桔子的小路

有一段沒爬山了。周六臨時決定去爬山。在山腳下，在以往攀著藤蔓和樹根爬上山去的小路入口，幾個孩子一起喊道：“走小路！走小路！”因為前一天剛下過雨，小路濕滑，我們狠狠心拒絕了他們的要求。

那天走的是大路，回來也是走大路。大路上人很多，車也很多，一路鬧哄哄的，桔子回來說：“感覺好像沒爬山似的。”

我們是一群喜歡走小路的人。兩年前，當桔子還在讀三年級，我們的爬山隊還聲勢浩大的時候，每次站在這個小路入口面對路徑選擇，十幾二十個孩子總是異口同聲地嚷道：“走小路！走小路！”

為什么要走小路？

因為小路好玩，有野趣。春天有魔法一樣變出來的茶耳，初夏有鮮艷欲滴的樹莓，秋天有金黃的酸棗和飽滿的板栗，冬天有白色的山茶花和冬青一樣漂亮的紅果果，更不要說松樹底下的蘑菇、雜木林里的樹木耳，以及各種有趣的昆蟲，光是那豐富的無人打擾的寂靜，和無邊無際顏色豐富的赤橙黃綠，已經(jīng)是一路上的享受。

是哪年哪月把孩子們帶上這樣的小路，已經(jīng)記不清了。

現(xiàn)在想想，這樣的小路體會和小路意識，對孩子們即將要面臨的各種道路選擇，可能是大有益處的。

比如我們家喜歡在爬山時走小路的桔子，正在試圖走她的人生里的第一條小路——她正在報考芭蕾學校，這個馬上就要11歲的小姑娘，日思夜想想要成為一名芭蕾舞者。在所有的道路里，這可能是最小最小的一條路，在無數(shù)道通往未來的門里，這無疑是最窄最窄的一道門——中國目前在職的芭蕾舞者不超過一千人，比中國的大熊貓還要稀少，每一個舞者的來路，都極其艱辛和不易。

客觀地說，桔子的身體條件并不優(yōu)秀，但我還是堅定地支持和鼓勵她向這條艱難的小路進發(fā)。作為一個曾經(jīng)多年來都在羊腸小道上跋涉的媽媽，我清晰地看到，她對芭蕾有著強烈的渴望，動作有天生的音樂性，她有一個舞者的魂，她具備走小路的忍耐力和孤獨力，還有抗干擾能力。至于能否走通，這不是我們能夠決定的，只能交給時間和命運去決定。

我支持她追夢，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今天的我，也是來自某條小路的產(chǎn)物。

梅子的小路

很多年前，貧瘠的鄉(xiāng)村里有一個叫梅子的姑娘，因為沉迷看課外書沒有考上高中，家人嫌棄她百無一用，洗衣服洗不干凈，做飯經(jīng)常燒糊，去山上砍柴，別人一擔柴總能平安地挑到家，她的柴總是要在半路上散架。干活不行，她還異想天開，想走文學路。為了阻擾她，父母燒掉她的書，逼迫她學各種實際的技能，對她實行各種語言、精神、經(jīng)濟上的打壓。但夢想的苗，還是越過生活的巨石，倔強地生長。

我就是梅子。我最終靠寫作和投稿走通了這條小路。二十歲那年我被廣州《黃金時代》雜志社破格錄用為編輯，此后經(jīng)歷過的《年輕人》雜志社和《知音》雜志社，都給我分了房子，其中《年輕人》雜志社，還花了好幾萬元，把我的戶口從農(nóng)村幾經(jīng)輾轉買到了城里。

記得《知音》雜志社當初要給我房子時，我本能的想法是不要——因為要那個房子必須要和單位簽15年合約，當時的《知音》如日中天，簽長期合同很多同事求之不得，我喜歡自由，不想被一個單位捆綁那么久，我的領導老錢很擅長為手下謀福利，他說：“這房子你必須要！多少人想要還沒資格要！”為了刺激我對這房子的興趣，某個夜晚，他和美編阿剛帶著我，打著手電去看了新房子，那會白天都忙工作沒有時間，只能晚上去，而新房子那會還沒有電，所有戶型都門戶大開，他們兩個用手電左晃右晃，向我解說不同戶型的優(yōu)點和缺點，我對那些房子毫無感覺，只是感動于他們的熱情，沒有再拒絕。

后來選房的時候，我在外面出差，阿剛給我打電話，我就全權委托他幫我選了——那會還沒有微信，他不可能把所有戶型發(fā)過來供我參考，我對他陳述的要求只有兩個：選最小的和樓層最好的。記得他當時問：“湯湯你為什么不要大點的？”我說我不喜歡大房子，其實是，我在考慮以后辭職了哪個房子更好出售——前幾年，我賣掉了這套房子，它果然很好賣，一發(fā)到中介就被人看上了，而且，它竟然神奇地升值了近十倍。

我的前半生好像沒有刻意地去追求過什么。所有所得，都來得不費力。我只是專注地做著想做的事情，職業(yè)生涯順利得匪夷所思。

今天的我，還在這條小路上跋涉。文字帶來的快感，仍然不斷誘惑著我：往前走，再往前走。

小路讓我感到安全、踏實、舒服和快樂。

潘噠的小路

我的女朋友潘噠，也是典型的“小路思維”。

潘噠大學學的是平面設計，畢業(yè)后進學校當了老師。老師是個很多人都喜歡的職業(yè)，潘噠卻感到迷茫和不適應。一個偶爾的契機，她開始接觸刺繡，她被日本刺繡書里那些清雅的圖案吸引，從此一發(fā)不可收，開始鉆山打洞學繡花。幾年前，當她的繡技到達某個程度，她辦了一個線上繡花班，本來只是試探性的行為，卻收獲了意料之外的成功，她在幾個月里賺了好幾萬元學費，借著這股東風，她辭去了教師工作，從城里搬回鄉(xiāng)下家中居住，收拾出一間工作室，一門心思要跟繡花死磕。

她的行為，家人和朋友都不理解，覺得她瘋了。某次她在家中踩縫紉機，要把一個繡片貼在一件衣服上，轟隆轟隆的聲音讓父親大怒，沖上來劈頭蓋腦就是一通罵。

在所有的懷疑中，潘噠堅持了下來。她以自己的悟性和審美，把傳統(tǒng)湘繡中復雜的針法和歐式刺繡中皮實的材料進行融合打通，在這個基礎上大膽創(chuàng)新，開創(chuàng)了一個屬于她的細膩、唯美、清雅的刺繡風格。她設計了多款吻合年輕人審美的材料包，開設了很多線上、線下課程，還接受高端定制。由于她在業(yè)界產(chǎn)生的影響，世界最大的繡線品牌DMC公司在兩年前特地頒發(fā)證書，聘請她擔任中國區(qū)特別簽約刺繡設計師，這是DMC公司至今為止在中國聘任的唯一一位刺繡設計師。她的原創(chuàng)刺繡書，正在最后的修改階段，即將出版。

一個年輕姑娘不當老師去繡花，在絕大部分人的眼里，絕對是一條不務正業(yè)的不歸路，但潘噠把這條小得不能再小的路走通了，而且走成了一條康莊大道。她現(xiàn)在的生活，除了每天研究刺繡、帶學生，還包括收集世界各地的刺繡書（她已經(jīng)收集了近兩千冊，她的書房，應該是中國目前最齊全的刺繡書店）。為了觀察不同花朵和葉子的顏色和形態(tài)，她在自家花園里種植了品類繁多的植物。

“現(xiàn)在年輕人的壓力很大，他們需要安寧祥和讓人放松的氛圍，我把在鄉(xiāng)下獲得的這份寧靜的力量，通過刺繡這種形式傳遞給別人，我覺得很有價值，我的人生沒有白來一遭。”如今的潘噠，做著喜歡的事情，收入可觀，還能陪伴父母，把日子過成了詩。

很多人的大路

我的另外一個女朋友，最近有點煩。

她是一個考證狂人，年輕時考這個考那個，拿在手里的證書有厚厚一大疊，當時一度成為同齡人中的上進典型。誰知中年后，她過得并不好，工作和生活都出了問題，有一天她來找我聊天，訴說內心的苦悶。

我并沒有多少能力和智慧幫助她梳理人生，當時只是覺得她的思維太大路了，考那些證，做的很多選擇，只是因為外部環(huán)境影響，看到別人在考，覺得自己也需要，其實并不喜歡，就去考了，一個人在不喜歡的東西上面投入太多時間精力，會造成對自己不可逆的損耗，我最后跟她說：你需要去聽聽自己的聲音，你到底想過怎樣的生活？想做怎樣的工作？想清楚了就去行動，聽你自己的，不要聽那些證書的。

意愿和心性是一雙有力的手，栽培它們，信任它們，在漫長的一生里，它們會帶領我們翻山越嶺，披荊斬棘。而中國目前的教育里，是忽視了它們的存在的。人們喜歡大路的熱鬧和喧囂，害怕小路的孤獨和風險。殊不知，從寬敞處用力，往往走投無路，從狹窄處用力，往往會通向寬廣。

早些年看《圣經(jīng)》，里面有幾句話給我留下很深的印象：“你們要進窄門。因為引到滅亡那門是寬的，路是大的，進去的人也多；引到永生那門是窄的，路是小的，找著的人也少?！?/p>

走小路，進窄門。

（ 文章來源：微信公眾號“湯馨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