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嘉英
一
徐楊呆滯地盯著面前的電腦屏幕。
那是幅很美的畫,在茂密的熱帶雨林里,陽光斜照在灌木叢中的虬枝上,清晨時的霧尚未散開,沒有人,也沒有動物。
看久了,徐楊覺得自己似乎是這片雨林中的一個偷窺者,就像——此刻正盯著他后背的那個東西一樣。
“誰?”
徐楊猛地把手邊的高腳杯甩向了身后,脆弱的杯子砸在墻上,發(fā)出了尖銳而刺耳的破碎聲。
等徐楊回過神時,玻璃碴子已碎落了一地,紅酒也順著墻流了下來,弄濕了貼在上面的畫像。
冷光燈把臥室罩得很嚴實,擺在床頭的表正“噠噠噠”地響著。徐楊屏住呼吸,妄想多聽到些別的動靜。
可是什么也沒有。如果把“噠噠噠”的聲音也過濾掉的話,就只剩下一片死寂。
徐楊緊繃著神經(jīng)與死寂對峙著,不大的臥室里似乎有什么東西一觸即發(fā)。過了會兒,依舊是一片死寂,徐楊望著蒼白的天花板,癱在了椅子上。
在徐楊低下頭的時候,他的視線觸到桌上的一張全家福,最中間的那個男孩最為刺眼。照這張相片的時候應該沒用閃光燈,因為最中間的那個男孩的皮膚是均勻的淺麥色。相片的背景里還有翠綠的樟樹,樹下沒有落葉,大概是盛夏的時候照的。真是幸福的三口之家。
上面沒有他。徐楊想到這兒,似乎忘了周圍還有某個神秘東西的存在。他冷笑一聲,收回了視線,從兜里掏出一張皺皺巴巴的名片來,上面的地址在褶子里有些模糊,但名字倒還是很清楚——非自然社。
二
清晨的時候下了些小雨,潮濕的云一直沿著天空的弧度彎到了遠處高樓的后面。
外面有很重的濕氣,小城在這片濕氣里有些縹緲。街上沒有什么喧嘩聲,偶爾有鳥飛過,但留下幾聲怪叫就又飛走了。
徐楊按照名片上的地址來到了一條步行街上。這時,天空中的云已經(jīng)變得薄薄一層,但照下來的陽光依舊被空氣稀釋得厲害。
步行街上的人稀稀疏疏的,開了張的新店在做促銷,門口的音響正放著流行歌曲,但無人問津。
徐楊過了馬路,來到了“非自然社”的門口。這個社按名片上的介紹是討論非自然現(xiàn)象的小型圖書館。
可真正呈現(xiàn)在徐楊眼里的卻是一座哥特式建筑。
在灰白色的天空下,它顯得有些神秘、哀婉,就宛如一件精美的哥特式手工作品。這件作品夾在兩家服裝店中間,有些鶴立雞群的味道。
建筑的頂尖很高,像一根直指天空的刺。
徐楊邁開步子剛要進去,但就在這時,他神經(jīng)末梢突然一寒,像是有根冰錐瞬間刺了過來。
徐楊猛地轉過了身!
可是他身后只有稀薄的陽光普照著稀稀疏疏的人群,除了有些陰沉,其他就再正常不過了。幾個離徐楊較近的人回頭看他一眼,滿是嘲諷。
難道那個東西不想讓我進去?!
徐楊回過頭,死死緊盯著門把手,那神情就如同落水的人遇到了唯一的稻草。
三
徐楊進了屋。
屋頂開了天窗,輕柔的陽光從那里瀉落了下來,斜打在一張不大的圓木桌上,桌上的年輪在柔光中清晰可見。四周是中世紀風格的修飾,兩米多高的書架排列在靠里的位置。
有緩和的音樂從某個地方傳來,它歡快又不失清冷,向上的音調(diào)中掩雜著不少低沉的節(jié)奏,像一條在山谷間靜靜流淌的小溪。
“這是舒曼的《夢幻曲》,可以安人心。”
在書架間,一個臉色蒼白的男人走了出來。因為身穿灰色的圓領毛衣,他露出了棱角分明的鎖骨。男人的劉海兒很長,遮住了眼睛,于是徐楊只能看見他臉上那一抹淡淡的笑。
男人示意徐楊坐下,說:“我是這兒的社長,你來這兒有事嗎?”
徐楊舒緩的臉再次繃緊了,他頓了頓,說:“我似乎一直被什么東西偷窺著!”
四
徐楊的表達有些混亂,似乎總在避開什么。社長在他對面靜靜地聽著,不曾打斷。
《夢幻曲》一直在做單曲循環(huán),在最后一聲長嘆中,一切都靜了下來。
“在找我之前,你找過心理醫(yī)生嗎?”
“找過,都是差不多的回答,強迫癥或是恐懼癥。我開始也以為是這樣,所以接受過不少治療,但都沒有效果。那個東西的的確確是存在的?!毙鞐蠲碱^緊皺,臉上的贅肉因不安而有些下垂。
“你認為……”
“是惡魔!”
社長被徐楊打斷了。
社長沉思了會兒,然后起身走向了其中一個書架。他從書架的第三層中抽出了一本書,翻了一會兒,手停在了其中一頁。
社長沒有轉身,于是聲音背對著徐楊傳來。
“分身?!?/p>
徐楊一愣,一時沒有反應過來。
“書中記載它是上天派來偷窺凡人的,分身會記下本體所犯下的所有惡,好讓上天去治罪?!鄙玳L合上了這本書,又從第二層中抽出了一本,看了會兒。
“這世上的每一個人都是雙生子。”
社長把書放好,走了過來,說:“就是說有70億的本體就必然有70億的分身,我們的世界其實還有另外70億的人類,但沒人能察覺到他們。書上說本體也很少會感受到分身,不過一旦知道了分身的存在也的確是件很恐怖的事?!?/p>
“分身只是偷窺而已,不會傷害你?!鄙玳L坐了下來,瞥了眼神色有些過于惶恐的徐楊。
盤旋在頭頂?shù)摹秹艋们酚謴念^開始了,透過天窗照下來的陽光如同圣光一般,撫慰了不安的心。高處的塵埃在這圣光中飛舞著,久久沒有落下。
“我會幫你查查。留下地址吧?!鄙玳L順著徐楊的目光看到了那光柱中的塵埃,輕聲說道。
五
午后,那層樓里空空蕩蕩的。
陽光撕裂了緊貼天空的云,高處的風通過半開的落地窗吹了進來,一地的廢紙在風中胡亂地飛著,如同野鳥一般。
徐楊倒了一杯酒,直灌了下去。殷紅的液體順著喉嚨直達胃部,燙得讓人舒服。
這下你還有哪里可以藏呢?想到這里,徐楊得意地笑了。既然是分身,就一定要占據(jù)一定的空間。他想證明這一點,于是花了整個下午的時間把家里的一切都賣了,只留下了床和幾瓶紅酒。
徐楊漫不經(jīng)心地掃視著空曠的客廳,感覺一切都在淡淡的冷燈光下顯得如此安靜美好。
窗外,夕陽幽紅似火,冷淡的紅光夾雜著燈光照在了屋子里。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有一面被忘了搬走的鏡子。
徐楊突然看見了他自己。
肥胖的身子被長袖T恤和寬松牛仔褲緊緊裹著,頭發(fā)凌亂不堪。小眼睛,厚嘴唇,頗有些坑坑洼洼的臉上還有一抹來不及收起的笑。
真像一個瘋子或是惡魔。
徐楊呆住了,眼神中滿是恐懼。
“你和他一樣該死!”他低吼了一聲,撲到了鏡子面前,然后用力一掀。鏡子騰空轉了小半圈就砸在了對面的墻上。
“咣當——”
空曠的大廳把這刺耳的聲音無限地放大了。
但過了會兒,周圍又是靜靜的,只有廢紙在他眼前起起伏伏。
“滾開!滾開!”徐楊掄起酒瓶甩向了后面,他的太陽穴隨之跳得厲害,他感覺心臟也一緊一縮的,滾燙的血液似乎在血管里瘋狂的奔騰著。
這該死的分身在某個地方偷窺著自己,或許就在那個墻角!或許就趴在外面墻壁的縫隙間!也或許就在床底!
徐楊被自己的猜測嚇到了,身子不住地顫抖。他掄起手邊所有的紅酒瓶瘋狂地砸向每一個地方。
“給我出來!混蛋!”
空曠的客廳里,酒瓶的破碎聲不停地被他的下一句謾罵所掩蓋。紅酒流了一地,像一群紅蛇,聚在了他的腳下。濃濃的酒氣彌漫在空氣中,到處都是酒漬,不大的客廳如同修羅場一般。
又起風了,窗簾如同鼓滿了風的帆,這讓徐楊的視線有些錯位。外面的夕陽正懸在兩棟樓之間,像一只豎著的獨眼,冷漠又邪惡。
過了會兒,徐楊的眼神漸漸冷了下來,他像是累了。他躺在床墊上,沒有關燈,但如洪水猛獸一般的倦意依舊洶涌地襲了過來,讓徐楊無力再阻擋。
六
那是一道道圍墻,上面密密麻麻地裂開了數(shù)不清的細縫。
徐楊看到前方有個人背對著自己,這人離徐楊不遠,但也不近。他似乎也能感受到徐楊的存在,所以不停地張望,臉色惶恐不安。但徐楊每次都可以恰好到達他視野的死角,并在那偷窺著他的一舉一動。
有一條細縫裂開了,其他的細縫似乎也蘇醒了,它們不停地向里縮著,土灰從圍墻上不停地落下。
沒過多久,圍墻上竟全是又細又長的縫。在塵土散開之后,徐楊看清了縫里的東西,那是一雙雙憂郁、惶恐、嫉妒的藍眼睛。它們像一道道出了鞘的利劍,把那人刺得千瘡百孔。
也不知從哪里又流出了如同一群紅蛇的血跡。藍眼睛和這些“紅蛇”把這個人逼向了逼仄而孤獨的角落,讓他連哭泣的時間都沒有。
直至偌大的空間全是一片紅與藍,白色的布簾才緩緩落下,掩蓋住了簾子另一邊的世界。
七
徐楊猛地睜開眼,冷光燈依舊亮著。窗外的天際一片幽紅,讓人分不清此刻是清晨還是黃昏。
濃濃的酒味讓他很快就清醒了,但方才的夢依舊在不停地刺激著他的神經(jīng)。客廳里滿是碎玻璃和浸濕的廢紙。
“咚咚?!毙鞐盥犚娏饲瞄T聲。他避開玻璃碴,走到了門前,打開了門。
“你喝了多少酒??!”門口的社長一愣。
徐楊不知道該怎么解釋,只好訕訕一笑。
“你走之后我又查到了不少的東西?!鄙玳L沒有介意這個,他進了屋,坐在了皺皺巴巴的床墊邊,“秘密雖然誘人,但往往也很致命?!?/p>
社長隨意從地上撿起一瓶剩了酒的酒瓶,喝了一口。
“知道哪類人才會察覺到分身的存在嗎?”社長見徐楊沒有反應,于是起身把酒瓶扔到了一邊,自顧自地說,“我查了你的資料,你是個棄兒,從小在孤兒院長大,因為不漂亮又性格孤僻,所以一直沒人收養(yǎng)。院長視你為吃白飯的累贅,你也沒朋友。高中畢業(yè)之后討過飯,偷過錢,還做了某些虧心事,讓你有了這所房子?!?/p>
徐楊的心猛地一緊,一截有殺傷力的破酒瓶離他并不遠。但過了會兒,他依舊坐在床邊,沒有動作,似乎在等待著社長的下文。
“人類是有朋友,有親人,有愛人的。他們一旦失去這些,就會接近完全的孤獨的存在。分身的另一個身份是來平衡人類的孤獨的,因為誰都需要一個人陪著。其實說白了,一個完全孤獨的人是不存在的,就好像一個單獨的磁極必定無法形成?!?/p>
社長走到了落地窗旁,他淡灰色的影子被冷光燈甩到一旁的墻上。社長背對著徐楊,關了燈,拉開了窗戶。風猛地吹了進來,涼涼的。酒氣被稀釋后帶點憂郁的清香。
風吹起了社長黑色的風衣,他靠在沾有酒漬的墻上,逆風點了支煙。
“無論你是善是惡,是富是窮,都只有分身會一直陪著你。他在偷窺,也在平衡你的孤獨。在他的世界里,你是唯一的。”
在風中,煙燃得很快,社長把猩紅的煙頭彈到了窗外。
“多美的晚霞啊,居然和清晨一樣。知道嗎,分身能感受你的痛苦?!鄙玳L轉過身正視著徐楊。
“多么悲哀啊。”社長淡淡地說,“我不會報警的,但我得走了?!?/p>
徐楊仍呆滯地坐在床邊,沒有起身。
門“吱——”的打開了,又“砰——”的關了。徐楊分不清到底是社長走了,還是什么東西又進來了。他只是覺得自己成了一個質點,沒有形狀,沒有大小,只是一個孤獨的存在。
他好想鉆進人群再也不出來。
八
徐楊在那里坐了很久,他突然又想起了那張全家福,想起了那三個人,想起了相片里的盛夏的陽光和翠綠的樟樹,想起了那些與自己無關的幸福。
月華悄悄地侵進了客廳,似乎生怕驚動這個可憐的胖子。但徐楊還是哭了,起先是哽咽,過了會兒,便徹底地號啕大哭起來。
舊窗簾被風吹得向上掀起,在這片寂靜的修羅場里,銀色的月光鋪滿了大半個客廳。徐楊孤獨的影子被拉得很長。
“噠——噠——噠。”
在對面沒有月華的黑暗里,仿佛傳來了來自另一個世界的腳步聲。
徐楊感受到了那熟悉無比的視線來了,這次它直射自己的心窩。
徐楊站了起來,他直視黑暗,流著淚,表情卻莊嚴凝重。
于是在一片冷冷淡淡的月華中,徐楊看見了另一個淚流滿面的自己。
風又掀起窗簾吹了進來,但客廳里空蕩蕩的,什么也沒留下。
過了會兒,風停了,舊簾子重新垂了下來,遮住了客廳的一半。而另一半,則被銀色的月光鋪滿了,沒有一點瑕疵。
九
外面又下起了淅淅瀝瀝的雨,圓木桌上亮著昏黃的燈,從外面往里看,光暈模糊不堪。
社長坐在圓木桌旁,桌子上有一杯剛剛泡好的咖啡。氤氳的熱氣在燈下抽出了縷縷溫馨的金絲。
“親,M-12星系有2mc2=7.2×1022J的能量到貨,請查收,給好評哦!”電話的另一端,一個和社長聲色相仿的人歡快地說道。
“知道了?!?/p>
“你怎么了?老子可是很快樂的!這胖子為了生父的遺產(chǎn)殺了親哥哥啊!”
“這世上你唯一騙不了的人就是我?!?/p>
社長抿了一口咖啡,咖啡并不燙,但喝下去卻很苦。他把報紙翻到了某一頁,上面有這樣一則豆腐塊新聞——
昨日某樓住戶神秘消失,現(xiàn)場凌亂不堪,現(xiàn)警方已介入調(diào)查。
十
“罪人就像孤獨的麥子一樣,你和我只是兩個破壞了規(guī)矩的收割者?!?/p>
“被收割的麥子會進入永恒的輪回中,因為他們把和分身相遇的能量獻給了宇宙?!?/p>
社長終于笑了笑,他丟開了報紙。
“我親愛的分身。”電話那一端的人語氣突然變得甜蜜,“你看見了嗎,窗外又有麥子成熟了?!?/p>
社長沒再回話,只是掛斷電話,揚起了頭,露出了那雙藍色的眼睛。
窗外的人們來來往往的,過了會兒,他便鎖定了一個。
那人猛地一顫,惶恐地掃視著四周。
社長仰脖以喝烈酒的樣子喝掉了馬克杯里所有的咖啡,然后意味深長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