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小簡，本名黃郁，江蘇省溧陽市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發(fā)于《飛天》《湖南文學》《星火》《雨花》《安徽文學》《芒種》《黃河文學》《當代小說》等刊物。有小說被《小說月報》轉載，短篇小說集《流光向暖》入選2014年江蘇省作協(xié)壹叢書。

一

從深圳飛回老家，小城這些年的變化真是天翻地覆。母親走后，我便沒有回來過，算算也有十幾年了。

這十幾年里，我咬著牙在異鄉(xiāng)拼搏，母親離去時還在擔心。我知道她在擔心我，雖然她不說，可她的手一直攥緊我，她的拇指一直在我的手背上輕輕摩挲、摩挲，等她身體涼透時，她搭在我手背上的拇指還留著潮熱的溫度。

我不忍松開，一直攥著母親的手偎在她身旁坐到了天明。我沒有流淚，心頭一片蒼?？斩?，有一刻，我覺得我的靈魂是隨母親去了的。我追在她的身后，我說媽，你跟我去深圳吧。母親不肯，我央求她，她依然不肯，她呵斥我回去，很嚴厲。我知道她不想成為我的累贅，即使我隱瞞了我在深圳生活的窘迫、艱難，她也隱瞞了她的日漸衰老和她一個人在家生活的凄惶孤獨。我們其實都能從彼此的眼神里覺察到真實，可是，我們都在偽裝的笑容里假裝安好、輕松，然后告別，長久地分離。最后她病了很久我也不知道，等我知道后回來時，她只夠一只手攥緊我的力氣，她終于用微弱又仿佛很羞赧的聲音說：兒子，如果難就回家……

母親走了哪里還有家？她不想戳穿我，我說我在深圳過得很好，她便假裝我在那邊真的風光。她在鄰居們面前如是說，她把自己收拾得干凈利落，甚至還有幾分雍容貴氣，可她每個月從退休金里擠出錢來寄給我，她總說我花不掉花不掉，我一老太婆……

我回到深圳后發(fā)了瘋的工作掙錢，孑然一身，反倒豁出一身膽量，因無牽掛，便不懼失敗。成功了，娶妻未生子又離了。我的妻子在離開時這樣說我：你的魂不在這家里，也不在你身上。是的，我的魂想要歸鄉(xiāng)了。母親說：兒子，如果難就回家……媽，我不難，可是，我想你了。

二

我從那家新建的商城停車場出來時，有個鐵皮亭子里伸出一只手，一個冷漠略帶沙啞的女聲從里面?zhèn)鞒鰜恚?0。我愣了下，遞上消費的小票。亭子里飄出一道目光斜睨了一下，沒接。20。這次的聲音變得尖銳起來。我納悶，那尖銳的聲音再次響起來，帶著幾分高亢的憤怒。20。我心里有點毛了，被那索命般的聲音，后面的車喇叭聲一陣一陣的催，我還是忍住已經(jīng)涌到喉嚨口的火氣，從皮夾里掏了一張一百元的鈔票，遞到那只一直懸搭在亭子窗口上的手上。那只手生氣似的唰一下掠了那張鈔票去，須臾，尖銳的聲音又刺耳響起，你故意的吧！一個中年女人從亭子里側出半張臉來，我被一雙眼睛狠狠地剜了一眼，緊跟著，一把零鈔被那只手惡狠狠地從亭子里送出來。

攔車杠打開了，我被后面此起彼伏的喇叭聲催促著離開。車慢慢爬坡駛出有些陰暗的停車場，我恍惚覺得剛才收費亭里的那張側臉有些熟悉，搜肚刮腸想不起是誰。我晃晃頭放棄了，自小生活的城市，遇上似曾相識的熟人也很正常，只是這女人如此兇悍，倒不似我們這個小城里的人。

我印象中的小城敦厚溫淳，小城的人一向知禮和善。不過，時代變遷，什么都在變，小城的人有變化也屬正常。我終于決定不再介懷，看了看時間，到那個什么國際飯店還得20分鐘。知道我回來，幾個老同學說要給我接風，我有幾分忐忑和激動，有些面對的終究要面對，現(xiàn)今的我，在外櫛風沐雨摸打滾爬這么多年還有什么可慌亂可膽怯的。我在車里哂笑了一下，瞥到反光鏡里的自己，歲月洗練里早褪去了當年的青澀容貌。我在鏡子里已經(jīng)看不到以前常常形于色的喜怒愁怨，眼角波瀾不興的幾道褶皺里透露出幾許堅毅和睿智，一張中年男人的面容，隱約有了成功人士的篤定從容。我對自己頗為滿意，恢復到先前的鎮(zhèn)定和從容，依照百度地圖的指示驅車前往目的地。

打小開襠褲一起玩的發(fā)小加同學韓兵迎在酒店門口，遠遠張開笑臉和雙手大步過來。輝煌富麗的燈光里恍如我日日深圳生活里的迎來送往。我的臉部肌肉瞬間松開，幅度不是很大，剛剛好得體矜持的笑意，一如我多年里不謝不敗又永不熱烈的交際面容。我本意是想伸出手去完成一個見面禮節(jié)的，卻不想被他一把摟住，肥碩的身子熱乎乎貼著，圓圓的肚腩讓我的身體淺淺地陷進去。他的兩只手掌在我背部用力幾下拍打。

老同學，你一點沒變啊，比當年越發(fā)神采了。被緊箍在一堆肉里的我不得不也用手掌在對方背部輕輕拍了幾下，終究沒有寒暄出那一句。他變了，變得太多，當年猴一樣的他過度發(fā)福還謝了頂。聽說是在哪個局的一把手位置上坐著，他以前是個寡言木訥的人，他的變化有些超出我的想象了。終于從那堆肉里彈出，卻發(fā)現(xiàn)韓兵的眼眶里有點亮晶晶的，我駭了一跳，有些尷尬，匆忙避開了目光，卻很快被他肉實的手掌一把拽住。走走走，大家都等你呢。

我以為只是幾個老同學見面，卻沒想到大包廂里滿當當兩大桌人。我們進去，人群紛紛站立起來，一張張春風滿面的笑臉，似曾相識皆是陌生。耳膜間潮涌般的喧嘩聲，我一時有些眼花繚亂又有點無所適從，只能滿臉堆笑雙手合十頻頻還禮，歲月斷層太久，我不習慣太過突兀的熱情敘舊和貌似衣錦還鄉(xiāng)的炫目光環(huán)?？伤麄兿矚g，喜歡我的身份，喜歡我抬頭舉手間的氣度和風范。他們熱絡地喚我名字，親切里帶著幾分巴結，他們頻頻舉杯，我只能微笑著不停干杯，在一片情緒高漲的吹捧和懷舊聲里，仿佛也動了情，可內(nèi)心里卻波瀾不興。

許是數(shù)十年在外的奔波已經(jīng)打磨消耗了我的感情，我掌握了一項本領，可以自由操控自己的內(nèi)心和外部情緒，讓它們互不干涉相左而行。我笑得越歡暢也許心里就越平靜，即使有同學唏噓道，可惜你媽沒有享到你的福??！一聲長長的嘆息，將房間里熱烈的氣氛沖淡了許多，嘈雜聲靜下來，一張張紅彤彤的臉上突然都浮現(xiàn)出悱惻的憂傷來。我卻打起了哈哈，從西裝口袋里掏出了支票，唰唰唰簽好遞給了韓兵。韓兵接過，被酒精泡紅迷離的眼瞬間放大了。他高舉起支票，沖大家喊道，他的聲帶過于高亢撕裂得實在有些難聽。

同學們，這是張總贊助大家同學會的資金，以后，咱兄弟姐妹就常聚常往啦！來，大家敬我們的好同學——偉大的、慷慨的、風度翩翩玉樹臨風的張同學。包廂里掀起了更大的一股熱潮，一輪又一輪的酒來酒往里，我也有些醉了，依稀間聽到有人在一旁私語。你說這筆錢能不能資助生活不大好的同學？你知道白皎嗎？她現(xiàn)在在XX停車場收費呢！嘖嘖，也不知道韓兵叫沒叫她。沒人問，許是她自己不想來呢……這些話語嗡嗡地在我腦海里時斷時續(xù)，我眼前依稀浮現(xiàn)出那個鐵皮亭子里側出的半張臉，恍惚間真的很熟悉。

三

三日后的晚上我房間的門鈴被人按響。我剛和韓兵分手回來，那日同學會有人揶揄我倆可以“好好勾結強強聯(lián)手”，而我這次回來想做的事業(yè)確實需要他的幫助。韓兵很支持我的決定，說我這是為家鄉(xiāng)做了好事，致富不忘家鄉(xiāng)人，政府和人民都會感謝我的。他的官話說的一套套的，我聽得有些煩，但也只能呵呵呵應承著。

我住的房間號只有韓兵知道，我囑咐過他不對任何人提起。我看看腕表，已經(jīng)九點多了，會是誰呢？

打開門，門廊里一個女人側著身，一副欲走還留的樣子。聽見門開了，她像被驚到了，驀地轉過頭看我，呆呆木木的，一雙深深凹陷下去的眼睛里攢著一些光，在門廊不太明亮的燈光里幽幽地有些滲人。

我說：請問？您找誰？

她又驚了下，直愣愣的目光被我的問話拽了回去，眉眼低下去，低啞的嗓音竟然喊出了我的名字。

我疑惑。

她猶疑著抬起頭說，我是白皎。

她坐在我套房客廳的沙發(fā)上有些局促不安，雙手不停絞纏著，身子坐得筆直，微微低垂著頭，目光卻從額頭披散的劉海里跳出來四處梭巡，躲躲閃閃又肆無忌憚。

她終于找過來了。前兩天我又去過那個停車場，那個鐵皮亭子里，一張木然的側臉，一只手懶懶地搭在玻璃窗口上，接過我特意換過的停車券，一聲未吭。攔車杠抬了起來，我沒有立即離開，她的手不耐煩地從窗口伸出擺了幾下，催促著我離開。車輪緩緩離開時我心里有一些悲傷，不濃烈，像停車場外多云的天空。

她今天應該是打扮過的。一身翠綠色的大衣，頭發(fā)柔順地披散在肩頭，看得出是在發(fā)廊里打理過。臉上是搽過粉的，只是，搽得不夠仔細，與脖子脫了節(jié)，白得有些突兀。她穿的是低領毛衣，脖子和胸口露出的皮膚是失了水分的澀黃，她還描了眉，凹陷的眼眶處有黛藍色的眼影，口紅顏色竟然用了大紅。

她見我一直盯著她看，有了幾分局促不安，臉上竟然還起了兩坨羞色。她抬眼瞥了我一眼說，我老了。聲音扭捏的像個小姑娘。

我假裝起身給她倒茶錯開了這份尷尬。我在吧臺前躊躇著，先拿了咖啡，覺得不妥，又拿紅茶、綠茶……我停留在吧臺前的時間有些長，以至于她終于開口問我，你在干嘛呢？略帶沙啞的聲音，像被時光的刀刃拉毛了邊緣，在空蕩的房間里飄蕩出幾分鐵皮亭子里的不耐煩味道。最終，我只是倒了杯白開水放在她面前。

她頗為端莊地坐在那，沖我笑了下，雙手捧起茶杯喝了一小口，臉上綻放出莫大的歡欣來。你還記得我喜歡喝加糖的白開水？玻璃茶杯又回到茶幾上，明亮燈光里兩枚鮮紅的唇印在杯沿上，兩塊方糖安靜地潛沉在杯子底下。她許是沒有品嘗到那份甜味，只是看到了那兩塊咖啡方糖。她笑得太用力，眼角堆起許多褶皺，白色的粉在臉上敷得太過勉強，我在燈光里仿佛能看得見它們瑟瑟跌落的身影，飛舞的粉塵，騰起迷障般的霧氣，湮滅了似水年華如歌往事。

我終于起身關掉了房間的大燈，暗下去的燈光對她來說是一種仁慈，可以掩蓋歲月留給她的痕跡?？伤黠@誤會了我的意思，她猶疑著又有些扭捏的脫去了那件綠色大衣。里面那件肉粉色低領毛衣明顯有些顯瘦，勒得她的內(nèi)衣輪廓都異常明顯，而她顯然在吸著氣收著腹。她雖然是垂著頭，但她的兩束聚光燈一樣的目光時不時從那兩個凹陷的洞穴里向我掃射過來，一碰上我的目光，就近似跳躍般地閃開，不一會，又掃射回來。

我們沉默著，房間里忽然彌漫起一股稠密的曖昧氣味。我終于開口問她，你——找我有事嗎？她像被駭了一跳，一泄氣，腹部處鼓出來，一道泳圈的輪廓在毛衣下深深勾勒出來。我總覺得她穿這么單薄有些冷，我喜歡房間里有新鮮的空氣，所以我沒有開暖氣，甚至還把窗戶支開了一道口子。也許她真的覺得有些冷吧，我看見她在燈光里的影子有些虛晃，不知道是不是冷的原因。我起身打開了暖氣，并把那道窗戶口子合了起來，她向我露出了感激的笑容，她一直繃直在沙發(fā)上的身體松懈下來，突然深吸了口氣，從身旁帶來的一個大包里拿出一樣東西。是一個小方盒子，她把它輕輕放在桌上，然后，慢慢打開，很溫柔地從里面拿出它，輕輕地推到我面前。

這是一盒錄音磁帶，羅大佑的戀曲1990，我去深圳時留給了她。磁帶保存得很好，上面羅大佑的照片雖然有了歲月斑駁的痕跡但還不至于面目模糊。而我沒想到她竟然從那個包里又拿出了一個錄音機，老式的雙卡錄音機。錄音機擦拭得很亮，锃亮得不像是一件老物件。

熟悉的歌聲在房間里響起，伴著老錄音機輕微的嘎吱聲。

烏溜溜的黑眼珠和你的笑臉

怎么也難忘記你容顏的轉變

輕飄飄的舊時光就這么溜走

轉頭回去看看時已匆匆數(shù)年

蒼茫茫的天涯路是你的漂泊

尋尋覓覓長相守是我的腳步

……

我們默然，歌聲把許多遠去的回憶慢慢拉近。我依稀回到那個陽光明媚的小院子里，母親種的梔子花香飄滿了整個院子，羅大佑的歌聲環(huán)繞在院子上空。我，韓兵，還有白皎三個一遍遍跟著錄音機里的歌聲大聲哼唱，韓兵六音不全，總是唱錯，我和白皎就滿院子追著他打。那時候，白皎的聲音光滑清脆，她的笑聲就像一輛新自行車的車鈴，叮鈴鈴、叮鈴鈴，好聽的很。她的眼睛并不像現(xiàn)在凹陷得這么深，里面漾滿了星光點點?；煅獌?、混血兒。韓兵喜歡這樣叫她。我追得累了，就在竹椅上坐下，目光追著白皎跑……

母親那時候還年輕，她手上總有一些活計。她在院子里忙碌，身子躲著兩個滿院子瘋鬧的身影，時而被撞上了她也不惱。她嘿嘿嘿笑著說，其實韓兵唱的挺好聽，我聽著他一個字也沒唱錯啊。白皎笑得更厲害了，前俯后仰的，捂著肚子一屁股就坐在了地上。我也笑得癱在了椅子上，而韓兵一臉無辜地看著我媽，我媽還想開口再安慰他兩句的，終于兜不住也笑了，笑得很大聲，陽光融進她的笑容里，那么甜美的母親，那么快樂的母親……

刺耳的手機鈴聲劃破羅大佑的歌聲，像一道雷電，劈去了眼前的浮光掠影。白皎霍地站起身來，她從褲袋里慌亂地掏出手機攥在手上，尖利的手機鈴聲在她手中不停叫囂著，而她卻遲遲不肯按下接聽鍵。

我伸手關了錄音機，示意她接電話。她望了望我，臉上不知為何浮上了一些尷尬。而她手上的手機頑固地叫囂著，不依不饒的。終于，她沖我咧了下嘴，腳步躊躇著走去里間接電話了。我哂笑了下，并不關心她因何尷尬。我聽到里面她壓抑著聲音說話，不過一會，聲音尖利起來，即使我想屏蔽我的耳朵，可那些尖利的話語還是強灌進來。

你想逼死老娘我??？

老的逼完了我，小的又來逼我，我這是作得什么孽哦！

好了好了，我還要什么臉，這張臉皮早被你們撕干凈了！

一片寂靜，許久，我卻沒見她從里面走出來。我試著喚了聲她的名字，沒有回應，又喚了一聲，還是一片寂靜。無奈，我只好從客廳尋到睡房里去。她就站在床沿旁一動不動，她的身體繃得有些緊，像一截杵在那的木樁，僵硬得讓人看著別扭。

怎么了？我問她。

我其實不想對她表達關心，我有一種預感，她在等待著我的關心。

果然，那僵硬的身影移動了。她幾乎是沖到我面前，逼得我腳步趔趄著后退了兩步。

那時候，你媽媽家我經(jīng)常去的。她生病時，她生病我也去的。你知道，你，你不知道，我那時候，我沒辦法的，我——

她有些激動，臉頰漲得通紅，聲音又沙啞下來，有些語無倫次。我害怕她下面會有更激烈的行為出現(xiàn)，比如，眼淚，比如，自我懺悔，悔不當初。我趕忙阻止了她，我問她，你需要我做什么？我的話有些直接，像對準一個開關直接就摁了下去。她一下呆住了，半張著嘴卡在那。我見她又像一截木樁一樣僵立在那，只好試著換了一種語氣。我略微放低了聲音，盡量讓聲音顯得有些溫和，并放慢了語言的速度。我說，你，今天來找我有事嗎？

終于，僵立的身影舒緩過來，她的聲音里有了些莫名的沮喪。

她說，是的，我找你是有事。

哦——我長吁了一口氣，示意她去外面客廳坐她卻不肯。

我兒子想去學美容美發(fā)，他爸前兩年生病把家掏空了，他原來學廚師的，學得好好的又說美發(fā)師賺錢，我哪有錢供他，我都這樣了，可這小畜生逼我??！

她不再扭捏了，她的話又快又急，好像有人在喉嚨口趕著，又或者她怕說慢了有些話就會半道溜走。

她說完了，我沒有立即接她的話，她頓了一下，忽然兩只手揉搓起自己的毛衣下擺來。她的聲音里有幾分難為情，又有幾分像在邀功。我有時間就去看你媽的，我還給她洗過澡，可你知道，我家那個不許我跟你家有來往，我……

我沒讓她再說下去，我轉身從保險箱里拿出幾疊錢遞到她面前，她的眼睛像被燙到了，“唰”一下射出兩道光來。她嘴上一邊喃喃說著，不用這么多，不用這么多的。她的手卻伸過來，帶著七分渴望三分羞赧。我把錢放在她手上，我說，你也別苦著自己。她的身形一震，臉上浮現(xiàn)出一種悲苦復雜的神情，我意識到我說錯了，我干咳了一聲，又補上一句，我替我媽謝謝你。

她還是不肯離開睡房，她的姿態(tài)又變得忸怩起來。她捧著那疊錢，把頭扭向了身旁那張寬大的床，又轉回來，看我的目光里忽然長出了許多枝蔓，牽牽絆絆的。

我聽說你現(xiàn)在也是一個人。她沙啞的聲音盡量放的輕柔。她說，要不？她的眼睛又瞥向了那張床，雪白的床體在柔和淡黃的光帶下顯得無限溫馨浪漫，她干瘦的臉上慢慢爬上兩坨紅色。

我的喉嚨口又覺得癢，我用力咳了兩聲，終于咳出一句話來。

韓兵說喝了酒要過來。

呃！她受驚了，眼睛里兩道灼熱的光唰一下收了回去，一轉身跑出了睡房。她慌慌張張地跑到客廳沙發(fā)旁，把手上的那疊錢一股腦裝進那個大帆布袋，又撈起一旁的大衣。她說，那我就回去了，那我就不打擾你們了，那我，我謝謝你啊。她一邊說一邊往門口走去，就好像房間里有人在拼命驅趕她。我追在她后面，我說，你的錄音機。她擺擺手，那個留給你了。這時候她已經(jīng)到了門口，她打開門，不知為何先探出頭去看了一下，才急匆匆走出去。走了幾步，忽然停了，回過頭沖我笑了下，離得有些遠了，我看不清她臉上的笑容，只覺得依稀像以前的白皎，遙遠模糊的輪廓。

我回到房間，關了暖氣，又把窗戶支了道口子。我在沙發(fā)上坐了許久，對著那個錄音機，終于，我又把羅大佑的歌聲從里面放了出來。我找了根煙，我忘記了我已經(jīng)戒煙幾年了，我倚在窗口，看煙頭那點火光在我的呼吸吐納間一滅一亮，城市燈火斑斕，不知是在故鄉(xiāng)還是他鄉(xiāng)。

四

我的養(yǎng)老院在兩年后開張。上百畝的占地面積，我采用了庭院式建筑，一個院子里有三到五個房間，就好像三到五戶人家。小院子就像是自己家的活動區(qū)域，另外還有多樣化公共活動區(qū)域。釣魚湖、棋牌室、閱覽館、電影院一應俱全，平時還經(jīng)常請劇團過來唱戲。養(yǎng)老院里還有許多社團可讓老人們參加，書法、繪畫、文學、戲劇、吹拉彈唱，無所不及。

我請了專業(yè)團隊打造適合老人的獨特方案，為每家小院子配備兩到三名“家長”管理老人們的生活。這些“家長”們我都提前送她們出去學習培訓，她們不但得有扎實的生活護理知識還得有一定的醫(yī)學護理知識。我的養(yǎng)老院里還有督察員，每天進行巡視檢查，確保每位“家長”都能恪守責任。

這個中國傳統(tǒng)家庭式養(yǎng)老院一開張就引起了轟動，許多有兒有女條件優(yōu)裕的老人都爭相入院。我給養(yǎng)老院定了個規(guī)矩，無論哪位老人想到養(yǎng)老院參觀都可以自由出入，他們可以和養(yǎng)老院入住的老人們一樣“走親訪友”隨便串門。而我的養(yǎng)老院一床難求，申請表已經(jīng)排到了我無可預算的某個年份后，以至于很多人托了關系走后門，甚至不惜重金入院。而我恪守我的宗旨，孤寡、失獨，甚至是臥病在床的老人都可以優(yōu)先優(yōu)惠甚至無償入院。而為了保障養(yǎng)老院的品質運行，我還是吸收了一部分高規(guī)格“住戶”，其實這些“住戶”除了收費高與其他住戶并無太大區(qū)別。

兩年前我讓韓兵找到白皎送她出去學習，現(xiàn)在她是養(yǎng)老院里的一名“家長”，這兩年多里我并沒見過她，只是聽說她干得很好，第一季度她的小院就被評上了“五好家庭”，而她也評上了“優(yōu)秀家長”。

那天陽光很好，我到養(yǎng)老院時沒讓人陪同，我就像那些散步的老人們一樣在“村里”四處閑逛。路過一戶“人家”，院門敞開，白皎和另外兩個家長在里面晾被單，一位奶奶坐在一旁的藤椅上曬太陽。我聽見她們在閑談，白皎的臉色被陽光烘得紅彤彤的，她干瘦的身體豐滿了許多，她的臉上溢滿了笑，一副很開心的樣子。

聽說你是咱們老板的初戀呢？

別瞎說。白皎堵了一句，又問。誰說的？

都這么說呢，你不承認也不行。

我不承認啥呀？白皎的臉更紅了。

你看，咱們的院名，都是你們那時候喜歡的歌。

你們知道的真多。

白皎姐，以后你不會是我們老板娘吧？

一串笑聲從院子里飄出來，藤椅上的奶奶也在笑，陽光打在她滿臉的皺褶上，菊花般盛開的慈祥。我的眼睛忽然有些發(fā)疼，匆忙轉身離開。

對了，我忘了告訴大家我的養(yǎng)老院就叫“戀曲1990”。許多人反對，可我堅持我的決定;許多人揣測這里面的故事，而我只保持沉默。

責任編輯 趙劍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