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麗

（北京雍文律師事務所，北京 100081）

近來湖南長沙發(fā)生的混凝土質量問題引發(fā)的系列刑事案件頗受關注，各位業(yè)內專家紛紛從不同角度對案件結果進行分析評論，值得認真學習。作為長期為混凝土行業(yè)企業(yè)提供法律服務的律師，筆者從已公開的裁判文書所反映出的事實情況和裁判思路出發(fā)，提出一些不成熟的看法、想法。一家之言，歡迎批評指正。

根據目前已公開的裁判文書，有三個刑事案件與湖南拓宇混凝土有限公司銷售的混凝土有關，即（2021）湘 01 刑終 104 號、（2020）湘 0112 刑初 164 號和（2020）湘 0112 刑初 215 號，這三個案子事實互相關聯，裁判文書中已認定的部分事實可以互相印證。筆者僅截取大家可能比較關心的問題，列表如下：

案號 被告、案由 案涉工程 施工單位 判決時間 判決認定事實（部分） 判決結果（2021）湘 01 刑終 104 號拓宇混凝土有限公司，代建華生產、銷售偽劣產品案新城國際花都五期 C10棟 12～27層湖南湘榮建筑工程有限公司望城分公司2021.3.3拓宇混凝土公司未按國家標準配齊試驗室專業(yè)技術人員，未對試驗室進行規(guī)范管理。沒有按照國家標準開展原材料檢測和產品質量檢驗，僅憑個人經驗調整生產配比，并在未進行試塊和原材料檢測的情況下，于混凝土抗壓強度檢驗報告上編寫合格數據。拓宇公司犯生產、銷售偽劣產品罪，非法占用農用地罪，罰金八十萬元；法定代表人代建華犯生產、銷售偽劣產品罪，非法占用農用地罪，判有期徒刑九年，并處罰金六十五萬元；試驗室主任劉偉犯生產、銷售偽劣產品罪，判有期徒刑七年，并處罰金五十二萬元。（2020）湘 0112刑初 164號劉露、黃奇才重大安全事故案新城國際花都五期 C10棟 12～27層湖南湘榮建筑工程有限公司望城分公司2021.1.29 C10 棟混凝土檢測報告缺少 13層剪力墻柱標養(yǎng)、14 層樓面梁板梯標養(yǎng)和拆模共 3 份檢測報告，C10 棟存在混凝土澆筑時隨意加水的情況。監(jiān)理劉露犯工程重大安全事故罪，判有期徒刑一年四個月，并處罰金八萬元；生產經理黃奇才犯工程重大安全事故罪，判有期徒刑一年四個月，并處罰金八萬元。湘 0112刑初 215號湖南勵信公司、趙開顏等人提供虛假證明文件案新華聯夢想城 1.1 期 13棟 21～25層湖南新華聯建設工程有限公司望城分公司2020.10.23委托方新華聯公司送檢的試塊不全，甚至無試塊，勵信公司用鐵塊或高強度混凝土試塊代替測試的辦法，出具虛假混凝土試塊合格檢測報告。勵信公司犯提供虛假證明文件罪，判處罰金二十萬元；公司總經理趙開顏犯提供虛假證明文件罪，判有期徒刑一年二個月，并處罰金一萬元；法定代表人李俊犯提供虛假證明文件罪，判有期徒刑一年二個月，并處罰金一萬元；工作人員曾超豪犯提供虛假證明文件罪，判有期徒刑十一個月，并處罰金五千元。

已公開的三份裁判文書涉及的不合格工程有兩個，分別是新城國際花都五期 C10 棟 12～27 層、新華聯夢想城 1.1 期 13 棟 21～25 層，這與長沙市住建局《關于“新城國際花都”、“新華聯夢想城”有關混凝土質量問題調查的情況報告》所提及的基本事實一致。這兩個工程的最終命運，目前能查到的是新城國際花都五期C10 棟 12～27 層拆除重建，新華聯夢想城 1.1 期 13 棟21～25 層進行了加固處理，后果非常嚴重。分析三個案子的裁判文書認定的事實和證據情況，筆者認為以下幾個問題值得思考：

一、因新華聯夢想城項目混凝土強度不合格受到刑事處罰的是混凝土試塊強度檢驗機構，而不是混凝土生產、銷售方或施工方，說明法院并未將墻體檢驗不合格結果簡單的歸因于混凝土生產、銷售方。

實踐中很多人對混凝土質量驗收依據的認識不清?；炷翗I(yè)內人士堅持并不斷傳播 GB/T 14902—2012《預拌混凝土》確定的預拌混凝土質量驗收規(guī)則，是將交貨檢驗結果作為混凝土質量驗收依據（9.1.3 條）。在這條規(guī)則的指引下，業(yè)內普遍認為，只要交貨檢驗合格，雖然建筑物實體檢驗不合格，責任不應由攪拌站承擔。所謂的交貨檢驗，根據 GB/T 14902—2012《預拌混凝土》第 9 條以及《湖南省預拌混凝土質量管理細則》第二十一條，是指由需方（施工方）承擔的取樣和試驗工作，包括坍落度測定、制作試塊并養(yǎng)護、送檢等。

新華聯夢想城 1.1 期 13 棟 21～25 層混凝土的銷售方是拓宇混凝土有限公司，21～25 層剪力墻混凝土抗壓強度檢測不合格，需要進行加固處理是事實，但拓宇混凝土有限公司，代建華生產、銷售偽劣產品案認定事實中未包括新華聯夢想城項目。湖南勵信公司、趙開顏等人提供虛假證明文件案判決書中顯示，施工方送檢的試塊不足，甚至有時不送檢試塊，檢測機構湖南勵信公司員工用鐵塊或高強度混凝土試塊代替測試的辦法，出具虛假混凝土試塊合格檢測報告。故對于新華聯夢想城項目，刑事處罰的是檢測公司。如果沒有 GB/T 14902—2012《預拌混凝土》確定的預拌混凝土質量驗收規(guī)則，或者說該規(guī)則不被認可，只從剪力墻混凝土抗壓強度檢測不合格的結果簡單倒推回混凝土生產、銷售方的原因，因新華聯夢想城項目判處刑罰的應該不止是檢測公司。所以，筆者認為說服更多的人認可 GB/T 14902—2012《預拌混凝土》確定的預拌混凝土質量驗收規(guī)則，是非常有意義也是有實現可能的。

二、拓宇混凝土有限公司，代建華生產、銷售偽劣產品案定案證據中未包括新城國際花都項目施工方湖南湘榮建筑工程有限公司委托檢測的交貨檢驗報告這一重要證據。

刑事案件不僅應當做到案件事實清楚，證據確實、充分，而且必須排除合理懷疑。審判人員、檢察人員、偵查人員必須依照法定程序，收集能夠證實犯罪嫌疑人、被告人有罪或者無罪、犯罪情節(jié)輕重的各種證據。也就是說，刑事案件中證據不僅包括能證明犯罪嫌疑人、被告人有罪、罪重的證據，也應包括能證明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無罪、罪輕的證據。

在拓宇混凝土有限公司、代建華生產、銷售偽劣產品案（2021）湘 01 刑終 104 號《民事裁定書》中載明，“原審法院認定生產、銷售偽劣產品犯罪事實的證據有：……拓宇公司《混凝土抗壓強度檢驗報告》、《預拌混凝土合格證》、《混凝土配合比設計報告》、原材料檢測報告、……、檢測評定報告、混凝土強度及安定性檢測評定報告、……、關于新城國際花都五期在建項目 C10 棟質量問題的調查報告、長沙市望城區(qū)預拌混凝土生產企業(yè)整改通知書、長沙市住建局關于“新城國際花都”、“新華聯夢想城”有關混凝土質量問題調查的情況報告、關于湖南拓宇混凝土有限公司質量問題的情況通報、湖南大學土木建筑工程鑒定意見書，……?！狈治鲞@些證據名稱并與劉露、黃奇才重大安全事故案認定的事實對照，拓宇公司《混凝土抗壓強度檢驗報告》、《預拌混凝土合格證》、《混凝土配合比設計報告》、原材料檢測報告應該是拓宇公司自己做的檢測報告；檢測評定報告指長沙理工華建土木工程結構檢測試驗有限公司對新城國際花都五期 C10 棟 12～27 層主體結構混凝土強度檢測評定報告；混凝土強度及安定性檢測評定報告指湖南湖大土木建筑工程檢測有限公司對 C10 棟主體結構混凝土強度及安定性檢測評定報告。該案的證據清單里并沒有交貨時應該由施工單位湖南湘榮建筑工程有限公司委托檢測的試塊強度報告。那么交貨檢驗做了嗎？報告結果是合格的嗎？筆者推測答案是肯定的。因為劉露、黃奇才重大安全事故案中僅認定 C10 棟混凝土檢測報告缺少 13 層剪力墻柱標養(yǎng)、14 層樓面梁板梯標養(yǎng)和拆模共 3 份檢測報告。這三份報告的缺失是劉露、黃奇才被判處刑罰的重要原因，這說明交貨時施工單位委托的試塊檢測報告除三份缺失外其余應該都有，而且結果很可能是合格的。正常情況下，雖建筑物實體檢驗不合格，但混凝土交貨檢驗報告合格，是拓宇混凝土有限公司罪輕甚至無罪的重要辯護點。但在拓宇混凝土有限公司，代建華生產、銷售偽劣產品案中，交貨檢驗報告這一可能證明被告罪輕或無罪的證據并未現身，這是本案第一個遺憾之處。

三、《新城國際花都五期 C10 棟部分樓層混凝土強度偏低原因司法委托鑒定報告》所反映的司法鑒定問題應得到重視。

拓宇混凝土有限公司，代建華生產、銷售偽劣產品案定罪量刑的關鍵是 2019 年 12 月 11 日湖南湖大土木建筑工程檢測有限公司作出《新城國際花都五期 C10棟部分樓層混凝土強度偏低原因司法委托鑒定報告》報告編號：HD19-03-03-ZX32(SF49)，鑒定意見為：“混凝土抗壓強度低于設計強度等級的原因系粗骨料相對用量偏少，混凝土中細骨料相對用量偏多，且存在部分混凝土粗骨料顯微硬度較低的現象；混凝土中膠凝材料質量較差，含有較多的粘土礦物和云母，未見到球狀粉煤灰；混凝土中水膠比較大；現場部分混凝土澆筑時間過長，對延時澆筑部分的混凝土強度有影響等?！?/p>

對于這份報告對混凝土強度偏低原因作出的鑒定意見，各位業(yè)內專家，尤其是有實踐經驗的專家，有不同看法。因為沒有看到報告全文，筆者對于鑒定的依據、過程、標準，說理分析邏輯的合理性等等都無法評價。譬如劉露、黃奇才重大安全事故案已明確認定，施工過程中有加水現象，鑒定人是否考慮了這個因素，不得而知。此鑒定意見無法得到廣泛認同卻成為定案的重要證據，是本案的第二個遺憾之處。

司法鑒定是指在訴訟活動中，鑒定人運用科學技術或者專門知識對訴訟涉及的專門性問題進行鑒別和判斷并提供鑒定意見的活動。無論在刑事訴訟中還是民事訴訟中，鑒定意見都是證據的一類，鑒定意見不是真理，甚至不一定是真相。作為一份證據，訴訟參與人須對鑒定意見質證，法官應對鑒定意見的證據能力和證明力進行審核，但實踐中因種種原因，很多案件高度依賴鑒定意見，有了鑒定意見就基本可以推測判決結果。無論是辯護人還是代理人對法院委托的鑒定機構按照正常程序作出的鑒定意見的質證往往流于形式，這些鑒定意見理所當然成了裁判的重要依據。其實，除法醫(yī)鑒定行業(yè)有《精神疾病鑒定暫行規(guī)定》、《人體輕傷鑒定標準》、《人體重傷鑒定標準》外，其他學科尚無統(tǒng)一鑒定標準，鑒定機構多數還只是根據各自確定的標準或經驗進行鑒定。司法鑒定，考驗的是鑒定人的道德、學識、能力和經驗。鑒定意見本身的質量參差不齊，當事人在鑒定中權利保障不足，鑒定過程缺乏監(jiān)督，少數鑒定機構職業(yè)道德缺失等等，都是導致鑒定意見缺乏公信力的原因。具體到個案，鑒定意見可能是致命的，但鑒定中普遍問題的解決將是長期的、艱難的。

（2021）湘 01 刑終 104 號已經終審判決，塵埃落定。我們唏噓的同時，要通過對該系列案件中出現的問題進行反思，更清醒的認識生存現狀，力求能夠對于混凝土行業(yè)未來發(fā)展有所裨益。筆者認為以下幾個方面，我們可以做得更多：

（1）混凝土企業(yè)是質量控制的第一責任人，應扣好自己的每一粒“扣子”。法院查明的拓宇混凝土公司“未按國家標準配齊實驗室專業(yè)技術人員，未對實驗室進行規(guī)范管理”、“沒有按照國家標準開展原材料檢測和產品質量檢驗，僅憑個人經驗調整生產配比，并在未進行試塊和原材料檢測的情況下，于混凝土抗壓強度檢驗報告上編寫合格數據”等事實情況，為行業(yè)敲響警鐘。該做的基礎工作都做了，未必會有立竿見影的效果，但如果不做，就是巨大漏洞，隨時有滅頂之災。

（2）GB/T 14902—2012《預拌混凝土》確定的預拌混凝土質量驗收規(guī)則必須堅持，像《湖南省預拌混凝土質量管理細則》這樣通過地方規(guī)范性文件對于比較抽象的國標進行細化、落實非常有必要。即便住建管理部門不出臺文件，混凝土協會也可以考慮出臺交貨檢驗的操作指引、預拌混凝土質量責任劃分的指引。什么時候“交貨檢驗合格，主體檢驗不合格由施工單位承擔責任”這樣明確的規(guī)則落實在規(guī)范性文件中，才能撐起混凝土行業(yè)保護傘。

（3）企業(yè)應在混凝土買賣合同中加入質量驗收規(guī)則條款，條款內容可依據 GB/T 14902—2012《預拌混凝土》第 9 條，可參考《湖南省預拌混凝土質量管理細則》第二十一條。堅持質量驗收依據是交貨檢驗，交貨檢驗義務由買方承擔，買方逾期履行交貨檢驗義務，視為混凝土質量合格。合同約定質量驗收規(guī)則后，賣方還要關注合同履行情況，注意搜集和保存證據，以備在發(fā)生質量爭議時使用。

（4）一旦混凝土質量發(fā)生爭議，無論是民事訴訟、刑事訴訟還是行政訴訟中，都有專家輔助人這一制度，當事人可以聘請專家對鑒定意見進行更有效的質證，從而影響法官對鑒定意見的判斷。在混凝土企業(yè)以往的案例中，專家輔助人曾經發(fā)揮了積極作用。當然，單個企業(yè)去積累專家資源是很困難的，我們的混凝土協會和一些有影響力的機構，可以設立專家?guī)欤谄髽I(yè)需要時提供最有力的支持。時機成熟的時候，還要將更多的專家推向前臺，為混凝土行業(yè)發(fā)聲。

分析長沙拓宇案，我們可以自問，如果自己的企業(yè)遇到這種情況，應該怎么做？能否出現更好的結果？此案之后，混凝土企業(yè)的生存環(huán)境不會因為個別案件發(fā)生重大改變。我們能做的，是從中汲取力量，負重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