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fēng)一吹,蘋果花紛紛掉落下來。
花瓣紛紛飛,爭先恐后地?fù)湓谒砩?。肩上、額上、眉毛上,哪兒哪兒都是蘋果花。她的身上,香香的,比蘋果樹更吸引蜜蜂和蝴蝶。她是蘋果巷最俏麗的女人。
蘋果花開了,那個跟蘋果花一樣鮮艷的女人,走在蘋果樹下。
倪裳——
聽,有人呼喚她。這就是她的名字。
哎,就來!她小跑起來。她開一家縫衣鋪,有人要縫補(bǔ),或者要做新衣。
蘋果花,如塵,如夢,在空中飄飄灑灑,清澈、芬芳。
倪裳是兩個孩子的媽媽,那時候,她三十多歲,身材好,面孔白凈,一樣的衣裳,穿在她身上愣是不一樣地好看,好看得不一樣呢。長大了,我才知道,那身上有一種叫作風(fēng)姿的東西,長在皮肉里,是一件天生的衣裳。
人們看著她著菜籃去買菜,從巷口的蘋果樹下經(jīng)過,樹如傘,她如花。她買菜時的那個小籃子,是用礦井下的放炮線編織的,紅的綠的藍(lán)的炮線,她編得也跟別人家編的不一樣,更花哨,更好看,像她這個人。她有兩個兒子,叫大平和小平,小平是大平的小尾巴,大平走到哪兒,他跟到哪兒。媽媽的好看和她家這兩個形影不離的兒子是她家的特色。而她家那個老男人,總是不顯眼,無聲無息地生活在巷子里,不被人注意,如果不是要問這兩個孩子是誰家的、這個女人是誰家的,恐怕沒有誰能想起他。
煤礦上的人和小巷子里的人,都叫她倪裳,鮮有稱她老王家的或老王嫂子之類。女人們喚她的名字,男人們也會直呼她的名字,間或有人會迷糊地詢問,“那個娘們兒叫什么衣裳的”,也聽到有人打趣:“衣裳,還是泥裳?泥能當(dāng)衣裳穿???”小孩子也會跟著大人們叫她倪裳。
聽得人喚她,她抬眼望望,或是笑笑。眼神淡淡,笑也輕輕,憑空就飄起一絲蘋果花的甜味道出來。
倪裳嫁的這個老男人,是礦上掘進(jìn)隊(duì)一名三班倒的掘進(jìn)工人,比她大十幾歲,知道的人都很納悶兒——她,這么俊俏的一個可人兒,怎么會嫁給了他。
春天,小城風(fēng)沙大,漫天飛著煤屑,夏天又熱得很,像是蒸籠,秋天的樹葉狂飛,葉子禿了,樹枝子也能掉下來,冬天的雪呀,真野!雪花沾著煤塵,落了一地,小巷是泥泥水水的,巷口的蘋果樹早已光凈凈的,但是有人會抓著樹枝彈來彈去,講閑話,閑話里,蘋果樹又會開出花來,因?yàn)?,春天來了,不會忘下誰,當(dāng)然春天也沒有記下誰。春天就是春天,它沒有心,就沒有偏心,所以,誰都在春天的心里。
倪裳一家也在春天的心里,大家都在春天里,小巷晃晃悠悠的時光里,誰家都知道誰家包裹在春天里的故事。
哦,她是農(nóng)村戶口,是那老男人把她從農(nóng)村老家娶進(jìn)城來的。于是,大家明白了,為了商品糧,為了進(jìn)城,為了……
這時候人們的表情,不再艷羨她的俏麗了,似乎此時她的漂亮也打了折扣,帶了令人揶揄嘲笑的理由——還會有女人刻薄地說,怪不得叫個衣裳呢,不就是個衣裳架子嘛!
不管怎么說,真的是,什么樣的衣裳穿在她身上,總是那么有模有樣,我去媽媽上班的圖書室里看書,看到一個詞——風(fēng)姿綽約——查了詞典之后,我想象的那副樣子就是——倪裳慣常表現(xiàn)出的那個樣子。
出眾的她,從巷子走過去,總能拴了男人們女人們的視線,一根,一根,目光牽著她,還是她牽著這些人們的眼睛,能走出好遠(yuǎn)。男人眼里的線是軟的,女人眼里的線是硬的,男人眼里的線是香的,女人眼里的線是辣的……這是巷口那棵蘋果樹上的蘋果花發(fā)現(xiàn)的,像傳粉一樣,把它的感受傳遍小巷。
蘋果花飄啊飄,飄滿小巷,總是會有這個叔叔那個伯伯的喜歡湊到她家門前的空地上搭場子說話,其實(shí),她家門前的空地是排房里面最小的一處了,因?yàn)榱硪幻鎵Ρ诎ぶ矌?。也就是在男人們聚到她家門前扎堆嘮嗑的時候,她家的老王才顯形,這時有人會高聲喊:“老王,叫你家倪裳端板凳來!”也有人嚷:“老王,叫你家倪裳燒開水喝,渴得不行——”
老王這個時候會清著喉嚨嗚啦啦地說:“叫嫂子哩,咋叫名兒?”
有人又嘻笑說著:“嫂子的名兒多好聽呀,叫倪裳不比叫嫂子聽著得勁?”
然后,又會叫:“倪裳——倒水——”“倪裳——板凳——”
老王也會說:“哥倒跟嫂子倒不一個味兒?哥拿的板凳你坐著扎屁股?”
這個時候的老王家一掃平時的寂靜,熱鬧的聲音傳得小巷里哪兒都是,聽起來有些扎人的耳朵。
我很奇怪地問媽媽:“我以前怎么不知道還有個他們家呢?倪裳是什么時候降落到我們這個巷子的?”
媽媽笑了,“傻丫頭,人家一直都在呢,只是她以前不做縫紉活兒,只是在家煮飯,沒有動靜,你們又總是上學(xué),現(xiàn)在她做了針線活兒了,生意好了唄?!?/p>
我突然想起來,媽媽在批評我天天在外面跑著玩曬成黑泥鰍的時候,是比著他們吵我來著,“老王家倪裳跟他家那倆孩子白皙皙的多好看!”哥哥就反駁:“媽,人家那是天生的,哪是捂的?毛丫生來就是黑丫!”
哦,記起來了,我第一次知道她家,還是媽媽吩咐,“毛丫,去把你爸的褲子取回來,在倪裳家,廁所邊那一家?!蔽移婀值貑枊寢專骸皫吷鲜桥智闪崴齻兊募夷??”媽媽指示說:“西邊是胖巧玲家,廁所東邊的那一家,倪裳家,她現(xiàn)在做縫紉活兒!”
那次取衣裳,我忍不住問她為什么叫衣裳的裳,她笑著跟我說:“跟你的毛丫名字是一樣的,也是爹娘給取的,俺們家姓倪,家里窮,我娘恐怕我長大沒有吃穿,給我叫個衣裳的裳,俺爹說,有衣裳穿的人肯定不用操心會沒有飯吃。”然后她又說給一圈兒等著取衣裳的人聽,“你們看我現(xiàn)在還是少吃沒穿,卻成了一個縫衣裳的人啦!”她還自己取笑,“俺家姓倪,‘泥做的衣裳能穿個啥哩,俺爹也真是!”她搖頭,我馬上掉一個書袋子:“你要想著你是‘霓虹的‘霓呢,不就是漂亮的衣裳穿不完了?還跟漂亮衣裳一樣漂亮!”她笑了,大家也笑,“是啊,你就照著毛丫解釋的去想好啦!”又想起才從媽媽上班的圖書室看到的《音樂愛好者》雜志,上面有一首樂曲介紹,我人來瘋地接著說:“還有,‘霓裳羽衣還是一首美麗的樂曲名呢!”倪裳這時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我可不懂什么‘紅衣裳‘羽毛曲哦……”但是她很高興,眼睛笑成一條亮閃閃的縫兒,她夸著我:“要是像毛丫就好了,好好學(xué)習(xí),學(xué)習(xí)好,長大了靠自己,有本事吃飯穿衣!”
她說的好聽話,把我臭美得不行,回來使勁給媽媽學(xué)舌。
從此,我好像天天都看見倪裳似的——
發(fā)現(xiàn)好看的她,我以前咋不知道有個她呢!媽媽點(diǎn)著鼻子笑我:“那是她以前沒夸你,她早夸你,你早知道她了!”媽媽說我的“特長”是“去買鹽都能不知道菜站在哪兒!”是啊,我就是個不操心的人,小菜站離我們家這么近,我都不識得,天天我跟珠兒、春花在它門前跳皮筋,我都看不見——那是菜站,不停地有人掂了菜和油鹽醬醋從那個地方出來!
聽了媽媽的話,一家人都笑了,笑我的“沒腦子”和“不長眼”。
可是,我要是對什么一長眼,就會總看見它們——后來,我的眼睛里,就總看見倪裳了,還有她家的人來人往。
張著耳朵寫作業(yè),我聽得見隔了兩戶的他們家,誰去取衣裳了,誰去送衣裳了。
有一天下午,我在門前寫作業(yè),作業(yè)寫完了,我禁不住說,哦,倪裳的生意真好呢,有十五個人去取衣裳!
爸爸在旁邊坐著喝茶看報紙,他聽見我這么說,拿了報紙敲一下我的頭,“這樣寫作業(yè)?能寫得對嗎?拿來我看!”
其實(shí)呢,不怪我,所有的房子前都無遮掩,一覽無余,誰去取衣裳或者送補(bǔ)衣料,在外面就會開口問:“倪裳在家嗎?”
“在,您進(jìn)來吧!”我捏著鼻子學(xué)倪裳的聲兒,正學(xué)呢,又有人問:“倪裳在家嗎?”——爸爸也被逗笑了。
是因了倪裳的縫紉活兒呢還是她的漂亮呢?反正,自從我去她家取為爸爸修補(bǔ)的褲子那天,我就發(fā)現(xiàn)她家是我們小巷子里最聚人頭的地方,男的、女的、老的、少的,總是沒斷人呢,媽媽說了,跟經(jīng)線子的一樣——她的生意真的好!她做的活兒也細(xì)密!
刻薄她沒有工作的人也會說:“改革開放就是好呢,一改革,倪裳也有工作了,一開放,倪裳的家也開放了?!比缓笫枪匦Α?/p>
倪裳的縫紉出了名了,漸漸的不只是住蘋果巷的人,礦上其他地方住著的人也會循著巷口的那棵蘋果樹把活兒送到倪裳這里來,連礦上小紅樓里的礦領(lǐng)導(dǎo)家里人也把衣服送給倪裳來修補(bǔ)縫制。
她家的簾子是玻璃珠子穿的,一晃就聽得出響兒。
放學(xué)后,晚飯前,我和哥哥常常是端了高板凳、矮板凳在門前空地寫作業(yè),敞亮,開闊,巷子里的孩子們也多是這樣,在門口玩或者寫作業(yè)。我的眼睛用余光一掃,就能像探照燈似的掃到巷子口的蘋果樹,掃到排房的盡頭——做著飯的媽媽若是瞧見了,就會輕聲罵我:“看哪兒呢,死丫頭!”或者她狠狠地瞪眼,旁邊哥哥看見了就會揪一下我的辮子。
寫著作業(yè),我的思想會跑到九天云外——倪裳是一個純粹的人嗎——那時候,我們五年級的課本中有一課是《紀(jì)念白求恩》,“他是一個純粹的人,一個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總是愛胡亂聯(lián)想的我,就想,她——倪裳,臉也白凈,衣裳也干凈,總是齊齊整整的她——是一個純粹的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嗎?
為什么女人們說起來她都撇嘴巴,看見她走過去都瞥眼角呢?是胖嫂說的那樣,她為了進(jìn)城享福就嫁給一個老男人嗎?
有時,珠簾一響,有人就進(jìn)到她屋里去了。這時就會傳出倪裳高腔喊得讓街坊鄰居都聽見:“我家老王還沒回來,你出去吧!”咣——什么響,再看是她躥出門外來了,開始在小巷里“大平,大平,小平,小平——”地叫,她出來四下里叫孩子的名字,有人影從她家里耷拉著腦袋出去。很奇怪,她家總發(fā)生這樣怪怪的一幕。
一天,倪裳又這樣叫的時候,正巧胖巧玲的媽胖嫂路過,她說:“又有野狗咬你咋地,你在這兒叫?”倪裳不接腔,只是說:“您出去呢!”胖嫂跟她說:“你看著聰明其實(shí)不聰明呢,你家狗老了,你還不學(xué)著借借光,憨得很呢!我要有你那條件,嘻嘻……”
有天夜里想要大解,我叫醒媽媽陪我去廁所的時候,碰見礦上黨委書記老林正敲倪裳家的門說:“取衣服取衣服,開門!”但我們大解從廁所回來,看見門也沒開,老林悻悻地走了,望著他的背影,媽媽嘆道:“老王今天又上夜班了吧?倪裳怪不容易的。”
聽珠兒的媽媽到我們家借錢的時候跟媽媽說過倪裳的閑話。珠兒媽先說媽媽因病得福還是好事呢,可以去圖書室上班,不用跟她一起掄錘子砸鉚釘了,說著說著,她好像開始把嘴巴貼著媽媽說:“有人說倪裳在老家名譽(yù)可不好哩,四里八方的她不好找婆家,才跟了老王的!”隱隱約約我還聽見,“礦上有一個人跟她一個村的,知底兒,說他們當(dāng)?shù)仫L(fēng)俗習(xí)慣不好,男女老少都興到河里游泳洗澡……說是倪裳長得出眾,十四歲的時候就被她村里的一個同門哥哥盯上了……在河里洗澡的時候……把她破了……”珠兒媽媽像是在講電影里的段子。聽不懂到底在說什么,反正說的不是好事吧!
天熱起來,巷子里喜事也多起來了,這不,胖巧玲和她的弟弟國興同時招了工,胖巧玲的媽胖嫂高興地在巷子里放了一掛鞭,搬來住老林伯伯那房子里的小兔子也招工了,除了上學(xué)的,當(dāng)兵的當(dāng)兵,招工的招工,只有倪裳家的大平高中畢業(yè)好幾年了還在東游西蕩的沒有正經(jīng)營生。老王在聊天的時候,跟人家說,也想給大平招個工,他都找礦上好幾十趟了。
看著大平東游西蕩的樣子,老王發(fā)愁,時常聽見他的嘆息。我跟媽媽說:“老王真是傷心呢,他的‘哼‘嗐‘唉都成一條河了!”媽媽笑著夸我:“這句話寫到作文里吧,老師會表揚(yáng)你!”我有點(diǎn)兒生氣了:“媽,我在跟你說正經(jīng)事呢,你怎么沒有同情心?”媽媽撫一下我的頭:“小孩子懂什么,我們也幫不上人家,世界上,這樣的事多著呢,說說有什么用,同情又有什么用?”媽媽的話讓我感覺世上的冰冷,我最早知道人世的冰冷,就是從大平招工的事情上知道的。
我的同學(xué)小慧的哥哥也沒有工作,都招工了,連她在農(nóng)村種地的表哥表弟也都招工進(jìn)城來了——不過知道這事的時候,卻是一件慘事,小慧在一天早讀的時候趴在課桌上“嗚嗚”地哭,老師還沒有來,我是課代表,在課堂上領(lǐng)讀,看她在聳肩膀,就走過去用書碰碰她,她一抬頭,一臉的鼻涕眼淚,我嚇了一跳,趕忙問她怎么了,同學(xué)們都在讀書,她哇哇啦啦跟我說,我貼上耳朵,才大致聽明白,她表哥表弟一家進(jìn)城來,她外婆也一同來,結(jié)果路上出車禍了,“我沒有外婆了!”她一說到這兒,又哇一下哭起來。
那幾天巷子里也都在議論她家的事,礦上一有事,大街小巷就傳開了,巷子口的蘋果樹下總是聚集著三五成群的人,在說礦上的“新聞”:“那個羅鍋?zhàn)哟航呐耍胁屎绲?,真是本事!把七大姑八大姨都招工的招工,農(nóng)轉(zhuǎn)非的農(nóng)轉(zhuǎn)非……”“真是個有本事的女人!”“可是,天不照應(yīng)啊,找了一臺車專門去接,一窩端了,全擱在半道上了……聽說幾個人都不行了,那個慘……”
我想走慢些再多聽到一些信息,被媽媽看到,喚回家,身后卻傳來花奶奶那天不怕地不怕的聲音:“咋還有臉,誰不知道她是個破鞋,跟局里工資處的×××好上了,要招多少工人招不來,要轉(zhuǎn)多少戶口轉(zhuǎn)不來哦,嘖嘖,她家那春江也真有容性?!薄八业哪悄腥司统阅锹肥常V誰不知道?看她家那三兒跟那男人春江像不,一點(diǎn)兒都不像,那張臉活脫脫就是×××,完全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哦——哈——呵……”在人們的笑聲里,蘋果樹的花落一地。
爸爸媽媽似乎也不避諱我們知道這些東西,家里面有礦上的人或是跟爸爸關(guān)系好的同事坐著聊天,我和哥哥就支棱著耳朵聽,有時都忘記寫作業(yè),媽媽吵我們,不讓聽,爸爸卻說:“這就是社會,小孩子聽一聽,也沒有什么不好,不要總讓他們生活在真空里?!?/p>
我和哥哥喜歡聽礦上人的事,就像聽故事一樣。有時候媽媽總是阻止我們,她跟我們說的是,“小孩子操心學(xué)習(xí),不要了解這些烏七八糟的東西。”讀中學(xué)的哥哥反駁媽媽:“國事家事天下事,事事關(guān)心!”媽媽說:“這算哪門子國事天下事?都是人家的閑事!”
我笑著對媽媽說:我寫倪裳的一篇作文被老師送去參加市里的作文比賽了,媽媽這才瞪大了眼睛說:“哦,你寫她什么?”
“我寫她漂亮,跟蘋果樹一樣漂亮,還結(jié)果實(shí)……”我答。“結(jié)什么果實(shí)?”媽媽問。“你說的呀!她勤勞,善良,樸素,安分守己,兢兢業(yè)業(yè)縫紉衣服,每一件爛衣裳都是她的果實(shí)。”
媽媽“哦”了一聲,沒再說話。
有一天,門外有人敲門,媽媽去開門,“你找誰?”
我和哥哥往門口看,一個黑黑的老太太,瘦得皮包骨頭,牽著一個臟兮兮黑乎乎的小女孩兒,“衣裳——衣裳在哪兒?在哪兒?”聽了半天,才聽懂,她要找倪裳家。
媽媽說:“毛丫你給她們指路吧!”
我領(lǐng)著她們來到倪裳家門口,卻聽見他們家在吵架,仔細(xì)看,是大人在打孩子——大平躲閃著老王的拖把棍,倪裳在拉架。老王邊揮拖把棍邊喊叫:“老子養(yǎng)活你,就叫你天天上街跟人打架哩,是不是?是不是?”老王青筋暴起,大平卻不示弱:“你給我招工啊,沒有工作,我就天天上街,就天天打架!”
好久,還是大平先看到了門前的我們,他停止了反抗,眼睛看著門外的我們,老王的拖把棍又揮動兩下,順著大平的眼光看到門口,倪裳先一步迎出來,“母——”我聽見她叫了一聲。
我轉(zhuǎn)身離開了?!懊?,謝謝你哦!”她喑啞的聲音里,我想象不出身后她家里的景象。
第二天一早,倪裳挨戶借錢,說是“俺母來了,家里急用錢!”
于是大家也都知道了,昨天來的那個是她的后娘,那個臟兮兮的小姑娘,是她后娘來她家后給她生的弟弟的女兒——她這個弟弟跟人家打牌打麻將,把人家打傷了,被刑拘,現(xiàn)在這老媽帶了孩子找到倪裳,讓她出錢回去把弟弟保出來。
倪裳哪里有錢,老王一個人挖煤養(yǎng)活一家子,倪裳的縫紉活兒掙的錢極有限,況且老王有病,年紀(jì)越大,吃藥用錢的時候就越多——倪裳就這樣挨家打著門,向人借錢。誰人又有多余錢呢,倪裳就這樣像祥林嫂一樣,借到誰家就跟人訴求一番,借了一些錢,趕緊地跟老王一起陪著后娘和侄女回老家。
幾天后,倪裳和老王回來了,他們帶來了老家的玉米面給借了錢的人家分,我卻發(fā)現(xiàn)倪裳從回家到回來,都只穿了那一件小碎花的衣裳,汗?jié)窳?,那花蕊的白和嫩黃全變了顏色,灰灰的,看不出圖案來。
從此,倪裳更賣力地做針線活兒,天沒亮她的縫紉機(jī)就開始“噠噠”地響,夜晚也不知響到何時,所以,晚上去她家送活兒的人們也多起來。
大平又跟人家打架了,被人追著攆到家里索賠醫(yī)療費(fèi);倪裳的后娘又來了,說是她爹病了,要倆錢;她弟弟又賭博了賠了家當(dāng),也要倆錢;老王的侄女來她家,住著不走,說是躲計(jì)劃生育的,人家抓住人要罰款,老王沒辦法,也借錢,借了讓她回去交計(jì)劃生育的罰款。
倪裳只是爭分奪秒地蹬她的縫紉機(jī),對誰都笑臉相迎,精縫細(xì)補(bǔ),只要有活兒,她就不歇。
有一天,胖嫂站在倪裳家門口罵,罵她自己的老公——偏要晚上補(bǔ)褲子——什么時候補(bǔ)不好——罵著罵著,就連倪裳一塊兒罵了——什么難聽罵什么,什么骯臟罵什么——在她的嘴巴里,倪裳原來是一個有著那么多故事的人:
在老家河道的莊稼地里,跟她同門的一個哥“怎么樣”;嫁過山西煤礦的一個挖煤工人,把人家“克”死了;現(xiàn)在改嫁老王,還是葷腥不斷……
最后,胖嫂才罵到自己男人這一遭——“今兒個倒要勾引俺家男人,看老娘不扒你的皮,抽你的筋?”
這時,就只聽倪裳的縫紉踩得“噠噠噠噠噠噠!”聽聲音要把縫紉機(jī)踩成爛泥。
那個夏天,粉紅色的燒湯花開得如火如荼。倪裳就在那紅噴噴粉艷艷的綠葉紅花里,把借人家的錢都還完了——她一分錢一分錢地?cái)€,好幾次看見她從街頭巷尾掐回來一團(tuán)團(tuán)的灰灰菜,說是喂家里的小雞仔,但發(fā)現(xiàn)小平端出來的面條碗里,是那一片一片灰灰綠綠的野菜。
又一個燒湯花正紅的傍晚,胖嫂又在倪裳門前烏嗚喳喳亂七八糟地罵。
倪裳“哇”一嗓子嚎著就沖出來了,她揮著剪刀,“再血口噴人,我捅死你!”她撲上去,兩個女人扭在一處,剪刀并沒有派上用場,它跌落在下水道邊上,泛著冷光,嘩啦啦震天響的,是那又臭又臟的水聲。
她們兩個被院子里的人拉開,胖嫂大哭,不再罵,倪裳嘴角滴著血。
從此,胖嫂再不來她家門前罵,倪裳卻再也沒有像以前一樣慌張如小兔似的從屋里蹦到當(dāng)院,或者在巷子里喊叫她家大平小平,不管老王上白班還是上夜班,不管她家里,進(jìn)什么人,她都風(fēng)平浪靜地踩她的縫紉機(jī),有時候,風(fēng)輕的時候,才突然發(fā)現(xiàn),倪裳的縫紉機(jī)聲呢,是不是沒有響?
那個時候的夜和午后都是靜悄悄的,我的心如風(fēng)一般,忽而一躥,想起來,那個女人的縫紉聲怎么停下了,沒有活兒了,還是她在休息?
巷子里的傳言越來越多,關(guān)于倪裳的,跟保衛(wèi)主任好了,跟房產(chǎn)科的好了,跟……
但真的是,她家大平去礦上的林場當(dāng)臨時護(hù)林員去了;她家的房子又鄰著過道加蓋了一間,雖然狹小,但畢竟是多了一間,兩個孩子可以住進(jìn)去,不用四口人擠在唯一的一間臥室里。
她家門前的指甲花從芽到莢到蔥蘢的一蓬,結(jié)了花骨朵,要開花了。老王的背越來越駝,老王的臉色越來越難看,又黑又暗,想是年邁,想是病更重了。
有人說,老王上夜班的時候,倪裳門都不掩。還說看見礦黨委書記的老林影影綽綽的進(jìn)去了……
我和哥哥早起背書,朝霞亮在蘋果樹梢上——明明朗朗,看見過老林從倪裳家里走出來,背著手,抽著香煙,沿小巷而去,他吐的煙圈污染了那棵蘋果樹。
那一天,我寫的關(guān)于倪裳的作文得了獎,當(dāng)初曾想過得獎狀就拿給她看看,看看獎狀,看看我寫的她,可是,那天早上看著臟了一地的蘋果花,我悄悄地把寫她的作文撕得跟蘋果花一樣。
滿地碎碎的,是什么呢?花非花。
其實(shí),雜雜的巷子里各樣的女人都有,各樣的事也都有,就像燒湯花、蘋果花,開成什么樣,誰也不奇怪。
珠兒的媽媽跟爸爸離婚了——打小珠兒都不知道爸爸是誰,她問媽媽,媽媽說:“爸爸是個解放軍,扛槍帶兵不回家!”珠兒很自豪,我們也很羨慕,我們甚至私下里請求過,等她爸爸回來,讓我們玩真的盒子槍。珠兒有時候慷慨,有時候小氣——為了玩槍的承諾,她要走了我好多塊泡泡糖,還有二十張好看的糖紙。一可是她的爸爸,從來都沒有回來過。只有她的媽媽為了她,起早貪黑地在工廠鉗工班里砸鉚釘,掄鐵錘揮得胳膊都腫了,我媽媽以前也在鉗工班干過活,我也知道,大錘子很重很重,我去找媽媽的時候,摸過,使盡力氣,它都紋絲不動,誰的媽媽掄一天都會受不了呢!她媽媽胳膊腫得抬不起來,痛得嗚嗚哭,不停氣地哭,好像是有天大的委屈,她要把它哭出來,花奶奶去勸她,我從花奶奶勸來勸去的碎嘴巴里聽出了她家的“秘密”——珠兒她媽,要我說,別逮囊爭氣的了,也別一天到晚哄著珠兒了,再給她找個后爹吧,也好有個人幫幫你,他都不要你們娘兒倆了,你這是爭的哪門子氣,把自己苦成這個樣兒?
春祥嬸喝毒藥自殺了——她是一個要強(qiáng)的女人,只是遇著個春祥叔,雖模樣高大英俊,卻打麻將瞎胡混,而且每每輸了錢,就回來打老婆打孩子,縱然春祥嬸再努力地上班,也顧不住他的賭銀,顧不住她和孩子還有春祥叔的衣和食,她愈是要強(qiáng)要面子,家里愈是今天打鬧明天啼哭,她遮掩著舊傷怕人笑話,卻又有新傷暴露在額頰上——想是忍無可忍,她以前也犯過“糊涂”,所幸及時發(fā)現(xiàn)搶救回來,那個夏天晚霞如火的傍晚,她口吐白沫,再也沒回來。那可憐的閨女春花,也不知道哭,拉住她媽媽的手,一直在叫:“起來——回家——媽,我餓了——做飯吧——別睡了?!?/p>
那天晚飯后,媽媽做了一鍋飯,端去他們家,春花仰臉問媽媽:“我媽咋了,還睡哩!”媽媽哭著回來了,“可憐的傻孩子!”媽媽抹著淚,撿拾一包我的舊衣裳給她家送過去。
小巷里,更多的人家都過得好好的。早晨這家攤煎餅了,那家炸饃干,中午蒸米飯哩,下面條,花奶奶總是好洗面筋做胡辣湯喝,這個種下蘋果樹的女人捂著她胡辣湯碗口,不讓蘋果花掉落在碗里,你吃一口那花瓣能咋哩?不咋哩,不想吃。這花兒,夢一樣的勞什子,俺才不吃它哩,吃下去會肚子疼。大家笑,笑她奇葩的說法。
日子就像一樹蘋果花,紛亂而有序,這家的女人哭著尋上吊,只要沒出事,也就不是事;那家的男人喝醉了酒在罵人,酒醒了也就過去了……小巷的煙囪,這家冒青煙,那家冒白煙,只要冒著煙兒,就是還正常著。只是春祥嬸子再也不能給她家閨女春花做飯了,她閨女似乎還不知道家里發(fā)生了不正常的事,她還在發(fā)呆,謎一樣的一雙眼,濕乎乎地望著蘋果花問,俺媽咋還不回來給俺家做飯哩?她不知,她媽媽正常做飯的煙囪,冒煙冒到了盡頭了……
胖巧玲的媽——那個越來越胖的胖嫂,隔三差五她還是會罵罵街,罵罵她家男人、她家孩子,也會罵罵左鄰右舍“招惹”了她的人,然后,她會好一陣子,她家的燈也亮晶晶地溫柔幾天,如此循環(huán)往復(fù),她的日子,她家的生活……
日子就像一棵蘋果樹,這個巷子里的女人們就像一朵一朵蘋果花,活色生香,各有各的樣,日日看著蘋果樹,我卻總也弄不明白,它有多少花,花開有多少種?只要一樹花年年開,一樹葉年年青,果子總是望天收,有也好,沒也罷,綠著樹,就是活著的生活,樂也活,苦也過,喜也發(fā)芽,愁也生長。
蘋果樹又像是每一個人,每一個人也都是一棵蘋果樹,一年一年,都有收獲,都有成長,再不濟(jì)的,也都活了一年了,承著雨露,承著陽光。
有一天,是倪裳在吵:“遭天殺的,黑了心肝。告黑狀的站出來,有種你站出來說話!”
爸爸在礦上辦公室撰寫公文材料,好多的事,有所耳聞,“老王也打了報告,想給他老婆招個工,很多人在爭呢?!薄澳呱堰@年紀(jì),還能招工?”媽媽吃了一驚?!案哪挲g的事不是多得是嗎!”爸爸說,“這不也沒弄成嗎,不知被誰匿名揭發(fā)給告掉了!”“到底誰告誰呀?”媽媽小聲議論。“誰知道?!比缓舐犚姲职旨恿艘痪洌骸安贿^,老王家的大平這回招上工了?!薄澳沁€吵鬧個啥?”“誰知道?!卑职钟终f。然后熄了燈,“睡覺吧!”爸跟媽媽說,也跟我和哥哥說,“你倆誰幾點(diǎn)起床,各人自己操心!”
我蒙蒙眬眬快要睡著的時候,聽到怪異的號叫聲,停一會兒,又有聲音在號,像豬玀一樣,我跟爸爸去過礦上的獵場買過豬肉,把大豬捆起來要宰的時候,豬都是這個聲音——恐怖,瘆人!
我嚇得光著腳丫往爸爸媽媽住的大屋里跑,鉆進(jìn)爸爸媽媽的蚊帳里,媽媽摟著我說:“都長大了,還這么膽小?!彼麄円搀@得沒有了睡意,“咋個回事呢?”
仔細(xì)聽,是從西邊發(fā)出來的聲響:“啊——”又一嗓子,這回聽清了,是女人的嘶吼,“啊——”又一聲,斷了氣似的,半天又喊道:“你打死我吧,我也不想活了,跟著你這沒用的男人,我有啥法子——你也給我作不了主,你自己還不是照樣受欺負(fù)……”
“??!是倪裳,倪裳!”我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媽媽輕輕捂住我的嘴巴,示意我別大聲喊出來。
倪裳的聲音一直還在數(shù)落,哭著喊叫著說:“你以為我愿意?。课胰遣黄?,也躲不掉,跟著你這些年,我啥時候錯過?眼瞅著人家都招工了,一個兩個地招,連親戚都能招來,我招不上不說,大平,大平都下學(xué)好幾年了,你叫他咋生活?我憑啥不能為了孩子……”
“呀——”又是一聲,倪裳連連的慘叫起來,然后聽見“咔嚓——”
“啊,是熱水瓶的聲音!”我的聲音都哆嗦著?!安恍?,得去勸勸!”爸爸要起來,媽媽說,“深更半夜的,又是夏天,咋方便進(jìn)去勸……”
“你也去!”爸爸說。媽媽穿著一件寬大的破睡衣,跟著爸爸出門去了,我又輕聲叫“哥哥?!碧?,哥哥居然還在睡著。
一會兒就聽見爸爸在他家門前高聲呼喊:“老王!老王!你做啥子?”“倪裳!倪裳!”是媽媽輕柔的聲音,這時候聽到人聲嘈雜起來,想是勸說的人去得多起來,叫喊的,議論的……
吵吵嚷嚷的聲音里,我在爸爸媽媽的床上睡著了。不知道他們什么時候回來的,叫我回到我自己的床上去。我迷迷糊糊地問:“媽媽,他們沒事吧?”“沒事。睡去吧。”媽媽幫我封閉好我的蚊帳,也去睡了。
第二天早起的時候,我在公共廁所里看見倪裳,她低著頭,有人指指點(diǎn)點(diǎn),有人交頭接耳,“哪個恁有水平,把個上夜班的老王半夜叫到井上來,說他家里著火了……”“那個……聽說是個戴‘翅子帽(烏紗帽)的——還跑了……”“可不著火了,看把倪裳燒的一臉泡……”
然后,人們的眼神,左一眼,右一眼轉(zhuǎn)著,轉(zhuǎn)到一邊去,又全都轉(zhuǎn)到倪裳的臉上來——
我吃驚地看到,她一臉的大水泡,水泡像魚尿脬的泡泡,那么大。
我把看到的跟媽媽說,媽媽這才說:“昨夜老王把一暖瓶子的滾燙開水,全澆她臉上……”
倪裳的縫紉活兒停了,她不接活兒了,除了上廁所,也不出門。
她家大平很快就去上班了,人家都想分在離市區(qū)近的本礦工作,只有他,要求把自己安排到離市區(qū)最偏遠(yuǎn)的高莊礦去上班了,一開始還乘著班車回來,后來居然十天半個月回來一趟,再后來大半年也不回。有人說,他嫌他的工作來得砢磣。
有一天早晨我去上學(xué)的時候,聽見倪裳攆著大平攆到門外,“大平,大平,孩子,媽求你了,你多回來看看媽……”可是,大平擦著我的自行車硬擠著過去,沿著小巷,走過巷口那棵蘋果樹,遠(yuǎn)去了。
后來大平再也不回來了,聽說倪裳去他的礦上找他,他也躲著不見。
那是一個正午頭,倪裳坐在門前的地上痛哭流涕,眼里滿是惡狠狠的淚,她不停地哭,不停地吐,嘴巴里唾沫和濃痰不停地往外涌,“為什么!別人能,我不能!為什么!別人,就沒事!我就活該!為什么!為什么!為什么!”她扔出來的每一句話,硬梆梆的都像是扔出來一塊塊石頭,隨聲用力扇一下自己的臉,像石頭砸一樣響,啪,嘭,嘭,啪,就那樣一直“為什么為什么”地喊著扇下去,一直扇到天黑。是她一拳頭一巴掌硬生生地砸得天都黑下來,還聽到她一下,一下,啪,嘭,嘭,啪,越來越鈍的巴掌聲……
天空安靜地亮了,朝霞照耀著蘋果樹,倪裳不見了,再也不見了。有人說她瘋了,有人說她跟人跑了,跑回南陽老家去了。
老王氣病貧頹交加,不久故去。
有人說,最后一次看見他家的人,就是那糖尿病急遽加重的老王。病弱的一張臉,蒼白無血色,手指嶙峋如竹筷,蠟黃蠟黃的。流浪貓一般蜷縮著斜倚在窗前墻壁下曬太陽,那模樣如同一張紙,又舊又老,被時光由白打成黑又轉(zhuǎn)成了蒼蒼黃色。有一絲小風(fēng)也會卷走它。不知是人生的風(fēng)還是歲月的吹拂,帶走了他。
小平也不知是去找他哥哥大平了,還是去哪里了。沒有人知道。
蘋果花都開舊了。人們看到的是那所舊房子,空空蕩蕩,蛛絲飛揚(yáng)。蘋果花開得很安詳,一瓣瓣香飄四溢。倪裳身姿綽約地從蜘蛛網(wǎng)上走下來,舞起長袖,霓裳曼舞風(fēng)姿長……
秦湄毳:女,本名秦海霞。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煤礦作家協(xié)會會員,河南省文學(xué)院簽約作家,魯迅文學(xué)院第33屆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學(xué)員,多種期刊簽約作者,在《人民日報》《意林》《青年文摘》《讀者》《特別關(guān)注》《美文》《散文(海外版)》《四川文學(xué)》《小說月報》《小說選刊》等報刊發(fā)表、轉(zhuǎn)載作品多篇,出版《放牧心靈》《甲天下的微笑》《在您的青春里,望我的青春》《如花的青春,如歌的愛》《一樹桂花靜靜開》《諦聽花落》《去個青草更青的地方》《愛是歲月的圖騰》《燃燒的黑石頭》等作品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