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段時間,也就是奧運會的前幾年,我們住在西山巷21號,院子里有一棵銀杏樹和一條精瘦的黑狗。第一次見到小林的時候,他正站在梯子上,拿著火鉗捉“洋辣子”。
春夏之交,水泥地上滴了很多五顏六色的鳥屎,鳥叫聲從西山上傳來,很有精神。西山只是一個小土坡,上面原先供奉著一座土地廟,后來被改成了一個小公園,土地廟就不見了。這里是平原小城,地勢齊整,沒有一座真正的山,最像山的是傍晚貼著地面的云,青黑色連綿起伏,海市蜃樓一樣。
我穿著白底青花的裙子,領子是旗袍樣式,下擺寬松,腰間有細細的腰帶。這是為轉學特地買的,父親覺得很洋氣,但我一個上午不自在。
班主任領我進班,匆匆介紹了我的名字,讓我臨時坐在講臺邊。這時,大課間的鈴聲就響了。我混在人群中,跟在兩個差不多個子的女生后面。她們轉頭的間隙,我鼓起勇氣開口,你們做第幾套廣播操?她們朝我笑,又轉回去湊著腦袋說話,沒有回答。我有片刻的恍惚,竟不知道自己剛才有沒有開口。我跟著她們走下樓梯,穿過掛著學習標兵照片的回廊,繞過一棵高大的松樹,才走到了操場。操場中間是長方形的草地,周圍是細細的砂石,我原先的學校從里到外也不過這么大。音樂響起,我果然沒有聽過,在鏗鏘的節(jié)奏里始終慢一拍地模仿。
做完操,人群烏泱四散,但班里人還留在操場。一個穿著運動服的男老師緊皺著眉頭朝我走來,他捏著脖子里的哨子,指我的鞋。隊伍里有人說,她是今天轉學的。我心虛地盯著皮鞋,忘了看誰在說話。老師說,體育課要穿運動鞋,下次注意。于是我就這樣留在操場邊看他們跑步,砂石跑道在我面前揚起一陣灰。我背手站著,白色的連褲襪白得晃眼。操場上豎著巨大的廣告牌,畫上的男生一手抱著名為“智多星”的東西,一手捧著書。我早上領到的包書皮上也有這樣一幅畫,書皮背面還寫著“吃了注意力集中”“更聰明”的字樣。老師說這是廠家送的,想要多少隨便拿。廣告布在風里波浪似的鼓動,男生的臉不停地抖,手也不停地抖。等他們跑回來,老師吹了兩聲尖厲的哨音,這節(jié)課繼續(xù)練習廣播操,又對著調(diào)皮亂動的男同學后腦勺拍了一掌,下個月裝橡膠跑道就沒體育課了,好好珍惜吧。他給我在隊伍里安排了個位置,我才松了一口氣。
中午放學,我坐在電動車后不說話。父親問我怎么今天話變少了,早上上學怎么樣,我說早上有體育課,不應該穿裙子的。父親說,第一天,沒關系的。
我們暫時租住在西山巷,西山的再西邊就是汽車西站。西山雖然是小土坡,倒也隔絕了鬧哄哄的人流和汽油味。父親也搬來不久,此前住在電視臺的員工宿舍。奶奶其實不愿意父親考進城里工作,嫌太苦太累,又怕父親被人騙了。她走了很遠的路去找盲人算命,盲人收了錢,問了生辰,掐指算,說可以去,然后又說,這年頭外面的騙子都說自己是電視臺的記者,可見這工作多威風呢。
大鐵門的鎖老舊了,每天開關,鐵門的聲音就像一陣小小的雷。院子白天是敞開的,狗高興了就溜出去,餓了就回來。銀杏樹不結果但依舊惹蟲子,木梯架在樹旁,小林穿著白色長袖,袖口挽到胳膊肘那里,他被太陽曬得有些流汗。我盯著小林看。他笑笑說,在捉蟲子,洋辣子,就是毛毛蟲。我點點頭。他問我,怕蟲子嗎?我含糊嗯了一聲,就回頭找父親。父親在門外鎖了車,拎著剛才在拐角小店買的熟食進來。他問小林,小伙子,今天不上課?小林說教室給別人考試了,放一天假。
昨天搬過來的時候,我只見到了房東和小林的媽媽,房東是個手不離茶杯的大叔,說自己現(xiàn)在是個老光棍,有時候跑生意不回來,叫我們給狗丟點吃食,再就是注意用電,晚上都回來就把鐵門鎖好。一樓二樓各有衛(wèi)生間,廚房是公用的,房東住在一樓,小林和阿姨住在二樓,我們的對面。房間里是上下鋪的床,一個三開門的木頭大衣柜,角落里有桌椅。媽媽把我的東西都收拾在軍綠的牛津布包里,我和爸爸一件一件拿出來,整理到衣柜里。阿姨知道我搬來了,拿了橘子給我吃,坐了好久的車吧,暈不暈,吃點橘子。又問我上幾年級,講他兒子上高二了,中考從農(nóng)村考來的。你爸爸剛來的時候,房東還要給他介紹對象哩,沒想到丫頭都這么大了。阿姨有些圓潤,小林卻是瘦瘦高高的。
父親從廚房的碗櫥里拿了兩個白瓷盤,淌過水,把買來的豬耳朵邊和涼拌海帶絲倒進去,招呼小林過來吃飯。阿姨端來兩個炒菜,又給我們盛飯,我們四個就伏在堂屋的方桌上吃。堂屋有六扇窄窄的鋁合金門,平時只開中間兩扇嵌著紗的。紗上有灰,叫人很想用牙簽戳一戳。其余是玻璃的,貼著福字,被插銷固定在地上。屋里光線大多都被門口的銀杏樹擋了去,白天也要開著長管的日光燈。方桌靠著墻,白墻上掛著房東年輕時在部隊的照片,都壓在玻璃的相框里。小林和阿姨面對面坐,我和父親坐一邊。阿姨對父親說,太客氣了,買這么多菜。父親說,這哪里多?辛苦你炒菜。阿姨笑笑,昨天聽房東講你們買了新房子,買在哪塊地方?父親說,南邊,靠近世紀聯(lián)華超市那里,那邊相對便宜。裝修了嗎?快弄好了,瓦匠木匠都退場了。阿姨瞄一眼小林道,他爸爸也想買的,但哪有錢,馬上花銷又大。父親說,全款肯定買不起,也是要借錢貸款。阿姨給小林夾了一點海帶絲,貸款他奶奶肯定不讓哦,怕欠債,你家雙職工,就好很多。父親說,老人家都這個樣子,我們賺的不一定有你們家做生意多。阿姨說,你說笑了,我們家澡堂子,哪里指望掙大錢哩。父親給小林夾豬耳朵,小伙子長身體,要多吃點,等會再盛一碗飯。小林忙說自己來,我媽盛飯都按好幾下,一碗都多了。
下午回學校,我有了自己的位置,在第四排靠窗。我遠遠看向那個被調(diào)走的男孩子。同桌眉飛色舞地和我說,他老抄我作業(yè),煩死了,終于走了。我笑笑,和同桌互相說了名字。她問我怎么轉學了。我說原來在老家上學,爸爸來這里工作,就跟過來了。第二節(jié)課一下課,她忽然把筆一抓,都放進筆盒,開始收拾書包。她的筆盒有兩層,里面貼滿了明星貼畫。她說要趕緊走了,去學樂器。我問她學什么。她說,鋼琴,你學嗎?我說我學跳舞。民族舞?不是,拉丁舞。我問她不上課了嗎?她背起書包,不上,要趕車去南京。
臨放學的時候,班主任說把上學期訂雜志送的玩具發(fā)一下。我不明白上學怎么還有花花綠綠的玩具。教室立刻變得吵鬧,身邊的人都像被講臺吸過去了一樣。老師敲了敲黑板說,誰坐得最好就先發(fā)誰的。我把兩個胳膊疊好,乖乖地坐了一會兒,忽然想到老師念的名單里并沒有我,就悄悄地松了肩膀。黑板是墨綠色,不是黑色,光滑的板面襯得粉筆字都明亮輕盈起來。最后叫到了我同桌的名字,猶豫間,前桌走上前替她拿回來。玩具發(fā)完就放學了,班里的男生拿著“虹貓藍兔”的塑料劍在過道間里舞來舞去。我抄下黑板上寫的各科作業(yè),就急匆匆背著書包走了,到家了才發(fā)現(xiàn),我早上領的那些書里,并沒有數(shù)學老師布置要做的那本。
我不想第一天上學就沒寫作業(yè),但父親只說沒關系,明天和老師解釋一下就好了。吃過晚飯,父親說要帶我去時代超市玩一下,那時我聽成了“磁帶超市”。他的普通話很不標準,就像早上他領我到辦公室打招呼,他說,這個是秦老師。其實老師姓錢,我上了課才知道。我不知道磁帶超市是什么東西,我也沒有什么心情去“玩一下”。阿姨在院子里洗衣服,她坐在小板凳上,面前好幾個大大小小的盆,像玩打地鼠游戲那樣麻利,瞥見我耷拉著腦袋,就問,丫頭怎么不高興啊?父親說了作業(yè)的事。阿姨笑,一看就是好學生呢。她甩了甩手,把水擦在圍裙上,你們等下,我上去叫小林。一會兒,小林下來說,叔叔,我好像知道哪里賣,我?guī)ァ?/p>
我很想從父親的“沒關系”里逃開,于是在父親還沒開口前就說,謝謝哥哥。父親從口袋里掏皮夾,撥了一下,抽出最里面的紅鈔票。阿姨攔住,說回來再給。
我側身坐在小林的自行車上,兩只手緊緊抓著后座,依靠肚子的力量把腳勾起來。一路搖搖晃晃,如同在船上。兩邊草叢里落了很多葉子,仿佛金魚若隱若現(xiàn)。一個白色塑料袋飄到了天上,鼓鼓的,像一只躍動上升的水母。拐進大路,是一條交通要道,夜里經(jīng)常有大貨車碾過馬路,偶爾傳來渾厚的鳴笛聲。圓盤的路口沒有紅綠燈,中心有一個很高的雕塑,是三只奔跑的羊,父親說這是三陽開泰的意思。末班的8路公交車從我們身邊呼嘯而過,路燈一瞬間都亮了。
車停下來,我望著緊閉的書店門,不免有些失望。小蟲子擊打在路燈罩子上,發(fā)出稻殼破裂的聲音。小林看了下手表說,碰碰運氣,還有個地方。
太陽城里是各色店鋪,五金、勞保、酒店用品批發(fā),也有小吃店,但不少已經(jīng)拉下了卷簾門。小林快步往前走,我跟著他小跑起來,冷不丁看到一個光溜溜的灰色屁股,我嚇了一跳,又踢到了地上的假人胳膊,讓它滾出老遠,我撿回來,連忙和正給模特換衣服的服裝店老板道歉。兜來兜去,到了一家煙酒百貨鋪。小林跟老板打了招呼,說是他女兒的同學,來借一下她弟弟的作業(yè)。店鋪最里面是賣煙的透明玻璃柜,柜子上有招財貓、叼著金幣的蟾蜍,還有一個很小很小的電視,只有英語本那么大的一個方盒子,一個小男孩正坐在凳子上看。老板和他說了些什么,他從書包里翻出一個本子,就從另一個門跑走了。
小林拿著一本《四年級數(shù)學天天練》問我,是這一本嗎?我說,可能是的。他翻了翻,問我要寫多少。我接過來,應該是這兩頁。他說,這么少,還是小學生好。我也不知道哪里來的心情和他開玩笑,我說,你可以留七級,還是八級,再上一次。
小林問老板有沒有紙筆。老板把夾在耳朵上的鉛筆遞給他說,沒有白紙,只有香煙的包裝盒子,用來記賬的。小林說也行也行,接過一條空的“紅南京”,拆開來。我不好意思地說,還是我自己來吧,小林擺擺手,我抄得快。他的手指很長,攥著那根短短的鉛筆頭,雖然別扭但確實寫得很快。但我湊過去看一眼,想到在鎮(zhèn)上教書的母親,對學生的評語總是“字還可以再練一練”。他仿佛看穿了我,說,你不會嫌我的字丑吧。我笑了出來。小林也笑了,又問,人家都寫好了,我要不要給你把答案也抄上?小林抄完又核對了一遍,叫我回去謄,他掏出幾個硬幣買了一包牛皮糖,向老板道了謝,我們就回家了。我心想還好是數(shù)學作業(yè),字最少。
我接過“紅南京”的大卡紙,他又把車簍里的糖也遞給我,我連說不用。他塞給我說,這個挺好吃,快上去寫作業(yè)吧,轉學什么的,慢慢就習慣了。院子里濕漉漉的,下水的地方肥皂泡泡明明滅滅。我上樓去,他沒有跟來,停好車就站在樹下面。走到二樓,正遇到阿姨洗完澡從洗手間出來,身上帶著一股熱熱的水氣,她用毛巾搓著頭發(fā),腳上趿著塑料的水晶涼鞋,跟我打招呼,回來啦,小林人呢?我說,回來了,他在院子里。阿姨走到窗子邊探身去看,他又杵在那兒了。后來小林說,他不太喜歡坐著,以前在自家浴室?guī)兔Γ燮钡牡胤接殖睗裼中?,墻上掛著財神爺?shù)凝?,從下午到晚上,遞簽子遞票子,坐了太久,都要把凳子坐成蓮花寶座了。
高二的課程越來越緊張了,很長一段時間我都沒有見到他,就連周末也是。父親讓我早睡,早早就熄燈,他有時在上鋪亮一盞小燈,看些東西,光從縫隙漏出來,灑在我的身側。經(jīng)常是我快睡著了,才聽見鐵門輕輕的晃動聲。新房子的裝修即將收尾,父親讓我挑一些窗簾、被套的圖案。我問他媽媽選的哪個,他說,媽媽讓你來挑。阿姨的肚子越來越大了,我終于意識到她一直懷著孕,不是圓潤也不是胖,但并沒有人和我說這件事。
小林學校難得放月假,周六中午他回來,單肩背著書包,低著頭,頭發(fā)蓬在頭上,臉也像落了一層灰。吃中飯時,阿姨說剛才巷子里有人叫賣山芋粉,挺實誠,回來用桿秤稱了,還多些斤兩。父親說,咸菜炒粉好吃,我下次回老家多帶點咸菜來。小林也不吭聲,端起飯碗只是很快地吃。阿姨斥他,碗捧那么高吃像什么樣子,放在桌上吃。她側身,肚子像上了膛的炮彈一樣對著小林。我不敢吱聲,默默吃飯。阿姨緩過氣,把一碟腌蘿卜丁挪到我面前說,妹妹嘗下子,這個拌在飯里也香的。我夾了一點吃。
周六本該休息,下午父親接到電話,單位臨時有事情,他說盡量趕回來送我去練舞,有什么事就用小靈通打給他。他洗了把臉,去衛(wèi)生間給頭發(fā)噴了摩絲,就匆匆出門了。我收拾好練舞服、鞋子,然后就只能等待。白色的菜粉蝶和蚊子幾乎是同時來到的,紗門紗窗也擋不住,我蹲在地上系鞋帶,蝴蝶不知道從哪里竄出來,我躲了一下,裙子上白紗被蚊香燙了一個小洞。
遲遲沒等到父親的電話,我著急了起來,然后收到父親的短信,說要陪領導視察,一時回不來,事后再跟老師請假。我換掉裙子找了條褲子來穿,想去問問小林,能不能借他的自行車騎過去。
隔著紗門,我看見小林趴在床上,耳朵里插著耳機,錄音機在身側。他看起來像一個纖夫。阿姨坐在他床邊,腿上攤著毛衣織花的書。我剛要敲門板,阿姨就看見我,笑著叫我進來,我不好意思地說了來意,阿姨放下織了幾圈的毛線 ,哪能叫你騎。她緩緩轉過去拍小林的腿,起來,快去送妹妹,不然你還有什么用?
我跨坐在他的車上,告訴他走哪條路。小林便說,坐穩(wěn)了。鏈條飛速旋轉,他拼命蹬了幾下,腳踏跟不上他的速度,他便放空,任由車像抽出去的陀螺。樹影掠過,我聽到風聲,緊緊抱著他的腰,看到自己超過一輛又一輛小電動車。趕到文化宮,小林停車,看一眼手表,說,十一分鐘,沒遲到。他喘著氣,快去吧,我找個地方等你。我問,你作業(yè)多不多?還行,晚上再寫。我說,二樓好像有個圖書室,可以坐,我遞給他小靈通,麻煩他和父親說一聲,趕緊跑進舞蹈教室換衣服。
一樓的舞蹈教室朝著外面開了好幾扇大窗戶,光線好,也方便家長在外面看孩子。我跳得不那么好,擔心被他看見。父親上學期就送我來了,每周末趕車,我很難向當時的同學解釋這是什么舞,它總是要扭動著腰胯。教室有一整面墻都是鏡子,上面留下了無數(shù)人的手掌印。還有一面墻上釘了壓腿的桿子,從一開始我就很羨慕那對高個子的雙胞胎姐妹,她們的腿又長又直,很像父親給我買的那支鋼筆,穿著高跟鞋的腳就像鋒利的筆尖。我想到小林騎自行車的時候伸展不開的腿,想必他也是很適合跳舞的。老師是一對夫妻,跳舞時很自然地摟著腰,貼得緊緊的。起初學的時候,有女生扭捏著,或是嘻嘻哈哈,被老師訓了一通,我被分到和一個高個子女生搭檔,她跳男步,我跳女步,沒有她們那樣的煩惱。
我心不在焉地跳了一節(jié)課斗牛,出了教室看見小林在不遠處的竹林里頭打轉。文化宮古色古香的,就像一個小園林。小林的手指頭轉著鑰匙圈,他說上面圖書室不讓進,要有專門的卡。我有些不好意思道,那你怎么辦?他說對門是老年中心,老大爺見他等人,讓了一個板凳,要他陪著下了會兒象棋。
下了課快到傍晚了,文化宮旁的巷子熱鬧得很,小林推著自行車過去,我跟在一旁。路口中藥渣子灑了一地,樹籬旁玫紅色的斗香已經(jīng)幾乎燃盡了。賣小吃、熟食的推車堆在巷子里。我們走走看看,小林停下來,要了一碗煮干子:老板,多一點海帶。他轉頭問我,蝦糍和油端子你想吃哪個?我說,想吃炸臭干。小林把吃的掛在車龍頭上,又遞給我一串炸干子,簽子別戳了嘴。自行車貼著路邊慢悠悠地走著,我想了一會兒,還是決定問他,哥,你是不是考試沒考好?
我聽到了小林的笑聲,你怎么知道?
阿姨平常都笑瞇瞇的,今天好像生氣了。
那是對你才笑的,對我不這樣。
我給你看我爸爸的筆記吧,他很會考試。
是嗎?
他老說他的筆記可以當傳家寶。他以前讀師范,后來自學考了大學。
好呀,我努力。
小林,阿姨懷孕了是嗎?
嗯。
那她什么時候要去醫(yī)院?
過一陣我爸來接她回老家,下個學期我就住校了。
我說,那下個學期房子就沒有人了。小林說,房東會租給別人啊。他一只手抬起來去撥頭發(fā),車身晃了一下。他自顧自地說,頭發(fā)好麻煩,老要剪,想回老家剪,但算上路費又不劃算了。
晚飯只有我們?nèi)齻€人吃,我和小林洗碗。一會兒父親走進來,他喝了酒,臉、脖子、手臂全都紅紅的。父親找茶杯喝了一大口水,拍拍小林的肩,老麻煩你,小伙子。又朝我比畫,問我跟哥哥說謝謝了嗎。阿姨坐著剝核桃,多大點事,不用客氣。
住新房子還要再等待一個夏天,父親說要讓它在熱氣蒸騰的三伏天里散散味道。我不太記得如何離開西山巷,又是怎么搬進新房子的。在離開之前,房東不知從哪里買來一棵橘子樹的苗,他把院子角落刨了一塊小土地,又指示黑狗去撒尿。他說經(jīng)人提點,院子里哪能只有一棵樹,這不是個“困”字嗎?難怪活了這么大都沒發(fā)財。那后來,父親說我在拉丁舞班上被傳染得了水痘,暑假被接回老家住了一陣。沒過幾年,西山巷那一帶就拆遷了。很奇怪,這個城市也不大,但我沒有再遇見小林和阿姨,一次也沒有。
我想起有一天傍晚,遠處青黑色的云高高地映在西山后面,父親手里正好有單位的相機,他買了一卷膠卷塞進去,問我要不要試一下,我對著掃尾巴的小狗按下快門,猛地抖動一下,也不知道拍沒拍好。父親又問小林要不要來拍。阿姨說小林從小就不喜歡拍照,以前在老家上學的時候,被老師抓過去和女生一起跳舞,一起合影,多好的紀念,哪知道他一個人跑開了。小林無奈地笑,媽能不能不要再提這個事了?阿姨說,你跳舞的裙子我還留在柜子里。我問,什么舞?阿姨想了想,小天鵝有沒有聽說過?好像是芭蕾舞,但他們就隨便跳跳。小林接過相機,要給我和父親拍張合照,我睜著眼睛不敢眨。但不知是洗膠片的時候店家弄混了,還是原本相機里的膠卷有什么問題,我們的照片不知道遺落在哪里。拿到手的,卻是一些陌生人,還有一堆公園廣場上的鴿子。
作者簡介 朱敬怡,1998年12月生于泰州,南京大學碩士在讀,泰州作協(xié)會員,南京市第二期“青春文學人才計劃”青藍人才,在《泰州晚報》《江南時報》等發(fā)表隨筆若干。
責任編輯 菡 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