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鑫森
篝火晚會
暮色在他們的望眼欲穿中,慢慢地由淡變濃,再變成厚重的漆黑。遠(yuǎn)處起伏的云陽山,突然消失了。沒有月亮,只有幾粒星子綴在高天。
篝火點(diǎn)燃了,先是幾朵火苗躥動。然后是無數(shù)的焰舌呼呼地伸長,拋擲出一片金紅色的光暈。
知青屋凸現(xiàn)出來了,土坪上篝火旁鋪展著幾張草席,坐在上面的五個人,也現(xiàn)出了他們的眉眼。每個人的面前,都放著盛滿米酒的一個大土碗,一碟子焦黃的秋螞蚱。
知青組組長余力,穿著一件紅背心,說:“我宣布,為樂卿卿送行的篝火晚會現(xiàn)在開始,來,先喝一大口酒!”
“喝!”
“喝!”
從1969年春上山下鄉(xiāng)來到這里,一眨眼就過去了五年。終于,他們中的一員,也是唯一的女性樂卿卿,得到公社知青辦的口頭通知,她將招工回城,這使大家看到了希望,好兆頭?。?/p>
昨天余力就悄悄告訴大家:今日不出工,這里離村子遠(yuǎn),沒人知道。又自掏他好不容易積攢下來的五塊錢,今早讓小劉、小張去了十里外的集鎮(zhèn),買點(diǎn)肉(肉要半肥半瘦的)和幾斤水酒回來。樂卿卿現(xiàn)在是客人了,留下來和小付洗菜、擇菜,做個簡單的中飯。
樂卿卿問:“余力,你也留下歇口氣吧?!?/p>
余力神秘地說:“我要去為大家準(zhǔn)備好吃的點(diǎn)心——秋螞蚱,讓你永遠(yuǎn)記得我們。”
樂卿卿眼圈紅了。
近午時分,外出的都回到知青屋,大家草草地吃了中飯,就分頭去干活:把肥肉分割下來,去煎油;將瘦肉切成細(xì)條,好與蘿卜、芹菜、白菜幫子搭配出幾個菜;把粗笨的柴塊劈開,作炒菜、煮飯、燒篝火之用。
余力從一個布袋里,掏出用長柄網(wǎng)兜捕來的螞蚱。一入秋,螞蚱就肥了。螞蚱先用開水燙一下,仔細(xì)地摘去翅膀,再放進(jìn)一個大陶盆里,撒點(diǎn)兒鹽。
樂卿卿問:“這是做什么?”
“先腌制一兩個小時,讓鹽味入肉,再用油去炸一下??上]有茶油,只能用豬油潤一下鍋,豬油又不多,將就將就吧?!?/p>
有人說:“樂卿卿,你平日是歌不離口的,今日怎么不唱了?”
“我真的舍不得大家,心里難過,哪里還想唱歌?這幾年,因為我是女的,你們都照顧我,難活重活都讓你們干了。今早余力去捕螞蚱,都不讓我去,說太陽酷辣,苞谷地里溫度高,容易中暑?!?/p>
大家都不做聲了。
余力說:“我們好好吃個晚飯,但不喝酒。真正的送行酒,到篝火晚會上喝;下酒菜是油炸秋螞蚱,筷子也不要,用手拈了吃。好不好?”
“好?!?/p>
“喝了酒,大家心情就快活了,到時候再讓樂卿卿一亮歌喉。”
小劉忽然說:“我和小張從集市回來時,半路上碰見公社知青辦的干事馬華,騎著一輛自行車。他攔住我們,說你們準(zhǔn)備為樂卿卿送行?她應(yīng)該高興啊。我們敷衍了他幾句,趕快走了?!?/p>
樂卿卿說:“這個人,歪心思多!”
篝火越燒越旺了,火星爆裂的聲音,又脆又亮。
大家碗碰碗,喝酒,吃油炸螞蚱。米酒好下喉,但后勁大。螞蚱好吃,香繞舌尖。
余力說:“我從家里偷偷帶來父親讀過的書,你們也輪著讀,《唐詩三百首》和《宋詞選》,大家都讀熟了。我們來玩?zhèn)€游戲,每人輪著說一句帶‘酒字的詩,說不出來的——罰酒。我先說:‘岑夫子,丹丘生,將進(jìn)酒,杯莫停。小付,你說!”
小付一拍胸脯,大聲說:“王維《渭城曲》:‘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guān)無故人。小張,輪到你啦!”
“杜甫窮困可憐,我們也是?!P飧市遠(yuǎn)無兼味,樽酒家貧只舊醅。小劉,你快……說!”
“催什么?我肚子里有的是好句子,范仲淹《漁家傲》:‘濁酒一杯家萬里,燕然未勒歸無計。樂卿卿,你……說。”
樂卿卿端起碗,灌下一大口酒,說:“我喜歡李清照的這幾句:‘三杯兩盞淡酒,怎敵他晚來風(fēng)急?!?/p>
余力大喊一聲:“好!”
樂卿卿掙扎著站起來,說:“我想……唱歌了?!?/p>
小付說:“新歌,我們……不聽。”
“我不但會唱老歌,還會唱……古歌《陽關(guān)三疊》,怎么樣?”
“要得!”
樂卿卿理了理淡藍(lán)色的連衣裙,雙手疊合在胸前,放開嗓子唱起來:“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guān)無故人?!?/p>
《陽關(guān)三疊》,是要唱三遍的。唱到最后一遍時,小付、小張、小劉,都酣然入睡了。
余力醉眼朦朧中,好像看見不遠(yuǎn)處的樹叢后,有個人影一閃,就大喊一聲:“誰?”
人影立刻不見了。
樂卿卿說:“余力,你看花眼了,那不是人,是鬼!”
“啊……是鬼……”余力喃喃自語,身子一歪,倒下便睡了。
樂卿卿也往草席上一倒,睡了……
好幾天過去了。
樂卿卿沒有接到公社知青辦招工回城的正式通知。大家的心沉重起來。
余力猛地記起篝火晚會上,那個一閃而過的人影,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那個人給樂卿卿寫過求愛信,遭到了拒絕。他覺得對不起樂卿卿,本想搞個送行的熱鬧場合,誰知酒勁一上來,忘了那些古詩、古歌是“四舊”的東西,是不能隨便誦唱的。于是,樂卿卿被那個人告了黑狀,取消了她招工回城的資格。
樂卿卿好像什么事也沒有發(fā)生過,心情倒是快活起來,上工去,下工回,口里輕輕地哼著歌:“紅巖上,紅梅開,千里冰霜腳下踩……”
兔肉燜飯
這棟依山傍水的舊糧倉,如今是三十個知青的安身之處,吃飯、睡覺,當(dāng)然還有開會學(xué)習(xí),都在這里??孔筮厜陀疫厜?,各隔建出一溜長方形的大臥室,里面是彼此可以聲氣相通的大通鋪,男知青住左邊,女知青住右邊。糧倉中部擺放著幾張粗笨的大方桌、十幾條長板凳。糧倉后部搭建出一個很大的廚房,灶臺、碗柜、案板、劈柴、大水缸,各有各的位置。
他們是1968年秋天從湘潭市來到這里的。初中畢業(yè),又瘋瘋癲癲耗了兩年“復(fù)課鬧革命”,然后上面一聲令下,來到這個偏僻的山區(qū),改天換地,接受貧下中農(nóng)的再教育。一眨眼,就是一年有余。糧倉的門額上寫著四個字:“紅心向黨”;兩邊的對聯(lián)為,“根扎廣闊天地;情牽貧下中農(nóng)”。都是用黃漆刷底、紅漆寫字,在日曬雨淋中已有點(diǎn)褪色。
這個冬天格外冷,雖沒有下雪,老北風(fēng)卻像鋒利的刀子剜肉刮骨。氣溫天天都在零下一二度,到處滴水成冰。下午不到五點(diǎn)鐘,天就灰黑著一塊臉,兇神惡煞的樣子。
這么大一棟房子,此刻只有兩個人:李為和張文。一個瘦高如竹竿,一個結(jié)實如樹樁。其余的人呢?都到五里外的小河邊興修水利去了。筑堤壘坡是個苦活,吃了早飯去出工,中午由水利工地供應(yīng)中餐,晚飯再回來吃。
知青小隊的隊長兼團(tuán)支部書記于衷,父親是一個大工廠的鍛工,他也體量高大,在學(xué)校當(dāng)過紅衛(wèi)兵負(fù)責(zé)人,平日喜歡穿他父親穿過的藍(lán)色工作服,無言地表白他是可以領(lǐng)導(dǎo)一切的工人階級的后代。他認(rèn)為這段日子也要苦樂相均,每天輪換著留下兩個人司廚,做早餐和晚餐,司廚不過是做飯、炒菜、挑水、砍柴,輕松,還可以順帶養(yǎng)息一下身體。那年月,城里吃肉憑票,每人每月二兩豬肉。鄉(xiāng)下吃肉比城里還困難,私人是不允許養(yǎng)豬的,那叫“資本主義的尾巴”,都割了個干凈。知青們每天吃著少油或沒有油的蔬菜,不少人叫苦不迭。于衷臉一板,說:“貧下中農(nóng)叫過苦嗎?他們根正苗紅思想好,我們要一板一眼地跟他們學(xué)!”
今天司廚的是李為和張文。
他們曾是同校同班還同桌的同學(xué),下鄉(xiāng)插隊又成了無話不談的“插友”。按規(guī)矩,他們是下午五點(diǎn)鐘開始煮飯,五點(diǎn)半開始炒菜,知青們大約六點(diǎn)鐘回到這里,然后上桌大快朵頤。
他們坐在廚房里的一個火盆邊,盆里燃著一個干枯的柴蔸,火苗子歡快地跳躍。
李為嘆了口氣,說:“我又偷著出去畫人像,于衷非得大發(fā)雷霆不可,說我是心生邪念,不想一輩子扎根農(nóng)村。”
張文說:“你畫像換回了一只野兔子,讓大家都沾點(diǎn)葷腥,是一心為公?!?/p>
“于衷不會這樣想。我父親是中學(xué)美術(shù)老師,出身又不好?!?/p>
“你放心,我父親是廚師,也算是勞動人民吧。我會說是我慫恿你去的,我不怕?!?/p>
李為從小就喜歡美術(shù),尤其喜歡用炭精筆畫肖像,這叫“描容”。父親便教他“描容”的傳統(tǒng)技藝,如何使用“九宮格”,如何勾輪廓,如何用粗細(xì)不同的炭精筆描、涂、擦、皴……到上中學(xué)時,他“描容”已經(jīng)熟能生巧了。下鄉(xiāng)當(dāng)知青,他也帶著這套工具。當(dāng)時的農(nóng)村,還沒有照相館,上年紀(jì)的老人想到自己的后事,會生前找人描張肖像,以便將來掛在靈堂里。有半寸或一寸照片的,可以對著照片加大臨摹;沒有照片的,則要對著真人素描。李為二者皆能,故時常有老人的兒孫來請他上門去畫像,畫好了告辭時,主人會送些雞蛋、蔬菜、豆腐給他,還有送雞送鴨的。李為拿回來交給廚房,改善大家的伙食,皆大歡喜。但于衷卻頗為不屑,在大會小會上批評李為,說這是動搖大家扎根農(nóng)村的軍心,是助長農(nóng)村封建禮俗的蔓延,絕對不能容忍。
只有張文不怕事,反問道:“你不是常說貧下中農(nóng)需要什么,我們就應(yīng)該做什么嗎?再說,你不是也吃了,吃了又來批評李為,不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嗎?”
“反正……李為再不能去畫像了,影響知青的形象!”
李為說:“這好辦,我不去畫像了?!?/p>
今早,當(dāng)知青吃過飯去了水利工地,張文忽然對李為說:“這些天,大家累得黃皮刮瘦的,伙食又差,什么地方可以去弄點(diǎn)肉來?”
“我有什么辦法?”
“早些日子,馬家村八十歲的馬娭毑打發(fā)她孫子來請你去畫像,你沒有答應(yīng)。”
“我不想去,于衷的眼睛總像盯犯人一樣盯著我,沒意思?!?/p>
“我們是好兄弟,算我求你了。你去畫像,說不定可以弄點(diǎn)肉回來。大家撂在這鳥不拉屎的地方,也是一種緣分。于衷算個毬,大家正憋著一口氣要發(fā)作,他敢犯眾怒?”
李為想想也對,就帶上畫像的工具,翻過后山,一溜小跑去了馬家村。馬娭毑正好有張小照片,不過是擴(kuò)大臨摹而已。李為在午前就畫好了,馬娭毑看了,笑得臉上開了花,執(zhí)意要留李為吃中飯,李為不肯,一定要趕回去。馬娭毑說:“孫子昨天在山里捕了一只野兔子,我送給你,好不好?”李為沒有推辭,大聲說:“我謝謝你了。我們這群知青謝謝你了!”
火盆里的柴蔸燒得紅旺,熱力四射。
張文說:“該煮飯了。兔子也殺了,還切成了小塊;蔬菜也摘了也洗了。”
李為說:“這只兔子也就三斤來重,三十雙筷子去夾,沒幾下就完了。你是廚門后人,可有別的方法烹制?”
張文想了想,說:“不如做一鍋兔肉燜飯。將兔肉和洗好的米一起放入大鍋里,加上適量的水,燜出一鍋香噴噴、油膩膩的米飯來。再炒幾大盆蔬菜,保管大家吃得盡興。米,每人半斤,共十五斤。”
“好!”
……
六點(diǎn)鐘的時候,天黑了下來。當(dāng)不遠(yuǎn)處傳來笑語聲和腳步聲時,李為特意去把糧倉的大門敞開,讓飯菜的香味飄了出去。然后,他和張文把燜好飯的大鐵鍋從廚房里提出來,放在離飯桌十米遠(yuǎn)一個有靠背的木托架上,靠背頂端的橫木上掛著一盞三角鳳燈。他們又把碗筷、盛好蔬菜的搪瓷大盆,分別擺上幾張桌子,每桌再點(diǎn)亮一盞小油燈。
不一會,知青們涌進(jìn)了堂屋里,大門關(guān)上了。
李為和張文站在桌子邊迎接大家。
有人說:“我剛才聞到了肉香?!?/p>
張文說:“你的鼻子很靈,是肉香?!?/p>
大家歡呼起來:“打牙祭啰!打牙祭啰!”
有人問:“是豬肉嗎?”
張文答:“是野兔子肉。我們做了一大鍋兔肉燜飯,可稱美味。”
“好呵!”
“我都流口水了?!?/p>
于衷走上前,怪怪地問:“兔肉哪來的?”
張文說:“是我動員李為去為馬娭毑畫像,人家送他的?!?/p>
于衷垮下一塊臉,大聲說:“怎么又去畫像?這頓飯我們不能吃。人可以餓,思想不能餓!”
有人大聲說:“你可以不吃,我們想吃。吃了會死人嗎?你剛才在路上還說,只想吃肉哩。”
于衷不作聲了,他發(fā)現(xiàn)所有人的目光,如飛矢般射向他,含著莫名的憤怒。
有幾個調(diào)皮鬼,擠出人叢,奔向那口大飯鍋。
李為趕快攔住他們,和顏悅色地說:“別急,別急。兔肉不多,都切成小塊燜在飯里了。待我吹熄木架上的鳳燈,大家摸黑去盛飯,誰盛到了肉,是他的運(yùn)氣,這樣就公平了,大家說好不好?”
“好!”眾口一聲。
于是,大家拿了大粗瓷碗,排著隊摸黑去盛飯,堂屋里一霎時變得靜悄悄的。
于衷瑟瑟縮縮也去排在后面。
李為和張文一直等大家都盛了飯,坐在桌子邊去后,才端著碗去盛飯,但米飯不多了,他們盛的多是鍋巴。
滿屋子都是肉香、菜香、飯香。
油燈暗淡的光影里,有人大聲說:“李為和張文,一門心思為大家著想,不講空話,只做實事,我建議就讓他們做專職廚師,不要輪換了,于衷隊長,哦,于衷書記,你以為如何?”
于衷正吃得津津有味,聽到問話,忙停下筷子,說:“大家都贊成,我也……沒意見。不過……飯后我們還要認(rèn)真學(xué)習(xí)一下關(guān)于反對自由主義的文章?!?/p>
沒人做聲,只聽見碗筷細(xì)碎的交響。
虎 子
1975年的三九隆冬,到處白皚皚的。這座云陽山中的知青屋,只剩下孤零零的白銀臺,還有一條叫虎子的大黃狗。
知青屋的大門,正對著不遠(yuǎn)處一條結(jié)了冰的小河,閃著冷冷的光。
朝夕相處的“插友”——插隊落戶的八個知青戰(zhàn)友,從去年春開始,陸陸續(xù)續(xù)都招工回城了,最后一個和他揮手揖別的,是在半個月前。由破毀的山神廟改造而成的知青屋,如今變得空落落的了。
早飯只喝了碗稀飯的白銀臺,坐在堂屋里的長板凳上,面前的火塘——一個平地凹下去的圓坑里,只有一層白白的柴火灰,沒有半個可憐的火星子。柴燒光了,瓦壇子里的米也不多了。陶罐里炒菜的油早見了底,鹽倒是不缺。生產(chǎn)隊隊長張爹來看過他幾回,說今年想給社員分點(diǎn)殺豬肉都沒有,因為欄里無豬可殺,豬都調(diào)撥到縣里去了?!靶“?,年總是要過的,到時候接你到我家去。讓你們來鄉(xiāng)下作田,不容易啊?!?/p>
白銀臺不想回城里去過年,第一沒有路費(fèi),第二家里也很凄惶,看了更傷心。他的爹娘都是大學(xué)老師,出身不好,還打成了“反動學(xué)術(shù)權(quán)威”,天天在干體力活,每人每月工資只發(fā)二十元。白銀臺還有個智障的妹妹,十五六歲了,經(jīng)常犯病,需要人照顧。父母出身不好,白銀臺也成了罪人,招工的一政審,都不要他。
虎子一直安靜地趴在他的腳邊。
白銀臺自言自語:“我怎么能去張爹家過年?人家的日子也難。”
虎子低低地叫了一聲,好像聽懂了他的話。
“那就殺了你過年,好不好?”
虎子轉(zhuǎn)過頭望著他,汪汪汪地叫了好幾聲,裝出很可憐的樣子。
“放心。我餓死也不會殺你的!你先前跟著孤寡婆婆五嬸過日子,她把你當(dāng)兒子養(yǎng)哩。后來,五嬸死了,我們把你接到知青屋來。你跟我們夜里去守秋,我們敲梆,你就大聲喊叫,讓想糟蹋莊稼的野豬嚇得趕快逃開。你還幫我們看門守屋,賊敢來嗎?當(dāng)然,你不看門守屋,賊也不會來,這屋里沒什么值錢的東西。”
虎子聽得很入神。
白銀臺說:“虎子啊,我們再窮也要有一盆火,跟我上山砍柴去!你睜大眼睛,碰到倒霉的野兔子,追上去,咬住莫松口,我們也好打個牙祭。”
虎子歡叫一聲,一躥而起。
白銀臺背上一個很大的竹背簍,拿了把彎彎的砍柴刀,走出了大門。
虎子站在臺階上,一動不動,眼睛死死地盯著門。
“你提醒我要鎖門?好,我把牛鼻子鎖套上去?;⒆?,你放心了吧?”
“汪!汪!汪!”
……
黃昏,雪花又飄起來了。白銀臺和虎子,回到了知青屋。今天果然有收獲,背簍里抓了三只剛生下來不久的肉嘟嘟的野豬崽,是在一個山凹處的石洞里抓到的。母野豬出門尋食去了,洞口雜亂地攔著一些樹杈子,虎子嗅覺好,發(fā)現(xiàn)了這個野豬窩。白銀臺捉了野豬崽,又砍了一大捆經(jīng)燒的硬木柴,擱在背簍上,跌跌撞撞趕了回來。
白銀臺放下背簍,先把大門拴牢,再把火塘里的火燒旺。然后,捉出一只尖叫的野豬崽,急急地去了廚房,先在豬喉處狠狠地抹一刀,放出一大碗血。再燒開水燙豬、刮毛,再剖開豬肚掏出下水,再把豬肉剁成塊放到鐵鍋里加水去燉。除了鹽和辣椒,沒別的調(diào)料和佐料。
忙了這一陣,天就黑下來了。
虎子在屋子里跑來跑去,吐著舌子流涎水。
白銀臺說:“你餓了,我也餓了。你可以吃生冷食物,我不行啊。所以,等豬肉熟了,我們一起吃。你要耐煩等,知道嗎?”
虎子委屈地低下了頭。
屋子里流淌著一陣陣誘人的肉香,還擁擠著從門縫、窗縫里跑出去。
白銀臺坐到火塘邊,閉著眼養(yǎng)神。
大門突然被撞得山響,咚、咚、咚,擂鼓一樣。
虎子躥到門邊,發(fā)瘋地大叫。
白銀臺跑上前,從門縫里往外看,一大團(tuán)黑糊糊的影子,進(jìn)幾步又退幾步,和門較上勁了。是一只身架高大的野豬。應(yīng)有三百來斤重,腦袋大,嘴巴長,嘴巴兩邊的獠牙彎曲而有力。見門撞不開,它開始憤怒地咆哮。
白銀臺明白,這是那幾只小豬崽的娘,它聞到燉野豬肉的香味,尋到了這里!若是撞破門沖進(jìn)來,它見人就咬,不死即傷。
虎子咬著白銀臺的褲腳,拖到堂屋左側(cè)的一個窗戶前,然后急急地叫。白銀臺懂得虎子的意思了:讓它從窗口出去,它要去引開母野豬。
白銀臺猶豫了一會,打開關(guān)著的窗戶,把虎子抱上窗臺,虎子一躍而出。
他聽見虎子繞到大門前,狂吠不止,接著,聽見虎子一次次撲向野豬,又被野豬用嘴拱開倒地的聲音。俗話說“三百斤野豬一把嘴”,虎子一定摔得很重很痛?;⒆拥奶翎?,讓急待尋兒的野母豬越發(fā)怒氣沖天,它不再撞門,而是要咬死這個小家伙。白銀臺聽見野豬追著虎子,朝小河方向狂奔而去。
白銀臺去廚房,把鐵鍋端到灶臺上,熄了灶膛里的火,手拿一把長柄鐵齒柴耙,急步朝小河邊走去。
狗和豬的搏斗正酣,豬已經(jīng)被逗引著走到了冰河的中間?;⒆油蝗豢穹椭鴱膫?cè)面沖上去,用一只爪子在豬的鼻子上猛打一下,然后迅速跳開。野豬痛得大吼一聲,前蹄騰起,再惱怒地落了下去,冰上很滑,它的身子重重地栽倒。冰層裂開了,裂出一個大洞,野豬身子的上半截朝下卡進(jìn)了洞里,進(jìn)出都不能。白銀臺知道,這種寒冷天氣,野豬很快會凍死、噎死。
“虎子,快回來!”
虎子從冰河上興奮地跑回岸邊。
白銀臺拍拍虎子的頭,說:“你去村里,把張爹他們叫來,抬這只豬回去!聽懂了嗎?趁著豬剛死,殺了它好分肉給大家過年。”
從小河邊到村里,有一里多路遠(yuǎn)。
張爹領(lǐng)著幾個后生,很快就趕來了。虎子跑到白銀臺身邊,叫了一聲,倒在地上。
張爹說:“虎子進(jìn)了我家又進(jìn)別家,燈光下一路滴著血。我們以為你出了事,跟著虎子往這里跑。”
“虎子的肚子被野豬的獠牙挑穿了,我真的不知道,還叫它去給你們送消息。你們趕快把野豬抬走吧,我要抱著虎子回知青屋去?!?/p>
這一夜,白銀臺讓虎子躺在紅旺旺的火塘邊,虎子的嘴邊放著一碗野豬肉。
“虎子,你一口肉都沒嘗,我對不住你!”
白銀臺一直陪到天亮,然后,把虎子埋在知青屋后的竹林里。
過完了年,張爹興沖沖來到知青屋,告訴白銀臺,他向縣知青辦寫了個報告,全隊人都按了手印。報告的題目是《一心想著貧下中農(nóng)的好青年白銀臺應(yīng)該招工回城》,典型事例是白銀臺帶著一條狗,勇斗并捕獲一頭大野豬,讓全村人過了一個開心的年。
白銀臺看了報告后說:“張爹,大家的心意我領(lǐng)了。事情不是這樣的,我什么也沒做,是虎子為救我,順帶把野豬弄死了,它是替我死的。這個報告請你不要送上去,讓我留在這里多陪陪虎子。什么時候政府讓我回城了,我再走不遲?!?/p>
張爹不由得嘆了一口長氣。
【責(zé)任編輯】鄒 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