加上文博界和高校確實也都有人參與藝術品市場的炒作,缺少誠信。二十年前,某大博物館曾展出四十余件私人藏現(xiàn)代畫家偽作,慘痛的教訓令人至今心有余悸。公立博物館,特別是那些大博物館,不愿意把自己的藏品和私人藏品在同一個公立博物館一起展出,就是不想為還可以繼續(xù)在市場流通的藝術品背書。正因為如此,當一些大學博物館接連被“國寶幫”攻陷之后,我們這所公立大學的博物館要舉辦“三吳墨妙”展覽,一些同行出于好心,給予種種勸誡。
在物欲橫流、贗品泛濫的今天,公立博物館的謹慎完全可以理解。但這是解決問題的積極方法嗎?難道私人收藏家的那些藝術精品只能在書齋和會所中把玩,或是在私立美術館里展出?難道只有當它們被捐給某個公立博物館后,才能在那個博物館和大眾見面?
2015年7月初,亦即我全職海歸后的第一周,雅昌藝術網(wǎng)的記者在采訪我時談到,國內的公立博物館很少借私人藏品展出。當時我這樣回答這位記者:
我們研究藝術史的人都清楚,當你的文章里引用了某張圖片時,學術著作中討論過的作品,也有可能增值。比如說,我曾在自己的好幾篇論文中和《傅山的世界》中討論過臺北何創(chuàng)時書法藝術基金會藏的傅山在1650年左右書寫的一個怪字極多的雜書手卷。我對這件作品的考證和分析自然會增加這件作品的市場價值。對于藝術史學者來說,我們不可能不在自己的學術論著中討論歷史上遺留下來的藝術品,而我們的討論也不可避免地增加那些被討論的藝術品(包括私人藏品)的市場價值。這就需要嚴肅而又有自尊心的學者的自律。在選擇討論對象時,出發(fā)點是探討學術,而不是市場炒作。再回到何創(chuàng)時基金會藏的那件傅山的雜書卷,它是中國書法史上最奇特的一件書法作品,最能反映晚明書法家尚“奇”的風氣,討論晚明書法根本繞不開它。
學術研究能夠使藝術品的市場價格提升這點,在美國的藝術史學者當然是很清楚的。比如說,我的老師班宗華教授策劃過許多重要的展覽,那些展出過的書畫作品,如果是博物館的藏品,即使市場的價值可能增加了,不出賣,關系不大。但許多展覽都會向私人藏家借展作品,那些書畫作品由于出現(xiàn)在一個有影響的學者策劃的重要展覽中并在展覽圖錄中有所討論,如果今后投入拍賣市場,價格很可能會提高的。
也就是說,藝術史學者這個職業(yè)決定了我們要面對歷史上留下的所有藝術品,不管它是公家的還是私人的。況且,私人手中的某些藏品比公立博物館的同類藏品更具有藝術史學上的意義,不可替代,在更大的范圍內公布和展示它們,可以嘉惠學林。如今,在學者們的論文和專著中,私人收藏和拍賣公司的拍品早已經(jīng)作為基本的歷史文獻和視覺文獻被廣泛援引。
那么,處在一個誠信發(fā)生危機的時代,公立博物館還能不能找到比慎重地回避私人藏品更為積極的互動方式?能不能不僅僅鼓勵私人藏家捐贈藏品給公立博物館,而且還為他們手中可靠的藏品提供展示空間?
“三吳墨妙”的策劃正是想在這個方面做些嘗試。除了要堅持最基本的職業(yè)操守外,我們從兩個方面來盡量避免策劃以私人藏品為主的展覽中出現(xiàn)失誤:
首先,我們會對策展人的專業(yè)能力做比較準確的評估,我們要判斷私人收藏展的展品是否在其專業(yè)研究領域之內。評估的核心問題是:策展人有沒有能力來判斷展品的真?zhèn)??能不能發(fā)掘藏品的歷史意義?“三吳墨妙”由我校藝術與考古學院的薛龍春教授策劃。薛教授的研究領域為明清書法史,對明代江南書法,特別是吳門書法有長期的關注,并曾出版專著《雅宜山色:王寵的人生與書法》《王寵年譜》和多篇與明代文人書法相關的論文。也就是說,他是活躍在這個領域的一線專家。
其次,對出借展品方的法律約束。為了防止展覽中出現(xiàn)偽作和私人藏品在展覽結束后馬上進入市場,我們和私人收藏家簽訂的合同有以下兩項內容:一、選擇哪些藏品入展,我館具有最終決定權;二、五年內展品不得在市場上出售,如出售,銷售所得的30%作為對損壞浙江大學藝術與考古博物館學術聲譽的補償。令我們感到欣慰的是,不但近墨堂早在這方面和我們達成了共識,其他一些友情襄助的私人藏家,也和我們簽了五年內不得出售的合同。有的藏家非常理解公立博物館舉辦私人收藏展的處境,不但接受了我們起草的合同,而且表示浙江大學博物館“應該這樣”!他們的信任和配合,給了我們今后繼續(xù)辦好私人藏品展的信心。
[明]佚名 沈周像冊 紙本設色 近墨堂書法研究基金會藏款 識:人謂眼差小,人謂頤太窄。我自不能知,亦不知其失。面目何足較,但恐有失德。茍且八十年,今與死隔壁。此石田先生自贊也,偶見幼溪所臨,為錄其上。壬戌臘八日,后學文嘉。鈐 印:文嘉?。ò祝┪男莩杏。ò祝╄b藏?。呵囿揖G蓑齋藏(朱)項元汴印(朱)墨林生(朱白)神游心賞(朱)謝氏林邨(白)尋常百姓(白)項子京家珍藏(朱)林霄鑒賞(朱)林霄審定(白)林霄陳欽珍藏書畫(朱)蘭陵(朱)臥庵老人(白)吳門繆氏珍賞(朱)林氏小小脈望館(白)
[明]沈周 為朱存理作山水圖卷 35cm×1263cm 紙本設色 近墨堂書法研究基金會藏款識:朱君性甫得衢楮之縝膩者四翻,剖為八翻,通粘為卷,延四丈有畸。乙巳春,持謂余曰:“此紙于繪事家頗稱水墨,知子胸中丘壑,天下巴蜀也。能不使余臥游此卷中耶!”余憚其長,以謝不能。性甫不答,但磨墨引紙自若。余笑為作雜樹坡石,盈尺而止,性甫遂內諸袖,復揚言曰:“事固有難于先,必易于后也。”由是數(shù)數(shù)來見,見便致幾案間,從者從臾曰:“西山朝來,覺有爽氣!”又曰:“子敬《洛神賦》僅遺十三行,亦自可愛。使見全文,得不竦人乎!”其言雅而曠,其意勤而宛,能令人愛。余雖有憚色,而終無拒心也。且畫且輟,歷一年所而成,實成化丙午三月晦也。性甫求識,遂識如此。沈周。鈐?。荷蚴蠁⒛希ㄖ欤┥蛑埽ㄖ欤﹩⒛希ㄖ欤┦铮ò祝┥騿⒛希ㄖ欤┌资蹋ò祝?/p>
但是我們深知,知識無涯,鑒定工作異常復雜。此次“三吳墨妙”展出的明代書法作品,雖然經(jīng)過策展人和相關專家的認真研究和嚴格審核,但依然可能會有研究者對其中部分作品的真?zhèn)闻c圖錄中的論文和圖釋詞條提出異議。我們將坦誠地對待來自各方面的質疑和批評,以及可能引發(fā)的公開辯論。外界對我們的批評,特別是研究古代書法的同道的批評,是對我們最好的督促。我們愿以策展過程中體現(xiàn)出的職業(yè)操守、專業(yè)水準、學術品質,來獲得學術界、文博界、收藏界和社會大眾的認可。
四十一年前的今天,中共十一屆三中全會在北京召開,謹以此篇討論文化領域內“公”與“私”問題的短文,紀念那個引領祖國走上改革開放之路的偉大會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