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君
針灸王姓王,具體名字隱去。職業(yè)為一名針灸科醫(yī)生,因為手藝好,還因為服務深得患者心,落了個“針灸王”的雅號。從外形上來看,此人如果脫了白大褂,更像一名綠林好漢。身高足有八尺,眼賽銅鈴鐺。青黢黢的下巴,胡子茬兒憋著一股狠勁兒,大有給它們?nèi)鞎r間,便會肆虐成一片森林之勢。當銀針被針灸王小木棒粗的手指捏住時,由于對比度異常強烈,畫面頗具喜感。
然而,當針灸王笑起來,他的兩只銅鈴眼變得無比親切,無比溫暖。溫暖軟軟的,遮蔽的能力卻很強,將身上綠林好漢的巍峨氣質(zhì),將胡子茬兒勇猛的生長欲望,完美地掩藏起來。或者說,銅鈴眼釋放的暖意太有魔幻性了,牽制了人全部的注意力,哪還有多余的目光去關注其他。醫(yī)生的微笑很容易職業(yè)化,針灸王的不是。他會向患者發(fā)出帶有熱度的微笑。他的微笑,和他的醫(yī)術同等重要,是針灸科二室乃至整個醫(yī)院,不可或缺的法寶。
上午九點二十的太陽,穿透東墻上的兩面玻璃窗子,將光芒無私地播撒在針灸科二室的病房里。十多條細長的花頸,從花盆里的多肉植物上伸出來,將頭頂上的小黃花奮力托舉到玻璃旁邊。小黃花的花盤借著頸子的力量,奮力扒在窗子上,追逐著給它們生命和信仰的陽光。這個效果,是陽光想要的。但陽光不僅僅滋養(yǎng)窗臺上的綠植,它還有更重要的使命。病房里八張病床上的身子,全體安靜著,除了呼和吸一聲都不發(fā)。集體的沉默,讓陽光有些興奮,它以為身子們在享受它的撫慰,便更加賣力地投射。每一條身子上安插的銀針,不忍陽光的誤讀,閃爍起一束束的銀光來回應。
真的是誤讀。病號們是在用沉默來表明一種態(tài)度,他們不過是純粹的觀眾,不想?yún)⑴c,拒絕融合。他們的姿態(tài)必須和椅子上坐著的針灸王保持一致。在站起來給病號取針前,針灸王正在電腦上玩撲克牌。針灸王的辦公桌在北部靠墻的位置,桌上電腦屏幕面向屋子的開闊處,上邊的內(nèi)容是開放式的,沒有任何可以遮掩的東西。電腦的作用有三個,一個用來開處方,一個用來記錄每天針灸的病人,第三個作用,是工作之外的,用來玩撲克。在這家醫(yī)院,除了針灸王,沒有哪個醫(yī)生上班可以玩撲克。當然,針灸王是一個優(yōu)秀的醫(yī)生,他不可能因為玩撲克而耽誤了工作。工作時間玩撲克,對針灸王而言,有很多含意,可能是一種見縫插針的放松,可能是回避的另一種形式。換言之,這個簡單的小游戲是針灸王外交的一個道具。屋子里的老病號都懂針灸王,這一時刻的他正是假借著玩撲克,來驅(qū)逐投入表演的人。這就是針灸王,即便驅(qū)逐也是委婉的。
表演的是個中年女人。她長相的特點就是無特點,唯一讓人記住的,是她的大嗓門,一直在高音區(qū)域里盤旋,戰(zhàn)斗機一樣,發(fā)出嗡嗡的音效。
中年女人蹲下,站起來。站起來,再蹲下。如此反反復復?!奥犚娏税?,你們聽見了吧?骨頭嘎嘎地響啊,嚇死我了,肯定是得了怪病了。王主任,剛才您聽見了么?”
針灸王的眼睛依舊粘在電腦屏幕上,很干脆地回大嗓門女人,沒聽見。他穿著白大褂的背部面對著病房,雪山般巍峨。
大嗓門女人不甘心,環(huán)顧了一下八張床上的病人,見沒有一束目光朝向自己,將頭轉(zhuǎn)向門口一側(cè)馬扎上溫婉的女患者,大姐,您聽見我骨頭響了吧,真的嘎嘎的。您聽聽,聽聽。溫婉女患者毫無表情,只將空茫的兩束目光從針灸王巍峨的背部,費力地轉(zhuǎn)到大嗓門臉上。目光大概想在大嗓門扁平的臉上多停留一會兒,但是它們太無力了,整個身體都跟著較勁,想給目光一些支撐。溫婉女患者今天早上才成為針灸科二室的一員,初次遭遇大嗓門,她好像不知道大嗓門為什么要反復蹲起,亦好像不清楚包括針灸王在內(nèi)的人,因何要集體漠視大嗓門的存在。落在大嗓門臉上的目光,保持了空空茫茫。
見有人在關注自己,大嗓門故技重施,又開始新一番兒的站起和下蹲。積極配合她站起和下蹲的,是腰部豐厚的贅肉,它們像海浪呼啦啦地波動。
聽見了吧,大姐?
回應大嗓門的,依然是一片空空茫茫。
大嗓門女人要的真是不多,空空茫茫的注視,足可以撐起她一個人的表演。“大姐,我這個人就沒有享福的命,老黃牛一樣賣了一輩子苦力,把孩子拉吧大了,都結(jié)婚了,家里的生意也挺穩(wěn)定的,年前拆遷又分了五套樓房,眼瞅著該享福了,我這兒卻病了。您說邪性不,過去天天扛著鋤下地干活啥病都沒有,連感冒都沒得過……把病治好嘍,我天天享受生活,不是五套樓么,輪流著住,這禮拜住這套,下禮拜住那套,我不怕跑腿兒。都說王主任醫(yī)術高,我才打車過來的。打一回車一百多塊錢,我倒不是心疼錢,給我治好嘍就行。你說我都扎了好幾天了,咋一點效果都沒有呢,骨頭還是嘩啦嘩啦地響。還沒聽見?嘎嘎的,肯定是得怪病了?!?/p>
就在這個時候,一個針灸的患者到時間,該取針了。捏著消毒棉球的針灸王,朝著八張病床的其中一張而來。頃刻間,在針灸王巨大身型的遮擋下,屋子里的明亮度削減了很多。陽光見自己的苦心營造被破壞了,生氣地追趕著那面龐大的身子,白大褂上鋪滿了碎碎的光影。同時跟上來的,還有溫婉女患者的目光。它們很辛苦地從大嗓門臉上撤退下來,裹挾在陽光里,踉踉蹌蹌地追逐針灸王的腳步。
“到點兒了。”聲音到了,針灸王的手也到了。一個病號身上叢林般的銀針,一支接著一支地被收割。真不愧是針灸王,但見銀針一閃,已和人的肉身分離,被針灸王收在掌心了。拔針的動作,微小到可以忽略不計。右手收針,左手指間的消毒棉迅速跟進,配合得天衣無縫。
趁著病號收拾自己,穿鞋子的工夫,針灸王將收了的銀針規(guī)整好,再取了一小把兒消過毒的銀針,拖著龐大的身軀,以及身軀上落滿的陽光碎片,空茫目光的碎片,回到剛才起針的病床前。這時,起完針的病人拾掇好了自己,正準備告辭離去。
該你了!
站在空出來的床位前,針灸王朝著大嗓門丟過去一句話。正在發(fā)表演說的大嗓門,從一個語境迅速轉(zhuǎn)換到另一個語境:王主任,您能保證這次扎完了管事兒不?
不能保證——患者很難見到針灸王不微笑的樣子。不微笑的他,脫下白大褂,手上舞弄著兩把刀,活脫脫的一枚綠林好漢了。
大嗓門邊脫鞋上床邊說,王主任哪,我可不是心疼這幾個錢兒,孩子爸爸也說不在乎錢,把病治好了就行。能不能扎好,您給我交個底兒。我天天黑夜睡不著覺,要是就這么死了,分那五套樓指不定便宜誰呢。眼紅的人有的是,我前腳兒出殯,后腳兒黃花大閨女就摢上來。
針灸王收回了手里的銀針,您還是到別處去看看吧,我水平有限,回頭別給您耽誤了。
大嗓門訕訕地下了病床,用腳勾住鞋子,趿拉著去了對面的針灸科一室。大夫哇,我這渾身骨頭嘩啦嘩啦響,是不是得啥怪病了,您快救救我吧,剛過上好日子……您聽聽,使勁兒聽,聽不見?
攥著一把銀針的針灸王,沒有挪動地方,仍然站在空出來的床位前。見大嗓門從門口消失了,微笑著沖馬扎上的溫婉女人輕輕點點頭。他一點頭,溫婉女人立即領會了,屁股準備離開馬扎,向針灸王身邊的空床位而去??删驮谶@時候,針灸科二室的門再次打開了。走進來的,是患者老張。
溫婉女患者的屁股又坐回到了馬扎上。很顯然,她愿意把針灸的機會讓給剛進門的患者。
二
老張來啦,老位置,趕緊的。針灸王熱情地和剛進來的戴墨鏡的男人打招呼。
戴墨鏡的老張樂呵呵地走向老位置——東排左數(shù)第二張床位。等老張走到老位置,屋子里的氛圍已經(jīng)和剛才完全不一樣了,連空氣都不安分起來,因子和因子聯(lián)手波動,從這個空間流向那個空間。越升越高的太陽,眼見著鋪展的面積逐漸縮小,便在熱辣度數(shù)上做文章。所有跡象表明,擁有八張病床的屋子,馬上就要嗨起來了。拋開大嗓門的原因,每天上午第一波病號也不會制造出嗨的高潮來。高潮需要前奏,在醞釀了一段時間后,它便勢不可擋地來了。在高潮發(fā)生的時間,還要遇到推動高潮的人才行。而老張無疑就是上午時段里,推動歡樂高潮的重要人物。
針灸王是導演。他舉的不是指揮棒,是一枚枚銀針?!罢f說,今兒咋來晚了,干啥去了?”
就是,干啥去了,老實交代——病號推波助瀾間,針灸王手里的銀針,銀色的光芒閃爍,一支接著一支地嵌入了老張面部的肌肉。整個過程好流暢,上一個環(huán)節(jié)和下一個環(huán)節(jié),銜接得一點縫隙都沒有。一分鐘不到,老張的針灸已經(jīng)結(jié)束,黑乎乎的臉上銀色的叢林密布。老張患有眼疾,病灶在視網(wǎng)膜,看東西模糊,持續(xù)針灸已數(shù)月,貨真價實的老牌子病號。
老張來晚了么?其實未見得,以九點半為軸心,前后浮動不超過十分鐘。早來了幾分鐘,就在走廊的椅子上等,等他的老位置空出來。他說老位置舒服,躺慣了老位置。即便早來了,針灸王也會說“老張來晚了”。可見,“老張來晚了”是另有含義的,滿含著對老張的歡迎與期盼。
媳婦兒跟我打架來著,要不咋來晚了呢。老張的嘴并沒有讓銀針封住,說話絲毫不受影響。他的段子開始了……我媳婦吃醋了,把我和毛阿敏的合影照給撕了。那張照片還是三十年前,毛阿敏正紅的時候照的呢。咋照的?我到南方出差,正趕上毛阿敏演出,完了說可以和觀眾照相,照一張兩百塊錢。兩百塊不少錢呢,那時候一般人一個月才掙幾百塊錢。嘿嘿,反正我不是花自個兒錢照的,自個兒的錢誰舍得啊。毛阿敏真夠意思,摟著我肩膀照的。我媳婦兒小心眼,回來我就沒敢跟她說相片的事。媳婦兒退休了,在家閑得難受,天天瞎折騰,今兒早上把這張相片找出來了。我藏哪了?藏書里了,要是藏老家的保險箱里就不至于了。結(jié)果,我媳婦兒看見照片,非說我和毛阿敏有關系,連哭帶嚎讓我交代。我交代個啥,人家毛阿敏能看上我么。
老張真是歡樂的推手,成功地制造了上午的高潮。正準備給一個病號起針的針灸王,龐大的身軀彎曲著,在笑聲震顫的作用下,一聳一聳地抖動。有意思了,安插在病號身體上的銀針們,也都在各自所屬肉身的帶動下,歡樂地顫悠起來。連馬上就要退出屋子的陽光,都一步三回頭,招惹得扒在玻璃上的小黃花會錯了意,以為陽光所有的不舍都源自它的美麗。只有門口旁邊馬扎上的溫婉女患者是個例外,她仿佛不知道房間里發(fā)生了什么,落在針灸王身上的空茫目光現(xiàn)出些微的驚異,意思是這個男人怎么會笑成這樣。
我來晚了,把精彩的節(jié)目給錯過了!
說著,進來一個儒雅的中年男人。不露出牙齒的笑,從丹田發(fā)生的語音,鼻梁上架著的金絲邊眼鏡,都是組成男人儒雅的元素。破壞完美儒雅的,是男人的走路姿勢,兩條腿不在一個節(jié)奏上,一條努力地拉扯著另一條,緩慢地接近終極目的地。
“老趙來啦?!毙Φ脷獯跤醯尼樉耐?,和往病床這邊移動的儒雅男人打招呼。然后,平復了一下自己,如老莊稼把式那樣,把銀針從病號的身上收割走?!袄衔恢茫馅w?!?/p>
又一個老位置。老趙這個老位置,緊鄰著老張。屋子里八張床分成兩排,東西各四張,老張和老趙的床靠東邊。老趙的床位在老張左邊,東排的第一個,距離針灸王最近。兩個老位置上的病號,每天在相同的時段來。
病號給老趙騰空了老位置,帶著高潮的快感滿意而去。儒雅的老趙,終于蹭到了病床前。針灸王攥著一把銀針,站在旁邊很耐心地候著。他不幫老趙的忙,讓老趙鍛煉手腳的協(xié)調(diào)性,還笑呵呵地告訴老趙,老張今天的段子絕對是新的,以前沒有講過,一會兒讓老張再講一遍,給老趙補上。說著說著,又一撥笑沖過來,扭住了針灸王。
老趙笨拙地脫完鞋子,又脫了一條褲腿兒。然后,在老位置上躺下來。老莊稼把式針灸王,便把老趙的身體當成黑土地,駕輕就熟地播種。少頃,腦出血后遺癥的老趙,除了一只褲頭遮蓋住的地方,裸露部位都布滿了銀針。床頭是有帷幕的,可以把床圍起來,營造出一片私密的空間。也許是天氣暖了,也許是根本沒必要,反正老趙的藍色褲頭有了出頭的機會。藍色的褲頭,并沒有因為有機會嶄露頭角變得高調(diào),它和它的主人一樣,好一派儒雅的氣象。褲頭里邊的內(nèi)容,依然不趾高氣昂,軟綿綿地蟄伏著,一副與世無爭的姿態(tài)。
老張,老趙等著你的故事呢。針灸王的身份多變,從老莊稼把式,又轉(zhuǎn)換成了指揮家。
也沒啥可講的,就是……嘴上謙虛說沒啥可講的,老張還是興高采烈地又把他和毛阿敏的舊事講了一遍。老張的講述真是帶有魔幻性,明明已經(jīng)講了一遍的故事,再講起來絲毫沒有重復感,屋子里又涌起新的歡樂高潮。新的高潮來臨時,老趙的鼾聲響起。
老張的故事帶有安眠效果,就像有些失眠的人,非要在睡前聽郭德綱的相聲。聽得舒服了,心便沉靜了,睡意便找上門兒來。別人以爆出舒爽笑聲的形式,參與歡樂的高潮,唯獨老趙獨辟蹊徑,用鼾聲來應和。打著輕鼾的老趙,金絲邊眼鏡已經(jīng)從鼻梁上摘下來,放在窗臺上。即使閉著眼睛,即使鼻梁上沒有了金絲眼鏡,也掩蓋不住老趙的儒雅之氣。
三
患者李如意本來是針灸科二室下午高潮期的一分子,由于下午單位有任務,就把針灸的時間調(diào)整到上午了。她趕到時,老張剛好講完第二遍照片事件。和前幾天相比,李如意今天的氣色已經(jīng)明顯好轉(zhuǎn),眼神里有了與年齡相符的朝氣,面頰也顯得紅潤了。很顯然,藥物和針灸起作用了。
李如意來啦!
雖然知道這是針灸王對每個病號打招呼的方式,李如意還是聽出來幾分的與眾不同。同樣的招呼,用在她身上,多出幾許的親切。李如意相信自己的感覺。幾天前,絕望的她第一次走進針灸科二室時,突然面對針灸王燦爛的笑臉,就像一縷陽光照射進了她內(nèi)心的晦暗。在李如意的成長史上,見過很多醫(yī)生,在這些醫(yī)生里,有冷漠的,也有微笑的。但那些微笑都是職業(yè)化的,絲毫不走心的。針灸王就不一樣了,他笑容里有熱度的暖,輕輕地灼了李如意一下?!熬染任?,我好痛苦,快要崩潰了,整宿整宿睡不著覺……”李如意淚流滿面。
你這是典型的抑郁癥表現(xiàn),先針灸一周吧。李如意記得針灸王這樣解釋她的淚水。只有李如意自己知道,針灸王說得不全對。連她自己都納悶,自己為什么會流淚。等到后來情緒穩(wěn)定時,李如意想到了一個問題,不是所有的抑郁癥患者都有隨時痛哭流涕的癥狀,針灸王把她的哭歸結(jié)為抑郁的特征,莫不是給她鋪墊的一個臺階,省得她尷尬?他是多么善解人意哦。李如意對針灸王充滿了感激,這才幾天的工夫,她已經(jīng)成功逃離了失眠的魔爪。當然,感激中還夾帶了別的情感。她覺得自己特別像窗臺上那盆綻放的多肉小黃花,趴在玻璃上等著陽光的照耀。針灸王就是給她生命活力的太陽。
他是與眾不同的醫(yī)生,有好醫(yī)術,有成熟的好年齡,有陽光般的笑,還揮舞著一根看不見的指揮棒,把針灸室的氣氛調(diào)節(jié)得一派歡悅。他是魔法師么?李如意敏感地嗅出來,屋子里剛才一定經(jīng)歷了一場重大的歡樂,因為歡樂的余韻還在每個人的臉上肆虐著。“李如意,稍等一會兒,馬上就有位置。讓老張給你講個故事聽,老張的故事可精彩了?!贬樉耐跏疽饫钊缫庾胶蛟\的椅子上等。
王主任,您凈忽悠我,我哪會講故事啊。
等我揭發(fā)你呢,是吧?保險柜咋回事?
李如意弄清楚了誰是老張。她從老張臉上針灸的位置判斷,他肯定不是抑郁癥。李如意發(fā)覺,針灸王說老張會講故事,老張表面上說不會,其實他很得意。李如意有個預感,接下來老張肯定會順著針灸王遞過來的梯子,往保險柜身邊爬。果然,老張又開始制造新一輪的歡樂浪潮了——
真是傻老娘們兒,和毛阿敏沒事吧,她非得不依不饒的。真有事兒的吧,她連影兒都不知道。保險箱就在老家的房子里扔著,得有二十多年了。別人家的保險箱裝的是錢,我家保險箱裝的是女人的照片。那些女的都是我跑業(yè)務時候認得的,這家伙,全想嫁給我。有一個重慶的女的特別癡情,跑我們單位來找我,還帶著好幾萬塊錢。那陣勢,爹也不要了,媽也不要了,帶著私房錢投奔我來了。我給安排到賓館,住了得有倆月。有一天那女的吐了,說是懷孕了,這下可把我嚇壞了……
老張的講述戛然而止。
老張有多得意,他知道已經(jīng)把大家的胃口吊起來了,所以不能一鼓作氣講完。故意制造一個停頓,停頓會長出觸須來,專門觸摸人的癢處。癢起來的人,會更加期待他的下文。果然,病號們你一言,我一語,中了老張的圈套兒。大家給老張設計出各種結(jié)果,各種處理方案??倢а葆樉耐酰贿吔o病號起針一邊笑。他這時的笑是有節(jié)制的,不似剛才那般洶涌,控制不住。看那樣子,針灸王或許知道答案,只是在配合老張,不想泄露了謎底。
您那么黑,個頭還矮,怎么會有那么多女人看上您呢?李如意以質(zhì)疑的方式也參戰(zhàn)了,攪起一波歡樂的巨浪。巨浪在屋子里四處撞擊,老張臉上的銀針掛了一串又一串晶瑩的歡樂碎珠兒。李如意自己都奇怪,從何時起,她不再是那個容易憤怒的小女子。遙想當年,她看見男人從作樂場所出來,都要好一頓憤懣,更別提什么婚外情第三者之類的。這要是過去的她,耳聽老張的故事,沖過去抽老張兩個巴掌,也是說不定的。如今,李如意沒有了和社會作對的氣力,不但不憤怒,還覺得有趣味。那就一起做游戲,一起歡樂吧。反正,進了這個門,他們是病友,出了這個門,大家又成了陌路人。
保險箱里的美人們夠妖嬈,連老趙的鼾聲都為之起舞。輕移蓮步,衣袂款款。窗臺上的小黃花可以證明,老張的確不是第一次晾曬他保險箱里的美人們了。美人怎么能待在保險箱里呢,每次針灸王輕輕一點撥,老張立馬把美人放出來。小黃花好奇地想,老張的那些美人,比下午來扎針灸的吳院長還漂亮么?
此時,與針灸科二室面對面的針灸科一室,則是另外一番寡淡景象。瘦瘦的一臉棱角的一室針灸醫(yī)生(以下簡稱瘦醫(yī)生),并沒有給大嗓門患者針灸,他說:“人家扎不好,我更扎不好?!笔葆t(yī)生說的“人家”,當然是指針灸王。硬生生地拒絕了大嗓門后,瘦醫(yī)生的煩躁并沒有消散,反而更加濃郁了??戳丝纯罩牟〈?,瘦醫(yī)生站起來,對著門的方向,從白大褂的袖筒里抽出來他纖細的手臂,高高舉過頭頂,狠狠地揮了揮。
揮完了拳頭的瘦醫(yī)生,重新坐下去,屁股剛粘在椅子上,便再次站起來。坐臥不寧了一會子,瘦醫(yī)生決定要做一件事情。他朝著門口貼近,然后,一把抓住門的把手。抓住門把手的他,并沒有立即打開門兒,而是調(diào)整了一下面部上的肌肉。讓有限的肌肉盡量松弛,看上去不那么僵硬和憤懣。甚至,試著做了幾個微笑的動作。因微笑不是出自本意,帶有強迫性質(zhì),真是不那么好看,屬于皮笑肉不笑的那種。
針灸科一室這扇門終于被推開了,露出瘦醫(yī)生一張不自然的笑臉來。
“您要針灸么?”瘦醫(yī)生開始招攬生意。
被問話的,是一名比大嗓門患者還要上年紀的女人。這個女人頭發(fā)雖然斑白,卻沒有與年齡相仿的慈祥,身上攜帶了一股凌厲的氣勢。上唇薄而翹,生生把女人襯托出幾分尖刻來。
我不看病,隨便看看……
面對突然出現(xiàn)的邀請,女人神色慌亂了。
砰!針灸科一室的門關上了。被拒絕的瘦醫(yī)生傷了自尊,生氣了。他一定以為那女人是故意拒絕他,是奔著對門的針灸科二室去的。這個女人啥時來的?既然是去針灸科二室看病,女人干嘛要撒謊,是怕傷了邀請人的面子么?奇怪的是,女人并不打算進針灸科二室。只是貼近了針灸科二室,傾聽里邊的動靜。顯然,她不想讓別人看出來,她是在專心傾聽。假裝無所謂,假裝不在意,假裝像一個候診的病人,在分享門里的歡樂。
她的專心是有針對性的,不是針灸科二室里所有的聲音都讓她警覺。只是某一個人發(fā)聲時,女人的耳廓才扇動。神秘的女人,居然有一對會動的耳朵。也正是耳朵有選擇性地動,才泄露了她內(nèi)心的秘密。
四
老張保險箱里的美人,的確很有吸引力。但是此刻的李如意走神了,她覺得針灸王無論是燦爛的笑臉,還是對她的呼喚,都是別有深意的。這份深意從他們第一面第一次眼神的交匯就開始了,隨著她病情的好轉(zhuǎn),辨識度愈來愈高。
李如意,該你了!
有了心思的李如意,面朝著辦公桌。桌子上除去電腦顯示器,以及盛放針灸的器具,還有一尊人體雕塑。雕塑是個男身,渾身被小字體的穴位名稱和箭頭擠得滿滿的,除了兩腿間的男根,再無一處完好的肌膚?!霸业亩樁加忻利惖拿置??”李如意曾經(jīng)說過一句非常詩意的話?!巴壬系慕腥幗?,胳膊上的叫內(nèi)關、神門,頭上的印堂,還有百匯……”李如意記得針灸王好脾氣地指給她看。為了求證自己穴位的名字很美麗,李如意還指著旁邊的病友,讓針灸王說出她身上的穴位名稱來。針灸王就在人體雕塑上,認真地指給李如意,這個是下關穴、地倉穴、陽白穴、頰車穴,那個是什么什么穴。果然,都沒有她的穴位名字美麗。
李如意,被老張的故事給迷住了吧?
攥著一把銀針的針灸王,再一次呼叫李如意。其實,針灸王第一遍呼叫,李如意就聽見了,她只是裝作沒有反應。她的名字,經(jīng)針灸王喚出來,仿佛被重新梳洗打扮了一番兒,有著別樣的風韻。鮮艷得不得了,嫵媚得不得了。他若是就那樣站著,一遍接著一遍地喚著她的名字,該有多好。她永遠都聽不膩,永遠都不會厭倦。她李如意的名字,原來如此地有魔力。
西排左邊的第一張床。李如意緩緩地把自己的身子鋪在床上。窗臺上的多肉小黃花,已經(jīng)認得李如意,它發(fā)現(xiàn)這個三十多歲的年輕女人變化真不小,你看她躺倒的姿勢,有了幾分拿捏在里邊。前幾日的她,是身不由己的那種,根本顧不上從容,徹徹底底的一個病人?,F(xiàn)在呢,她是一個女人了。小黃花觀察得沒錯,此時的李如意在刻意突出她的女性角色,頭就要挨在白色的枕頭上了,卻停止了繼續(xù)下落。
“還挺干凈,翻個個兒就行了。”針灸王再一次做了善解人意的舉動,他將染了幾點血漬的白色枕頭,翻過來,將潔白無瑕那一面呈獻給李如意。李如意這才躺下去,將肌肉收緊了等待針灸王在她身上種植銀針。收緊肌肉是害怕的標志性反應,嬌滴滴是女孩子們的特權(quán),會招惹來男人們的憐香惜玉?!熬o張,可是會夾針的?!彼谝龑潘桑缓髲澫慢嫶蟮纳碥|,右手從左手處抽出一枚銀針。一陣輕微的痛感,從李如意一只腳踝處傳出來。李如意發(fā)出一聲呻吟。疼了吧?針灸王說話間,李如意另一只腳踝又傳出相同的痛感。女人又是一聲嬌嗔的呻吟。
你聽聽,老張的保險箱里藏著多少美人。
針灸王將右手的手指蜷起來,在李如意的頭部輕輕敲打。敲打完了,一枚枚的銀針被針灸王種植在李如意的頭頂以及額頭上。最后,是兩只手臂,和腳踝一樣,一左一右地種了兩枚。每扎下一針,李如意都會配合著痛感,制造出一聲呻吟。呻吟和痛感一樣,也是輕微的,輕微到只有針灸王可以聽得見。二十枚銀針,二十聲輕微的呻吟。她并沒有閉眼睛,而是邊呻吟,邊用目光追尋著他??此@個成熟的莊稼人,把她的肉身當成黑土地,種植下有生命的種子。只有這個時候,他離她是最近的,因此她舍不得回避,顧不上羞怯,放肆地用呻吟引誘,貪婪地用目光汲取。有一個人還值得你去放肆和引誘,這本身就是治愈抑郁的良藥哇。
沒有人在意李如意的變化。病號們都忙著窺視老張敞開的保險箱,為里邊的美人們而著迷。怪不得眼睛鬧了毛病呢,美人見得太多了,把眼給亮瞎了。媳婦兒萬一知道了咋辦?是說萬一?!拔揖驼f是別人放我這的,媳婦兒還不好糊弄么。”老張面部種植的銀針,多么地驕傲,小蠻腰都扭起來了。有拔了針的病人,不急著走,靠邊站了,聽老張講和美人們的傳奇故事。他們哈哈地笑,在歡笑中,清氣上升,濁氣下沉,病都跟著輕了好幾分。
只有門口旁邊馬扎上的溫婉女患者例外。屋子里所有的熱鬧與她都是隔絕的,空茫的目光只顧追尋著針灸王的身影。針灸王在哪里,她兩束目光就追逐向哪里。針灸王若是連著為幾個患者拔針扎針,巍峨的身體移動得頻率比較高,女患者兩束目光追逐起來就有些吃力。畢竟,它們太虛弱了。但是,它們又從來沒有因為虛弱,而停止對一面身影的追逐。那是一面給它們帶來安靜的身影。從玻璃窗透過來的太陽光芒,已經(jīng)消失殆盡,窗臺上心情漸漸平復了的小黃花,開始把大量的精力轉(zhuǎn)向病房里的患者。聰明而又細心的小黃花,發(fā)現(xiàn)一個微小的變化。針灸王給李如意針灸的時候,溫婉女患者空茫的眼神兒,有了別的東西?!八豪毙↑S花聽到的撕扯聲,是女人在竭力將兩片目光和巍峨的身影分離發(fā)出的。然后,暫時離開巍峨身影的目光,顫悠悠地落在李如意故作的嬌嗔上。
朝著嬌嗔吐了一口痰。
小黃花第一次看到人類的眼睛會吐痰。痰不是美好的,相反,它是嫌惡的表現(xiàn)。就是說,溫婉的女患者,是不喜歡李如意的。吐痰是需要用力氣的,氣力的透支加重了溫婉女患者的虛弱。她不由軟軟地咳了兩聲。她一咳,剛好給李如意扎完最后一針的針灸王,來不及直起身子,便急著將頭轉(zhuǎn)過去,輕聲問道,沒事吧?
某些時候,輕便是重,重到不可承受。這份不可承受的“重”里,是密不透風的關切。如果把關切分成一萬個等級,那這一時刻,針灸王給予發(fā)出咳聲女患者的,就是位于九千九百九十九之上的那一個。這個級別的關切,遠遠超過一名醫(yī)生該付出的權(quán)限,它是從骨髓里發(fā)出來的,帶著幾分血肉迸濺的疼痛。她是誰?李如意一直追隨針灸王的目光,顧不得主人滿頭的銀針,也磕磕絆絆而去,倒是要看個明白,究竟是什么樣的女人,讓一個男人關切到這般程度。
門口一側(cè)的馬扎上,居然坐著一個中年女人。她是患者么?她進來多長時間了,半個多小時的時間里,自己怎么沒有發(fā)現(xiàn)她的存在呢?也許是她太安靜了,也許是自己心不在焉的緣故吧。很顯然,女人沒有她李如意年輕,也沒有她李如意漂亮。但是,女人有一種李如意所沒有的靜雅。那樣的靜雅,是修養(yǎng)與學識的集合,亦是歲月沉淀的結(jié)果。盡管女人眼神遲滯,一副病態(tài)的樣子,卻掩蓋不住靜雅的氣息。
李如意妒火中燒了。
五
再也沒有患者可謙讓了,馬扎上的溫婉女患者才躺到了病床上。
李如意注意到幾個細節(jié)。第一個細節(jié),針灸王沒有呼喚馬扎上的女患者。這個細節(jié)有悖于針灸王的行為習性,他慣于在針灸前,呼喚一聲針灸的對象,“某某某,該你了”就像他專屬的語句。他對馬扎女患者例外了,招呼的方式是一個微微的點頭。點頭和呼喚的性質(zhì)是不同的,前者比后者更有親近感。第二個細節(jié),在針灸王左手捏著消毒棉球,右手攥著一小把銀針,站在東排最里邊的病床前等馬扎女患者的時候,女患者的屁股離開了馬扎,并沒有直接走向空床。而是朝著針灸王的辦公桌而去,彎腰從桌子下邊拿出一只布包來。拿了布包的女人,這才奔了空床位而來。到了床位跟前,從布包里掏出一襲整潔的布單子,抖開來鋪展在雪白的病床上。她鋪展得格外仔細,確定所有的白都被遮蓋住了,不至于和自己的肌膚有任何接觸了,女病人才接著做下一個動作。從離開馬扎,到脫鞋上床,雖說是一套連續(xù)性很強的動作,但動作與動作的銜接非常緩慢。針灸王并不催促她,面帶微笑地耐心等待。李如意的病床在西排第一張,一點周折都不用費,便可將針灸王的神態(tài)望了個清清楚楚。針灸王面對馬扎女人的微笑,真可謂內(nèi)涵豐富,既有鼓勵,又有疼惜。再細致地打量,微笑里還夾雜著若隱若現(xiàn)的歉意。
第三個細節(jié),從馬扎女人身上針灸的位置判斷,她得的是和自己一樣的抑郁癥。只不過,相同的病,表現(xiàn)形式有差別。馬扎女人看上去病得更重一些。第四個細節(jié),已經(jīng)針灸完的馬扎女人,并不是平躺在病床上,她的頭向外側(cè)著,這樣便于兩束空茫目光的出發(fā)。目光一路艱難行進,最終的目的地是針灸王。它們黏結(jié)在巍峨男人的身體上,緊緊的,死死的。第五個細節(jié),針灸王不管是給其他病人取針,還是做歡樂的總導演,都不忘“忙里偷閑”地朝女人丟一兩個眼神兒。眼神兒就是語言,意思是他沒忽略她,片刻都沒有。
李如意不淡定了。
“老張,真不舍得給你拔針?!饼嫶笊碥|從老張病床邊走過,和老張開了句玩笑,提示老張針灸的時間該結(jié)束了。
這又是針灸王神奇的地方,每個病人幾點開始針灸,幾點結(jié)束,從沒見他看表,卻記得清清楚楚。就好像他身體上掛著一塊表,而這塊表又有自動計時的功能,病人針灸的時間一到,它會發(fā)出某種暗語進行提示。針灸王去辦公桌上瓷缸里捏了消毒棉,在老張面部再現(xiàn)了老莊稼把式的熟練技能后,老張下床穿鞋,去窗臺上尋來墨鏡,重新架在鼻子上。這預示著他要走了,保險箱里美人的故事告一段落了。同樣預示著上午歡樂的高潮,也即將過去了。
還預示著,老趙香甜的睡眠,也該結(jié)束了。果然,老趙的鼾聲遁去了?!八娣税?,老趙?”“相當舒服。”醫(yī)生和病人一問一答間,醫(yī)患親密無間的關系就出來了。
什么老張老趙的,誰走了誰睡好了,都不再進入李如意的視線。一股深度的厭惡感,從李如意的靈魂內(nèi)層升騰出來。這個患有抑郁癥的女人,從未有過地蔑視了自己,為她的淺薄,主動式的對男人的引誘。
六
針灸科二室上午的高潮漸漸落幕。走廊里變得空蕩起來,竊聽的陌生女人,也不見了蹤影。
針灸科二室的門開了。戴著墨鏡的老張從門里走出來,其貌不揚的半老男人,很是有氣宇軒昂的派頭。剛剛在舞臺上扮演了主要角色的他,攜帶著角色的滿足感,闊步向走廊的出口而行。走了不遠,口袋里手機信息提示音響起,老張止住了昂揚的步子,掏出來手機,再掏出來一只小型放大鏡。將放大鏡湊在打開的手機屏幕上,舉到兩只弱視的眼睛跟前,仔細地辨別信息的內(nèi)容。在讀取信息之前,有意識地環(huán)顧了一下周圍的環(huán)境。讀完了信息,大概想要回復,老張的兩只手顯然不夠用了。一只手要拿手機,另一只手要拿放大鏡,就沒有多余的手來操作鍵盤。很顯然,老張又想著及時回復,真是一通忙亂。忙亂中,還不忘注意周圍的動靜,見有人經(jīng)過,就暫時停止回復。
這個空檔,穿戴好的老趙也出來了。剛走了沒有幾步,一個年輕后生從天而降,謙恭地環(huán)繞在老趙左右。老趙擺擺手,示意年輕后生不要攙扶他,給他一個鍛煉行走的機會。又往前挪移了幾步,老趙看見了正在回復信息的老張,嘴角露出微微的笑意,轉(zhuǎn)回頭來,往走廊的另一端走。在走廊的另一端,有一個安全通道。以老趙的行走速度,走完安全通道,很是需要耗費一些時間的。這個老趙是什么人呢?沒有人知道。鞍前馬后的年輕人,每次老趙出現(xiàn)在走廊時,他都會環(huán)伺在左右,看著老趙安全地進了針灸科二室,便會暫時消失。等針灸完的老趙,走出針灸科二室,年輕人再次降臨。
針灸完的病人一個接著一個地離去,從針灸科的特殊舞臺,走向生活中的日常舞臺。李如意憂傷著走出針灸科二室,憂傷著走向走廊的深處。看她的狀態(tài),比治療前好不到哪里去。
最后離開的是醫(yī)生們。針灸科一室的瘦醫(yī)生,已經(jīng)脫下白大褂,換好家常穿的衣服??墒撬]有即刻出門兒,而是將身體貼近了門口,側(cè)著耳朵仔細地聽著對面的動靜。直到最后一聲門響傳過來,針灸王與其他科室下班的醫(yī)生,彼此打著招呼遠去了,瘦醫(yī)生才抓住門把手,呼的一下把門敞開。放出自己的那具不怎么高大的身子后,再次抓住外邊的門把手,狠勁兒地一帶。
針灸王的身影還沒有在走廊里消失干凈。他今天的步子有些緩慢,好像在遷就著身后溫婉的女患者。
七
不是所有的暴風雨來臨前,都會出現(xiàn)枝條擺動,烏云遮天的現(xiàn)象。有些惡劣天氣是突然而至的,前一秒鐘還是艷陽高照,后一秒鐘便是大雨傾盆了。下午的針灸科二室,在被暴風雨洗劫之前,一片祥和的景象。延續(xù)著上午的模式,相同的舞臺,不同的角色輪番上場。高潮前奏的戲碼,高潮的戲碼,如何轉(zhuǎn)場,如何導演,一樣都不少。
老干部來啦!
隨著針灸王的招呼,高潮前戲碼的主演老干部上場了。老干部由老伴兒陪伴著,雄赳赳地往里走。“來,老位置?!贬樉耐醯霓k公桌前有兩把椅子,一把他自己坐,另外一把給求診的病人坐。此時,針灸王將給病人坐的那把椅子,拉到兩排病床中間最南的地方,這樣既不會影響求診的病人,也不會影響針灸的病人。被老伴兒牽引著,老干部坐到了針灸王擺放好的椅子上。原來,椅子就是老干部的老位置。
老干部,說說中午吃的啥飯?
開始給老干部針灸的針灸王,向老干部提問。老干部翻著眼睛想了想說,烙餡兒餅。一旁的老伴兒批評老干部,又瞎說呢,不是餃子么。老干部笑了,忘了,好像是餃子。
餃子啥餡兒的?針灸王又提問道。
老干部作努力思考狀?!熬虏损W兒的,對不對?”說完了,把求證的目光轉(zhuǎn)向老伴兒。這回,老伴兒沒有批評老干部,因為老干部說對了。見自己有進步了,老干部特別高興,大聲贊美針灸王的醫(yī)術。
再考考您,還記得自己是誰不?扎完銀針的針灸王,手里捏著幾枚剩下的銀針,笑吟吟地繼續(xù)扮演考官。
我是老干部!
椅子上的老干部,朗聲回應。
真棒,給老干部鼓掌!老干部,今天講哪個段子?您那個傳奇系列,不是一百多段呢么,我們可都洗耳恭聽呢。
針灸王導演的身份,又在發(fā)揮作用了。作為屋子里唯一一個坐著針灸的老干部,早已經(jīng)按捺不住,等針灸王的鋪墊一結(jié)束,即刻開始了他傳奇故事的講述。老干部有一副好嗓子,發(fā)出的聲音質(zhì)地清澈嘹亮,而且,在講述的過程中,節(jié)奏感把握得很準。哪里該緊湊,哪里該舒緩,不著痕跡地鋪展,揪著聽眾的耳朵,跟著段子走。
段子一:一天,傳奇人物親戚家丟了一頭驢,親戚去報官,縣官說案子報得太晚了,就把親戚給打了一頓攆回了家。親戚越想越窩火,就向傳奇人求助。轉(zhuǎn)天傳奇人去縣衙擊鼓,縣官傳喚,問他何事。傳奇人說,自家的一頭驢丟了。縣官問他何時丟的,傳奇人回,明天丟的。
段子二:傳奇人進京去理發(fā),問理發(fā)師傅多少錢理一次。理發(fā)師傅說,兩個大子兒。這理發(fā)師傅也是個勢利眼,見傳奇人穿著平民的粗布衣衫,便不好好對待生意,很潦草地給傳奇人理發(fā)。理完了發(fā),該付賬了,傳奇人掏出兩塊銀元給師傅。理發(fā)師傅可是樂壞了,心想遇到了一個有錢的主兒,又是點頭又是哈腰地給送出了門外。過了一段時日,傳奇人又來理發(fā),理發(fā)師傅一見財神來了,豈敢怠慢,使出渾身的本領,把傳奇人的頭理得漂漂亮亮。到了付賬的環(huán)節(jié),傳奇人掂出來兩個大子兒給理發(fā)師傅,說這兩個大子兒是付上回理發(fā)的錢,上回的兩塊銀元是預付這次的理發(fā)錢。
段子三……
老干部的針灸皆是在頭部,不影響嘴巴的開合,亦不影響兩只手臂的動作。而且,手臂的動作幅度很大,它們配合著節(jié)奏的緩與疾,上下左右地翻飛。滔滔不絕地講,口若懸河地講,兩眼放光地講,紅光滿面地講。每講完一個段子,針灸王都會鼓掌,給予老干部熱情的鼓勵,真不愧是老干部,講得就是棒!在針灸王的率領下,正在針灸的其他病號,能鼓掌的鼓掌,不能鼓掌的口頭褒獎。得到贊美的老干部八面威風,比之前十倍百倍地精神,他俯瞰著眾病號,舌頭在口腔里跳躍,段子講得風生水起。講著講著,老干部竟激動地從椅子上騰地站起來,大聲喊——
秘書,拿水來!
聞聽此言,身旁的老伴兒也激動了,眼眶里含著兩泡熱淚,抓住老干部的一條手臂,想起你秘書來了?快說說他叫啥名字?
秘書?我還有過秘書?看起來,我是一個貨真價實的老干部呢。那你告訴我,我是一個多大的官兒?
老干部眼里的疑惑是純凈的,像無云的藍天一樣純凈。
如此的純凈,起到了鎮(zhèn)靜的效果?;蛟S鎮(zhèn)靜的效果過于兇猛了,老伴兒出現(xiàn)了不適的反應,眼眶里含著的兩泡熱淚變冷了。
我差點忘了,老干部的快遞到了。總導演針灸王怎么能讓演出朝著悲情的方向發(fā)展呢,趕緊站出來進行調(diào)整,變戲法似的從辦公桌下邊舉出來一件未開封的快遞。當著老干部的面,針灸王拆了快遞的包裝,取出來一雙手工做的千層底兒布鞋來?!摆s緊試試,看看合適不?!?/p>
老干部將千層底掂在手里,左看右看?!昂臀覌尳o我爸做的鞋一模一樣,你們瞅瞅,鞋底兒上的針腳,納得勻稱又密實。我媽說了,鞋底兒就得納得密實點,那樣才耐穿,能多走路。我爸是個說書的,每天走街串村的,頂多二十多天,一雙鞋的底子就磨透了。為了讓我爸穿好了,我媽天天夜里納鞋底子。我媽手特別巧,鞋底子上的針哇,可以納出來好多圖案,有梅花的,有心形的,要多好看就有多好看?!?/p>
突然,門口一側(cè)馬扎上溫婉的女患者,從馬扎上起身,向老干部走過來。走到老干部跟前,打量了幾眼老干部手上的千層底兒布鞋,說了一句“沒有我媽做得好,我媽還會在鞋底上納星星圖案呢?!边@是她在病房的第一次發(fā)聲,聲音很纖細。說完了,并不理會他人的反應,轉(zhuǎn)身踽踽而行,重回到“老位置”馬扎上。進入極度安靜的狀態(tài),只將空茫的目光放出來,裹住巍峨的針灸王。
老干部就要慍怒了,針灸王趕緊轉(zhuǎn)移老干部的注意力?!霸囋嚭夏_不?”指揮著老干部的老伴兒,準備將千層底兒布鞋套在老干部腳上。老干部卻做了一個出人意料的動作,將鞋子緊緊地摟在懷里,拒絕老伴兒的觸碰。然后從椅子上站起來,往門外走,邊走邊嘟囔道,想我媽了,我要去看看我媽。
老干部,回來!把針拔了再走!針灸王幾步追上去,攔截住老干部。
“得跟您道歉,對不起啊,這鞋還買出麻煩來了。”針灸王將老干部按在椅子上,向老干部的老伴兒表達了歉意。
我還得給你在天上架個梯子,要不你咋上去瞅你媽啊。老伴兒向老干部發(fā)泄小抱怨。
屋子里沒什么笑聲,可能大家覺得一點也不好笑。相反,他們覺出了幾分悲涼。每個人都有可能成為將來的老干部,曾經(jīng)的風光,不過是浮云而已。
此刻,小黃花依舊倔強地扒在玻璃窗子上,等著陽光的照耀。按照以往的經(jīng)驗,小黃花知道自己開始了一個漫長而又殘酷的等待。堅持到了明天早上,會迎來全新的陽光滋潤,一旦中途泄氣了,它的生命將會枯萎。扒住,用力地扒住。舉全部的力量——扒住。
八
就算以往針灸科一室的病號少,但是也沒少到今天的空無一人。下午的開局依然很糟糕,瘦醫(yī)生大概不想讓自己太過焦躁,將辦公桌上一本厚厚的醫(yī)學書敞開來,強迫自己把視線挪移到一顆顆的文字上。太陽有著博大的襟懷,它想讓萬物都在它的普惠之下。一想到要等到下午,才有照耀針灸科一室的機會,太陽便心懷愧疚,只有從熱量上來彌補?;鹄崩钡墓饷⑼高^玻璃窗子,潑灑進針灸科一室。陽光需要有成就感,例如針灸科二室里小黃花的追逐,安插在病號肉身上每一支銀針閃耀的光輝。可是一室光禿禿的,讓慷慨的光芒很是沒有著落,便集中了力量傾瀉在敞開的書本上。
一定是陽光灼痛了瘦醫(yī)生的眼睛,瘦醫(yī)生的一只手掌“啪”地拍打在書頁上。被拍碎了的陽光,四處飛濺。陽光大概以為手掌在和自己開玩笑,等手掌一離開,便準備復原,繼續(xù)在文字上映射出漂亮的光影來。沒想到,破壞的手掌再次啪啪地打來。幾個回合下來,瘦主人顯然憤怒了,騰地起身,拉上了窗簾兒。刷,飛濺起的碎金子消失了。屋子浸在昏暗的焦灼里。
這時,走廊里響起清脆的腳步聲,是高跟鞋叩擊地面產(chǎn)生的效果。很熟悉,應該是針灸科二室那個叫李如意的患者。她不是上午才針灸過的么,下午怎么又來了呢。中午的一段時光里,肯定是藏著身手不凡的魔術師,將李如意的憂傷變幻得厚重了好幾倍。帶著厚重的憂傷行走,注定是艱辛的,盡管李如意刻意讓腳步聲清脆,但它們卻是凌亂的。
的確是李如意來了。
她在一天當中第二次來醫(yī)院,有兩個原因:一個是下午的活動取消了;另一個是活動取消后,李如意收到了針灸王的微信。微信上說,她讓他在網(wǎng)上代購的手機殼到了。
代購手機殼是怎么一回事?前兩天,老干部來針灸,一副氣咻咻的樣子,針灸王問起緣由,陪伴的老伴兒說是因了鞋子不合意。老爺子非要找什么千層底兒的布鞋穿,沒有千層底兒布鞋便拒絕走路,拒絕來醫(yī)院。哄和勸說都無濟于事,最終恐嚇成功,說只有扎完針灸,千層底兒布鞋才會出現(xiàn)。針灸王聽了笑,說他會從網(wǎng)上變出千層底兒布鞋來。正針灸的李如意,也加入進來,說她不會網(wǎng)購,要針灸王幫她買個手機殼。針灸王納罕地問,年輕輕的不會網(wǎng)購?李如意佯怒道,就不會,咋了。
取手機殼的李如意,推開了針灸科二室的門。
速度挺快,李如意!針灸王把“李如意來啦”的句式稍稍更變了一下。熱情在,有溫度的笑在。然而,這些并不能讓李如意滿意,眼神里顯然有了某種期待。她的病容是外露的,是顯而易見的,他應該問候她,格外地關注她。可是他沒有。是他看透了她的心思,知道她的病情再度反彈,故意要回避的么?他的回避和神秘的女人有關系么?他給她的希望的暖,不過是職業(yè)化的本能?
“當醫(yī)生多不容易,管扎針灸,還管代購?!泵髅魇窃诤退钊缫庹f話,針灸王卻瞟了一眼門口馬扎上的中年女患者。這分明有解釋的味道,他不過是在為患者服務,讓馬扎上的人不要多想。解釋,是因為在意。
他的一個微信,她便迫不及待地跑過來,手機殼明明可以明天針灸時順便帶走的。是她又淺薄了么?羞愧萬分的抑郁癥患者李如意,默默地接過手機殼。她該贊美手機殼很漂亮,她該向幫忙購物的人表示感謝,可她什么都沒有做。此刻她的眼底蓄了豐盈的淚水,任何的言語都會成為淚水洶涌的借口。
吳院長來啦!
針灸王熱情地和進來的人打招呼。然后示意李如意在椅子上坐下來,老病友來了,別著急走哇。那示意是有魔力的,像孫猴子喊出的“定”,讓抓著手機殼,正準備背負更深幽怨而走的李如意,邁不開步子了,聽話地坐了下來。
吳院長進了針灸科二室,并沒有往里走的意思,而是試探地問針灸王,有個老爺子連哭帶嚎的,非得跟著我,把他帶進來行不?
針灸王回道,別人不行,你吳院長還不行么。
再看吳院長,泥鰍似的,早不見了蹤影。十秒鐘后,推著一輛輪椅再度出現(xiàn)在針灸科二室。輪椅上萎著一個她剛才說的老爺子。老爺子的確是萎著,他衰老且被大病后遺癥侵蝕的身子,沒有能力坐得有模有樣??谒粩嗟貜淖旖且绯觯魈实讲鳖i處的圍嘴兒上。和老爺子的“萎”形成巨大差異的是,他的兩只眼睛炯炯放光。它們那么有神采,將下午失去陽光照耀的針灸科二室撩撥得明亮起來。堅定地扒住玻璃等待太陽的小黃花,都忍不住要舞蹈了。
老干部扎完走了?李如意扎了么?有幾分姿色的吳院長,推著老爺子找空著的床位,不忘問詢她的病友們?!熬瓦@兒吧?!贝丝?,八張病床只有東排最里邊的一個空位置,這個位置是李如意的痛,就因為上午被馬扎上的女患者使用過。每天下午針灸,李如意和吳院長是一撥,所以,李如意熟悉吳院長的針灸規(guī)律,她不挑選位置,哪里有空位她就在哪里。李如意還知道,吳院長是一家養(yǎng)老院的院長。
此刻的針灸科二室,因了吳院長的到來而歡欣雀躍。病床上的病號,歡悅的細胞全部活動起來,它們像長跑運動員,在做著長跑前的準備。彎彎腰,動動腿,揉揉手腕,將筋骨盡量地抻開,免得途中被巨大的歡樂波浪拍暈。下午的高潮,就這樣來臨了?!皡窃洪L,你都不知道,大伙盼你都盼得眼藍?!贬樉耐踹话雁y針走向吳院長。吳院長動作麻利,眨眼間已趴在了病床上,頭朝門口的方向,下巴枕在疊起的雙臂上。病灶的部位是腰,腰部以及半個臀部白花花地呈現(xiàn)著,毫無羞澀之感。她的坦蕩,倒是讓其他人不好意思長時間直視,唯恐落下某種嫌疑。然而,那里實在是一道風景,便假借著各種小動作,一眼一眼地窺視。老莊稼把式開始在黑土地上種植,耕種的動作與耕種的眼神,都收在李如意的眼底。一如既往地職業(yè)化,看不出憐惜的端倪,亦沒有發(fā)生眼神和眼神的碰撞。即便偶有碰撞,也未飛濺出火花來。因此,盡管吳院長有姿色有魅力,對李如意而言,卻是安全的。
聰明的小黃花又發(fā)現(xiàn)一個秘密,針灸王給吳院長針灸時,馬扎上溫婉的女患者表現(xiàn)得很寧靜。寧靜釋放出來一個信號,她對吳院長是信任和放心的。在針灸科二室,吳院長是最有表演欲的演員,她不需要導演的指令和引導,一進入到這方舞臺上,她便在角色里了——
老爺子怕我找那個王八蛋打架去,我跟他說來扎針灸,說啥也不信。沒看見呢,鼻涕眼淚的流了一大筐。老爺子,這回信了吧?
輪椅與吳院長的頭一尺之隔,輪椅上的老爺子,見吳院長問他話,含混卻內(nèi)容絕對清楚地回道,我想和你睡覺!
針灸王正要把沒用完的銀針,放回到它們的隊伍里,聽見老爺子的回復,一下把持不住自己的手,任銀針散落在地上。其中有一枚,剛好落在李如意的鞋子上。它就那樣顫巍巍地橫亙著,用高難度的動作展示自己的與眾不同。針灸王一定意識到一個問題,他此刻要是失態(tài)了,屋子里的氣氛說不定要把屋頂掀起來。作為觀眾的患者們,都看著他這個導演的行為。為什么大家沒有自作主張地把狂歡爆發(fā)出來呢?“我想和你睡覺”過于情色,他們想觀察一下吳院長的反應。假設吳院長很介意,他們的爆笑豈不是讓她尷尬么。
導演憋著。觀眾們憋著。憋是為了更澎湃的釋放。
就你這哈喇子流星的,等病好了再睡覺!
吳院長的回復如此豪邁,“砰”的一聲,屋子里的歡樂四處炸裂。在炸裂的氣氛中,吳院長開始罵自己的第N任男人。罵男人是吳院長話語永恒的主題,她罵得與眾不同,慷慨激昂中夾雜著粗話俏皮話,包袱兒一個跟著一個。如何地從第一個婚姻,走到第N個婚姻,如何地指望男人不上,自己開了養(yǎng)老院。明明該扮演怨婦的角色,卻營造了喜劇的效果。李如意也曾經(jīng)是喜劇效果的受益者,而現(xiàn)在,她一點也不覺得吳院長可笑。相反,她為曾經(jīng)的享受感到殘忍。那時的她,無異于針灸王他們的幫兇。
我給王八蛋手機定位了,又找那個狐貍精去了,等我腰好了,非得劈了一對狗男女。吳院長又開始了對男人的咒罵。雙臂上托著的一張臉,表情特別生動。那是一張什么樣的臉呢,沒有施脂粉,眉目清爽俊秀?;蛟S,也是因為這張臉,大家才少了對她粗俗部分的厭惡吧。
嗚嗚嗚……
輪椅上的老爺子很突兀地哭了起來。老淚成對成對地流淌,很快打濕了脖子上的圍嘴兒。
怕我打不過他們,被他們欺負了是吧?行,那我不劈他們了。等你病好了,讓你保護我。中不?
輪椅上的老爺子堅定地點點頭,然后,又說了那句“我想和你睡覺”。好不容易出現(xiàn)的感人場面,就這樣被破壞掉,被新一輪的炸裂式歡笑給吞沒了。
睡覺,咱把床都睡塌嘍,回頭把那個王八蛋活活氣死。吳院長抽出一只手臂,把輪椅盡量地拉近她,然后再將手掌攤平了,伸向針灸王。她在和針灸王要紙,準備給老爺子擦擦臉??倢а葆樉耐酰褵o力運送一張紙,笑癱在辦公桌后邊的椅子上。
有那么好笑么,你們太過分了——騰地,李如意從候診的椅子上站起來,怒目對著屋子里所有的人。
九
針灸科二室下午的高潮,從質(zhì)量上要遠遠勝于上午的高潮。小黃花突然憂慮起來,它的心一揪一揪的,感覺特別不好。就在小黃花揪心的時候,聽見李如意說了那句話。針灸科二室霎時沒有了任何聲音,巨大的安靜壓迫過來。這樣的安靜是可怕的,它意味著醞釀、發(fā)酵,然后是爆發(fā)。果然,大略五秒鐘后,悲慟的女人哭泣聲,勢不可擋地發(fā)射出來。
是吳院長在哭泣。
眼前的一幕,出乎導演針灸王的意料,他無所適從了。在導演無所適從的這段時間里,吳院長哭了個暢快淋漓。她哭,輪椅上的老爺子也哭。老爺子邊哭,邊用尚能活動的一只手,費力地去撫弄吳院長的頭,發(fā)出含混不清的斷斷續(xù)續(xù)的勸慰,“別哭噢,我想和你睡覺……睡覺?!?/p>
沒有人再笑。
針灸王不僅是個成熟的老莊稼把式,也是個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導演,短暫的缺位后,重新回歸到導演的位置。將辦公桌上的一盒紙抽,整個拿了走向吳院長,龐大的身軀掠過李如意。李如意在等他傳遞過來埋怨的眼神,責怪她攪亂了針灸科二室的舞臺秩序??伤]有,半個眼神都沒給她,讓她無法判斷他對自己的態(tài)度。他采用的方式是忽略。忽略,才是最嚴厲的懲戒。這是針灸王的舞臺。舉著紙抽的他,攜帶著微微的笑,對剛才的失控進行修正。
“謝謝王主任,把委屈哭出來就好了?!睗u漸平復的吳院長,用針灸王遞過來的紙清理完自己臉上的淚漬,又去給輪椅上的老爺子擦拭?!坝羞@么好的老爺子,天天想著和我睡覺,多幸福啊?!币痪湓?,屋子里的病號又都笑了。是那種輕松的,包含著禮節(jié)性的笑,和之前放縱的笑有著本質(zhì)的區(qū)別。
手里捏著手機殼的李如意,尷尬了。她準備不辭而別,就在她轉(zhuǎn)身時,咣當一下,針灸科二室的門被粗魯?shù)刈查_了。嘩啦啦,涌進來好幾個人。前邊是兩個壯漢子,抬著一只陳舊的保險箱。后邊跟著的黑且矮的男人是老張,死死縛住老張臂膀的,是一名看上去比老張更蒼老的女人。本就翹起的薄上唇,因沖沖怒氣顯得尤其尖利,像一柄肉質(zhì)的匕首,發(fā)散著冷峻的寒光。
老張,這是咋了?
針灸科二室被眼前的陣仗驚到了,所有的目光對準了老張。準備以悄然而去來表達對針灸王憤慨的李如意,也暫時退到了辦公桌的角落。
沒有戴墨鏡的老張,和上午判若兩人。不再是那個歡樂高峰的推手,患有眼疾看不清事物的雙眸,無神地木訥著。仿佛一截脫離樹根的木頭,沒有絲毫的生氣。除了木訥,他不準備憤怒,或者羞愧。
“一會兒把保險柜打開,把你的美人們請出來,讓大伙給見證一下。這個婚我是跟你離定了,皇上二大爺說情也不好用,孩子都長大了,我沒啥可怕的!”女人的尖嘴唇動起來,噴出冒著火星的唾沫。女人說著,展示了手里的物件,結(jié)婚證、戶口本與身份證。意思很明確,只要保險箱里的美人落實了,兩個人立馬民政局去也。
打開!女人喝令老張。見老張繼續(xù)木訥著,又開始噴火星子,我都掌握證據(jù)了,他還說里邊啥都沒有呢,哪有這樣肉爛嘴不爛的人呢。還跟我說啥,別上醫(yī)院這丟人來,在家打開保險箱。這點兒小心眼,別跟我耍,不給你銷毀照片的機會。您穿著白大褂,是大夫是吧,上午他說的話您肯定都聽見了,今兒我就讓您給做個證人。
針灸王才說“這是醫(yī)院,您的家事還是到家里去處理比較好”,女人已經(jīng)上手了,牽扯著老張的耳朵,在保險箱面前蹲下來。眾人的目光,聚焦在老張身上,看他作何反應。一旁的針灸王,眼見著自己的舞臺,卻無法掌控它的場面,現(xiàn)出無奈和緊張的情緒。但他龐大的身子擺好了拯救的姿勢,只要保險箱被打開,女人有極端的表現(xiàn),他分分鐘會沖上去。
等一下!木訥的老張突然斷喝,整個人從木訥過渡到激動,兩道絕望中摻雜著兇惡的目光,從病態(tài)的眼睛中躥出來,狠狠地攫住女人,“保險箱里要是有你要的照片,你和我離婚。保險箱里要是沒有你要的照片,我和你離婚?!闭f完了,老張左手執(zhí)小放大鏡,右手去開保險箱。保險箱的密碼鎖開始轉(zhuǎn)動起來,針灸科二室從未有過的靜,所有人都斂了呼吸。尤其是老張的女人,一口氣悶在胸口處,面色煞白地注視著老張轉(zhuǎn)動密碼鎖的手。薄而尖的嘴唇兒動了動,想要說什么,卻什么都說不出來,干巴巴地顫抖了幾下。
保險箱的門兒被打開了。里邊空空如也。
這是一個多么令人失望和驚詫的結(jié)果。在所有人的失望和驚詫中,老張變成了展示表情包的演員,前幾秒鐘還豐滿的憤慨消失殆盡,他緩緩地站起來,面帶著針灸王式的微笑,對著陷在驚愕狀態(tài)的女人說:“麻煩你再雇人把保險箱抬走?!闭f罷,欠缺了魁偉的身子,朝門外走去。
老,老張,你敢走!迅速蒼老了十歲的女人,大口地喘息后,終于喊出了一句話。
噔,噔,噔……老張?zhí)こ隽绥H鏘的步子,頭也不回地走掉了。
按說,下邊該針灸王出場了,恢復導演的身份,重新控制他的舞臺,給老張丟下的女人鋪設一個下場的臺階。他也準備這樣做了,安撫的話都滑行到嗓子眼兒了,忽聽門外的走廊里,傳來了激烈的吵嚷聲。吵嚷聲像是一枚銀針,咻地飛過來,沿著嘴巴打開的縫隙,扎在預備好的安撫上。噗兒,安撫就早泄了。
針灸王奪步而出。原來是對面針灸科一室的瘦醫(yī)生,和一個皮膚粗糙的大肚腩男人在爭吵。大肚腩男人手里拎著一只沉甸甸的蛇皮袋子,蛇皮袋子隨著男人手臂的擺動而搖晃。緊鄰大肚腩男人而站的大嗓門女患者,一方面參與到爭吵中,一方面又緊張著蛇皮袋子,唯恐袋子在哪一次的搖晃中被甩出去?!笆沁@個醫(yī)生甩出來的病號,你們憑啥找我,憑啥!”瘦醫(yī)生用手指著針灸王,暴跳如雷。
你也有份兒,就好比殺人犯,你是同謀。大肚腩男人大概覺得自己用了很漂亮的比喻,轉(zhuǎn)頭問大嗓門,是吧,媳婦?大嗓門趕緊附和,沒錯,他就是同謀,也不給我扎針,把我推出來了。
你們他媽的都是勢利眼,以為我們治不起是不是?大肚腩男人說罷,將手里晃蕩的蛇皮袋子墩在地上,打開袋子的嘴兒,露出里邊整捆兒的鈔票來。“夠不夠,不夠我再去取,咱家通著銀行呢!”
走廊里灌滿了其他科室的醫(yī)生和病號,不明所以的他們,從左右兩個方向,朝著針灸科門口打望。弄明白情況的針灸王,對著大肚腩男人說了如下的話:
“我糾正一下剛才同事說的話,作為醫(yī)生,我們不會往外甩病人,這和是否通著銀行沒有關系。之所以沒有給大姐扎針,實在是因為水平有限,怕給您耽誤了……”
針灸王的話還未說完,便被瘦醫(yī)生的咆哮給打斷了?!熬褪悄憬o甩出來的,你讓病人去找我,連你這么能的人都扎不好,我能扎得好?要不是你往外推病人,我怎么可能被牽扯進來!”瘦醫(yī)生被體內(nèi)洶涌的氣浪,一下一下地彈起來。彈起來的一瞬,他就和龐大的針灸王比肩了。
瘦醫(yī)生應該和針灸王一致對外的,哪怕有再多的矛盾,也不應該在外人面前拆臺。針灸王的臉色非常不好看了,“扯淡”兩個字沖出來,對著瘦醫(yī)生摢過去。瘦醫(yī)生真是太瘦弱了,被氣浪沖了一個趔趄,差點栽倒了。這個趔趄讓他更憤怒了,英勇無比地對著針灸王的肚子撞過去。
眼看撞擊就要發(fā)生了,說時遲那時快,一條人影迅疾地插入進來,成為瘦醫(yī)生頭顱和針灸王肚子之間的阻隔。一聲“噗”過后,頭顱和影子碰撞在一起。
十
一輪新太陽升起來了。
當?shù)谝豢|光芒穿透針灸科二室的玻璃窗子,照耀在小黃花身上時,在窗上扒了二十多個小時的小黃花激動極了。托舉它們的細長花頸,拿出十二分的力量,盡力讓每一朵離太陽近一些。如果沒有玻璃窗子的阻擋,花頸子們非得把小黃花舉到太陽身邊不可?,F(xiàn)實就是這樣,太陽可以穿越玻璃,而它們卻不能。只能任由一面玻璃限制了它們的夢想,被人類設置為舞臺的背景。
新的陽光依舊是博愛的,承載著滋養(yǎng)萬物的使命。它穿越玻璃窗子,讓更多的生命享受到光芒的照耀。門口旁邊有一只馬扎,馬扎上的人卻不知去向。屋子里辦公桌后邊的椅子上,坐著一名穿白大褂的女醫(yī)生,扎著馬尾辮,兩顆大大的眼珠從口罩上方露出來。在口罩的遮掩下,雖然看不出她漂亮與否,但幾絲清冷還是流瀉出來。暫時沒有針灸的病人,她正在專心讀一本針灸學的專業(yè)書。書頁上的陽光刺到了眼睛,女醫(yī)生將書本挪動了一下位置,又回頭看了看病床上正針灸的病人。繼續(xù)看書。
屋子里的八張病床,稀稀落落地躺著幾個病人。老病號老趙躺在老位置上,他身旁的病床空著。以往的這個鐘點,這張靠東從左數(shù)排在第二的病床上,該躺著講有趣故事的老張。老趙呢,在老張攪動起來的火熱氣氛中,發(fā)出甜美的鼾聲。重要的演員不在,作為導演的針灸王不在,老趙的鼾聲也不在。針灸科二室從未有過的靜寂。
博愛的陽光,見老趙兩顆眼珠在覆蓋的眼皮下焦灼地滑動,便輕柔地撫觸它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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