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旭
古人講“煙火人間”,所指多是一個個古老的村莊。諸如“鳴雞吠狗,煙火萬里”、“山上層層桃李花,云間煙火是人家”之類的。因為人間不僅要有煙火氣,更要有泥土味,就連村子里飄蕩的每一個詞、每一句話,都被稱作“土語”、“土話”。
有這樣一幅圖景,深深地植入腦海里:三九隆冬,口泉河的冰面上泛著凌冽的白光,河床彎曲的地方,有一道斜坡,常有灶灰、瓦渣等各類垃圾圪鬧一簸箕一簸箕倒下來,故被稱作“灰沙坡”?;疑称略偻?,就是鳴雞吠狗的村莊了。每天早晨,家家戶戶把前天的灶灰搲到大鐵篩子里,生火做飯。等炊煙把村子籠罩,那些父母眼里最勤快的孩子,就一個個端著大鐵篩,來到灰沙坡上篩料炭。一雙雙小手左右晃動著,灰沙坡上又多了一層灰霾面。再將夾雜在料炭里的骨碌滓摋去,就可拍打拍打褲腿,端著料炭回家了。
四十幾年過去,村子早換了人間。唯那些時光里閃動的詞匯,仍在生動地表達著故鄉(xiāng)。當我于呆滯的行文間,將這些詞匯揀拾出來,我發(fā)現(xiàn)故鄉(xiāng),確是一滴來自遠古的淚花,浸泡著濃濃的鄉(xiāng)音。我把它放在手里,磨光打亮,我看到了故去的人,一茬接著一茬,他們用彼此能懂的語言,不斷地給身邊的事物命名,并讓其融入自己的生活。
生活,就漸漸有了模樣。
一日晚間,有微友留言,說懷仁方言里的料炭和骨碌瓷怎么寫?
那晚飯間呡了二兩,酒花一開,早早睡了。次日凌晨看到留言,馬上想到了老家的灰沙坡。
我回說:“骨碌瓷”一語,只要音對,咋寫都成。那是一個從突厥語引入的詞匯。
在突厥語族里,kul一詞表達的是“灰渣”、“爐渣”的意思。因阿爾泰語系存在“元音和諧”律,其原始形式更可能是“kulu-”。如同蒙古語的“ulaan”(烏蘭,紅色),其原始形式為“hulaan”(呼蘭,紅色)一樣,在歷史的演進中,部分音素減縮或者丟失了。土話說“骨碌滓”,說明其引入的時間尚早,保留了古老形式。
好蛋蛋的懷仁話,如何就冒出個突厥語詞匯呢?
這就是掩藏在語言層面下的歷史。
突厥是歷史上活躍在蒙古高原和中亞地區(qū)的一個游牧民族集團。六世紀末期,在隋文帝的分化打擊下,分裂為東西突厥。其后,在唐王朝的持續(xù)打擊下,東突厥滅亡,唐太宗在突利可汗故地設(shè)置順、祐、化、長四州都督府,在頡利可汗故地置定襄、云中都督府。直到天寶年間,時叛時降,其勢力一度深入晉北地區(qū)。尤其是唐朝末年乃至五代時期,出自突厥的一支沙陀部曾長期盤踞云、應之間,其語言風俗自然要留下一些痕跡。諸如“骨碌滓”之類的詞匯,應該是那個時代進入懷仁并沉淀在方言里的。
歷史,不只躺在教科書里,更多地層積在語言中。
我把思緒從“骨碌滓”中移開,讓另一些詞匯進來。
記憶中的灰沙坡,漸漸清晰了起來。
我不想把過多的語言用在灰沙坡的實景描摹上。只想從語言的層面,對那些沉積在灰沙坡上的詞匯一一解讀,給記憶增添一些縱深,讓腳下的這塊土地,找回她真實的過往。
今天,面對從爐膛里搲出的爐灰,普通話只用一個字表達:“灰”。讀音亦為單音節(jié)“hui”。但在古老的懷仁話里,常常表達為兩個音節(jié)“hui-mei”,甚至三個音節(jié):“hui-mei-ze?”為什么是這個情況?因為在漢代,“灰”字的讀音就是“hmei?”考慮到上古復輔音的形成規(guī)律,先秦乃至更早以前的“灰”,其表達方式可能正是雙音節(jié)的“hui-mei”。同樣地,當爐灶發(fā)生倒噴現(xiàn)象,看到漂浮在室內(nèi)的“煤絮”,老懷仁隨口而出的,不是“黑須略”,就是“黑須律”。“須略”或“須律”都該是“絮”的古方言音遺存。今天的普通話里,“絮”字讀作四聲“xv”,但在許慎時代,卻是“srva-”。懷仁話只不過在復輔音“sr”之間增加了一個“v”音,轉(zhuǎn)為“須略”或“須律”。說不定更早時期的“絮”音,正是“須略”或“須律”。懷仁人常說“須略須律的”,實“絮絮叨叨”之“絮絮”也。一輩輩傳下來,兩千年不走調(diào)。
十多年前去北京,一哥們讓我講普通話,說懷仁話太土,聽求不懂。結(jié)果拿腔作調(diào),一聲“看把我菊的”把滿屋人聽得一愣一愣的。我說懷仁話不土,那是一種古老的語言。她不僅保留了久遠的入聲音調(diào),而且相當一部分詞匯仍保留著隋唐、秦漢乃至先秦時期的音值。加上不同歷史時期民族語詞的滲入,更增添了無窮的韻味。一腔蠻漢調(diào)(即蒙漢調(diào))吼下來,漢與秦,明與元,風與雪,直讓人眼淚婆娑。
回過神來說“料炭”。料炭,其實就是燒過火候的蘭炭。其語源均為古代的“煉炭”。在煤炭(古稱石炭)尚未普遍使用的年代,老古人燒木炭。好的木炭是火候把握到位,完全炭化了的木炭,被稱作“煉炭”。煉炭就是煉熟了的炭。此詞最早見于唐代康駢的《劇談錄·李使君》:“凡以炭炊饌,先煖令熟,謂之鍊炭,方可入爨,不然,猶有煙氣。”煤炭普及后,人們將過火后沒有化成灰的余炭亦稱作“煉炭”。一部分方言區(qū)發(fā)生音變,成了“料炭”,另一部分方言區(qū)丟失了介音“y/i”,便成了“蘭炭”。今天“料炭”和“蘭炭”各有所指,反應的是因社會進步、產(chǎn)業(yè)分化而導致的詞義分置現(xiàn)象。
最后講講灰沙坡。老輩人眼里的灰沙坡,其實就是“灰渣坡”,即人們傾倒灰渣的土坡。之所以叫灰沙坡,是因為“渣”的上古音就讀“sra”。那是趙武靈王時代就存在的讀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