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立楠
一
祖父失蹤的那個早晨,岱村的薄霧才剛剛散去,跳地戲的人收拾好行頭,拆掉昨日戲臺上剩下的幾張帷幔,十多個人背著背簍緩緩行走在山間的小道上。
母親從地里回來,她剛割完一背篼喂牛的青草,正挽著沾滿泥土的褲腳在門口的水塘邊沖洗。一瓢清水洗濯過后,她的腳又如原來一般干凈玉潤。祖母從灶房里走出來,一邊抖動著手中破了的簸箕,一邊抱怨著要趕場去買一只新的。她站在灶房門口,喊著祖父的名字,卻遲遲不見應答。此時,父親正穿著一件深藍色的中山裝準備出門,他要到長石街上去買一把物色了許久的榔頭。當祖母走進祖父房中,又從屋內跑出來時,她失聲驚呼道,他不見了!母親這才丟下手中的水瓢,沖到祖父房間門口,發(fā)現屋里除了地上有一攤暗紅色的腥臭的血之外,不見祖父蹤跡。
這個春天,隨著跳地戲的那群人的遠離,祖父的失蹤一下子給岱村蒙上了一層薄薄的迷霧。村里的人說祖父不該去虎跳崖的。他從崖上帶回那對翡翠的鐲子后,就已經預示著我們家將遭受一場難以逃脫的厄運,甚至牽連整座村莊。
關于祖父的失蹤,我總能聽到村人們的竊竊私語,有人說他是被那群跳地戲的人帶走了,還有人說他可能出于對家庭的愧疚,不想再拖累父親,也不想牽累村鄰,這才孤身離開的。那段時日,父親陷入深深的迷茫中,他無心料理家事,整日看上去懨懨無力,連吃飯都六神無主。見此情狀,祖母與母親只好把家里的農活拾掇起來,攛掇父親開始長達兩個多月的搜尋。努力找尋一番后,父親除了在赤水河沿岸的灌木叢里找到一雙極像屬于祖父的布鞋外,一無所獲。眼看莊稼荒怠,祖母與父親還是向流言做出妥協,他們給祖父簡單安置完一座衣冠冢后,重新拾掇荒蕪的田地。
當父親從長石街上買回那把嶄新的榔頭,決意修建一棟屬于自己的新房時,五月的槐花已經開得十分茂密了。陽光從樹梢漏下來,站在遠處,人們能看見父親光著膀子站在曹家老屋基對面的山上揮動榔頭的身影。
他要先開鑿出一塊地基來。榔頭砸在偌大的石頭上,發(fā)出“砰砰”的響聲,濺起燦爛的星花。這個時候,人們又開始低聲竊語:等著看吧,過不了多久,他會像他父親那樣把自己玩完的。
似乎所有的預言都應驗了,很快,父親的身體顯露端倪,即使他坐在田坎上,也能聽見他斷斷續(xù)續(xù)的咳嗽聲。
母親與父親之間不知何時生出嫌隙的,有幾天他們彼此拉著臉,白天不說話,晚上更甚,連吃飯都靜默不語,屋里只剩下碗筷乒乒乓乓的碰撞聲。
你的病還是得去看看。母親一邊收碗,一邊自言自語道。她悄悄把父親的碗筷單獨擺放。
父親坐在灶邊,顯然不愿意接受現實。你是不是也和外面人一樣?我說了我沒有??!他沒好氣地嚷道。
我也希望你只是一個簡單的風寒,可是你都咳了那么久,每天咳咳咳,你不為我們著想,也得為自己著想吧。
好了,父親吸完最后一口煙,說,我的身體我比誰都清楚,還死不了。旋即,他站起來披著衣服奪門而出。
這種壓抑的氣氛沒持續(xù)多久,某天夜里,我蹲在老屋側面的茅房解手,借著昏黃的燈光,看見窗戶上映著父親伸手去掐母親脖子的光影。繼而屋內傳出一陣歇斯底里的吵鬧與哭聲:反正我是提醒你了的,你不聽不要怪我。
祖母沖進屋,將房門關得死死的。父親松開掐住母親脖子的手。我提起褲子,躡手躡腳湊到門外,只聽見里面?zhèn)鱽碜婺傅恼f教聲:你們吵什么吵,還嫌事情不夠多?是不是非要等著全村人看我們的笑話?你以為光是你們憋屈,我何嘗不是?明天阿光早早地去一趟水塘請陳醫(yī)生看看。
屋里的聲音小了起來,我把耳朵貼在門邊,只聽見祖母說了一句:不過這事千萬不能讓村里的人知道。
二
水塘離岱村有十多里地,我跟隨父親到達水塘的那個早晨,陳醫(yī)生正穿著一雙水靴,單腿跨在門口的花池上,一只手攥著木鏟,悉心料理著腳下的雛菊。連日來的陰雨天氣使得整個夏季看上去霧雨蒙蒙,遠處的山巒彌漫著經久不散的烏云??礃幼?,雨水還將持續(xù)很長一段時間。
在簡單道明來由后,父親被引進屋。陳醫(yī)生將一只竹片伸進父親的嘴里,號完脈,觀察完父親的舌苔與面相后,面色凝重,靜默不語。這使得父親的心里七上八下。
良久,陳醫(yī)生才問出幾句含混的話。
你結婚了沒有?
孩子已經五歲了。
男孩還是女孩?
男孩。
就你身邊這個?
是的。
那還好。
話說到此,他轉過身從藥柜上取出一張信箋紙,提起毛筆,飽蘸硯臺里的墨,平穩(wěn)寫下幾豎小楷。診費就免了,我這藥不夠,剛好缺一味柴胡,你去長石街照著單子抓三服試試,用文火煎,每服吃兩天,吃到第二服時會感到胸悶,不過不打緊,要是吃完第三服仍不見好轉,那就另請高明吧。記住,要找信得過的藥房。
聽完這話,父親心里有些打鼓,急問道,我這是什么???陳醫(yī)生說,和你父親一樣。猶如晴天霹靂,從陳醫(yī)生家出來后,父親整個下午都悶悶不樂。
對于祖父的病,岱村人一直諱莫如深。我無法清晰地記起祖父是如何熬過那段歲月的,僅有的零星記憶里,他曾牽著我到井邊打水,偶爾的咳嗽聲總能引起人們的警覺。當人們用極為復雜的目光瞥向他時,他總是低著頭將木桶溺進井中,迅速搲起水。此后,我們再去井邊打水,那里已經插滿荊棘,旁邊還有專人看守。
從此,我們再也不能吃井里的水了。隨著祖父病情的加重,他只能每日服完湯藥,靠在門口的躺椅上休養(yǎng),晴日里曬著太陽,雨日里望著屋檐下的那只跳來跳去的畫眉鳥發(fā)呆。為了吃水,父親不得不擔著扁擔去偏遠的山溝汲水,那是一股極細小的清泉,長年流淌,只有逢旱災的年成才會斷流。
母親對父親的病憂心如焚,她接過藥單的當天就踏著山路去長石街抓藥了。用母親的話說,一路上沒有任何岱村人看到,回家的路上都是將草藥鋪在背簍底下,壓得嚴嚴實實。
那天起,母親將家中收拾得干干凈凈,父親也不再回避他的病情,吃飯不再與我們一起,碗筷也主動分開,經常一個人待在屋里,不是抄書就是鼓搗笛子,偶爾會吹出些古老而悠揚的曲子。據祖母說那是父親學生時代追求母親所吹奏過的歌曲。我上房間找他,他總是有意回避,有些時候回避不過來,說話也不正對著我。他叮囑我說,我的病你不要給村里的人說。我點點頭,曉得這種事不能張揚。
盡管如此,父親染上干癆的事還是在岱村迅速傳開了。隨著父親臉色越加蒼白,形容消瘦,體力減退,他不再出現在曹家屋基對面的山頭上,這個消息就變得更加確鑿無疑。
夏至后,梅雨季悄然過去,晴天增多,雨日漸少。連續(xù)吃完陳醫(yī)生的幾服藥后,父親的脾氣反而躁起來。他躺在床上,不耐煩地揮著手:不喝,我不想再喝這個破藥了。
這藥初時服用還好,有些奏效,越往后藥力越顯不濟。父親的病情時好時壞,甚至有點每況愈下。此時,父親已經不愿意再出門曬太陽了。他不想淪為別人的笑話,每天把自己鎖在房中,以前常吹奏的曲子現在也不吹了。好幾次我站在門外想進去,又卻步了。隔著門,我能聽見他把笛子敲在書柜上,砸得哐哐響。有一次,母親送飯給他,他不吃,伸手一揮,將碗筷掃落在地,摔得狼藉。
你這樣身體怎么吃得消?三分病七分養(yǎng)。
你個婆娘,懂個錘子。母親還沒說完,父親就咆哮著,我看我就要死了,死了也好,不再拖累你們娘倆,你也好重新找一個。
你怎么能說這種話!母親一邊拾撿地上的碎片,一邊抹著眼淚。
那說什么話?這病,方圓幾十里,我就沒見治好過的。
你不要亂說,誰說沒治好過的,你忘了那個張老漢?
母親的話一語驚醒夢中人。父親眼前一亮,想起了些什么。
張老漢……他嘴里念念有詞。
是啊,張老漢,我們都忘記這個人了。
誰知道他還活著沒有。
小箐溝里的那個茅屋,看樣子一直都沒有倒過,他應該是常住在那的。要是他死了,那房子又怎么會一直在?母親好言說道。
母親說到小箐溝,我就想起了那棟神秘的茅屋。那棟茅屋我們從來沒有走近過。房子不大,就坐落在小箐溝的山麓上。這些年但凡趕場,人們從山上經過,無意間瞥向山下,就會瞧見那棟茅屋在草木中被裹得嚴嚴實實。
關于那棟茅屋,關于張老漢,一直流傳著一段讓人避諱的鮮為人知的傳說。只是,傳說的內容我并不知曉,大人們也緘口不提。
三
村里的小孩子們開始躲避我,從最先的害怕到后來的排擠,再到集體欺凌。早上上學,他們會躲在路邊的草叢里,將提前準備好的稀泥砸向我,哄笑道“干癆兒來了,干癆兒來了……”晚上放學,他們會在路上悄悄撒馬掌釘,好幾次,馬掌釘洞穿我的鞋底刺得腳流出血來。到學校后,沒有人愿意跟我同桌。老師不悅,問,怎么回事?他們說,他爸得了干癆病,他也得了干癆病。起先老師還比較鎮(zhèn)定,讓他們不要亂說,數日后似乎得知我家中境況,特意將我調到最后一排。
這些事情我從來沒有給母親與祖母說過,但還是沒能逃過母親的銳眼。而父親的病似乎不見起色,母親決意重新到長石街上抓藥,沒再讓父親繼續(xù)服用陳醫(yī)生的草藥。
她帶我去長石的那個下午,特意為我買了一雙夏天穿的涼拖,還有一雙布鞋。我們穿過涌動的人流,她摸著我的腦袋黯然說道,不曉得你何時才能長大啊。我那時不懂母親話里的酸楚,只說你看我都快長到你的肩膀高了。那天,買完東西,母親把我安置在一家雜貨鋪,叮囑我不要出門,以免走失,務必等她回來。我問她去哪里,她只說去看點東西……
夏天的夜晚,蚊蟲紛紛聚集,越來越多。天氣悶熱,父親房中不時傳出一陣陣咳嗽聲。他那間屋子我漸漸去得少了。以前他會主動躲我,現在似乎很想見我。他咳嗽厲害時總愛喊我的名字,“阿楠阿楠”地喊。有些時候,我會佯裝沒聽見,還有些時候他咳得厲害,我就悄悄走過去看他。
我只能站在門邊,靜靜地注視著。不是厭惡,是害怕看見他的病態(tài)。原本健碩的父親日漸消瘦,我能感受到那張單薄的夏被下面,裹著的他的身體正日漸變小。透過灰暗的燈光,我瞧見他露在被子外面的手臂,瘦削細長,與之前揮舞榔頭的粗壯形成鮮明對比。
事實上,祖母與母親也不讓我進他房間。某天晚上母親回娘家遲遲未歸,牛跑山了,祖母獨自去尋牛。我坐在外屋寫作業(yè),里屋傳來父親的呼喊聲。我推開門,拉開燈,看見父親躺在那張逼仄的木床上,眼窩塌陷。他下意識地擋了擋光,興許也是不想讓我看到他的樣子。
他抬起手,招了招,意思是讓我走到他跟前。短暫的交流中,父親叮囑我好好讀書,我說我會認真念書的。除此之外,他還和我說了一些很瑣碎的事,像是還問了母親去哪里了,抱怨怎么還沒給他煎藥。
當時我的注意力沒有集中在談話上,只顧著端詳他那張變了樣的有些憔悴和陌生的臉,他的面容與早先判若兩人。屋里散發(fā)出的潮味也令我感到不適。我暗想,他到底還是不是我的那個父親。
母親是深夜歸來的,祖母臉色極為難看。昏黃的燈光下,祖母悶聲拿著鞋墊。母親說今晚上有人跳地戲所以回來晚了。祖母說,我還說怕你忘記了,跳著跳著不想回家了。母親沒有辯解,她自顧自地從柜子上找到暖瓶倒水喝,然后尋看父親的藥罐。祖母拿著鞋墊,背對著她說道,別看了,等你回來豈不是老虎逮猴——死等。
母親喝完水坐在板凳上,撿起簸箕里沒做完的鞋墊,說了句,不好意思啊媽,我是想起了爸走之前來我們岱村跳戲的那群人,就想著把戲看完,看看那群人里有沒有見過的,結果沒有。祖母放下手中的針線,臉色更加不好看,說,敢情人家來跳過一出戲,你都能記住樣貌了!母親辯說,哎呀,您這是什么話……
我尋思著,我們要不要……祖母說這話時眼光愣愣地看著窗外。母親問,要不要什么?祖母苦笑,沒什么,沒什么,我是想著,不曉得阿光的病到底何時才能好,又或者,怕是好不了了……話音方落,屋子里的空氣又凝滯起來。
四
祖母與母親似乎有著不可消除的嫌隙。某天下午,我放學回家,祖母旁敲側擊問我,你媽今天有沒有去你外公家?我說我不曉得,她和我走到學校就回來了。祖母望著遠處黛青色的山巒,滿腹心事的樣子。山巒團聚著濃重的霧氣,像她此刻的心情一樣壓抑。她嘆了一口氣,自言自語道,也不能怪她,換作是誰都可能會這樣,只是要真如此,就可憐我們婆孫倆了。我不解地問道,奶奶在說什么?祖母抹了抹眼角的淚花說,沒什么,你快寫作業(yè)吧。
這個霧雨蒙蒙的傍晚,隨著村里的人家把放在山上的牛趕回來,母親也到家了。她的布鞋上沾滿泥土,沒人知道她去了哪里。此時,祖母正從菜園里摘好一籃子瓜尖回來,她放下挎在肘間的籃子,啐了一口,這些忘了歸家的牛真是爛蹄子,把我們家門口的路都踩爛了。
母親一邊換鞋,一邊瞥了眼祖母。然后,她悶聲進了灶房。吃飯的間隙,祖母陰著臉,什么話也不說。母親往祖母碗里夾肉,然后說,媽,你別多想,不管怎么樣,阿楠是我身上掉下來的,我不會丟下你們不管。祖母沒答話,自顧自地抬起瓷盆朝自己的碗里倒湯。見她不語,母親沒再說話。許久,祖母才說,誰曉得你心里怎么想的,反正腿長在你身上,我也管不著,再說了,我一個老婆子活著也是你的拖累,只是可憐了阿光,可憐了我們家……
說著,祖母哭起來,眼淚大顆大顆地往外淌,滲進她眼角的皺紋里。她不停地擦著,母親放下碗,一把抱住祖母,說你別哭了,一會阿光會聽見的。
那個晚上,祖母與母親有一場推心置腹的談話。我坐在板凳上寫字,她們沒有再回避我。祖母一臉黯然道,我尋思著,阿光的病怕是好不了了,你腿腳好,要不你到長石街上尋個靠譜的大木店,我們先把事情準備好……要是他真有個三長兩短,我們兩個婦道人家也好應對。
母親沉吟片刻,說,我已經想過了的,這些日子都在物色,就是怕說出來惹您生氣。祖母握住母親的手直說難為你了,那你先去看看,需要多少錢,我們再想辦法。
母親帶我來到長石街一家棺材鋪。直到那時我才意識到自己快要成沒有父親的孩子了。我還清楚地記得,母親小心翼翼地從衣兜里摸出積攢許久的錢幣,囑托一位老師傅,一定要打一口上好的香杉木棺材。
老師傅說,給父母做壽木?母親抑制不住悲傷,哽咽著搖頭說道,老人早前不知道去了哪里,下落不明,這是給我家男人打的。老師傅說,你不要哭,我只是問問,他生的啥子病,你要提前做這個。
母親是個實誠人,她并不想因為人家避怕我們就隱瞞,便一五一十地講出來。老師傅聽后悵然道,人終究會有那么一天的,無非是早點晚點,你也不必太過悲傷。母親說,謝謝你的寬慰話。老師傅說哪里是寬慰,山是主、人是客啊,人生不過匆匆?guī)资d,真算起來不就是那么回事……你這大木我約莫十天能打制好,到時候先放我這里,等實在需要時我讓徒弟們給你送去。用不上最好。母親說,好的,辛苦您了。老師傅說,你也別泄氣,吉人自有天相,沒準他用不著的,再尋個良醫(yī)試試吧。
從長石歸來,母親還沒來得及再為父親尋覓良醫(yī),村里就發(fā)生了一樁事,跳地戲的人從母親的娘家楊莊路過我們岱村。那群跳地戲的人再次來到村里時,恰逢天空飄著綿延的雨。
沒有人還愿意接納這群神秘的人,祖父的失蹤,加上蒙在他們臉上的那層儺面和跳起地戲來手舞足蹈的樣子,使得村民們避而遠之。他們還沒進村,一戶戶就急不可待地把門關上,躲在屋子里不出半步。
他們來到家中討水喝。祖母沒有拒絕,相傳跳地戲的人會法術,能驅邪趕鬼,平??此麄兪菬o所不能的異人。酒足飯飽之后,祖母按捺不住,開口問其中一個帶頭的,說先生可有見過我家那口子。那人胡子花白,年紀六十上下,幾碗白燒下肚,已然面紅耳赤。他問,是個瘦高的老漢?祖母說,是的。那人說,身上揣有鐲子呢。祖母眼里泛起光來,說,是的,是對翡翠鐲子。那人說,他在赤水河沿岸典賣過這副鐲子,之后在河邊乘船去了下游。祖母詫異道,他去下游做什么?老先生擺擺頭,我只能透露這么多了,說多了要遭天譴的。
祖母見他們吃得差不多了,又說,不瞞先生,我兒子得了癆病,您可有法子幫他驅驅?幾位先生放下手中的碗筷,面露猶疑之色。祖母訕笑道,他和我們吃、住都分開的。帶頭的先生說,可以試試。
那個晚上,父親躺在床上,那群人又燒紙錢又灑雞血,又戴面罩又打鈸唱跳,好不熱鬧。跳完,帶頭的先生收了謝師錢,摘掉面罩俯下身,湊在父親的耳邊耳語。沒人知道他到底說了什么,也沒人敢問他說的是什么。就這樣,那群人收拾好行頭,連夜趕路遠行去了。
翌日早上,村子里的廖家老漢就不見了,說是夜里出來解手,再也沒有回去過。有人將廖老漢的走失歸罪于我們對跳地戲的人的收留,也有人緘默不語,誰都知道那群人是惹不起的。
數日之后,當木匠們把棺材板馱上山時,母親正在地里采摘新鮮的毛豆。我跑到地里喊她,她用布兜將摘好的毛豆包好。我們趕到家時,幾個木匠已經把棺材合釘完整,停放在堂屋,踏上回程了。
五
父親的病是在跳地戲的那群人走后有所好轉的。那天陽光明媚,他主動說要自己下地走走。祖母站在一旁,臉上漾出許久未見的笑容。
拄著拐杖,父親竟然能緩慢邁出門檻。明晃晃的陽光打在臉上,他的頭發(fā)蓬亂不堪。母親說,我給你燒點熱水洗個頭吧。父親朝著院子端詳了片刻,一舒胸中的悶氣,說,行吧。而后,他撐著走到院中,偶爾咳嗽,夾帶鮮紅的血跡。母親本以為父親看見棺材會不悅,哪曉得他面無表情,若無其事的樣子。
父親說,明天我給阿楠剃個頭吧。說著他走到院壩邊,摘下幾枝院墻上開得正盛的丁香花,紫色的花瓣拈在他的指尖。他喃喃說道,都說丁香有溫中暖腎的作用,我看不見得。我們都不明白他在想什么,母親沒有搭腔,頷首擇著面前的毛豆,地上多出許多空豆殼。
父親轉過身,說你們知道老先生在我耳邊說什么了嗎?母親抬起頭,父親說,他說爸還沒死,他在赤水河岸邊見過他。我心想這事老先生怎么會和父親說的。
父親說,爸沒死,我也不能死,我不能死在他前面。還有,我想去一趟小箐溝。
母親問,去小箐溝做什么?
去找張老漢,我相信他還活著。
母親說,他本來就活著,要是死了,那茅屋沒有人氣,這么些年早被雨水泡倒了。
父親說,你可能還不知道,他和爸曾經有過一段交集,我這病,興許找他能有法子。
母親詫異,他和爸認識?
父親說,認識,這事說來話長,以后再和你細講。
父親給我剃完頭那天,他讓我扶著他走出村子。我們沿著山間的羊腸小道艱難行走。不過看樣子他似乎真的比之前好了些。偶爾見到一兩個同村的人,他們還是離我們遠遠的,嘴里嘀嘀咕咕的,不知道說些什么。廖家老漢的失蹤讓村人對我們多了幾分記恨,又多了幾分懼怕——這懼怕來源于對那幾個先生的畏懼。
那天父親一反往常的沉默,與我說了許多話,尤其是和祖父相關的事。他說,村子里的人都說你祖父是因為取了虎跳崖上的那雙翡翠鐲子才導致厄運到來的。我說難道不是嗎?父親苦笑,當然不是。在父親的講述中,我得知了祖父的秘密,這個秘密,我也不知道父親從何處知道的。
祖父年輕時曾經喜歡過一個女子,只是這個女子后來沒能和他在一起,遠離了此地,好像是去很遠的地方嫁人了。女子臨走之前留下一對翡翠鐲子,那鐲子是祖父買給她的,算是物歸原主。這里面的故事只有當事人知道。這個信物在祖父看來彌足珍貴,他捧著鐲子無日無夜不在思念這位女子。后來挨到近三十歲,他在各種無奈和壓力之下才與祖母完婚。祖母進門后,他害怕祖母知道,于是將鐲子藏在崖上。其實,祖父走失前也許已經意識到自己大限將至,所以將鐲子偷偷帶回家,并選擇在唱地戲的人離開的那天出走?;蛟S他真的去了赤水河下游,至于去干什么就無人知曉了??傊?,他這么做是想給自己的離開蒙上一層迷霧,既讓自己走得坦然,也不愿祖母與父親為尋找他而費神。
我同父親沿著山路往山下走,地勢越來越低,太陽有些偏斜,眼看臨近傍晚,我說,爸,我們回去吧。父親說,先不回。我詫異道,為什么?父親說,我們直接去茅屋找張老漢。
有關張老漢的傳言,村人們早有耳聞,誰也不知道他從何處來,更不知道他是如何生活的。有人說,他是個野人,長著蓬亂的頭發(fā),穿著骯臟不堪的衣服;也有人說,他祖上曾得過麻風病,被人驅逐進了深溝,待他父輩去世后就只剩下他一個人;還有人說他得的是干癆。不過,自我記事起就沒有見過張老漢,我還一度認為他只是活在種種恐嚇小孩子的傳說里。
我問父親,世上真有張老漢這個人?父親說,有,我也是前幾天在病床上想起的。我說,怎么會想起他來?父親說,他與你祖父有過交情。父親的話令我困惑,祖父不過是個種田的老人,性格內斂,完全不像是個冒險的人,怎么會認識隱居深溝里的張老漢。
天已經擦黑。父親艱難地走在山間。害怕他滑倒,我一直攙扶著他。那是一間不大的茅屋,看得出來,張老漢的獨居生活并沒有人們想象中的那么孤獨。相反,從山上眺望,能瞧見屋子左側有個露天雞舍,里面棲著一些土雞,房屋右側還有一片茂密的竹林。
六
院里沒有人,也沒有狗吠,周遭靜謐莽莽。父親上前敲門。我的心里忐忑著,屋里走出來的會是一個怎樣的老人?他會不會兇神惡煞,披著許久不洗的亂發(fā),手里揮動一把柴刀,高聲喝道,是誰敢侵入我的領地?遐想之際,從竹林邊躥出一個人影,我和父親警覺地轉過身。
那是一個個子高大、手里拎著一把柴刀的長發(fā)老者。這就是張老漢了,他的形象與我想象的不太一樣。他很淡定,慢慢走了過來問你們是誰。父親說,我是岱村的,夏杰乘的兒子,特來拜見您。張老漢淡然說道,有啥好拜見的,我一個鰥夫。父親咳嗽了下,說,話不能這么講,我是想請您幫我治治病。老人注視著父親,問得了什么病。父親攤開手里的帕子,說,干癆。老人說,你們進屋說吧。
進屋后,老人說,我只會砍柴種地,從來不會治病。父親說,我知道,要是我沒記錯,您當年與我父親應該相識。老人執(zhí)壺泡茶,悵然說,很感謝你父親,那年要不是他施舍我一碗飯,我早就餓死了。
謝謝您還記得他,不過他已經……
已經怎么?老人詫異道。父親說,我也說不清,前不久他得了干癆后就失蹤了,他失蹤后,我也染上這該死的病……我想問問,當年你是怎么把自己治好的。老人抹了抹胡子,惋惜地說,我也是咳血,得的不知道是不是這個病……那時村里的人隔離我、驅逐我……至于怎么好的,我自己也不清楚。
你也不清楚?父親不解。
是的,我先是遭到孤立——不準我在村子里打水吃,后來他們又把我的房子砸了,攆我出村。
父親說,再后來你就到了這里?
是的。老人說,我到這里時,家人死的死、散的散,那時候年成不好,人挨餓就死……我本不想再活下去的,但是又害怕就這樣曝尸荒野,所以最后還是茍活著。
那是誰治好了你的???父親問。
老漢說,說來奇怪,我這病像是被人治好的,又像是自愈的。
父親狐疑道,這話怎么講?
老漢從跟前摸出一根竹篾,插進爐膛里,噼噼啪啪點燃了。然后,老漢用燃著的竹篾點著了手里的煙斗。他吸了一口煙,慢條斯理地說,我當時又餓又冷,梅雨天草棚里濕漉漉的……一個和尚路過,看我可憐,就在這里住了段時間。他每天出去化緣,施舍干糧給我,還喂我喝湯藥,沒想到我就慢慢好了。
這個法師叫什么名字?現在什么地方呢?父親問。
他叫惠安和尚,說是赤水河對岸興安寺的,不過,我沒去過那地方,也不知道真假。你要是愿意,可以坐船到對岸打聽打聽。
他們談話之際,我便打量著這間茅屋。屋內收拾得干凈整潔,堂屋正中擺著一盤棋局。祖父尤愛下象棋,我耳濡目染久了,對下棋也饒有興趣。見我佇立在棋盤邊,張老漢對父親說,我一個人無聊時,就靠它打發(fā)時間。父親疑惑道,這里還住了其他人?張老漢說,沒有,就我一個人。只要想下棋,自己也可以和自己下,不信你可以試試。父親說,我從來沒有見過,這回算是開了眼界。
張老漢說,事實上,人一輩子最大的對手不是別人,正是自己。他說得義正詞嚴,像是深有感觸。我在旁邊插了一句,說,等我爸的病好了,我就來找你下棋。他說,好啊,一定。
從張老漢那里回來,父親再度陷入冗長的沉思。原本抓著的一根稻草落空了,他的心似乎比以前還要灰冷。母親說,沒準那和尚還在。父親說,那么久的事了,說不定已經圓寂了。母親說,不一定,好人自有好報,不會那么早離世的。母親說完這話,似乎意識到口誤,忙把話頭轉開,你這輩子也沒做什么惡事,我相信會慢慢好的;再說了,那和尚既然能治病,我不信他的徒弟們沒跟他學過兩下。聽了母親這番話,父親似乎寬慰許多,原本繃著的臉也漸漸舒展開來。
母親說,要不明天我到山上訪訪。父親說,我也去。母親說,那里山高路遠,我怕你吃不消。父親斷然道,不怕,我不親自去怎么顯得有誠意。母親拗不過,只得說那就早點出門,慢點走。
父親說,去歸去,有些事情還是要提前張羅的。母親郁悶,問什么事,是不是需要買什么禮物。父親說,不是這個,我是怕命不待我……我們這邊去興安寺,媽就去找風水先生幫我攆地。
父親這話,使原本看到曙光的母親又被拉回之前壓抑的氣氛里。她沉默片刻,說這話你得給媽說,她年紀大了,在山上跑來跑去腿腳不方便,我看,要不讓阿楠陪風水先生去攆地。父親輕咳了兩聲說,也行。我聽到“攆地”兩個字就心生懼怯,悻悻地想離開院壩,遠離他們的談話。
攆地是很麻煩的事。村子里死了人,喪家都會急著請先生攆地。倘若地攆得不好,埋下去的時間又不對,這家人就會犯煞,可能接二連三遭遇橫禍;要是地攆得好,埋了塊風水寶地,沒準幾年工夫,這家人家境就殷實起來,不管做買賣、種田還是當官,都會順風順水。當然了,所謂攆地,也要看喪家家底,有些地別人不愿意賣,那也是得不著的,只能將就著找地方埋下去。
七
晨曦初露,天空一片澄凈,母親已經起床了。她把爐火捅開,把洗漱要用的水打進鋁壺里燒著。父親是早餐做好后起的床。我吃過母親下的掛面,背著書包不情愿地去了學校。隨著父親不穩(wěn)定的病情,加上同學們的排擠,我已經越來越不想去上學。走在路上,但凡能抄小道的,我都是走小道,能避開同村小孩的,我都是盡力避開。他們不喜歡我,我也厭惡看見他們。
老師在黑板上寫上幾個大字,今天學的是《小猴子掰玉米》的課文。老師讀一句,我們跟著讀一句。讀完課文,老師問大家小猴子的做法對不對,同學們異口同聲地說不對。問為什么不對,大家開始七嘴八舌,說什么的都有。老師說,我們做事一定要專心,說白了,一定要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只有目標越明確,信念才越堅定。然后,老師問大家以后的夢想是什么。
我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聽著他們談自己的理想。關于未來,我已經不敢有太多奢望,我只希望父親能好起來。父親在,家就在,父親要是不在了,我真不敢想象以后的日子該怎么過。
老師走到我跟前,說,夏小楠,大家都在談自己的理想,你也談談你的理想吧。我站起身來,有些怯場,但還是低聲地說了句,想當醫(yī)生。話音才落,全班一團哄笑。哈哈,他當醫(yī)生,他是想治好他干癆病的爹吧。我氣得拳頭握緊,那一刻,我感覺到自己整張臉都在發(fā)燙。
老師讓我坐下,他走到講臺上,命令大家不要哄鬧。他把上次考的試卷發(fā)了下來,發(fā)一張就念一個人的名字。我從未有過如此沮喪,我的分數竟然從八十六掉到了六十四分。接過卷子的時候,老師看了看我,說,阿楠你得加油啊。
這天中午,祖母匆忙趕到學校,讓我陪同從水塘請來的趙爺爺攆地。她還幫我向老師請了假,對攆地縱然有萬般不情愿的我,此時也只得遂了祖母的意愿,答應陪著風水先生跑一趟。
趙爺爺原名叫趙昌吉,是方圓幾十里聲名遠揚的風水先生,人品好,手不深,不會漫天要價,曉得憐憫窮苦人家,只要請他看地,主人家想要的,他又能撥得動的,都會盡力撥最好的地。
午后的陽光異常熾熱,周遭充斥著聒噪的蟬聲,“知了知了”地叫得人耳朵都快起繭子了。我們簡單吃完小攤上賣的涼粉,就坐在大樹底下乘涼。祖母說,阿楠,奶奶腿腳不好,你們攆到哪里,回來我再跟趙爺爺商量,找對策討相中的地。我應了祖母的吩咐后,祖母就徑直朝著回家的方向走了??礃幼樱€得忙碌家里的事情,比如喂牛、喂豬什么的。
我跟著趙爺爺翻了好幾座山,走得汗流浹背,太陽從當空一直西斜到遠山的山埡口上。我說,實在走不動了,等我喘口氣吧。于是,我就著一條毛狗小路坐在草地上。趙爺爺說,你這小家伙還沒我這個老者腳力好。我說我才十一歲呢。趙爺爺說,我都要七十歲了,身體得靠養(yǎng)。我心想,都說身體靠養(yǎng),為什么爸爸的病一直不見好。也許是見我神情黯然,他蹲下身來,和我一樣坐在草地上。
遠處的山巒上長滿各種叫不出名字的灌木,墨綠色的葉片在風中搖曳,被陽光照耀后熠熠生輝,那一抹抹躍動的光讓人看著心喜。只是此刻的我怎么也歡喜不起來。趙爺爺問,你是不是在想你爸爸的事?我說,嗯。趙爺爺說,人這輩子很難說清楚。我問,什么很難說清楚?他說,命運。算了,不該和你說這些,你還小。我有些不服氣,說,不小了,我能背動一大袋苞谷了。趙爺爺哈哈笑道,背得動不代表長大了,給你說吧,有些人可能活到我這個年紀才算長大。我心想,老家伙仗著自己會攆地,信口胡謅,要是人長到他這個年紀才算長大,那豈不是得活三四百歲。想歸想,我沒說,怕出言不遜,沖撞了他。在我們這里,風水先生和木匠先生都很受人尊敬。
那天,我們沿著腳下那條毛狗小路又翻了兩座山,趙爺爺才駐了腳步。他環(huán)視四周,走到一處小緩坡前,拿出羅盤,用手端平,自言自語地不知道說了些什么。我不敢問。
見我杵在那里,他說,今天不走了,就這里了。我說,這是塊寶地?他說,地確實是塊寶地,只是……
只是什么?他欲言又止,讓我感到疑惑。見我發(fā)問,他說沒什么,先回去吧。路上他說,說實話我不希望你父親用得上。我心想,這話說得,誰愿意用得上?!
沿著老路繼續(xù)往回走,我說趙爺爺,我爸的病,您看會好嗎?他定睛看了看我,說會好的,應該用不上。我心里有些安慰,沒有繼續(xù)問他。
就這樣,我們走到家附近時夜幕已經降臨,遠處的村莊在暮色里漸漸隱沒,映入眼簾的是星星點點的燈火。隨著村子里汪汪的狗吠聲響起,我們已經跨進家門。
八
父親與母親已經到了。父親正坐在灶臺邊鼓搗一鍋菜豆花,母親則在另一側的灶房里炒菜,隔著十來米遠,空氣里充盈著炒菜的香氣和噼噼啪啪的鏟菜聲。見我們回來,祖母連忙給趙爺爺泡茶。
吃飯的時候,父親有意抬著碗轉向里屋單獨吃。趙爺爺說,你別這樣,別人怕,我不怕。祖母說,趙先生不嫌棄我們。趙爺爺說,你這是哪的話。對了,我今天在馬草坪的南山上攆到一塊地,乾山巽向。祖母說,您怎么看怎么好,我們又不懂這些,全仰仗您了。趙爺爺說,今天爬了幾個坡,說實話,其他地方我都沒瞧上,瞧上的這個地方又有點難處。祖母愕然道,有什么難處,趙先生盡管說。趙爺爺余光瞟瞟父親。父親像是意識到了什么,他連忙扒完碗中的飯,做出要去灶房放碗的樣子。見他稍走遠,趙爺爺說,那地方今年用不成。祖母和母親都面露困惑之色,趙爺爺忙補充說,不是怕主人家不賣。祖母說,那是怕什么?趙爺爺說,雖然坐乾山巽向,但是從水口、砂山的方位來說,最好是乾山巽向兼亥巳分金,不過,這個朝向忌寅、午、戌年,今年碰巧屬虎。
他說得有鼻子有眼,我們聽得一頭霧水。他的話鉆進了父親的耳朵里。從灶房回來,父親的臉色越發(fā)難看。祖母說,趙先生,您看還有什么其他法子沒有。趙爺爺說,這種事馬虎不得,既然阿光的父親已經走失,阿光又染了這個病,更不可懈怠。趙爺爺這么說,祖母也就曉得話里的深淺,大家都沒再追問。
飯畢,父親進了里屋,母親在灶房里洗涮。趙爺爺給祖母打了個手勢,示意她到院壩里去,不曉得他要和祖母說什么。祖母從兜里摸出紙票給他,他說不用,祖母堅持道,這是說的什么話,負累您一天了,我們再怎么窘迫,這點心意還是能承受的。說完,祖母把錢硬塞給趙爺爺。趙爺爺像是從幾張錢里只抽了兩張,說這里就夠了、夠了。說著,又像是還有什么話要給祖母說,拽著祖母朝院壩邊的籬笆處去。我有些好奇,故意放下作業(yè)走出門,到門口旁的水缸邊裝作用瓢舀水喝。
他倆的身影隱沒在大梨子樹的樹蔭底下,嘀嘀咕咕的,不知道在說些什么,也聽不真切。只聽到趙先生要走時放大了嗓門說,老妹子記住了哈,記住我說的話。祖母連聲應道,記住了。
我咽下一口涼水,又咽下一口涼水,心想,這神神秘秘地讓祖母記住什么呢?怕祖母發(fā)覺,喝完那瓢水后,我趕緊折回屋里,裝作認真寫作業(yè)的樣子。
母親回到屋里,借著昏暗的燈光幫祖母做針線。他們還在給父親做鞋子??吹贸鰜?,那是一雙冬天穿的棉鞋。我心想,或許母親和祖母都不愿相信父親將離開我們的事實。
由于爬了一天的山,我感覺疲憊,早早就睡下了,等醒來時已經是深夜。祖母和母親依然守著爐子,埋頭在燈光下忙碌。我聽見祖母和母親在說話,當時我的眼睛只是惺忪地睜了睜,要不是她們提到我,我想我不會下意識地醒過來。
當然了,醒來的我是佯裝睡著的。祖母說,你們今天去興安寺怎么樣,趙先生在這里,我也不好提這個事,見你倆臉色都不太好。母親說,倒是遇上張老漢說的那個惠安法師了,不過這法師也真是稀奇,都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你知道他想干什么不?祖母詫異,問道,他想干什么?母親說,他提了個非分的請求。祖母可能是瞥了眼母親,母親才說,媽,你看我干啥,想多了,他提的請求和我無關。祖母說,那和誰有關?母親問,阿楠睡著沒?祖母說,剛才還在打鼾呢,怕是睡沉了。
母親說,他提的請求和我們家阿楠有關。祖母不解道,和阿楠有關?母親說,是呢,唉……母親嘆著氣,祖母連忙說,難不成他想讓阿楠遁空門?母親說,也不是,我這么給你說吧……母親說著,聲音越發(fā)小起來,像是在祖母耳邊絮語,至于說的什么,我完全聽不到,只曉得祖母拍了下桌子,驚道,那怎么可以?她聲音有些大,母親連忙說,媽,你小聲點,別吵醒阿楠。
九
接下來的日子,母親與父親再沒有提起過去赤水河對岸的事。他們每個人的臉上總是布滿無法消散的陰翳,像是心中藏著永遠無法釋懷的心事。
父親仍然吃著母親從長石街上抓來的藥,許是看病花了不少家底,平日里兩天一服的藥,父親改成了三天一服。天氣燥熱,他怕藥變味,時不時讓我把藥罐抬到爐子上放一會。等藥喝完了,藥渣也舍不得丟,就倒在門口的石磚上任憑太陽暴曬。把暴曬后失去水分的藥重新攪在一起,用大鍋再熬一遍,又能喝上幾天。
母親端藥給他喝的時候,我不小心偷聽到他們的對話。父親說,這事我想來想去,還是不能委屈了阿楠,我們已經失去了父親,我不想……
母親說,要是那和尚說的是真的呢?要不我再訪訪,了解下他的根底,他在興安寺待了蠻久,周邊一定有了解他的信眾,看看他到底是不是個騙子。父親靜默未語。我側身在門外,感覺心跳驟快,我不知道他們之間有什么秘密,而這個秘密似乎他們三人都知道,唯獨我蒙在鼓里,這讓我很是不安。
某天中午,陽光灼烤著大地,村子周邊縈繞著不絕于耳的蟬鳴。父親有些倦怠地靠在門口的躺椅上,凝視著門口那片被風拂動的竹林。良久,他嘆出一口氣,說,阿楠,爸爸想問你一件事情。彼時,我正蹲在老屋側面的水洼邊玩耍。那個水洼是天然形成的,一米見方,里面長有水藻,春天還能看見蝌蚪在里面游動。我正將一只蛤蟆丟進水里,看它翻動著身體從水洼邊上往水中央游,然后我又用棒子把它撥回來,反復折騰。聽見父親說話,我連忙丟掉手中的棍子,走到父親身前。父親問,老師有沒有教過你們一句話?我問,什么?他說,男兒志在四方。
那時我們已經學過孟郊的《游子吟》,每每讀到“慈母手中線,游子身上衣”時,總是無法真切體會作為母親或者兒子的那種別離之情。畢竟,我們村子里的人極少有出遠門的,大家都是世代農耕。但是,從母親帶我去長石街上為父親定做棺材那天起,我漸漸就體會到了那種天倫分隔的傷痛。
我說,教過的,也學過。父親說,那如果有一天,你不和我們在一起了,要去一個很遠的地方生活,你會不會愿意?父親說得比較隱晦,我沒有聽懂,但想起那天他與母親語焉不詳的對話,我問,要我去哪里?父親說,暫時不知道。我只是打個比方,要是有一天讓你和我們分開生活,你愿意嗎?我知道他是在試探我,冥冥之中某種不好的氣息在我們中間縈繞。我想都沒想就說,當然不愿意了!
顯然父親對我的回答不是太滿意。他解釋道,這種分開不是長久的,是暫時的,況且最終陪伴自己的只有自己,爸爸、媽媽、奶奶都不可能永遠陪著你,我們都會有老去或者死去的那天。
那一刻,我突然覺得這個話題有些沉重,我不明白父親到底想表達什么。
那天結束談話后,父親讓我陪他去了一趟虎跳崖。他說,自從你祖父失蹤以后,我再也沒去過那個山崖。我們走近虎跳崖時,崖下的赤水河汩汩流淌,遠眺像一條墨綠色的絲帶,三三兩兩的船只在河面泛起白色的浪花,看上去像點綴其上的幾顆零星黑點,而每個黑點后面,又拖著一條白色的尾巴。
父親背著手站在山坡上,仰頭望著一塊巖石發(fā)呆。我問他在看什么,他說,你看到那個石縫沒?右邊那個,就在那塊巖石上,它旁邊還長了一株杜鵑。我定睛端詳,說看到了。父親說,那個石縫,就是你祖父請人用鑿子鑿開的,他的那雙翡翠鐲子原本藏在那里面。
十
母親已打聽好惠安和尚的行蹤。
一個薄霧彌漫的早晨,父親穿戴好一切,讓我陪他渡河。我們來到河邊,河面的白霧還沒有散去,水面上有幾只白色的鷺鷥低飛過河邊的叢林,幾艘木船靜靜地泊在岸邊。在找到一個老船夫后,父親摸出錢托他載我們過去。
上了岸,父親來到一間典當行前,他站在那里注視良久,并不進去。他說,跳地戲的老先生說的,你祖父就是在這里典當了那對翡翠鐲子。我心想,那老先生原來在他耳邊還說了這事。我問父親,您是覺得他的話有假?父親說,不是,我只是在思量這事。
我不明白這事有什么好思量的。半晌,他說我們上山吧。我扶著他沿著去往興安寺的那條石徑小路走。一路上他都在和我說惠安師父是個不錯的人,我知道他想表達什么。父親走得異常艱難,我們走一小段路就要休憩片刻。他的咳嗽似乎未見好轉,咳出來的痰依舊帶著血絲。興許是見他咳得這般厲害,過往的人們才不時瞥向我們。父親沒有理會,他眼里只有那條石子鋪就的小路。他說爭取在中午用齋前趕到寺里。
興安寺比我想象中的大許多,寺院門口熱鬧非凡,兩株千年古銀杏聳立其內,老老少少、男男女女簇擁在它龐大的樹冠底下祈福。
父親帶著我從右側門直接進的惠安師父的禪房。師父正坐在門口的一方水池邊侍弄金魚。那些黃黃白白的魚在池中游弋,時不時觸碰水面的蓮葉。見父親和我走近,他連忙起身,說,夏施主還是來了。父親勉力笑笑,說身體疼得厲害,像是不見好轉?;莅矌煾敢覀儊淼酱蟮睿顑裙┓钪^世音菩薩,此外,四周還有些看起來面目猙獰的羅漢。
惠安師父正對父親坐在一張桌子前,讓父親把腕口的袖子抹開,他給父親號脈。號脈之際,又細看父親的臉色、舌苔等等?;莅矌煾刚f,可能是你一直用藥的原因,倒是沒你說的那么嚴重,但離好轉確實有些距離。夏施主這次來,僅僅只是為了看病嗎?父親別過頭,看了一眼站在他身后的我,朝惠安師父說,當然不是,我是想談談那天跟我說起的事?;莅矌煾感α诵Γ沉宋乙谎?。父親朝我說,你先出去吧,我先和師父聊聊。
我從大殿出來,一個人坐在石階上發(fā)呆,不知道他們到底要談什么,不好問,也不想問。太陽漸漸移到當空,周遭古木蒼郁,我竟感覺不到熱意。許久,父親從大殿內走出,臉上看不出是喜是憂。此時,惠安師父朝我招手,示意我進去。
惠安師父坐下后,端詳了我片刻,笑著問我,你喜歡讀書嗎?我說不喜歡。師父又問,那你喜歡什么?我撓了撓腦袋,心想,這和尚問得稀奇,我喜歡什么關他什么事。我說不知道。他說,想不想出去看看?我說,去寺廟前面嗎?他說,當然不是,我是說離開這里,離開這片土地,去外面見見世面。我想了想,赤水河是條大河,都說河的下游繁華熱鬧,可我卻從未親歷,要是有機會出去玩,又不用讀書,那豈不是天大的美事?加上一路上父親的用意我已然明了,我說,想倒是想,只是……
惠安師父看出我的顧慮,他說,你爸的病,只要你離開他就會好的。他說這話的時候,我怔住了。為什么我離開他,他就能好?惠安師父的話讓我想起農村里那些不實的預言,比如說某家父子八字不合、相互刑克等等。見我有所思忖,他忙解釋道,你別誤會,這里面沒有你想的那層意思。你爸十分愛你,你離開了他,他就多份想念,有想念,他就會與病痛做抗爭,這樣自然就不容易倒下。再說了,他這病有傳染性,你還小,他不希望你受影響。另外,我給他開的藥只能維持病癥不惡化,具體能不能挨過去,還要看他的造化。我有個師兄在赤水河下游,他有治這病的良藥,碰巧我也想去探望下他?;莅矌煾刚f得認真。我茅塞頓開,說,那我爸知道您的苦心嗎?他笑道,他不知道,我只告訴他,你出去待一段免得感染,順便給他尋藥,這樣他的病就會慢慢好起來的。我說那我明白了。
從禪院出來,惠安師父領我們吃過齋飯后,說山后有個靶場,問我們要不要去轉轉,順便再帶父親在山間識些草藥——這些藥,只要父親遵囑服用,病情自然會有好轉。我們沿著小路一直往后山走,他時不時會摘些路邊的野草,教父親認這是什么,那是什么,這有什么功效,那有什么作用。
到達靶場,我隨意端了一張弓練手,弓太大,弦太硬,壓根拉不滿,箭射出去也是軟弱無力。父親沒有玩,他只是坐在一塊石頭上看著我們。惠安師父力氣很大,他問我,你看見前方的靶心了嗎?我說,看見了。他又問,你還看見什么?我說,還有靶子旁邊的樹林,還有樹林背后的赤水河。他說,那你肯定射不中。我問為什么,他說一個人如果看到太多,反而會失去方向。
我照著他的話做,但還是做不到眼里只有靶心,搗騰了數下都射不好?;莅矌煾刚f,走吧,我們吃茶去,不射了。
由于父親行動緩慢,在惠安師父那里吃過茶已是向晚,他非要留我們用齋。想著回去的路途遙遠,父親和我都沒有推辭。用完齋時天是真的黑了。
父親執(zhí)意要走,惠安師父遞給我們一把手電筒,他拎著一只馬燈送我們下山。岸邊風平浪靜,無人搖船。河對岸,是零星的燈火,明明滅滅,影影綽綽。
惠安師父把馬燈熄滅,說,我只能送你們到這里了。父親說,您快回吧?;莅矌煾刚f,你們腳下的船是寺里的,盡管解了繩索,劃過去便是。說話間,我已經打開手電筒,跳到船上,扶父親上了船?;莅矌煾赣终f,夜里河面有風,要是劃到河中央船搖晃,不要停。父親說,好嘞。告別惠安師父后,我們都有些詫異,他竟然不用點燈就能摸黑往山上走,就那樣漸漸消失在了夜幕里。
到家,祖母與母親已睡下,估計以為我們會在寺里留宿。天色昏暗,父親進了里屋,我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著。想起白天惠安師父說的話,他到底要帶我去哪里呢?如果離開父母,那我何時才能回來?種種疑惑盤桓在我心間。
不知怎么下起了暴雨,連續(xù)數日,田坎被山洪沖垮,人們披著蓑衣穿行雨中。大雨沖毀了許多田地,也把村里失蹤的廖家老漢的尸體沖了出來。尸體已經腐爛,面目全非,他身上穿的那套藍色燈草絨也破破爛爛。那幾天,村鄰們人心惶惶,私下里議論著廖家老漢的死因。人們懷疑他是被某個歹徒所害。
這一切都使父親感到不安,他整日在屋里來回踱步,不僅擔心損毀的田地,還害怕祖父也遭遇同樣的慘境。曾經很想找到祖父的父親,此刻卻害怕聽到與祖父有關的任何消息。
因遭到村人的排擠,沒人幫我們搶修田地,母親和祖母只能連日冒雨在田間忙碌。從她們的臉色可知,今年的莊稼又要歉收了。眼下父親的病遲遲不見好轉,家中沒有一個可堪重任的男丁,往后的日子只會更加艱難。父親在家中急得捶胸頓足。
而此時雪上加霜的事情發(fā)生了。暴雨停歇后沒幾日,祖母就抱病不起。我從水塘請來陳醫(yī)生的那個下午,她正發(fā)著高燒,人事不省。陳醫(yī)生給她號過脈后,說她看起來是風寒,其實是感染了嚴重的傷寒。湯藥每天要喂三次,吃完一服后會有好轉,不過大意不得,年紀大了,往后遇到雨天沒準還會復發(fā),且最怕遇到傷心事,郁結傷肝,加重病情。
遵陳醫(yī)生囑,母親堅持給祖母熬藥、喂藥?;莅矌煾竵淼哪翘欤炜罩屑氂昝擅?,他撐著一把油紙傘,背一個竹簍——里面是他從山上采的草藥。在家中吃過午飯,他用筆寫了幾張藥方,囑咐母親,這些都是給父親用的藥,要是山上挖不到,就到長石街上去抓。那天晚上,惠安師父在家中留宿,待到第二天他就帶著我走了。
離開前,我讓母親幫我到學校打聲招呼,就說我休學了,休多久,沒個準數。我是有著萬般不舍的,盡管當時母親還買了一件新衣服給我,為我送行。祖母看著我走時,眼淚嘩嘩往下掉。我心想,我一定要幫父親找到治病的藥。
惠安師父帶著我上了船,我們沿著赤水河一路而下。河面船只絡繹不絕,兩岸蒼山青翠。我問惠安師父要去的地方遠嗎,他靜靜坐在船頭,說,遠得很,起碼要走一個多月。我那時候對時間還沒有確切的概念,遠行使我很快忘記了離家時的不舍,兩岸崖壁高聳,新鮮的風景不斷更迭。
師父說,也許我們再走上兩天就可以看見猴子了。此前,我從未見過猴子,更沒有見過它們攀援山崖的奇景,頓時充滿了期待。木船沿著赤水河一路而下,河道變得越來越寬,河水越來越深,兩岸的山巒也不再像之前那般巍峨高聳。遺憾的是,船一直行至四川合江縣境內,都沒有見著猴子。
惠安師父選在一個小鎮(zhèn)的碼頭上的岸,他帶著我爬上山,說是他的師兄果戒師父就在這座山上的佛光禪寺里。這座寺廟顯然沒有興安寺大,廟里只有不到五個和尚,果戒師父正是這里的住持,他對我們的到來感到欣喜。
接下來的數月,惠安師父并沒有提過幫父親尋藥的事,他們每天不是在禪院邊種地,就是到周邊的村子里幫農戶們蓋房子——農戶們會施舍些糧油,師父們就在村子后面的山林里伐木,將砍下的木頭剮皮,修整成蓋瓦房需要的材料,我則當起了給他們送飯送水的小工。
隨著夏天消逝,野菊花開得漫山遍野,赤紅的楓葉給整個秋天涂上了最后一筆濃烈的色彩。我知道起霜的日子不遠了,終于我按捺不住,選在一個寒露將至的早晨輕輕推開惠安師父的房門,他正屏息凝神盤腳打坐。
良久,我準備掩上門離開時,他才把我叫住,問,你是不是要問尋藥的事。我說,是的師父。他說,我今天要下山給人診治,你明天早上再來找我吧,剛好,我還有樣東西要交給你。
十二
這天,我待在禪房里怎么也靜不下心,想著就算能討到治療父親癆病的良藥又能怎樣,僧人沒有家,要是惠安師父不再回興安寺,千里迢迢,我一個小孩子該如何踏上回家的路。
晚秋的蕭瑟之景越來越濃,禪院內黃葉飄飛,魚池里的蓮葉已然有了敗跡。我坐在地板上,看著窗外的流云莫名其妙地憂傷起來,竟不知不覺睡了過去。
夢里,家鄉(xiāng)的桃花、李子花競相開放,白白粉粉綴滿山間;祖父騎著一匹棗紅色的馬,優(yōu)哉游哉地在山間前行。我站在山坡上不停朝著他呼喊,他像是沒有聽到,怎么也不應我。我的身后是挎著籃子的祖母和母親,她們正在采擷一種叫作“蒿”的野菜。野菜拾進籃子里,經剪刀剪斷,說是能做玉米粑粑。祖母將玉米和蒿菜洗凈。她在門口不停推著磨,把顆顆飽滿的玉米粒磨成漿,再將玉米漿與蒿菜攪拌,一勺一勺窊在苞谷葉上,攤開來蒸成玉米粑粑。我看見祖母大口大口地吃著玉米粑粑。
從夢中醒來,寺院里的師父們已經回來了。他們正朝著廚房走去,該是用膳時間了。我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用齋的間隙,我想起中午做的夢,依然耿耿于懷。多年來,母親對占卜解夢的篤信也深刻影響到我。從她說過的有關解夢的話我知道,夢見另一個人吃東西往往預示著這個人將會發(fā)生不好的事;更何況,母親堅信夢見采摘野菜一般是兆示著這個人將要吃藥。
家里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我擔心起祖母的病來。來到佛光禪寺已經三月有余,打踏上這片土地起,惠安師父似乎就把尋找祖父和幫父親討藥的事忘得一干二凈。
第二天早晨,我來到惠安師父的禪房前。他像是算好一般,我剛準備推門,他就說,進來吧?;莅矌煾赶仁亲屛易?,給我沏了一杯茶,問,想清楚了?一定要回去嗎?我說,是的,害怕父親的病拖久了不好。他說,這里到岱村有兩千多里地,水路旱路并走,起碼要兩個多月時間,你一個人能行嗎?我有些猶疑,心想,那么遠的路,果真還是我自己回去。
見我踟躕,他說,你要是想回去,我也不留你,船票我可以給你買,只是中間需要換乘兩次,路途遙遠,兇險難測,得多多留心保護自己。另外,藥是丸劑,這里剛好還有兩瓶,每天三次,每次五粒,夠吃兩個月;我還討到了方子,具體藥名寫在信紙上的,丸劑服完,就照著單子抓藥煎服。
我心想,原來他要給我的東西是藥方。我問,那師父何時回去?惠安師父說,不瞞你說,我可能要在這里久住,具體何時回去得看機緣了。師父這么說,我心里自是不悅,他倒是把藥給我了,可這算什么呢?我一個小孩如何走得了那么遠的路?也許是我的表情太過明顯,他淡定道,不要擔心,記住一句話,藥方千萬不能沾水,否則字跡模糊就前功盡棄了。還有,不管遇到什么情況,你都要相信自己能行。
惠安師父送我上的船,船沿著長江逆流而上。
坐船一個多月后,某天夜里遭了盜賊,待我醒來時身上的路費和夾著藥方的信封均已不見。我慌亂極了,沿著船艙挨個詢問,沒人理睬我,也沒有人能體會我的焦灼,好在那兩瓶藥還妥妥地揣在胸口。
沒有路費,我也沒有了方向,這個冬天我開始了長達一個月的步行。沿著赤水河兩岸的集鎮(zhèn),我一路乞討,終于在第二年的春天到達古藺縣城境內——這里離家鄉(xiāng)已越來越近了。
赤水河兩岸那高聳的山崖,綠海滔滔的竹林,還有愈來愈窄的河道,都倍加親切。看著身側河面上穿梭的船只,我的思鄉(xiāng)之情越發(fā)濃重,每次走累時坐在路邊休息,總會情不自禁地沉浸在對故鄉(xiāng)和往事的懷念中。
多年以后,當我長大成人,回顧這段歷程時,母親總是感嘆,好在那個冬天不是那么寒冷,我們這里竟然沒有下過一場雪,不然真不知道你該怎么回來。正是那段時間,父親的病情維持平和狀態(tài),我認為是他服用了惠安師父開的藥劑,母親則將這歸功于父親心中的信念。她說,你爸心里念著你,他說不能那么快就走。說到情深處,母親難以抑制情緒,抹著眼淚。而那時,站在她身旁的我,卻說不出半句安慰的話。
那年春天,當我忍著饑餓,衣衫襤褸地走回岱村的那個家時,我竟然不敢踏進院子。母親的頭發(fā)添了許多白絲,多少個日夜,我無數次幻想母子重聚的情景,相擁時的喜極而泣,再見時的扼腕頓足。待真的再相見時,卻沒有勇氣向前走近一步。
在這靜謐的院壩里,母親正坐在一張小方凳上,手里捏著針,很仔細地瞅著鞋墊,做著手中的活計。我觀察了許久,未見父親和祖母的身影。微風拂起母親的頭發(fā),她抬頭整理劉海時瞅見了我。
起初她沒有認出來,我走了過去,哽咽著喊出了那聲許久想喊卻長久未曾喊出的“媽”時,她看了看我,當即流下淚來。
十三
父親依舊躺在原先那間小屋子里,咳得比之前更加厲害,看樣子之前的藥已經不奏效。我坐在父親的床沿,從兜里摸出藥瓶,接過母親端來的水,把藥丸抖了出來。父親完全沒認出我來。母親見狀,欠身去扶他,一邊說著,你看看誰來了。母親似乎早已麻木,她的臉上已經沒有原來那種悲色,倒是被時月磨礪得越發(fā)憔悴。
父親嘟噥著,像是要說什么。此時的他形容枯槁,眼窩下陷,面目全非。母親湊到他耳邊大聲喊著:是阿楠回來了。父親像是聽清了她的話,眼睛里有光閃過,他的手伸了出來,像是在召喚我。我湊了過去和他相擁。他沒有說話,或許已經不知道說什么。他的眼里流出淚來,我想他此刻的內心應該是既高興又難過。
喂完藥,我和母親出了父親房間。母親說,他吃藥是有些效果的,只是你祖母的離世對他打擊很大,你走后幾個月,因為想你,她的傷寒一直不見好轉。
這是早已預料的事,從我夢見她們采摘蒿菜起就一直擔憂,殊不知她會走得那么快。我聽著母親那綿密細致的講述,就像聆聽一件遙遠而又陌生的事。從母親的講述里,我知道了去年那個秋天,隨著成群的候鳥遷徙,當一群群大雁從屋頂上呈“人”字排列飛過時,祖母在一個晴空萬里的午后跨出家門,抬頭仰望雁群時,她不慎摔倒在地,然后再也沒有醒過來。
葬在哪里?
母親將目光投向遠方,悵然說,馬草坪的南山上,就是之前趙爺爺相中的那塊地,本來是給你父親用的。
第二天早晨,父親躺在家中,我和母親帶上紙火去給祖母上墳。祖母躺的地方很安靜,周邊都是山。我跪在她墳前,虔誠地燒紙、點燭,跟母親一起清除墳頭的雜草。
下山的時候,母親問我,你覺得你爸能不能熬過這個春天?我有些不知所措,這是個敏感的話題,不曾想她卻拋給了我。見我不語,她又說道,要不你一會先別回家。我說,那去哪里?她說,我去打一壺酒,你捎去趙爺爺家,請他算算你爸能不能熬過這個春天,如果……
如果什么?見母親欲言又止,我急忙問道。如果你爸熬不過,請他看看周邊有什么合適的地沒,現在能管事的就剩我們娘倆了……我這才明白母親的意思。
走到山腳,母親在一家雜貨鋪打好五斤燒酒。我拎著酒,沿著山路走了好遠才走到趙爺爺家。他沒在家,給人攆地去了。只有他老伴在,正端著一個簸箕在太陽下挑選要用來春種的豆種。我坐在院壩里等了許久,太陽升到半空時,才瞅見他從路坎下的幾株芭蕉樹旁走了過來。趙爺爺起先沒瞧出我來,是他老伴先說的話——你今天去得久啊,人家小伙子等你很久了。
他定睛看了看我,說,你好像長高了。我不好意思撓了撓后腦勺,不知道該說什么。他說,進屋吧,來就來了還帶東西。我知道這是客套話,但我還是把酒拎進屋里,放在他家堂屋的神龕下。他抽出一條小板凳給我坐,自己從兜里摸出旱煙,問我抽不。我不好意思地說,小孩不抽煙。他笑了笑,說,好吧,你找我什么事?
我就開門見山把父親的情況說給他聽。他說,你讓我起個卦看看。說著他走進里屋,找來一個竹筒,竹筒底部封住,上端只留一道小口。他抱著竹筒搖了搖,竹筒朝地面傾斜,從那道口子吐出來三枚古銅幣。
看著他這樣做,我感到好奇。三枚古銅幣挨著落在地上,有正面朝上的,有背面朝上的,看不太懂。他盯著那三枚古銅幣,像是在想什么事。然后他咂了一口旱煙,一本正經地說:不是太好。
我心里有些緊張,不明白他話里的意思,忙問哪里不好。他說,這是一個“剝卦”,象征剝落,我沒法跟你解釋清楚……你爸的病已經拖得太久,能熬到現在已經算是他的造化。況且你現在回來了,他的病情可能會加重。
這話說得我一頭霧水,為什么我回來了,他反而病情加重呢?趙爺爺說,因為你沒回來,他就會心存掛念,尚有一口氣在,現在他看到你,縱然有萬般不舍,但終究敵不過天意……就這樣吧,把我的原話帶給你母親。你也不小了,有些事情我們每個人都要經歷的,只是早晚罷了。他面色凝重地說。
我想起來時母親叮囑的話——要是他算出父親不測,就順便請他看一下有無合適的地。我又說,趙爺爺,那您看看有沒有什么好的地。他沉吟片刻,自言自語道,你祖母墳旁,那里就不錯,如果真走到那一步,也只能用那里了。不過不能用乾山巽向……
趙爺爺留我在他家吃飯,我沒有心情。從他家出來,我一路上都郁郁不樂,心想著,難道師父的藥丸就真的沒有半點作用嗎?
十四
這天早晨,父親的精神一下子好了許多。
他先是自己爬了起來,靠在床上,喊了好幾聲母親的名字,不見人應,聲音便大了起來,開始喊我。
我們正在菜園里忙著播撒辣椒種子,起先都沒聽到。母親說,好像是你爸在喊。我側耳一聽,果然是他。我們沖進屋時,他正發(fā)火:老子喊了半天,啞了是不是,一個人都不應我。母親臉上瞬間露出喜色,全然不管父親的抱怨,忙說,你是想吃什么東西了還是要去解手?父親說,老子解什么手,這肚子餓了好多天了,像是不給我吃飯一樣。
他的話說得有些糊涂,哪怕精神狀態(tài)好了,但邏輯還是混亂。我們怎么可能讓他受餓?事實上,昨天夜里母親還端了一碗雞湯面給他,可是他一口都沒有吃。有那么一瞬間,我和母親似乎都意識到了什么,心照不宣互看了一眼。
母親說,你待在這里守著你爸,我去給他煮面。我爸說,我不用守。他雖這么說,我還是坐在旁邊的板凳上,不敢離開半步。此前村子里死過人,從大人們的擺談中,我早就聽說過回光返照的事情,興許父親就是這光景了吧。
見我不說話,父親也不說話。他好像心事重重,又好像什么心事都沒有,整個人靠回枕頭上,盯著樓板發(fā)呆。
母親端來一碗面,潑了油,撒上蔥花,還加了三個荷包蛋。父親這會自己起了身。他撩開蓋在身上的被子,端坐床沿,大口大口地扒拉著碗中的面。很快,一碗面和幾個雞蛋都下了肚。母親問他還想吃些什么,他舒了一口氣,說想抽口煙,讓我去給他找煙。父親很久沒抽煙了,一時半會我竟不知道從哪里去給他找煙。走出家門,我在屋檐下找到祖父曾用過的煙桿,還有幾撇旱煙葉子?;匚莺螅覇栠@行不,他說行。
我認真地給他把煙裝上,點好,父親斜靠在床上,一邊撩開被子,一邊認真地抽著,吞云吐霧,煙霧繚繞。母親拽了拽我,示意我跟她出去。她說,你剛才有沒有聞到什么味道?我說,沒有啊。母親鼻子比我尖,她說,你爸屋里氣味怪怪的,你守在這里,我去一趟村里。說罷,母親摘下腰里的圍兜,換了雙鞋進村子里去了。
自從祖父染上肺癆后,我們與村鄰的交往幾乎全無,我不知道母親要去村里干什么,總之似乎有不好的事將要發(fā)生。我折回屋里,父親依舊斜靠在床上抽煙。屋里能有什么味呢,除了煙味,沒有什么味啊。
我湊了過去。屋外明媚的陽光漏過窗欞,我再次撩開父親身邊的棉被,不小心觸碰到他的手臂,感覺他的手臂冰冰涼涼的,確實和往常不一樣,而且還有一種難以言說的濕潤的黏稠感。
這個早晨,母親從村里找來了年長的總管陳老者——他是村子里最德高望重的老人,在他身后還跟著幾個叔伯和姨婆。到家中坐下后,母親一邊泡茶招呼,一邊細數著近來發(fā)生的種種。
一切似乎都在母親的掌握之中,過了晌午,父親就真的不行了。他再次呼喊我與母親。我們跑到他跟前,他和早上迥然不同,整個人有氣無力,他讓母親扶著他,把我招到他的床前。
他不說話,只見眼淚輕悠悠地從眼眶里滾落下來。母親說,你有什么想說的就說吧,我們都在的。他的意識似乎有些恍惚,懷疑起站在他面前的不是我,呢喃細語,可是聽不清楚。我湊了過去,我說,爸,你說吧,你要講什么。
他把我當成了祖父,在說他兒時跟隨祖父上山趕馬的事情。說著說著,他的眼淚滑過臉頰,滾落下去。只聽見他身體轟一下像是有什么東西塌陷了一般,整個人無力地倒在母親懷里。
他是有些不舍的,他的眼角還溢出淚來。母親潸然淚下,抱住父親的頭。她知道父親已經走了,我也知道父親走了,可我并沒有陷入悲痛中。
門口響起只有人過世才放的鞭炮,是母親請村里的叔伯們放的。我整個人都神魂恍惚,說不清什么感覺。村子里的人開始忙碌,他們在陳老者的安排下聚到我們家中,男人們帶著我一起為父親洗身、梳頭、穿壽衣……有的人牽馬馱煤,有的人上街砍肉買菜,有的人燒火煮飯,還有的人去請先生做道場……我則一個人再次去找趙爺爺,請他料理父親出殯和下葬的事宜。
喪事辦了五天,我每天都跪在父親棺木前不停地續(xù)點油燈、燒紙錢,沉浸在敲鑼打鈸的喧囂和先生們的念經聲中。
出殯那天,入殮過后,主持道場的掌壇師站在停著棺材的堂屋里手舞足蹈,手里舉著一把劍,劍上扎著沾有公雞血的紙錢,然后在四個墻角半空分別點燒。只見他拎起一只公雞,用劍削破雞冠,將雞血濺上房門,再把雞從正門拋飛出去,雞飛在空中咯咯咯地叫。掌壇師不知道從哪里找來一把斧頭,揮了出去,“砰”的一聲砍在堂屋正門框上,大聲喊道:起——
我背倚棺材,棺材前后都是壯漢,他們把架子一下子抬起來,我就順勢借力跟著抬了出去。那一瞬間,我才意識到父親真的離我們而去了。抬棺材上山時,周邊站滿了人,我的眼淚一下子滾落出來。是的,父親真的走了,我們都來給他送行了。
我有些感激,感激眼前圍觀的人,他們最終沒有拋棄我們,愿意送父親最后一程。
十五
趙爺爺說,你爸睡的這里好著呢!
我迷惑道,怎么個好法?
他站在我身旁,指著眼前的山坡說,你看,左邊的青龍砂高拔俊秀,右邊的白虎砂生得飽滿圓潤,后面的少祖山、祖山,山根挺拔有力,這是個藏風納氣的好地方?。“干揭采闷?,所謂“千里來龍不如伸手一案”,你如果好好讀書,將來肯定有出息。
我不知道這是真心話,還是安慰我,我沒有反駁。無論真假,在我心里都相信那是真的,我希望父親睡在一個令他舒適的地方。
最后與父親作別后,下山時,趙爺爺停住腳步,指著遠處的山巒說,你看那里如何?我說,我不懂,小孩子哪懂這個。他說,這東西沒有人們想的那么復雜,但卻又比人們想的復雜。我感到困惑,他的話很是矛盾。
他點燃手中的旱煙,咂巴了幾口,繼續(xù)說,所謂風水不過是活人對死后世界的臆想,用活人的眼光去想象死后的世界。說白了,沒有人真正想離開這個世界,就算剩了一口氣,還是會想著以其他形式存在于這個世間。入土為安就是為了尋一個溫暖的地方,像我們修房造屋一樣,順應天時地利,吸收天地精華。
我沒有說話,心想,父親待的那里肯定不錯,祖母就在他旁邊,他們有伴,不會孤單。
父親的頭七過后,母親從別處請來了跳地戲的人。夜里,他們聚在家中,身披麻衣,頭戴面罩,手舞足蹈,念念有詞,一會請神,一會驅鬼。她說,這是對村民們幫助的感謝,沒有他們,你父親上不了山,不管我們家里遭沒遭邪氣,攆一攆,總歸是好的。
我明白母親的難處。送走跳地戲的人后,我回到學校繼續(xù)讀書。那之后,我依然遭受同學們或多或少的白眼,這種排擠久了,我也就習慣了獨處,甚至迷上了獨處。我喜歡一個人走路,一個人做作業(yè),一個人趕著馬上山馱煤。
長到十五六歲時,我的性格趨于穩(wěn)定,人越發(fā)內向。一個人學會吹笛子,還迷上了下象棋,很多時候我都睡下了,腦海里還浮著各種棋盤。有天趕馬馱煤路過小箐溝,我瞧見山下張老漢的房屋還在,心想他不是個下棋高手嗎,多年不見,不知道他的棋藝是不是已經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我突然很想去見見他。
那時候,我已經高出母親一個頭,兒時對張老漢的恐懼全然消除,加上我們有過一次照面,心里就更加不懼。去找張老漢的那天,他正在屋中睡覺,起先沒有認出我來,我把事情原委說給他聽,他才恍然想起。
我說,我們來下一盤吧,以后還請您多指點。他很認真地搬出棋盤。我們對坐在窗臺下,像多年前那樣。他說,你先來吧,你執(zhí)紅棋。我先踏了一只“馬”,他跳了一只“卒”。他這種下法,我還是頭一次見,心生困惑。他看出我的心思,說,你不要管我,棋是你自己的,你只管走好自己。我說,好。
跟他連下幾盤我都沒贏,他打了個呵欠,拖著調說,你太在乎結果了,沒有真正進入棋局。我聽出他話里的意思,忙辯駁道,我來的時候已經告誡過自己,千萬不要只想著贏您,而是要認真向您求教。他說,不想也是一種想,你更不該告誡自己。我很是納悶,問那該怎么做。他哈哈大笑,說,不去想就是,當你想的時候,就已經輸了。
那以后,我經常會來找張老漢下棋,我覺得他說話很怪,讓我老是摸不著頭腦,回家后總要尋思半天。有天下棋,我又輸了。我說,為什么我總是輸呢,是不是棋藝一直不見長進。他笑了笑,說下棋不是出在手,也不是出在腦,光靠算計是不會贏的。我郁悶,問那是出在哪里?他說,出在心,每個人心里都有一盤棋,你要先記住這盤棋,再學會忘掉這盤棋,只有徹底忘掉,才能真正贏我。
他的話讓我更加困惑,回家后,我尋思半天,始終也沒有弄懂話中的含義。我甚至覺得他說話比興安寺的惠安師父還繞,倒顯得他像一個高僧,惠安師父像一個普通老人一般。
初中畢業(yè)后,我打算去考中師。那年,整個夏季的雨水異常豐沛。我拎著酒肉,最后一次去找張老漢下棋。他在臨別時終于輸給了我,那是我第一次贏他。我說,您這次為什么會輸呢?他說,我這次心里有事。我問,什么事?他說,我知道你要走。我說,我只是去讀書,以后還會再來找你。他沒有說話。良久,他說,你有兩盤棋,而我卻只有一盤,你以后的路還遠著呢,要好好走……我這個老頭子,這輩子就這樣了。他說得從容,但我聽得出有些傷感。這么多年,我不知道他一個人孤不孤獨,但我知道,他已經習慣了。
那天我要走時,他叮囑我說如果考上了中師,以后一定要當個好老師。我高興地答道,那是自然。
再后來,中師畢業(yè)后我教了幾年書,各種原因,把下棋的事給荒疏了。終究也耐不住一成不變的生活,在三尺教臺待得太久,又想出去闖蕩。那會兒還可停薪留職,我就買了一艘船,在赤水河上開船拉客。
拉客一是為了賺錢,二是為了尋找祖父。在我心里,祖父一直健在。雖然岸邊的那個典當行尚未關閉,可我從來沒有進去過,我漸漸明白父親當年為什么不進去的原因,就像我一樣,是害怕鐲子沒有在里面,怕跳地戲的老人說的假話。
跑船那幾年生意不錯,我出一趟船賺的錢相當于教書半年的工資。生活漸漸好了起來,有一年夏天,我在興安寺腳下又買了幾艘船,專門租借給別人擺渡游客。
某個夏天的午后,時逢觀世音菩薩誕辰,上興安寺祈福的香客源源不斷。我來回擺渡了好幾撥人后,覺得有些疲累。暖風拂面,我躺在木船的甲板上小憩,很快進入夢鄉(xiāng)。
我夢見自己躺在虎跳崖下睡覺。我再次看到祖父藏匿翡翠鐲子的那塊巖石,巖石上的罅隙里漏出一縷光來,光射在罅隙里開出的那朵花上,光影搖曳,漾在我臉上,我似乎在笑。
然后,“砰”的一聲。我驚醒過來,身旁站著一個小男孩,他正調皮地將一塊石頭砸進面前的河水里。見我揉了揉眼,他說,我想過去,你能載我一程嗎?我說,當然能。我站起身來,解開繩索,尋找撐竿。
此時,從山上又走下來一撥人,他們老遠就向我揮手,示意我再等等。船坐滿人后,我撐竿起船。間隙,人們談論起當日上香的趣事,進而聊到今年的夏糧收成,我還聽見有人說,最近山上來了個高僧,像是從下游的佛光禪寺來的……
我不知道他們口中所說的佛光禪寺是不是惠安師父帶我去的那個,也許是吧,也許不是。關于惠安師父的樣子,我早就忘卻了。也許,他也快忘掉我了吧。
我擺渡完一船的客人,把船擱淺在岸邊。天氣實在燥熱,我脫下衣服,站在高處,一頭栽進水里。我只感覺這水冰涼,真他媽的爽。
責任編輯:劉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