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珍

(1.海南熱帶海洋學院 人文社會科學學院，海南 三亞 572022;2.中央民族大學 中國少數(shù)民族語言文學學院，北京 100871)

一、 他者的“放寮”與黎族隆閨習俗的文化沖突

《黎族社會歷史調(diào)查》記載“放寮”是漢語海南方言，指青年男子到婦女(包括寡婦)的“寮房去”[1]53。漢語詞“放寮”初見于何處文獻？暫無考，但不影響本課題研究。

美國語言學家、人類學家薩丕爾以為“詞匯反映社會環(huán)境，其差異不僅有空間維度，也有時間維度。換句話說，隨著文化概念復雜程度的增加，與之對應的詞匯也會日益豐富、層層分化”[2]53。恰如是，黎語各方言對隆閨習俗的叫法不一，筆者曾撰文《隆閨習俗的黎語敘述與文化解讀》[3]50(1)2019年10月12日，在西藏民族大學承辦的中國民族語言學會漢藏語言文化專業(yè)委員會第二屆學術(shù)研討會上，筆者以文章《“隆閨”婚戀習俗之黎語敘述與漢語表達的文化沖突》參與小組討論，后接受眾師友意見，將長文一分為二，前文《隆閨習俗的黎語敘述與文化解讀》，載《海南熱帶海洋學院學報》2020年第6期，此為后續(xù)。，對集得的to??11a?n53、r?k53、r?k53lo?11kui55等40余條文化詞進行分類研究，發(fā)現(xiàn)其中蘊藏著習俗發(fā)生時間、活動地點、活動內(nèi)容以及呈現(xiàn)黎族婚姻形式變化等豐富含義。文章談到隆閨習俗多指黎族青年以婚姻為終極目標的自由戀愛活動，多以“隆閨”為活動中心。正因隆閨習俗復雜的文化內(nèi)蘊，查閱黎族學者的研究著述，沒有母語人會將“隆閨”習俗稱為“放寮”。

黎族學者王國全說：“外族人把‘夜游’與‘隆閨’視為黎人不開化和亂婚的習俗，以諷刺的語詞叫作‘放寮’與‘寮房’。這是對內(nèi)情一知半解而產(chǎn)生的歷史性偏見?！盵4]作為他者視角的漢語詞“放寮”與黎語繁雜的主位敘述隆閨習俗文化詞首先從條目數(shù)量上來比較，1∶40，就明顯處于重量失衡的狀態(tài)[3]50，僅僅“放寮”一詞是不能說全道盡黎語40余條習俗文化詞的內(nèi)容。

1882年美國傳教士香便文、1925年法國神父薩維納都曾到海南考察，他們在著作中都曾描述過黎族隆閨習俗。薩維納感慨“黎人家的婚姻總是戀愛婚姻”[5]。但終因難以理解黎族“不落夫家”的婚俗，而使他者多生邪思，如德國人漢斯·史圖博于1931和1932年兩次到海南調(diào)查，深入中部黎族地區(qū)考察，他以為黎族“不落夫家”婚俗就是母權(quán)制風俗的殘余特征[6]。而日本人岡田謙在1942年考察了當時的樂東重合盆地后，以為“史圖博先入為主地堅持從母權(quán)的角度進行論述，而陳銘樞等人則完全站在漢族社會的立場對此進行分析，這一點耐人尋味”。他認為：“黎族的不落夫家的習俗，或許是由于女兒出嫁會使女方家的勞動力突然減少，男方需對此補償?shù)木壒?。”[7]22日本學者的經(jīng)濟理由說觸及了黎族“不落夫家”作為上層建筑、作為婚姻制度存在的實質(zhì)。

中南民族學院1957年內(nèi)部鉛印的《海南黎族情況調(diào)查》在目錄編排上，幾乎每一調(diào)查點都單列或附錄《放寮問題》一節(jié)。但在1992年出版發(fā)行的《海南島黎族社會調(diào)查》[8]中，修訂后的目錄再無《放寮問題》，而代之以《婚姻制度》；不僅如此，重新編輯后的文章全在“婚姻過程”中擬制“青年自由戀愛活動”小標題，使用“放寮”行文的頻率大大降低，這樣的轉(zhuǎn)變是基于嚴謹?shù)难芯繎B(tài)度，可常被后來的研究者所忽視。

2018年4月，?？诿捞m古椰皂坊的銷售辭說“出寮”是黎族女孩的成人禮，并說有錢人家的祖母為自己的孫女能保持健康美麗容顏，為吸引更多男青年的青睞而制皂，制皂是用于孫女“放寮”。當年5月6日，海南省五指山文化研究會發(fā)布《關(guān)于“放寮”一詞已構(gòu)成歪曲黎族文化，侮辱黎族人民事件的嚴正聲明》，指出“放寮”不是黎族人民造的詞匯,而是歷史上“對黎族人民的歧視而創(chuàng)造的詞匯,特指淫亂、亂交、亂性、亂愛”[9]。但即便這樣，仍改變不了他者言說。2019年6月，三亞民俗博物館館長馬某給游客宣講說黎族家庭的第一個孩子因為“放寮”習俗的存在而不知其父，黎族至今還有這樣的習俗！以上負面失實言論(2)2018年4月，各黎族同胞都在研究海口美蘭古椰皂坊的銷售辭，大家在探討中都表達出強烈反對漢語詞“放寮”的一致意見，更反對出于營銷謀利目的，再造污名化新詞“出寮”。商家自稱產(chǎn)品源自黎族文化，但銷售辭對黎族文化的描述無一正確，如“放寮、出寮、成年禮、母系氏族生活方式、祖母制嫁衣、制皂為嫁妝”等。截至2021年1月27日，網(wǎng)絡地址https://baike.so.com/doc/24518289-25374931.html仍可查閱“海南黎家古法祖母皂_360百科”，內(nèi)容有修改，但仍堅持祖母為孫女“出寮”制皂的觀點。2019年6月三亞民俗博物館館長馬某的解說視頻廣為流傳，后經(jīng)民宗部門查實與教育，馬某做出書面道歉。的傳播，對我國民族團結(jié)、社會和諧穩(wěn)定形成了現(xiàn)實及潛在的威脅。

二、 “放寮”作為文化信息在傳遞中的語義解析

薩丕爾說：“語言差異一貫是文化差異的重要象征。”[2]25如前所言“放寮”一詞無法描盡黎族隆閨習俗豐富的文化內(nèi)蘊，還因其作為文化信息在傳遞中居于客位的表達，尤其是迥異于黎族文化的語義信息而致沖突。下文拆解“放寮”一詞，并比較解析漢黎語義。

(一)首先說“寮”

《漢語大字典》記“寮”[10]400有6條解釋：首先指“小窗”，此為本義，如窗寮、綺寮等；其次是指僧舍，又解為“小屋”，如茅寮、草寮、茶寮酒肆等；第三同“僚”，如官寮、寮屬等；其余解釋如為“寥”的通假，還指民族名，即老撾主要民族，最后是指姓。

“隆閨”是黎語lo?11kui55的漢語音譯詞，是由“l(fā)o?11kau55”演變而來的，是指供未婚青年居住而不從事炊事活動的房子，它是黎族群眾因陋就簡、利用自然、尊重自然的文化產(chǎn)物。顯然，漢語詞“放寮”將黎族青年的“隆閨”等同于“寮”“寮房”，僅僅是看到兩者在建筑材料上的簡陋與形制上簡便的相似或相同之處，但沒能抓住“隆閨”作為黎族建筑所體現(xiàn)的居住功能、社會功能等，更忽視了黎語從動詞kau55到專有名詞kui55委曲婉轉(zhuǎn)變化中的文化信息。一句話，用“寮”在指稱lo?11kui55時只看到了它外在的形式特征，認知上完全忽略了“隆閨”的性質(zhì)及功能等凸顯民族文化核心的方面。稱名問題不僅僅是語言學問題，還是哲學問題，從以上稱名中，我們看到了黎漢不同民族的認知差異。

外國學者的著作沒有用“寮房”或是“放寮”的詞語來描述黎族隆閨習俗的現(xiàn)象，讀者或可以說這是因為母語非漢語的緣故。但在筆者看來，更多原因還在于研究者，比如史圖博先入為主的理論偏見，在隆閨習俗的描述中更多居于文化中心主義的獵奇，使得他的調(diào)查報告多用“據(jù)說、聽說”領(lǐng)帶話題，而使信息容易失真。但這些在日本學者筆下卻是另一番景象，如岡田謙記黎族男子在小屋前，“往往以吹lai(口琴)的形式向女方傳遞愛意，在得到許可后便可進入屋內(nèi)過夜，經(jīng)過在Prun-kau的性生活之后,如果雙方有意正式結(jié)婚,男方就會通過父母向女方家求婚”，當然也有會止步于Prun-kau關(guān)系。但“在Prun-kau里的生活,絕不是亂倫的生活,如果女方同時與幾名男子交往,就要受到眾人的非議和遣責”[7]19。岡田謙和尾邦高雄以“布隆閨”Prun-kau為出發(fā)點的研究更貼近黎族社會的實際情況，這種學術(shù)謹嚴令人深思。

(二)普通話中的“放”

《漢語大字典》記“放”讀作“fàng”[10]610時共有23條解釋。從釋義條目的數(shù)量與內(nèi)容上看，漢語“放”(fàng)一詞多義，含義復雜，“放”之動作行為有主事者所發(fā)出的主動，也有承受“放”之動作行為的被動。此外，“放”之感情色彩豐富，如“流放”“放棄”“放官”“放絕”“放冷箭”“下放”等詞呈現(xiàn)出悲涼、可怕、絕望的感情，但“豪放”“曠放”“放舟”“百花齊放”“放餉”等卻又是瀟灑、飄逸、欣喜、快樂的色彩；詞義復雜、感情色彩豐富亦恰是漢語作為邏輯分析性高度發(fā)展語言的表現(xiàn)。

與漢語“放”諸義相對，下文以黎語保定話為例，稍做解釋。

其次說“放官”的“放”：黎語的mun53指“官、官員”，黎族傳統(tǒng)社會中并無鮮明的階層劃分，在接受封建王朝的國家管理之后，黎族官員多用各地方首領(lǐng)或長者。出任官職或被罷免，黎語說“vu?k53(做)mun53(官)、kha?n53(上)mun53”和“ta53(不)vu?k53(做)mun53、thok53(落)mun53”，對于黎族人來說就只是去做一件事或是在一群人中上下做事，這與中國傳統(tǒng)社會中遭貶謫被罷免放官后的凄慘悲戚大不同。

有時漢語同一層意思，在黎語中不一定是用同一個詞表達。先舉漢語“驅(qū)逐”，在黎語中多用hwo?n53，為趕、驅(qū)趕之意；而“流放”也可用hwo?n53，更多用ph??11，指被驅(qū)趕，被放逐含有下放之意。又舉漢語“擱置、放下”之意，黎語會因賓語選擇不同的動詞進行搭配，比如ta?n53thau53(鍋)，ta?n53指“把鍋放在灶上”這一動作，再“放米下鍋”用fut??53，而把東西放進洞、袋子或其他容器里用fat53，還有如存放錢物，用ho?n53。

有時雖不是漢語的同一層意思，黎語中卻用同一詞來表達。首先如黎語ho?n53，“放在那”ho?n53d11(在)ha55(那，表示非遠指)，“結(jié)尾”說ho?n53tshu53(尾巴)、“放心”說ho?n53hwo?k53(心)等[11]126。其次如“散放”之“放”，黎語放學說ph??11o53(學習)，又如“加進去”之多放點說ph??11o?i53(多)kit53(點)。而“釋放”之“放”，筆者母語說“ph??11(放)ta53(鳥)hei53(去)，la?i11(看見)na53(它)z11wa?i53(可憐)”，這一句話意思是說看著鳥可憐，放走它吧！

《黎語調(diào)查研究》記有7個帶“放”詞義的黎語單音節(jié)詞，分別為“①ho?n2放(放置)，②ta?n1放(把鍋放在灶臺上)，③fu??1放(放米下鍋)，④fat7放(放進洞里)，⑤ph??1放(放走)，⑥mi?n1放蠱，⑦thau3放牧”[12]。從漢語釋義中看，這7個黎語詞的意義區(qū)別非一般細微而是具有明顯差異。承上文，續(xù)說解釋為“放、放走、釋放”的ph??11，《黎漢詞典》載有“放風箏ph??3?a1?om1”“放心ph??3hwo?k1”等[11]21，還可以組詞如“放火ph??11fei53”“放手ph??11zi??55”“放下ph??11lu?i53”“放話ph??11thun53”等等。其中的“ph??11”在譯成漢語“放”時有詞義差別，如ph??11fei53除了指放火這一動作，還有用火燒的方式，還含有控制火勢的意思；再如“放話ph??11thun53”也就是放出消息，有讓眾而周知的主動，還有把話撂某處之意。又ph??11hwo?k53與上文的ho?n53hwo?k53，都譯為“放心”，但兩者是有不同的，前者含有一個勁往前的態(tài)度，后者有堅定信心之意。

這7個單音節(jié)詞需組詞、或用小句進行解釋，讀者方能更好地理解黎語含義。黎語“放”不僅語義信息豐富，還有構(gòu)詞類型靈活，語法結(jié)構(gòu)多樣的特點，如黎語thau11可組成名詞性短語plo?11thau11(涼棚)，動詞thau11作為修飾語置于中心語plo?11(房屋)的后面，說明房屋的功用。若說thau11plo?11，這與thau11(放牧)ze??53(羊)的結(jié)構(gòu)一致，都是由動詞+名詞方式述賓結(jié)構(gòu)的動詞短語，但thau11在漢譯時有了不同，由人“放”羊，有人“守”家。另如thau11(等候)diu53(對的)[11]63由動詞+形容詞構(gòu)成，“對的”人或事，也許要耗上一輩子的時間去守候、等候，伊人或在此處也有可能在他方，通過時空兩面向度相似性的延伸，通過隱喻之法，黎語詞thau11diu53有“獨身、光棍”之意，這樣的詞語隱約、含蓄地表達黎族包容的婚姻觀念。對于沒能通過隆閨習俗走進婚姻的人來說，thau11diu53的稱呼對他們更多是一種安慰，因為他們在耐心等候那個對的、正確的、合適的有情人。

黎漢語在互譯中存在語義不對稱現(xiàn)象，對黎語或漢語“放”與“寮”詞義的理解，必須置于各自的文化環(huán)境中。簡言之，黎語母語人不用“放寮”一詞。

(三)漢語方言中的“放”

“放”的23個含義似無任何貶義色彩，但為什么黎語母語人會產(chǎn)生如王國全所說“放寮”具有諷刺性的感受呢？這與漢語方言“放”隱含了消極意義(3)關(guān)于漢語方言“放”語義的消極色彩得益于海南熱帶海洋學院學報編輯部王旭東老師的啟發(fā)及“HTOU漢語吧”微信群諸學生的語料，再次致謝。有關(guān)，從而引申出更多不利于理解黎族隆閨習俗文化的語義。

海南島是個多語言多方言地區(qū)，僅談漢語方言，就有閩方言海南話、疍家人的粵方言、西南官話的海南軍話、通行北方方言古讀書音的儋州話、客家話、混合了客家話和粵方言的邁話等。漢語詞“放寮”到底出于海南哪一種漢語方言？目前多指向閩方言，先看閩方言?？谠挼摹胺拧庇兴膫€意思：“①放置，②使雨水、污水等流走，③生物把身體內(nèi)的廢物、液體、卵、寄生蟲等排出體外，④燒熱(液體)”，后列“放+X”的詞共20條，包括表達排泄廢物的“放尿”“放屎”[13]等詞。同為閩方言，《雷州方言詞典》記錄“放+X”詞的數(shù)量更多，除有“放尿”“放屎”“放白屎”“放屎囝”外，還舉了“放種”“放嫜”“放儂”等詞?！胺欧N”的解釋為“飼養(yǎng)動物或種植植物時投放種苗”，如“放蔗種”“放魚種”，“雷歌里偶爾也用來指人”，如“我是九州放客種，放種乃來到娘門”?！胺沛选焙汀胺艃z”兩個詞中的“放”是嫖的意思，前者是嫖娼，后者是嫖青年男子[14]。廈門話與上相同除表達排泄的“放尿”“放屎”外，還有“魚蟲下卵”的“放卵”[15]，福州話說“魚蝦產(chǎn)卵”為“放子”[16]。而吳方言溫州話也說“放子”，指“魚、蛙產(chǎn)卵”[17]，“放卵”“放子”之“放”就有繁殖之意。據(jù)調(diào)查，海南話也使用含有繁育之意的“放種”一詞，大多用于植物，也有指動物繁殖。

再看粵方言，廣州話和東莞話里都有“放白鴿”詞條，廣州話說是“利用婦女以結(jié)婚為名勾引男人，騙取財物”[18]，東莞話則是“指已婚女子又到別處再以結(jié)婚名義騙錢財”[19]。而吳方言《杭州方言詞典》也記有“放白鴿”，是“指以女色勾搭男人，然后合伙人出來敲詐”[20]。《上海方言詞典》的解釋尤為詳細，“放白鴿”“舊指一種用女人行騙的騙局。青紅幫女流氓派媒人到各地尋雇主，凡有人要娶妻買妾，便介紹出嫁”?！鞍坐潯敝副患薜呐?，“她先安分守己，待摸清家底，便席卷而逃，因鴿子能遠飛而返回原地，故名”[21]。吳、粵兩種不同漢語方言中記了相同的詞條，地域上似乎相隔較遠，可詞語意思幾乎沒有區(qū)別，都在說以女色勾引、勾搭，以婚行騙的卑鄙勾當?！胺虐坐潯敝胺拧边h比表達排泄廢棄物的“放”更骯臟、污穢。

又讀北方方言中原官話《徐州方言詞典》記有“放炮”一詞，解釋為“嫖娼的隱語”，另有“放羊”詞條，它的第一條釋義為：“舊時男子娶妻多年而無子，為了傳宗接代，甘愿讓妻子跟人同居，稱為放羊?！盵22]“放種、放儂、放嫜 、放卵、放子、放白鴿、放炮、放羊”等等，這些從南到北的漢語方言詞中的“放”都暗含著兩性交合之意。

再細讀《漢語大字典》“風”條目[10]1863，它讀為fēnɡ的第11個解釋是“獸類雌雄相誘”，《廣雅·釋言》：“風，放也?！薄蹲謪R·風部》：“牛馬牝牡相誘曰風”，并舉《左傳》僖公四年“唯是風馬牛不相及”為例。東漢經(jīng)學家服虔解釋“風，放也。牝牡相誘謂之風?！薄渡袝贩Q：“馬牛其風。此言‘風馬?！?，謂馬牛風逸，牝牡相誘，蓋是末界之微事，言此事不相及，故以取喻，不相干也?！盵23]因為“風，放也”，所以“風逸”也可以說“放逸”，《漢語大字典》解釋“放逸”就是逃逸，而“牝牡相誘”正是逃逸理由，獸類因發(fā)情而走失?！瓣蚰怠痹盖莴F的雌性與雄性，《荀子·非相》：“夫禽獸有父子而無父子之親，有牝牡而無男女之別。”[24]萬物雌雄相誘、兩性交合，世界因而生生不息?！胺拧弊畛踔竸游锇l(fā)情交配，后泛指包括植物在內(nèi)的繁育，而由牲畜用于人時就產(chǎn)生了嫖宿、勾引、勾搭等帶有貶義、消極色彩的詞匯。為此，漢語詞“放寮”不僅在黎語母語人聽來刺耳，還使更多的他者居于其語言文化背景對黎族隆閨習俗產(chǎn)生更深的誤解，不斷偏離至再造“出寮”等新詞。

此外，從語法信息層面看“放寮”一詞，它與放槍、放光、放冷箭、放榜、放賬、放餉、放尿、放屎、放種、放嫜、放儂等詞語的語法結(jié)構(gòu)相同，屬于述賓結(jié)構(gòu)的動詞短語?！胺拧笔莿幼鲗嵤┱咧鲃影l(fā)起的動作，對“寮”“寮房”，人與物之間存在一個支配關(guān)系，由人支配了物體。20世紀50年代調(diào)查記毛道鄉(xiāng)“放寮范圍和通婚范圍是一致的。凡可互相通婚的集團，人們便可放寮，這是普遍流行風俗。青年婦女幾乎沒有不放寮的”[1]54。這一段話首先告知讀者“放寮”的是可以通婚集團的人，可最后看似著重強調(diào)的一句“青年婦女幾乎沒有不放寮的”，卻引發(fā)了更多的不理解甚至邪思叢生。在諸多他者客位關(guān)于黎族隆閨習俗的描述與研究中，黎族女性常被看作動詞“放”的主動實施者，而接受者往往是前往隆閨的男子，“放寮”中“放”動作的施受角色有別于中國傳統(tǒng)農(nóng)耕社會中的男女社會地位與角色。

隆閨習俗作為黎族青年自由戀愛活動是不被理解的，而薩維納所感嘆的黎人家的戀愛婚姻更有別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漢族傳統(tǒng)婚姻，不解于黎族青年對戀愛婚姻追求的主動態(tài)度，更不解于“不落夫家”婚俗的經(jīng)濟起由，從而使“放寮”成了對黎族女子甚至所有黎族青年具有諷刺意味的稱呼。

三、 黎語隆閨習俗文化詞的語用信息探析

黎族各地隆閨習俗說法雖不一致，但有趨同性，即大多數(shù)情況下可用r?k53、z?k53、t?k53、t?、tha、u?等單個動詞表達，以上動詞常被直譯為漢語“玩”，但在黎漢不同語言環(huán)境中，卻產(chǎn)生迥異的語用效果?！罢Z用是指符號和使用者之間的關(guān)系，指符號所表達的內(nèi)容和含義對使用者的效用?！薄罢Z用信息更加依賴接收者，具有更明顯的主觀色彩?！盵25]

《說文解字》解釋：“玩，弄也。從玉元聲?！盵26]玩的本義是“以手玩弄”，所以《康熙字典》注說《書·旅獒》記“玩人喪德，玩物喪志”[27]。因玩而喪德喪志，待人接物表現(xiàn)的輕忽直到今天都是我們貶斥的態(tài)度。漢語“玩”最初傳遞的信息具有貶義的感情色彩。再讀以下詞組：玩弄、玩狎、賞玩、珍玩、玩耍、玩索、玩味、執(zhí)玩等，這是以“玩”的本意為中心形成一個漣漪狀的信息圈，人生在世不能只有貶義或消極的感情，那樣是一種殘缺。我們可以體會以上詞語感情色彩的不斷變化：從貶義的玩弄、玩狎，到中性無色彩的賞玩、珍玩、玩耍，再到褒義的玩索、玩味、執(zhí)玩，漢語諸種“玩”是從中心輻射出去的語義圈以及在使用中賦予不同的情感色彩表達。與漢語“玩”不同，翻譯成漢語且?guī)в小巴妗币馑嫉睦枵Z詞卻是各自不同，具有相對獨立的語義，表1為《黎語調(diào)查研究》記載：

表1 漢語“玩”的黎語表達

其次，“玩耍”的黎語表達也表現(xiàn)出相對一致。除了潤方言、杞方言塹對土語和加茂話外，其他6個語言點分別讀作：hwo??53、ho??53、ho??53、?o??53、ɡo??33、h??44等。除“玩?！钡囊馑纪?，它們還有“娛樂、游戲”之意，強調(diào)和伙伴、與朋友一起“玩耍”嬉戲，“hwo??53tho??11開玩笑”可算是一起“玩?！钡淖詈喎绞健?0年代番響村一帶稱隆閨習俗為“ho?31pi11k‘u53”，那正因為ho?31含有“玩耍、娛樂、游戲”多層意思，這也是青年男女交往的日常。此外，hwo??53一詞還表達了通過“玩耍、娛樂、游戲”給人帶來愉悅，是一種快樂的享受。筆者母語(4)筆者家鄉(xiāng)在三亞市崖州區(qū)鳳嶺村，黎語稱bau11 ra?p53，《崖州志》等寫作“抱臘”，抱臘話屬哈方言羅活土語抱懷 bau11 va?i55小支成員之一，抱懷話在語音和詞匯上都與羅活土語存有差異。保定話韻母ou，如熱fou11、年pou55、禁忌hwou55等，在鳳嶺對應的是韻母au，以上分別為熱fau11、年pau55、禁忌hwau55等，這是抱懷黎族區(qū)別于羅活其他小支口音的表現(xiàn)之一。里有句諺語說“?o??53(玩耍)?o??53(玩耍),tsha?u53(斷)ts11(詞前綴)kho??53(瓜果的蒂)”，意為“玩著玩著，瓜蒂就斷了”。玩耍之高興、高興至極，可物極必反，常會樂極生悲，諺語通過形象的比喻表達對人生圓融的觀照，樸素語言中蘊藏著哲理。

在50年代的調(diào)查中，杞方言塹對土語沒有“玩?！币辉~的記錄。當?shù)厝税葱詣e對隆閨習俗有2種稱呼，分別是男子用的“l(fā)a?55pai55ko35”和女子用的“l(fā)an55pa55man35”。據(jù)調(diào)查分析，短語中l(wèi)a?55和 lan55都是漢語閩方言海南話借詞，有“玩”的意思，但稍有區(qū)別。男子用的la?55有“撩逗”之意，行為更加主動，但女子說lan55就只是為了純粹地表達“玩?！薄臐h語借詞的使用中，我們讀到更多的文化信息，首先是塹對地區(qū)與外界交往相對頻繁，這點從其地理位置以及歷代文獻記錄中都得到印證；其次是即便接受了外來詞，塹對地區(qū)依舊按民族習慣來敘述固有的習俗文化；再次是區(qū)分男女用語的習慣，體現(xiàn)了黎族歷史發(fā)展中漸次形成與完善的社會規(guī)范。

最后說說黎語“玩”與“戀愛”。從表1可知，用同一詞表達“玩”與“戀愛”占了10個黎語調(diào)查點的絕大多數(shù)；具體說來，有美孚方言、杞方言、哈方言中沙和黑土土語，還有潤方言白沙土語一共7個語言點。如抱懷話“hei53(去)lai11(哪兒，男性用語)r?k53(玩)?”這一句話或是長輩問小輩，或是平輩之間問話，就只是純粹問對方的行動地點在哪，問話和聽話人都必須是男性。若是未婚青年間，多半是在問對方去哪尋找意中人。但凡黎語“玩”r?k53與自由戀愛活動相關(guān)的地點、對象如lo?11kui55(隆閨)、mei11khau55(女子)、?k53u??55(姑娘)、tho??11(同伴)、tho??11khun53(朋友)等聯(lián)系在一起時，如抱懷話“r?klo?11kau55(隆閨)”、三亞多地的“zk53mei11khau55(女子)”、白沙牙瓊話“tin33uk31(姑娘)”等。在這樣的語境中，r?k53、z?k53、t?k53、t、tha、u?3等就已經(jīng)不再是純粹的玩、游玩、游逛等，而是指青年男女的戀愛，它們是表達隆閨習俗的文化詞，萬不能直譯為漢語“玩”。

到底是“玩”還是“戀愛”？母語人在語言使用中，會通過不同的語言環(huán)境來接收相對應的信息傳遞，但對他者來說實屬不易！再如加茂話的“玩”和“戀愛”分別說為“l(fā)iau55”“l(fā)11”，兩個詞的聲調(diào)與韻母雖不同，但聲母都是舌尖中邊音l，對于非母語人來說，區(qū)別并不敏感。正因語用信息強烈的主觀性，使得黎族隆閨習俗往往成為異樣的他者風景。

細看表1，哈方言羅活土語保定話和潤方言元門土語的“玩”和“戀愛”是完全不同的兩個詞，保定話的to??11是“玩”，r?k53指“戀愛”；元門話u?44是“玩”，man42指“戀愛”。關(guān)于“愛”，黎語有另詞表達：保定話是o?p53，元門話說uap12，這個“愛”可用于對所有人和事物上，所以譯成“喜歡”更合適不過。青年男女“相愛”可以說o?p53tho??53和r?k53tho??11，后者要更加纏綿深沉，因為這是在隆閨習俗文化中培養(yǎng)出來的愛?！皉?k53(戀愛)me53(你)ta?n11(到)ts11(一個)phn53(輩分)”，這一句“愛你一世”最是黎族歌謠中動人的表白，這是兩相知的愛！為什么只有這兩個語言點出現(xiàn)了能細致區(qū)分“玩”和“戀愛”的詞匯？保定話的to??11(5)to??11在《黎漢詞典》里被按同音字來處理，第一個to??11有“玩”和“逛”兩個意思，hei53 (去)to??11(玩)是“玩兒去”，又“to??11(玩)tsok53(表到之意)ra11(哪里)”是“到哪里玩”的意思。又舉一：“na53(他)to??11u??55(和)bou11(村)a?u53(別人)”，意思是“他正在會客”。 第二個to??11還是動詞，包括“住、定居”和“逗留” 兩個意思， 第三個to??11是形容詞有“平靜、安靜、和緩”的意思。筆者以為保定話to??11本義是“住”，詞義擴大后才有其他的意思，筆者以后將開展相關(guān)研究。，其本義就是“玩”？有待以后的深入研究，此暫不表。

各地敘述隆閨習俗的黎語詞常被文化客位直譯為“玩”或“玩隆閨”，或用“放寮”來稱呼，隆閨習俗不斷被污名化甚至出新如“出寮”等。文化信息在傳遞和接受中，語義不對稱，加之語用信息強烈的主觀性，最終引發(fā)了強烈的文化沖突，這應引起足夠的重視。

四、 文化客位的“放寮”成為習俗代言詞的歷史解讀

那么“放寮”一詞是如何成為文化客位描述黎族隆閨習俗的顯性標志？這主要歸咎于歷史。

1958年5月15日至20日,海南黎族苗族自治州第三屆人民代表大會第一次會議在通什鎮(zhèn)召開。會議通過了《關(guān)于幾種落后的風俗習慣的改革和修改幾項舊的不合理規(guī)定的方案》，其中提到“放寮”(亂性交關(guān)系)對人民身體健康危害很大，亂婚不但妨礙人民身體健康。而且還會引起糾紛，所以必須“加強以婚姻法的宣傳教育，堅決執(zhí)行一夫一妻制，徹底改變‘放寮’亂婚的習慣”[28]685。

1962年8月20日至27日，海南黎族苗族自治州第四屆人民代表大會第二次會議在通什鎮(zhèn)召開。海南黎苗自治州人民委員會公布了關(guān)于《繼續(xù)發(fā)揚優(yōu)良傳統(tǒng)，改革落后民族風俗習慣的規(guī)定(草案)》，提到“放寮”的亂婚和性關(guān)系混亂，不但會引起性病的傳染，而且是舊社會的產(chǎn)物，所以必須“堅決革除‘放寮’亂婚習慣，但要區(qū)別對待男女之間的正當戀愛”，對于男女青年聚集在一起跳舞、唱山歌、講故事，是必須允許的，因為要“利用這種場地來發(fā)展社會主義文化，進行政治思想教育”[28]687。

以上文件里對于要革除的落后風俗習慣，詳細具體的說明即“放寮”，“放寮”在文件中被定義為亂性亂婚，因為它會引起糾紛，并影響身體健康。前后兩份文件有些不同，1962年提出要區(qū)別對待男女之間的正當戀愛，允許青年男女聚集在一起跳舞、唱山歌、講故事，這可以說是對1958年文件的修正。前文所及隆閨習俗就是以婚姻為終極目標的自由戀愛活動，這是黎族社會主體的價值取向。沒有隆閨習俗，也難以成就黎族的婚姻生活。但文件的修正態(tài)度對于普通人尤其是他者來說，那是難以理解，甚至是無法領(lǐng)會的，更遑論會對文件進行正確與公允的評析。更有甚者，文件關(guān)于“放寮”亂婚習慣的陳述越發(fā)讓一般人誤解黎族隆閨習俗。當時這兩份文件的出臺，對待黎族隆閨習俗沒有正確的稱呼，采用了暗含貶義色彩的漢語詞“放寮”，就像是蓋棺論定，“放寮”就如“放種”一樣，就會亂性亂婚。

后來研究有不足，如在解釋說明黎族隆閨習俗時，總會有人特意引用通什鄉(xiāng)意指男女發(fā)生性關(guān)系的“嚇太”，永遠忽視了前面的修飾語，而這往往加劇人們對黎族隆閨習俗的錯誤認識。20世紀50年代的調(diào)查記載：通什鄉(xiāng)的群眾去隆閨談戀愛時，一般都說“略亞”，“個別的人稱為‘嚇太’”[8]234。若將“個別人”的認識等同于一個民族的主體價值，就會永遠無法獲取事實的真相。不能否認，在隆閨中也會有違背傳統(tǒng)規(guī)范而失道喪德之人，但絕不能以偏概全，不能就此全盤否定黎族隆閨習俗的價值及其在黎族社會歷史發(fā)展中的積極作用。

結(jié) 語

那么又該如何正確對待黎族隆閨習俗呢？首先要尊重黎語言文化保持者的尊嚴，保障其語言權(quán)利。具體而言，以后無論何時何地都不能用“放寮”一詞來指黎族隆閨婚戀習俗。

2019年2月21日，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發(fā)布了首個以“保護語言多樣性”為主題的永久性文件《保護與促進世界語言多樣性岳麓宣言》，文件說：“語言是促進人類發(fā)展、對話、和解、包容與和平的重要前提之一?！盵29]《岳麓宣言》還說：“語言記錄了人類千百年來積累的傳統(tǒng)知識和實踐經(jīng)驗，這一知識寶庫促進人類發(fā)展，見證了人類改造自然和適應環(huán)境的能力?！盵29]“隆閨”、隆閨習俗亦見證了黎族三千多年的海島生活。后進的研究更要實事求是，切實有效地參與保護和促進語言多樣性的工作中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