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特約撰稿　熊艷妮

2021年6月9日，為了簡化籌備工作和防疫的需要，東京奧運會原來的18萬注冊人員數(shù)量已經(jīng)削減了一多半。圖為東京市民經(jīng)過一處奧運五環(huán)標識。

新華社　?圖

★東京奧運會一直被安倍政府視為提振經(jīng)濟的“奧運神風”“安倍經(jīng)濟學”的點睛之筆。如今，已變成菅義偉政府的“燙手山芋”。

“從政治層面上講，如果取消奧運會，就意味著承認防疫不力，他自然會被淘汰。如果堅持舉辦東京奧運會，日本將面臨著可能發(fā)生的公共衛(wèi)生災難風險，同樣會重創(chuàng)日本經(jīng)濟與社會?！?/p>

距離東京奧運會開幕不足一個月，中村俊浦忐忑不安的心情終于平靜下來。

“去年春天，新冠肺炎病毒傳播到日本后，關于東京奧運會延期、取消、恢復的消息就不斷更替著?！敝钡揭恢嗳说陌拇罄麃喤訅厩蜿犎刖常写蹇∑钟X得東京奧運會不再會有大的變數(shù)。

2021年6月1日，澳大利亞女子壘球隊進入東京，成為東京奧運會第一個到場的運動員代表團。

疫中奧運會

東京奧運會計劃于2021年7月23日開幕。當前，日本依舊籠罩在新冠肺炎疫情的風暴之中。2021年6月21日當天，日本新增確診病例868例。

前一天，共同社一項電話問卷調查顯示，高達86.7%的受訪者擔憂奧運會可能導致疫情反彈。多數(shù)民眾反對舉辦奧運會，中村俊浦是為數(shù)不多的支持者。

現(xiàn)年71歲的中村俊浦在東京灣晴海地區(qū)經(jīng)營著一家海鮮餐館。不過，東京奧運會并不會為他帶來“爆座”的客流量。

早在2021年3月，國際奧委會與東京都政府磋商后就決定，不再開放境外觀光客進入日本，國內觀眾人數(shù)則被限制在1萬人以內。按照東京奧組委最新的要求，大約7800名參賽運動員及其教練等人員都必須接種新冠疫苗，并集中居住在指定的酒店。

前來參加賽事報道的外國記者超過6000人，也被要求集中居住在150家指定的酒店中，其活動范圍被限制在酒店、比賽場館等預先登記的區(qū)域，一旦違規(guī)將會被事先安裝的智能手機追蹤客戶端上報。

“鑒于當前的新冠肺炎疫情，我認為這是一種可容忍、可理解的限制。違反防疫限制的記者將會被吊銷通行證?！睎|京奧運組委會首席執(zhí)行官武藤敏郎(Toshiro Muto)說。

但是，嚴格的防疫措施還是引起了一系列外交糾紛。2021年6月初，日本政府原本將“奧運高層代表團”人數(shù)設定在12人。通常，一些國家的政要等造訪往往需要大批安保人員隨行。經(jīng)歷多次抗議后，“奧運高層代表團”人數(shù)上限放寬到40人。

“我們的參賽人員都已接種了兩劑新冠疫苗，前三天正是運動員調整狀態(tài)的最好時機……你們的規(guī)定對我們的運動員來說是赤裸裸的歧視。”2021年6月20日，印度奧委會主席與秘書長以一紙“聯(lián)合聲明”譴責日本。

為了做好奧運會的防疫工作，日本奧組委針對來自印度、尼泊爾等新冠肺炎疫情嚴重的國家采取了特殊措施：入境后的第一周，每天都要接受核酸檢測；前三天還不能直接進入奧運選手村，不得與其他國家選手進行訓練。即使比賽期間，每天都必須接受核酸檢測。

嚴格的防疫措施并沒有消弭日本民眾的擔憂。據(jù)東京奧組委公布的數(shù)據(jù)，奧運會期間訪日的總人數(shù)大約為7.8萬人，不少日本人因此擔心東京奧運會將成為“世界超級病毒培養(yǎng)皿”。

“日本政府、東京奧組委以及國際奧委會一直強調，他們在舉辦一屆安全的奧運會。但是每個人都知道有風險，感染零風險是100%不可能的?！比毡菊呒壭l(wèi)生顧問、東北大學病毒學教授押谷仁說。

日本醫(yī)師聯(lián)合會負責人上山尚人還擔心，東京奧運會正吸引著全球各地數(shù)萬人齊聚東京，很可能會催生出一種新的毒株。

2021年6月19日晚，來自烏干達的9名運動員和教練抵達成田機場，他們在出國前都接種了兩劑阿斯利康公司研制的新冠疫苗，也取得了72小時內核酸檢測陰性證明。但是，其中1名隊員還是在入境檢疫時被確診為陽性。

日本放送協(xié)會（NHK）隨即發(fā)布了這一信息，引起了各界更深層的擔憂。

“我們的醫(yī)療系統(tǒng)原本就處于緊張狀態(tài)。我們當?shù)氐尼t(yī)療中心可能無法照顧到村里的運動員?！比毡緤W組委統(tǒng)管中村英正公開承認醫(yī)療資源緊張。

截至2021年6月21日，日本新冠肺炎累計確診病例超過78萬例。但日本的新冠疫苗接種率并不高，截至5月底，只有大約3.7%的日本人口接種了新冠肺炎疫苗，接種速率在全球位居第110名，醫(yī)務人員的接種率也不足40%。

從“安倍經(jīng)濟學”的點睛之筆到燙手山芋

日本醫(yī)師聯(lián)合會等機構多次警告，在疫情蔓延之下舉辦奧運會“不合時宜”。2020年11月訪問日本時，國際奧委會主席托馬斯·巴赫（Thomas Bach）依舊盛贊東京是“有史以來準備最充分的奧林匹克城市”。

面對日本民眾的質疑聲，2021年5月19日，國際奧委會一名高級官員表示，即使處于疫情緊急狀態(tài)，東京也必須舉辦奧運會。他在回答法新社記者提問時還補充說，“一旦比賽開始，人們的反對情緒就會改變?！?/p>

國際奧委會的樂觀立場也得到日本政府的響應。2021年5月23日，日本政府數(shù)字改革擔當大臣平井卓在國會聲稱，“日本將是第一個在大流行情況下仍舉辦奧運會的‘典范國家?！?/p>

在日本，是否繼續(xù)舉行奧運會已成為熱門公共話題，但運動員群體很少公開進入爭議。自幼隨父在美國生活多年的日本體育明星大坂直美是為數(shù)不多的奧運公共話題參與者。

“我當然希望奧運會能如期舉行?！贝筵嘀泵拦_表示。對于多數(shù)運動員來說，參與奧運會是他們職業(yè)生涯中難得的高光時刻，他們?yōu)榇艘呀?jīng)訓練了很多年；等到下一屆奧運會時，一些運動員已經(jīng)退役或錯過最佳的身體機能發(fā)揮期。

與多數(shù)運動員群體一樣，不少日本企業(yè)也支持舉辦奧運會。日本放送協(xié)會（NHK）2021年1月針對100家企業(yè)的問卷調查顯示，超過六成企業(yè)支持舉辦奧運會。一些支持者認為，即使沒有現(xiàn)場觀眾和國際觀眾，奧運會也有助于日本經(jīng)濟的復蘇。

從上世紀90年代“泡沫經(jīng)濟”破滅，日本經(jīng)濟便陷入了停滯的泥潭：多數(shù)企業(yè)故步自封、缺乏革新的動力，老齡化、少子化則加劇了勞動市場的老化以及國內消費市場的萎靡不振。

1995年，日本的國內生產(chǎn)總值（GDP）為5.45萬億美元，僅次于美國位居全球第二名。過了25年后，這一數(shù)字降為5.05萬億美元，日本的經(jīng)濟總量已被中國和歐盟趕超。

安倍晉三在2012年12月再度拜相后，迅速推出了一系列被稱為“安倍經(jīng)濟學”的經(jīng)濟刺激政策，而申辦奧運會則被視為“安倍經(jīng)濟學”的點睛之筆。

為了贏得奧運會舉辦權，安倍晉三親自“披掛上陣”。在2013年9月布宜諾斯艾利斯舉行的奧運城市投票前，安倍晉三抹著眼淚發(fā)表演講，打消了國際奧委會成員們對福島核泄漏的疑慮。

在三年后的里約熱內盧奧運會閉幕式上，安倍晉三又化身“超級馬里奧”，他頭戴紅帽、手捧紅球，從一個粗大的綠色管道中鉆出來，興奮地接過下一屆奧運會的火炬。

通常，一國舉辦奧運會有利于推動比賽場館、交通網(wǎng)絡等基礎設施的建設，還會帶來旅游、餐飲等行業(yè)的興盛，其投資乘數(shù)效應也會對經(jīng)濟增長起到助推作用，這種“奧運紅利”一般會貫穿奧運會前后。

1964年，日本政府為東京奧運會投資了近30億美元。三年后，日本經(jīng)濟超過英法，四年后超過西德，一躍成為世界第二經(jīng)濟強國。當時，日本經(jīng)濟學家稱之為“東京奧林匹克景氣現(xiàn)象”。

時隔半個多世紀后，日本期待著奧運會再一次成為重振經(jīng)濟的“神風”。東京都政府在第二次申奧成功后樂觀地推算，2013-2020年，申奧成功可以為全日本帶來大約2.96萬億日元（約合人民幣1850億元）的經(jīng)濟效應，其中東京都預計將得到1.68萬億日元。不過，突如其來的新冠肺炎疫情卻潑來一盆涼水。

巨額損失、天價索賠及其背后的“不平等條款”

“在新冠肺炎疫情全球大流行情況下，舉辦東京奧運會是自殺行為?！痹诮邮苊绹芯€電視新聞網(wǎng)（CNN）采訪時，日本樂天集團董事長兼社長三木谷浩史還對日本政府的防疫工作做出批評，“如果滿分是10分的話，它也就能得2分?！?/p>

多數(shù)日本民眾反對如期舉辦東京奧運會，日本政府一度進退維谷。今年9月，日本將舉行全國大選，受防疫工作和奧運會問題拖累，菅義偉內閣最新的支持率已下降到32.2%的歷史新低。

一直被安倍政府視為提振經(jīng)濟的“奧運神風”，如今，已變成菅義偉內閣的“燙手山芋”。

“從政治層面上講，如果取消奧運會，就意味著承認防疫不力，他自然會被淘汰。”美國天普(Temple)大學東京校區(qū)亞洲研究中心主任杰夫·金斯頓(Jeff Kingston)分析說，如果堅持舉辦東京奧運會，日本將面臨可能發(fā)生的公共衛(wèi)生災難風險，同樣會重創(chuàng)日本經(jīng)濟與社會。

兩害相權，菅義偉政府選擇了如期舉辦奧運會。日本關西大學理論經(jīng)濟學家宮本勝浩認為，如果取消東京奧運會、殘奧會，日本將面臨直接損失、間接損失以及天價的賠償問題。

據(jù)他估算，如果空場舉辦東京奧運會和殘奧會，日本的直接經(jīng)濟損失將超過2.4萬億日元（約合1490億元人民幣）。如果取消東京奧運會、殘奧會，經(jīng)濟損失則將超過4.5萬億日元。

從日本政府公布的預算數(shù)字來看，它至少已斥資1.7萬億日元用于奧運場館等基礎設施建設。如果取消東京奧運會，這些投資將變成“沉沒成本”，日本還將面臨著國際奧組委及其贊助商的索賠。

據(jù)國際奧委會公開的賬單，東京奧運會的日本境內贊助商共分為三級，包括15家金牌合作伙伴、32家官方合作伙伴、19家官方支持商，累計贊助總額超過33億美元。

東京奧運會還得到許多國際企業(yè)的贊助，僅中國蒙牛、可口可樂的贊助額就高達30億美元。從上一屆奧運會的收入來源來看，商業(yè)贊助只占國際奧委會收入的18％左右，高達四分之三的收入來自出售電視轉播權。

據(jù)日本產(chǎn)經(jīng)新聞社報道，美國國家廣播公司（NBC）已簽署合同為東京奧運會支付了大約14億美元的轉播費。

“毫無疑問，如果日本違反《主辦城市合同》將可能面臨國際奧委會的索賠?！睋?jù)日本立教大學法學院教授、律師早川吉尚估算，這筆賠償額可能超過57億美元，甚至高達90億美元。

2021年5月31日，日經(jīng)中文網(wǎng)刊發(fā)題為《東京奧運會取不取消誰說了算？》的文章認為，東京奧運會簽署的《主辦城市合同》存在很多“不平等條款”：如果“奧運會參賽者的安全受到嚴重威脅”等情況下，國際奧委會可以取消賽事，但日本要“放棄任何形式的補償、損害賠償、其他賠償以及對任何救濟的請求或權利”。

按照《主辦城市合同》，如果日本單方面請求取消奧運會，則要向國際奧委會及其贊助商、轉播商賠償損失。多年來，奧運會與足球世界杯、橄欖球世界杯并稱世界三大體育賽事，各國紛紛競爭主辦權，導致組織者具有壓倒性的談判籌碼。

“即使日本實行緊急事態(tài)宣言，東京奧運會也要如期舉辦?！眹H奧委會副主席、協(xié)調委員會負責人約翰·科茨多次強勢表態(tài)。

為了降低沸騰的民怨，日本首相菅義偉也表示，他從未將奧運經(jīng)濟擺在第一位而將公眾的生命安全列在其次，而且，東京奧運會的決定權不在他手上。

“攸關國運”

歷史上，日本也曾與奧運會失之交臂，1940年的東京奧運會、札幌冬奧會都因二戰(zhàn)而取消。1964年舉行的東京奧運會則被視為日本戰(zhàn)后恢復與重建的象征。

“經(jīng)歷了3·11東日本大地震、大海嘯以及福島的核泄漏，我們需要一場奧運會來提振信心?！敝写蹇∑终f，“對于人心來說，奧運會特別重要?！?/p>

他記得，1964年東京奧運會后，地鐵、體育場以及新干線都建設齊全，家家戶戶為了觀看奧運會而購買電視機，帶動了電子產(chǎn)業(yè)的發(fā)展。

新一屆奧運會圣火傳遞的起點設在福島，奧運會被日本朝野視為“攸關國運”。不過，新一屆奧運會一直是意外和丑聞不斷。

2020年，東京奧運會因為新冠肺炎疫情而延期一年。2021年2月，森喜朗以“有女性在場的會議時間太長”為由建議限制女性發(fā)言時間，此番歧視女性言論讓他被迫辭去東京奧組委主席。

一個月后，原本儀式感十足的奧運火炬接力出現(xiàn)兩次意外熄滅。2021年4月6日，圣火傳遞又在愛知縣發(fā)生火炬箱起火的事故。

更大的東京奧運丑聞發(fā)生在6月7日上午，日本奧委會會計部長森谷靖在東京地鐵淺草線車站跳軌自殺，他的死亡被認為與東京奧運會“黑暗資金鏈”有關。

在森谷靖自殺前兩周，日本新聞網(wǎng)（JNN）在一檔電視節(jié)目率先曝光了“黑暗資金鏈”。5月26日，日本在野黨也在眾議院教育科學委員會上指責，東京奧組委將部分廣告業(yè)務承包給日本電通公司，總額大約為35萬億日元。其中，場地管理費高達3.5萬億日元，每天每人的人工費為35萬日元，都遠超正常的市場報價。

新冠疫情影響以及各種意外不斷，新一屆東京奧運會因此被媒體稱為“史上最尷尬的奧運會”，但其依舊承載著日本政府“復興”的國際主義夢想。

自1853年7月，美國海軍將領馬修·佩里（Matthew Calbraith Perry)率艦隊叩關后，日本的現(xiàn)代國際主義也逐漸開始從思潮上升為政策。二戰(zhàn)后，奧運會、聯(lián)合國等國際機制一直被日本視為重返世界舞臺的重要載體。

如今，東京奧運開幕在即，這屆前所未有的疫中奧運會將日本帶向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