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趙目珍詩歌的現(xiàn)代詩意追求"/>
⊙王素霞[深圳大學(xué)國際交流學(xué)院,廣東 深圳 518061]
我比較推崇語言的價值和作用,如果說小說是語言的藝術(shù),那么詩歌更是藝術(shù)之中的藝術(shù)。若小說還要跟故事、人物、事件等比較實在的生活勾連到一起,那么詩歌則在一定程度上虛化了上述事實,虛構(gòu)、想象的力度要比小說大得多。意即詩歌是語言對語言的撞擊,在彼此沖撞的過程中,語言間的張力,迅速彰顯出詩人的創(chuàng)造力及想象力,語言對人視覺的沖撞力以及藝術(shù)想象中虛構(gòu)的能力,等等,這些均是詩歌尤其是現(xiàn)代主義詩歌的魅力所在。人類詩意地棲居是海德格爾的理想,而生活中的詩人塑造并追求這種詩意,不是簡單地對生活進行記錄、抒情或者說明就可以了。其中,意象的雕琢,穿透語言的外在張力直接抵達存在及其理想的表達,在某種程度上成就了詩歌的偉大意義。
就我而言,對趙目珍詩歌的閱讀,是一次極其爽心悅目又驚心動魄的現(xiàn)代旅程,它仿佛將我?guī)У酱蠛?、高山、隧道、幽谷,以及任何小說都無法企及的神秘世界,它令我又翻找出多年前自己非常喜愛的波德萊爾、蘭波、博爾赫斯及臺灣著名詩人簡政珍的詩歌,并再一次從中汲取精神滋養(yǎng)。因此,借用簡政珍的詩題“剪下一片報紙?zhí)钊洶Y的缺口”來論析一下趙目珍詩歌對現(xiàn)代詩意的孜孜追求。
這是一種“山中”“夢魘”“醒來”后的“存在”。在這類詩歌之中,詩人想要表達的是,對比“此在”與“彼在”的反差,以及對未來的新奇世界的渴望與探究,結(jié)果盡管如舊,沒有新奇世界的存在,但在這種探尋中,我們跟隨詩人的筆墨,進行了一次穿越現(xiàn)實缺口、親密象征森林之旅,與此同時,跳起了與虛無和存在共舞的狐步舞。比如他寫“虛無”,在一片虛無之境中,詩人并未被孤獨所困,而是:
穿越孤獨而成為孤獨的王者
困于低處而成為在野的英雄
沒有什么不朽不可以被裁斷或者冷藏
試圖親近不朽的人常陷于荒煙蔓草中
——《失眠詩》
他要在虛無中探尋:
我為什么流淚。月照著荒涼
月照著一地虛無的光陰
我的拾荒之馬為何還不到來
遼闊的更加遼闊,萬古消弭于一瞬
——《虛無詩》
面對無歷史、無存在的虛空,詩人沒有停止探尋的步伐,而是一直大膽地質(zhì)問:
是否天意如此?長青終將腐朽
萬物必將端坐于荒蕪之墟
我的拾荒之馬為何還不到來
我已即將離去。歸于沉睡,或者枯寂
——《虛無詩》
在與爾共消亡的結(jié)局中,詩人帶著焦慮、逃亡、否定、迷茫與冷漠的尋找,將一切的過程一同歸為虛無。我們再看這首《消夏詩》:
焦灼的內(nèi)心無比煎熬。于焦灼的時間與空間
消夏的螢火,在昏暗的叢林深處閃耀
然而我相信,那些在昏暗中進行閃耀的
必然都是些卑微的命運。它們善于躬耕
干涸的身體,宛若堅貞不屈的油燈即將耗盡
而歷史,卻選擇在邈遠的高處駐屯
在迂回曲折的去處,與一條黯淡的河流相遇
我無從選擇最后的鄉(xiāng)土作為最適合的紅塵
在天人合一的極境里,那些孤獨的水聲囁嚅著
老去的光陰,正奔赴一場烈火的犧牲
它的每一寸游移,都在傷害著被剝離的人
我已經(jīng)習(xí)慣了與炎炎夏日保持適當?shù)木嚯x
高溫深布,仿佛一場被鉗制的命運棋局
其實,愈是在艱巨的夾縫里愈是存在著一線生機
在眾目睽睽與光天化日的悲傷里
選擇與那些侘傺的河流交織在一起。我深覺:
唯有魂靈才是人存在的本質(zhì),而軀殼不過是一種殘余
炎熱的盛夏,詩人一方面焦慮,一方面感慨。焦慮的是焦灼的時空,感慨的是卑微的人生。巨大而廣袤的時空之門,冷漠而高高在上的歷史之眼,卑微而無以為繼的個體生存,對靈魂無法滿足的孜孜渴求,均在詩里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
在此,歷史已經(jīng)躲隱到社會現(xiàn)實的背后,構(gòu)成了詩人強烈的荒原感,這讓我想起了艾略特的《荒原》,他的最殘忍的四月,“荒地上長著丁香,把回憶和欲望摻合在一起,又讓春雨催促那些遲鈍的根芽”。而在趙目珍筆下,詩人只能手持現(xiàn)實的片段,以此搪塞歷史缺失所帶來的巨大隱患,比如他的《逃亡詩》:
陰沉的天空,陰沉著
無數(shù)的草民像草一樣混跡于塵世
這是價格無限良好的盛世
寬廣而肥沃的土地在買賣中沉默不語
西山就在眼前,暮光之城接受著大面積的逃離
枯黃的衰草成為被遺忘的秋色
風(fēng)不時吹來,但它們堅守不了自己的方向
歷史持續(xù)生長。那無限鉗制的力量
就像咆哮的黃河,一次次匯百川而入海
本紀、世家、列傳,史記將有名姓的人物一一篩檢
秦制的狼毫,蘸滿墨跡的黑暗
荒野上的星空,紛亂如戰(zhàn)國的時代
這是時代的失憶癥,集體的失語,是對逝去歷史的逃亡、無語與哀傷。
現(xiàn)代派詩歌最為奇妙的是語言的想象魅力,它作為本體感的存在,而非工具式的奴性排列,致使詩歌的言語之間相互碰撞之后,產(chǎn)生了巨大的張力,以此導(dǎo)致詩語內(nèi)在韻律的回環(huán)反復(fù)。其中,意象的塑造或坍塌、詞語的重疊或?qū)α?,結(jié)構(gòu)的回旋或跌宕,音節(jié)的起伏或吟詠……都構(gòu)成了現(xiàn)代詩歌的音樂性特征,而趙目珍的詩歌是帶有毀滅感的搖滾音樂,是言語斷裂間的反復(fù)跌宕,具備金屬外殼的摩擦磁力。比如,在他的詩歌中,大量運用對比的意象表達,通感的修辭力量,色彩斑斕的言語跌宕,排山倒海般的隱喻鋪排,令詞語產(chǎn)生了幻覺和波瀾壯闊的生命力,閱讀中誕生了汩汩潮涌,極具畫面感和沖擊力,由此產(chǎn)生了極強的音樂性。這類現(xiàn)代感極其強烈的詩歌,非描寫或說明的文字,非孤獨或寂寥的慘狀,明顯帶有象征派的痛感修辭特色,從而彰顯了詩人所要表達的現(xiàn)代詩意。比如這首《夢魘》:
就在這月光如銅的夜
在近乎蒼老的青山埋伏著砍殺欲望的時候
我的夢魘
可怕的夢魘,盛開在香洲
團簇的白色球型花代替了正常的心跳
灰色的馬蹄駛過運命的裂縫
就在這掛著疊亂的燈光的旅舍
其中充滿了要命的、帶有陌生褶皺的沉浮
蜘蛛在四周來回地游移
它的網(wǎng)反復(fù)穿梭
瞬間,我的棋局被織成死路
夢魘、花朵、馬蹄、燈光、蜘蛛,毫無關(guān)聯(lián)的意象跳躍著色彩對抗、詞句刺激的舞蹈,起伏跌宕,四處搖擺,在或明或暗的光線里,人生的希望被扼殺,這句“棋局被織成死路”,仿佛讖語一般,道破夢魘的宿命。
總之,趙目珍的詩歌有其獨到的韻味,在一定程度上,其形式自在、自主的精雕細刻,涵蓋并深化了內(nèi)容的價值和意義,而且蘊藏了無限的可闡釋空間,極具空間張揚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