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開元
摘要:學界對李漁《笠翁傳奇十種》化名為筆名的評點者尚缺乏全面、整體的考察,經過對《笠翁傳奇十種》評點者的考證可知,這些評點者都是與李漁交往密切的友人,評語相比于前代戲曲評點更加細致豐富,并富含生活趣味。探索李漁與其作品評點者的交游不僅可以推進李漁生平與作品的研究,還可以為清初文學與學術生態(tài)提供一個歷史分析的文學標本。
關鍵詞:李漁;《笠翁傳奇十種》;評點者
中圖分類號:I206.2.49? ? 文獻標志碼:A? ? 文章編號:1001-862X(2021)03-0160-006
李漁是清初杰出的劇作家,他一生創(chuàng)作繁多,其中最為知名的傳奇總集為《笠翁傳奇十種》。(1)學界對《笠翁傳奇十種》的研究主要集中于主題、結構、傳播、敘事研究、比較研究等多方面。(2)這些論著不僅推進了李漁傳奇的進一步研究,而且將李漁視為一個獨特的文化現象,拓寬了李漁研究的深度與廣度。論者早已注意到《笠翁傳奇十種》化名評點者的身份問題(3),但對《笠翁傳奇十種》評點者的考察整體著墨不多,對評點者評語的關注重視不夠。本文在前人研究基礎上試圖厘清《笠翁傳奇十種》的化名評點者,以期對李漁的評點群體及交游研究有一定的助益。
一、《憐香伴》傳奇評點者“玄州逸叟”
《憐香伴》傳奇為玄州逸叟批評,序言后署勾吳社弟虞巍玄州氏題,單錦珩《李漁交游考》云:“此劇序作者虞巍,號玄州,或系一人?”[1]214研究者懷疑“玄州逸叟”即虞巍,理由是虞巍在《憐香伴》序言中自號“玄州氏”。實際上,虞氏祖孫三代都與李漁交游。順治四年,李漁《虞君哉待詔數數招飲,不容稍卻,賦此言謝,并志豆觴之盛》一詩序言稱:“君哉為來初大參之子,興間使君之父,毫縱不羈……他客或有間時,惟予夜夜在座?!盵1]188虞巍之父名虞來初,李漁攜家班游幕于虞氏家族,與虞氏祖孫三人為友。虞氏祖孫三人皆詩書治家,祖父虞來初為萬歷三十五年進士,虞來初官居少參書,明代何喬遠有《復虞來初少參書》[2]一文可為證,虞來初與錢謙益、馮夢龍、彭天錫等著名曲家為友。虞巍承其父蔭,官居待詔,《霞外攟屑》“字用哉字”云:“有虞君哉待詔,云來初大參子,興間使君父,則金壇人?!盵3]虞寧為虞巍之子,“興間使君”指的即為虞寧,虞寧為順治四年丁亥科第三甲賜同進士,[4]授福建侯官知縣,后補掖縣知縣。清代蔣光煦的《玉枕蘭亭》記載:“康熙壬子秋,七月既望,蟄庵居士題侍御子靜君贅于金壇虞氏,虞名興簡,故侯宮令?!盵5]115虞氏家族中當數虞巍與曲壇文人相交游最廣,“玄州逸叟”得名由來不僅是虞巍在《憐香伴》傳奇序言中自稱“玄州氏”,而且由于虞巍加入勾吳社時間較晚,當時已經是垂暮之年,因此自稱為“逸叟”。
順治四年(1647),李漁因經濟拮據攜家避禍投奔金壇虞氏家族,李漁游幕于虞氏家族門下,《憐香伴》虞巍之序交代云:“笠翁攜家避地,窮途欲哭,余勉主官粲,因得從伯通廡下。”[6]3《憐香伴》以李漁妻妾的事跡為故事原型。順治二年(1645),金華府同知許檄彩為李漁納妾曹氏,李漁原配與曹氏相處無間,李漁以此為契機作劇?!稇z香伴》傳奇評點可以更準確地推測評點者的身份。如第二出“婚始”,評點者眉批:“婚外更有他好,便不是真正情種?!盵6]8這與虞巍在《憐香伴》序言中說李漁家庭“妻妾和諧”的感情狀況相合。第三出“僦居”演述曹有容乘船趕考到達揚州,看到水陸通衢,商賈紛紜,評點者評點道:“‘六橋無地種桑麻,同一感慨?!盵6]12此句出自明末汪珂玉《西子湖拾翠余談·香皮小札》胡來朝創(chuàng)作的湖心亭柱銘:“贊皇胡公聯(lián)云:‘四季笙歌,尚有窮民悲夜月;六橋花柳,渾無隙地種桑麻。甚得先憂后樂意?!盵7]評點者引用“六橋無地種桑麻”的典故描述經濟繁盛、商賈眾多的揚州城景象??梢姡u點者玄州逸叟不僅對杭州、揚州非常熟悉,還隨手拈來杭州史地紀聞典故評點《憐香伴》。虞巍對李漁自稱為“勾吳社弟”,“勾吳”泛指古吳國疆域,在今天江蘇南京、揚州與蘇州一帶,玄州逸叟的評語與虞巍生活、游歷的地域相符合。
《憐香伴》評點者在第四出眉批:“此出為苜蓿先生小像?!盵6]13評點者用苜蓿先生比喻教官或學館生活。金壇虞氏為書香世家,虞氏祖孫三代均出身醫(yī)學世家,金壇虞氏還有自己的刻書坊,刊刻醫(yī)學類書籍《傷寒準繩》《傷寒金匱》《幼科證治準繩》《類方準繩》等,還刊刻有《六朝文絜》《蘭亭》《玉版》等。李漁贈虞巍的詩中有“只愁貧口腹,消盡百年因”[8]102。蘭溪李氏家族與金壇虞氏家族都為醫(yī)學世家,三代以前可能就有世交并結下因緣,李漁因經濟潦倒投奔虞巍時才會說“消盡百年因”。《憐香伴》的評點者多使用醫(yī)學術語批評李漁戲曲,說明評點者玄州逸叟有很深的醫(yī)學知識背景。如評點者在第二十一出評點曹語花小姐的“相思病”說:“相思原與他癥不同,有癥而無候,有脈而無方,漸消瘦而不知所以然者,相思也。”[1]56評點者在第二十四出還引用《后漢書》“投筆從戎”與《華陽國志》“題橋柱”的典故說明致身通顯的道理,這與虞巍的家庭與知識背景相符合。李漁在出版前有向名人索評營銷的傳統(tǒng),金壇虞氏家族不僅為醫(yī)學世家,還是祖孫三代為官的名門望族,李漁出版前向虞氏家族索評,評點者玄州逸叟的評語可能為此時所加。
綜合以上考證,大致判定《憐香伴》的序言者與評點者為同一人?!靶菀蒇拧奔礊榻K金壇虞巍。
二、《風箏誤》傳奇評點者“樸齋主人”
《風箏誤》評點者署名為“樸齋主人”,似是“且樸齋主人”的簡稱。江蘇宜興文人徐懋曙的館閣號為“且樸齋主人”,“且樸”一名源于明代楊慎《丹鉛余錄》:“將噬者爪縮,將文者且樸?!盵9]意為事物的發(fā)展經歷了正反相倚的階段。徐懋曙(1600—1649后),字復生,宜興人,自號且樸齋主人,明崇禎三年(1630)順天中式進士[10],曾任江西吉安知府。著有《且樸齋詩稿》流傳于世,明弘光王朝覆滅后,徐懋曙賦居在家“杜門甘隱”并蓄養(yǎng)家班女伎,徐懋曙的家班腳色齊備,他精通曲韻,擅于自制傳奇。
徐懋曙不僅在地域上與寓居金壇的李漁相近,而且與李漁的好友陳維崧、尤侗、吳偉業(yè)相交游。在《風箏誤》評點中,樸齋主人評點第十八出丑女愛娟梳了時興發(fā)型說:“笠老欲返靡麗之風,故借傳奇為木鐸,非僅使觀者解頤,有心人自當解此?!盵6]164樸齋主人稱呼李漁為“笠老”,這說明其年紀似較小于李漁?!讹L箏誤》樸齋主人在第二十九出有眉批:“從來雜劇未有如此好看者,無怪乎甫經脫稿,即傳遍域中?!盵6]191李漁《笠翁一家言文集·與陳蕊仙》也說:“此曲浪播人間幾二十載,其刻本無地無之?!盵8]176樸齋主人的評語與李漁的說法相似,李漁《笠翁一家言》大致寫于康熙九年(1670),向上溯推二十余年即順治年間為《憐香伴》傳奇草成之時。順治四年(1647),李漁寓居在金壇虞氏家族,江蘇金壇距離宜興不過百里,李漁寓居虞巍家族期間很可能前往宜興拜會徐懋曙,參觀其家班并請他為《風箏誤》作評?!讹L箏誤》的評語多通曉音律之語,如:“韻絕”“自合聲韻”“隨口葉韻”“天然自成”“非酣于此道者不能”[6]145,除此之外,樸齋主人評語還涉及劇作結構、關目、敘事,這說明評點者不僅精通曲律,也酣于詞曲之學。在第二出“賀歲”,韓世勛為世交伯父戚輔臣賀歲,戚輔臣說:“承交子,受托妻?!睒泯S主人眉批:“不聞此語者,數十年矣?!盵6]119樸齋主人評點《風箏誤》時妻子逝世已過數十年之久。徐懋曙《且樸齋全稿》序言第三云:“恐兒子雛稚,慮或散亡?!盵11]這與徐懋曙的家庭情況相一致,徐懋曙早年妻子去世,晚年得子后一人撫養(yǎng)其長大,在讀到《風箏誤》中韓父將幼子托孤于戚輔臣的情況,感發(fā)其辭而寫下此語。《風箏誤》第八出“和鷂”樸齋主人評點戚友先的詩:“近日臭詩滿天下,將來必有始皇復生,代天行罰,使詩人無復噍類。老戚大人有自見,不得以癡人目之?!盵6]133可見,樸齋主人對順治詩壇頌圣詩風極為不滿,甚至說出必然有秦始皇復生代天處罰詩人,這種批評與明遺民徐懋曙的詩學觀念相一致。吳偉業(yè)評價他的詩云:“映薇之詩,可以史矣,可以謂史外傳心之史矣?!盵12]徐懋曙曾仕于明弘光朝廷,入清后不仕新朝,他認為詩歌應當記錄時事與史實,徐懋曙以“詩為心史”的詩學觀批評順治年間詩壇追求雅正平和的頌圣詩風。因此,大致判定署名為樸齋主人的評點者似為江蘇宜興徐懋曙。
三、《蜃中樓》傳奇評點者“壘庵居士”
《蜃中樓》序言署西泠社弟孫治宇臺氏拜題,孫治為李漁在杭州其間相識并交往密切的好友,李漁在《與孫宇臺》提到請孫評己詩:“茲作一詩奉寄,兼以新刻附覽,擇其可評者評之。”[8]217孫治還給李漁《李刻五種》作序,《笠翁一家言》作評,《四六初征》作序。李漁在給孫治信中提到的新刻傳奇可能就是《蜃中樓》,《蜃中樓》故事發(fā)生在杭州地域,孫治長期處于杭州地區(qū),熟稔杭州地區(qū)的風土典故,李漁為《蜃中樓》傳奇向孫治索評也屬于合乎常理的請求。
“壘庵”之名,得名于《莊子·亢桑子》的典故,又借用了朱熹“畏壘庵”館閣的別號。庚桑楚是老聃的親傳弟子,居住在北邊的畏壘山,庚桑楚與壘庵之民常被后世用來形容深幽高遠的學說,朱熹借用《莊子》的典故將借宿福建同安縣醫(yī)陳良杰的館舍命名為“畏壘庵”,朱熹《畏壘庵記》云:“客或謂予所以處此,庶乎亢桑子之居畏壘也,因名予居曰畏壘之庵?!盵13]壘庵之名意為人跡罕至冷僻的僻巷之齋,這說明評點者不僅推崇莊周道學,而且可能崇慕朱熹的道學思想,結合《莊子》“畏壘之民”的典故與朱熹為“畏壘之庵”,進而起名為“壘庵居士”。
《孫宇臺集》署名仁和孫宇臺著。[14]172孫治(1619—1683),字宇臺,號鑒庵,浙江仁和人。孫治為清代佛教居士,晚年居于靈隱寺,著有《鑒庵集》《孫宇臺集》四十卷,輯有《靈隱寺志》八卷。孫治在《靈隱寺志》序說:“樵者于樵之外無所事焉,然武林為佳山水而樵者又生長其間,則安得默然而已耶?!盵15]序后孫治署名為西山樵者。壘庵居士可能也是孫治的別號,孫治長子孫孝禎在《先考文學鑒庵府君行實》(《孫宇臺集》附錄)中說孫治厄于陋巷卻兼具莊周與孟軻的氣節(jié),所謂“偃蹇躓而砥名節(jié)”,這與“壘庵”背后寓意相符?!秾O宇臺集序》描述孫宇臺的文風時說:“蓋以簡約為宗,以沖淡醇潔為體,雖間作六朝語,亦皆天骨自秀,不假雕鏤,絕去茅靡、矞宇、姚佚之態(tài),一以歸之大雅?!盵14]681孫治“歸于大雅”的文學教化觀與壘庵居士在《蜃中樓》總評中所提文學“砥淫柔暴”之說相合。壘庵居士在《蜃中樓·抗姻》提到舜華不愿和涇河小龍成親時的眉批:“此等傳奇,不必當場看演始覺其妙,只快讀一遍,亦令人色飛氣揚。思及作者,惟恐又生不同時之恨矣?!盵6]253這說明壘庵居士與李漁有一定的年齡差距,所以才感嘆“生不同時之恨”。據《明遺民孫治史事考異二則》所考,“孫治生于萬歷四十六年(1618)三月六日”[16],孫治小李漁七歲。《蜃中樓·獻壽》講到兩常大旱,東海龍王與風神、雷母廣施甘霖,險些引發(fā)洪水使九州湮沒。壘庵居士眉批道:“作者至此,亦喜得盡所長,幾使大千世界,盡沉硯中水矣?!盵6]220再如《蜃中樓·怒遣》講到東海龍王夫婦因為舜華婚約而反目成仇。評點者此處眉批:“相報何速,宛然脫稿詬聲。”[6]245壘庵居士用“大千世界”“報應”等佛教術語評點戲曲,這顯示了評點者熟稔佛經,這與孫治為佛學居士的身份相合。《蜃中樓》所敘柳毅傳書與張生煮海故事發(fā)生地在杭州,壘庵居士在《蜃中樓》總評說:“傳書、煮海,本二事也。惟龍女同,龍宮亦同,故笠翁先生合其奇而傳之。”[6]313孫治的序言稱“柳生之離奇變化……合張生煮海事附焉。”[6]207孫治序言稱此劇社會功用為“軌于正”“不背馳于正義”,壘庵居士總評稱該劇可以“砥淫柔暴”,二者都是從戲曲教化的角度出發(fā)說明傳奇的社會功用。壘庵居士總評說《蜃中樓》的創(chuàng)作目的為“頡頏于班馬”。孫治序言中又明確提出此劇“不止為交甫贈佩,作一段奇緣觀矣!”[6]207孫治提示讀者此劇的創(chuàng)作宗旨在于以曲為心史,反映國家“日用財匱”“黃河之變”的現狀,而不能將此劇單純當作男女婚戀故事觀看。從傳奇主題、創(chuàng)作主旨、戲曲功用來看,孫治《蜃中樓》的序言與壘庵居士總評的內容大體一致。綜合以上考述,大致推定《蜃中樓》評點者“壘庵居士”為浙江仁和孫治。
四、《凰求鳳》傳奇評點者“西泠梅客”
《凰求鳳》序言署楚弟杜濬于皇氏題,結尾有張繡虎的總評。張繡虎名賁孫(約1662年前后在世),字祖明,號繡虎、繡武,浙江錢塘人。張賁孫字號大概出自宋代曾懆《類說》引《玉箱雜記》曹植號“繡虎”的典故,張賁孫以此字號比喻自己善于為文。張賁孫兄長為“西泠十子”之一的張綱孫,二人并稱“西泠二子”。評點者號稱“西泠梅客”的“西泠”與此有關,《凰求鳳》總評:“在樹為花,今日之花,或即是舊年之花,卻不竟是舊年之花?!盵6]521這顯示了張繡虎對花、書等草本植物的熟悉,在第二十四出“假病”,小生將“心頭草”作為藥引。評點者眉批道:“心頭草即萱草之別名,從來萱草都出在心頭窩?!睹姟罚骸傻幂娌?,言樹之背。謂由內之外也。世人不恭,謬稱萱草忘憂,無怪乎其不驗?!盵6]494這顯示張賁孫對植物乃至藥物的熟稔。張賁孫是杭州錢塘縣人,錢塘縣作為“三吳都會”,西湖地區(qū)的古跡勝景良多,“西溪探梅”是清代的“錢塘十八景”之一,因此杭州錢塘人張賁孫化名為“梅客”符合常理,由此可推測署名“西泠梅客”的評點者是張賁孫。
周亮工《尺牘新抄》收錄張繡虎《與周減齋論詩》之二:“俗優(yōu)歌曲,檀板頻敲,宮商絕響,豈其然乎?倘外具體貌,內含情質,秉經酌雅,世有作者,吾其庶幾遇之?!盵17]張賁孫高度評價了李漁傳奇內質外文、翻新出奇,在《凰求鳳》中認可秉承著“美男子又具才情”(《總評》)的情節(jié)設置。《凰求鳳·入場》西泠梅客評點主考官為“好廉官”,在小生進入科場考試時,評點者眉批道:“四語勘作取士箴。”[6]460張繡虎為明末貢生,他著有《辨文體》《廣人才》等科場應試文章,因此他在評點中多援引科場術語批評傳奇,如《凰求鳳·姻詫》眉批:“以韻語取士,那得不入彀中?!盵6]468《凰求鳳·避色》一出,評點者批評小生讓園丁閉門謝客時說:“風流人講道學自與俗儒不同,愈板愈腐,愈覺其妙?!盵6]427這與張賁孫熟稔于程朱理學的知識背景相符合,而且李漁往往以風流道人自喻,評點者的批語在這里十分貼切。再如《凰求鳳·情餌》寫到許仙儔與呂哉生情投意合,欲從良委身于呂哉生,西泠梅客眉批:“硬做主張,不容推托,是女子鐘情之極致,才見仙儔之癡,才見哉生之美,‘凰求鳳三字,才有根腳。”[6]432—433這和張賁孫在總評中所提到《凰求鳳》“三女奔焉”的女性追男性的劇作主旨相符,而與杜濬在序言中稱《凰求鳳》為“止淫”“止妒”“止詐”的劇作主旨不合,可見總評與眉批在內容上有前后一致之處,二者應為同一人所批評,由此推測西泠梅客為浙江錢塘張賁孫。
五、《奈何天》傳奇評點者“紫珍道人”
《奈何天》評點者為紫珍道人。李漁好友徐士俊(約1636年前后在世)原名翙,字三有,號野君,浙江仁和人?!秶伎ぴ娸嫛贩Q其工雜劇,《古典戲曲存目匯考》稱:“今雜劇作品,僅見二種傳于世?!盵18]二者為《小青娘情死春波影》與《奇女子風里絡冰絲》?!白险洹币幻鲎詣_《隋唐嘉話》記載張龍駒被鏡精托夢自稱為紫珍之事。前輩研究者發(fā)現徐士俊《尺牘新語》收有其交往尺牘,李漁《四六初征》又收有徐文。[19]據此認為署名紫珍道人的評點者是徐士俊。實際上,李漁與徐士俊不僅有尺牘往來,還評點過對方的傳奇作品,李漁評鑒了徐士俊的傳奇《香草吟》。徐士俊自己的別集稱呼為《紫珍集》(已佚),徐士俊曾研究過道教文學,通曉道教養(yǎng)生引導秘訣,曾著《太上感應篇注》,因此徐士俊評點名為“紫珍道人”也屬應有之義。最為直接的證據是朝鮮闕名編纂的《皇明遺民傳》卷六直接記載徐士俊別號為“紫珍道人”:“徐士俊,字野君,號紫珍道人,浙江仁和人。少奇敏,于書無所不讀,為文跌宕自喜,好為樂府詩歌,人有長可錄,必獎成,以故所至逢迎恐后,爭禮為上賓?!盵20]《徐野君先生傳》載徐士?。骸肮拇凳苛侄姆紧馊蛔谥?,風雅一道,若霞飛云蒸。”[21]徐士俊家境寬裕并且善于獎掖文人使他成為李漁交游的對象,因而李漁《奈何天》傳奇完成后向其索評也屬于常理之中?!赌魏翁臁房傇u韓解元“屈作人奴”的經歷使評點者“胸前瑞雪忽紛飛,眼底桃花終墮落?!盵22]103韓解元的經歷也與徐士俊在明亡后不仕新朝的經歷相合,進而使他感動潸然。因此,“紫珍道人”為浙江仁和徐士俊。
六、《巧團圓》傳奇評點者“莫愁釣客”“睡鄉(xiāng)祭酒”“新亭牧子”“華岳居民”
《笠翁傳奇十種》金陵翼圣堂原刊本《巧團圓》傳奇上卷評點者署名“莫愁釣客”,下卷署名“睡鄉(xiāng)祭酒”批評,后翻刻本世德堂刊本上下卷有的與翼圣堂本相同,有的署名分上下卷,上卷評點者署名為“莫愁釣客、睡鄉(xiāng)祭酒合評”,下卷評點者署名為“新亭牧子、華岳居民合評”?!肚蓤F圓》傳奇由二人評點,“新亭牧子”“華岳居民”可能只是二人的別號。《巧團圓》傳奇改編自李漁小說《十二樓》之《生我樓》。對比小說與傳奇的評語,可以發(fā)現二者評語內容大部分相似,李漁以“稗官為傳奇藍本”的觀念增刪小說為傳奇,其小說的評點隨之保留了下來。杜濬(1611—1687),字于皇,號茶村,湖北黃岡人,為李漁的摯友,他評點了李漁小說《十二樓》,從《巧團圓》評語中可推測出署名“華岳居民”的評點者可能為杜濬的另一別號,如《巧團圓·聞詔》姚克承遇到闖王之亂,本想束手旁觀,未曾料到“他鄉(xiāng)的禍患”,隨著兵戈“速似家中”,評點者眉批:“此折筆墨淋漓,盡慷慨悲歌之極,致是一篇大文字,勿作院本睹?!盵22]373《巧團圓·試艱》眉批:“笠翁之曲,工部之詩,俱得力于兵火喪亂,可見文人遭遇。”[22]329—330從這些眉批中可窺見杜濬“詩學杜甫”的詩學觀與明遺民的心緒,《巧團圓》傳奇署名“睡鄉(xiāng)祭酒”“華岳居民”的評點者為杜濬。
另一位評點者“莫愁釣客”似是李漁的好友王概。王概(1654—1710),字安節(jié),號“鹿柴氏”,又號“新亭客樵”。其父王左車與李漁相交游并為《閑情偶寄》作評。王概與李漁及李婿沈心友合編《芥子園畫傳》,“莫愁釣客”可能為王概的原因在于王概不僅長期僑居于金陵莫愁湖附近,而且與李漁相交游甚久,《芥子園畫傳·山水譜》中還收錄了署有“莫愁釣客”[23]的印鑒,在《巧團圓·解紛》中,評點者“莫愁釣客”在儒生被貶為商人的唱詞處眉批道:“青衫濕矣!無思不曲,又無曲不在人思慮之中?!盵22]345評點者的經歷可能與曲中人相似,這和王概不入仕途的履歷相符。署名“新亭牧子”評點者亦似為王概,王概有別號“新亭客樵”與之類似?!靶峦ぁ睘榻鹆晷蝿僦?,三國吳國所建,晉代王導等人曾登亭送客,故址位于金陵城南門附近,與北面的“白門”同為金陵的門戶,可見評點者所處地域為南京。在《巧團圓》傳奇評語中,“新亭牧子”常用“摹畫”“層峰”“波瀾”等繪畫技法評點傳奇,這與王概在莫愁湖邊善畫山水的畫家的身份相符合。因此,《巧團圓》傳奇中署名“新亭牧子”的評點者似為浙江嘉興王概。
七、小 結
考察《笠翁傳奇十種》的評點者,可發(fā)現他們多為李漁生活交往密切的友人,所處地域南京、杭州等地多和李漁寓居地域相合,其中不少序、評都屬一人所作,評點者可能視詞曲為不登大雅之堂的“小道”文體,多化名評點李漁的傳奇。評點者的眉批對傳奇的曲白、關目、排場、科介、曲論等方面都有所涉及,總評宏觀概述全劇的內容及宗旨,為讀者揭示傳奇的關鍵處。評點者的評語多從自身與作者相關的經歷出發(fā),評語采取批評與鑒賞結合、解讀與評介結合的方式,使得清初的戲曲評點更加細致并富有生活趣味,并在明代戲曲評點“溯源”的評點方式上有所推進(4),這些評語彰顯了清代戲曲評點觀念與評點文學的繁盛,對探究清初曲家的思想、心態(tài)以及文學交游具有重要意義。
注釋:
(1)李漁《笠翁傳奇十種》的成書有單刻本發(fā)行到匯總結集的過程。最初填詞成書后單行本發(fā)行,順治十八年,李漁將《憐香伴》《風箏誤》《意中緣》《玉搔頭》《蜃中樓》五種結集并命名為《李氏五種》。李漁晚年將《奈何天》《比目魚》《慎鸞交》《凰求鳳》《巧團圓》與前五種合刻為《笠翁傳奇十種》,這個本子最初由金陵翼圣堂印行,《笠翁十種曲》的名稱則源于金陵翼圣堂刻本的翻刻與重刊,如金相堂刊本、大文堂刊本、聚秀堂刊本等,本文統(tǒng)一使用翼圣堂原刊本《笠翁傳奇十種》的名稱。
(2)黃天驥認為李漁有著“疑君”“疑古”“崇尚物性”“反抗禮教”等進步思想,他晚年思想較為封建,但其思想的進步傾向是主要的,李漁思想的矛盾性是時代矛盾的反映。見黃天驥《論李漁的思想和劇作》,《文學評論》1983年第1期。駱兵從書籍刊印銷售、戲曲目錄著錄、家庭戲班腳本、朋友間相互交流、民間廣為流布、宮廷戲曲的演出六個角度闡述了李漁戲曲在國內傳播現狀,并對李漁戲曲的改編情況做了簡要的論述。見駱兵《李漁戲曲在國內的傳播》,《中華戲曲》2004年第2期。魏琳、袁楚林從喜劇研究、社會歷史研究、性別研究、舞臺研究等方面對英語世界中的《笠翁十種曲》研究做了評述。見魏琳、袁楚林《從陌生到會通:<笠翁十種曲>在英語世界的傳播與接受》,《戲曲藝術》2019年第4期。胡元翎對李漁《蜃中樓》改編“柳毅”故事的變化因素做了考察,李漁改編“柳毅”故事體現出他傳奇創(chuàng)作“求俗求實”“求新求奇”的創(chuàng)作心態(tài)。見胡元翎《李漁<蜃中樓>對“柳毅”故事的重寫》,《文學遺產》2002年第2期。
(3)李漁與部分評點者的交游考證,參看俞為民《李漁評傳》,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29頁;單錦珩《李漁交游考》,浙江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第131-215頁。關于“莫愁釣客”的考證,參看沈新林《“莫愁釣客”考》,《文獻》1988年第3期;黃強《李漁研究》,浙江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第344頁;何莘茹《<笠翁傳奇十種>評點研究》揚州大學2018屆碩士學位論文,第24-28頁。
(4)清代戲曲評點接續(xù)明代戲曲評點而有所發(fā)展,明代戲曲評點“無一字一句不追溯其源”的評點方式導致割裂文義,甚至多出現“好”“妙”等簡單的評語。《笠翁傳奇十種》的評語更多從評點者自身經歷出發(fā),感同身受地體會劇中人物經歷,“無話找話說”的批評方式大為減少。參見朱萬曙《明代戲曲評點研究》,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324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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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黃勝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