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姝晴
“這不是外國人嗎?咋來這么多?”
“這就是黑種人吧?我聽說黑種人黑得像煤炭,這群人瞧著黑,也沒有煤炭黑呀。”
“聽說外國人是高鼻子,黃頭發(fā),他們的鼻子咋不高?頭發(fā)也發(fā)紅,這是哪國的人?”
“別瞧了,我們是輝縣人,不是外國人?!?/p>
“哎呀,你們要不說話,我們還真當你們是外國人。臉黑頭發(fā)紅的,你們咋成這個樣子了?”
這是發(fā)生在1977年夏天的故事。這一天,輝縣三八招待所門前,好多輛大卡車載著“三郊口水庫石姑娘隊”(以下簡稱“石姑娘隊”)從濮陽渠村分洪閘凱旋歸來。
一
1977年3月,輝縣接到了上級通知,要求派400個人到濮陽渠村去修分洪閘。當時,輝縣的水利建設正是用人之際,全縣民工都上了水庫建設第一線。由于人員緊缺,時任水電部副部長的鄭永和親點輝縣“石姑娘隊”到濮陽參戰(zhàn)。
“石姑娘隊”是鄭永和原在輝縣當縣委書記時一手組建的,這支“石姑娘隊”后來成為輝縣水利戰(zhàn)線上的一支精銳之師,無往而不勝。她們獨立修水庫、架橋梁、打山洞,備受海內(nèi)外媒體關(guān)注,并成為婦女界的學習楷模。
上渠村分洪大閘工程前,“石姑娘隊”只有75個人,為了補充勞動大軍,縣委又在全縣的水庫工地緊急抽調(diào)75個能干的年輕姑娘和125個男青年組成了黃河工程施工隊,擔任工程指揮長的是王建中,“石姑娘隊”隊長劉桂青為副指揮長。
到工地后,水電部副部長鄭永和親自到現(xiàn)場給“石姑娘隊”作戰(zhàn)前動員。他說:渠村分洪閘是中央的重點工程,其目的是為了保護黃河流域人民的生命安全,當黃河花園口出現(xiàn)特大洪峰時,現(xiàn)在修建的渠村大閘就可以為其分流泄洪。現(xiàn)在,工程進度緩慢,如果大壩壩基在汛期到來前不能完工,一旦洪水猛漲,所修工程就會被洪水沖垮,功虧一簣。希望“石姑娘隊”發(fā)揚輝縣人民的艱苦奮斗精神,在工地當好帶頭兵,給全工地的民工們做表率,爭取在汛期到來前把壩基建好。
姑娘們見老書記對她們?nèi)绱诵湃?,紛紛表示:“我們一定聽黨話,跟黨走,在渠村大閘工程上當好尖刀兵,再譜一曲《輝縣人民干得好》!”
和輝縣一齊來渠村分洪閘支援搶修的還有林縣和滑縣的民工,3個縣是同時接到通知到渠村來修分洪閘的。在這項工程中,滑縣和林縣都按上級指示上了400個男民工,而輝縣只有250個男女青年。不管人多人少,分任務都是按縣級分,工作面一樣大,他們要做的都是往壩基上運送混凝土。
施工中,第十一工程局的工作人員負責混凝土配比攪拌、打壩基。按規(guī)定,各縣的施工人員都是3個人一輛車,拉一車料發(fā)一個牌,最后按牌的多少結(jié)算工資。
這項任務,對于輝縣人來說是艱巨的,因為施工中,其他縣400個人,3個人一輛車??奢x縣因為只有250個人,往攪拌機前運石子、沙、水泥的時候,他們一個人一輛車,自己裝車自己拉;運送混凝土是一男一女兩個人拉一輛車。
為了趕上和超過其他縣人的工程進度,“石姑娘”和男青年喊出“多拉快跑,不叫機器停一秒”的口號。
也因為這句口號,大家使出了渾身勁頭。不管是重車還是空車,他們拉著車一溜小跑,從來沒有走著。以至于上班前她們的腿還好好的,下了班腿部就瘀腫。
初春,他們穿著棉衣拉著混凝土跑著往壩基上送,出了一身又一身的熱汗,棉衣浸濕了又暖干。夏天,太陽把黃河灘烤出一道道裂縫,烤得人難以忍受,但輝縣施工隊還是跑著拉車送料,汗水流了滿身,濕得就像剛淋過一場大雨。為了解暑,炊事員不停地往工地送綠豆水,送得快喝得也快。供不上喝的時候,離水管近的人,抓起管子就是一氣猛喝;離水管遠的人渴得受不了,吹吹漂在上面的灰塵,把頭栽進桶里一氣喝個飽。喝飽了水,拉起平車又是跑,那情形,就像上足了發(fā)條的機器人。
好多“石姑娘”都和我講過當年故事,她們說:“那時候把我們累的呀,總是盼停電或者是機器出故障。一見停電或是機器出了毛病,也不管地上的石子多硌人,坐著睡、站著睡、躺著睡,遍地都是疲憊不堪的身影。不過,只要聽到機器響,男的女的就像聽到了沖鋒號,你拉我拽、互相攙扶著站起來,拉起車就往機器跟前跑……”
外縣人見他們拼命干,有人就問他們:“俺們一個月70多塊錢,你們這樣干,一個月是不是得有一百多?”
“俺們不掙錢,掙的是工分?!?/p>
“不掙錢你們干得那么拼命干啥?傻呀!瞧把你們累的,坐在地上起不來,還得有人拉。”
“早干完,早回家呀。在這兒磨的啥洋工?再說了,要是汛期前修不好壩基,讓洪水沖了,咱們還不得重來修呀?”
二
在渠村分洪閘上,運送混凝土的報酬是一車料二兩糧票三毛錢左右。當時,外縣的民工一天不緊不慢地干8個小時,掙一個工。輝縣的民工一天不停地跑著干12個小時,掙八個半人的工。我常常被這個數(shù)字震撼著,不知道他們是如何突破了自己身體的極限。
指揮長王建中說:“當時我看到大姑娘、小伙子在工地上一個個都在拼命干,感動得不知如何犒勞他們,總是問問這個、問問那個想吃什么,我好讓伙房給他們做。到了夏天,再問他們想吃什么飯,他們報的都是綠豆湯。有一次,我到伙房問司務長每人每天伙食費劃多少,他說8毛,我一聽就急了說,任務這么緊,民工們干活這么拼,一天就吃8毛錢,你準備讓大家都餓趴下呀?從今天開始,你把伙食費給我漲到兩塊,要是吃不到兩塊錢,我撤了你的職!司務長說肉不好弄,都是拉沙車往這兒捎肉吃。我說你不會讓水利局專門送車豬?沒停幾天,水利局真的送來一車豬。我高興地給炊事班下命令,改善伙食,補充營養(yǎng),兩天一頭豬,隔一天炸一頓饃片!
水利局送來的一車豬,是輝縣縣委對施工隊的關(guān)愛,大家一看頓頓飯里都有肉,勞動積極性更加高漲。曾有個“石姑娘”拉著車正跑著,一個洋釘突然從腳底穿透腳面,她拔出洋釘,找到工地衛(wèi)生員抹了一下紅藥水又去裝石子。后來,腳腫得像個發(fā)面饃,領(lǐng)導讓她歇,她怎么也不歇,不能拉車,她就裝沙、裝石子,一直堅持在勞動戰(zhàn)場上。
裝沙、裝石子是“石姑娘”在渠村分洪閘工地上最輕的活計,也是“石姑娘”在勞動中“輕傷不下火線,重傷堅持干”的勞動陣地。張棉花曾在渠村大閘工程上得過急性痢疾,肚疼、拉肚,她不請假,仍然拉著車飛奔。有一次肚疼,她蹲在廁所起不來,班長拉起她讓她休息,她說:“我不能拉車跑了,你讓我去裝石子、裝沙吧,要不,我咋有臉去吃飯?”
裝石子、裝沙也是體力活,在她實在受不了時,就下班去找醫(yī)生打針。這時候,她特別想家想娘,就跑去指揮部問什么時間能回家。指揮長王建中不知道她有病,笑著說:“想回家呀?你去豬圈里查豬吧,啥時候把豬圈里的豬吃完了咱就啥時候走。”
張棉花當了真,跑到豬圈就去查豬,一查還有20多頭。工地上兩天吃一頭豬,20多頭就得吃40多天,一下沒有了回家的希望,她就跑到黃河邊大哭,哭過后擦干淚水又到工地上裝石子。工程干了3個多月,張棉花沒有請過一天假。如今43年過去,當我采訪她的時候,忍不住問她:“你都病成那樣了,為啥不請假歇一歇?”
“歇啥呀,大家都在拼命干,要是我歇了,就覺得沒臉去吃飯。那時候大家思想覺悟高,有病都不請假,我們拼命干的結(jié)果,就是提前完成了任務,帶動了工地大干,給輝縣人爭了光。你不知道,那個工程上有好幾個縣的民工,都是男的,他們干不過俺石姑娘隊,當時的工地大喇叭,成天都喊著輝縣人民干得好,向輝縣人民學習,向石姑娘隊學習!”
還有一個張秀梅,她在工地上得了胸膜炎,發(fā)燒咳嗽胸部疼,開始不知道這是病,還是拉著車不停地跑,胸腔里有水直晃蕩。晚上睡覺不能躺,總是坐著睡,有時咳嗽怕吵醒大家,就用衣服捂住嘴。后來工地停電放假,母親把她送進醫(yī)院檢查,才知道自己得了胸膜炎,醫(yī)生從她胸腔里抽了三次水。定過親的對象知道她得了重病,和她解除婚約。出院后,張秀梅沒有氣餒,也沒有按醫(yī)生的囑咐在家休養(yǎng)病體,而是帶著吃的藥又回到三郊口水庫工地繼續(xù)施工。
三
在渠村分洪閘正修建期間,有次停電放假了一星期。那一天,大家在天黑的時候才回到輝縣。離家近的當晚回了家,離家遠的回不去,縣委就把他們安排到了三八招待所。沒想到,第二天早上,一個個生龍活虎的年輕人都癱在了床上起不來。指揮長王建中心想,你們可不能躺在這兒呀,得趕緊回家和家人見個面,要不,工程一上工,你們和家人連面都見不了就得走。
為了讓他們能見到家人,王建中就用車一個個往家送。邊送邊想,瞧這一個個病歪歪的身體,要是開工時不能上工程咋辦?走的那天,有的一瘸一拐地來了、有的一副病態(tài)相來了,望著他們一個個沒精打彩的樣子,王建中心里直打鼓。但到了工地后,倆人拉著一輛車,一天跑120華里的路程,還是一天扣著八個半人的工。
有人這樣描述當年的勞動戰(zhàn)場:“在渠村的分洪閘工地上,石姑娘、小伙子為了給輝縣爭光,女人當男人,男人當騾子,帶動了全工地的施工進程突飛猛進,在汛期到來前勝利完工。”
工地上有人夸獎輝縣人,也有人罵輝縣人,夸輝縣的人說:“輝縣人可真能干,不得不佩服!”
罵輝縣的人說:“瞧吧,輝縣的兔孫們又來了,他們一來,咱就沒有安生日子過,要把我們飚死哩?!?/p>
還有人說:“你們輝縣人干活,是不是背后有皮鞭抽呀?”
不管是夸還是罵,在那個人民幣按分、毛和最大面值十元的計算中,125個石姑娘和125個男青年,在渠村分洪閘的工程上,用3個多月時間,突擊完成了400個男民工同期任務工程量,為輝縣掙來了21萬元工程款、21萬斤糧食。
時勢造英雄,正是一個個石姑娘和小伙子,承受著超過身體極限的英勇奮戰(zhàn),帶動了全工地施工進度,給渠村分洪閘的壩基修建贏得了汛期到來前勝利完工的寶貴時間。
有付出就有回報。工程結(jié)束后,輝縣把他們當成了功臣接進三八招待所,慰勞了一個星期。在這一個星期里,他們頓頓飯吃的都是豐盛的菜肴;吃過飯,不是看電影、看戲,就是到山里旅游看風景。最后工作總結(jié),所有參加濮陽渠村分洪閘工程的人員,無一例外地全部得了一張獎狀。這在輝縣歷史上,是絕無僅有的第一例。
2019年8月19日,輝縣“石姑娘隊”重回濮陽渠村的分洪閘參觀,我隨60多個石姑娘一齊故地重游。
站在遠處看,分洪閘猶如一條騰飛的巨龍,橫跨過千米河灘,雄偉壯觀,坐落在渠村土地上。
當年“石姑娘”三五成群地搜尋著當年的勞動戰(zhàn)場。這里有她們的芳華歲月,這里有她們的青春回憶;這里有她們拉車飛跑的身影,這里也有她們歡樂的笑聲!
這一天,渠村分洪閘管委會副局長逯偉、宣傳科科長谷長風代表管委會熱情地接待了60多個石姑娘,并帶她們參觀了大閘的整個配套設施,介紹了渠村閘的歷史變遷和渠村閘在黃河工程中的巨大作用。
渠村分洪閘號稱亞洲第一閘,它坐落在濮陽縣南端的渠村鄉(xiāng),是國家級一級建筑物。設計分洪流量為10000立方米/秒,工程總寬209.5米,上下游全長749米,共分56孔,整個工程規(guī)模宏大,雄偉壯觀,它的作用是當黃河花園口出現(xiàn)22000立方米/秒以上特大洪峰時,可以利用渠村分洪閘向北金堤滯洪區(qū)分滯10000立方米/秒的洪水?,F(xiàn)在的渠村分洪閘,已成為解黃河、認識黃河的一個愛國主義教育基地,每年都有大批游人前去參觀游覽。
責任編輯/董海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