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洛賓和三毛
4月16日,多年前的這一天,音樂家王洛賓和三毛在烏魯木齊見面了。
當這個消息傳出來的時候,整個文藝圈為之震動,幾乎所有的重要媒體都報道了這個消息。
中國文化史中,有那么多次見面,李白見杜甫,蕭紅見魯迅,這些見面,各有各的情境,也各有各的緣由,但唯獨三毛見王洛賓,是那么特別。他們不在同一個領(lǐng)域,不在同一種語境,甚至似乎不在同一個時代,但他們打破這重重堅固的“次元壁”,見了面,并且懷著善意,試圖創(chuàng)造一份情誼。
只是我們都知道,這次見面的歡愉并沒有持續(xù)太久。4個月后,三毛去世的消息傳來,王洛賓寫下一首名為《等待》的歌:
你曾在橄欖樹下等待再等待
我卻在遙遠的地方徘徊再徘徊
人生本是一場迷藏的夢
且莫對我責怪
為把遺憾贖回來
我也去等待
每當月圓時
對著那橄欖樹獨自膜拜
你永遠不再來
我永遠在等待
等待,等待
等待,等待
越等待,我心中越愛
或許,他們在尋求更大的印證、指認和映照。
詩和詩的印證,詩人和詩人的映照。
我的朋友李修文寫了這么一段話:“我們中國人,無論身處什么樣的境地,總有那么一兩句詩詞在等待著我們,或早或晚,我們都要和它們破鏡重圓,互相指認彼此?!?/p>
他還說,中國詩詞的好,不是因為一兩句所謂的好句子,它早已變成身份證一樣的東西。當我們的人生遇到一些關(guān)口、要害,當我們遭遇一些不為人知的幽微體驗時,可以被這些詩詞準確地映照。就是說,我們的經(jīng)驗和感受,已經(jīng)被那些看似古老的句子說盡了,它們已經(jīng)抵達終點,在那里等著我們。
如果有一天,我們還需要提出這樣一個問題,有哪些歌,在情感和經(jīng)驗的終點等著我們,等著我們的指認和印證,那么,王洛賓的歌,必然是其中很重要的一塊。
王洛賓的歌,作為一個整體,沖破了自己所在的時代,也沖破了自己所依賴的地理環(huán)境。《在那遙遠的地方》《掀起你的蓋頭來》《達坂城的姑娘》《在銀色的月光下》《半個月亮爬上來》《永隔一江水》《青春舞曲》《康定情歌》,它們總是等在某個地方,等著映照我們。
只要你來過孕育過這些歌的地方,就知道它們?yōu)槭裁磿毁x予這么強大的期待。
干旱、降水少、土地貧瘠,很多地方是荒山、戈壁、沙漠,山多、溝深,交通不便,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往往需要很長時間,甚至從一個村莊,到另一個肉眼可見的村莊,也要走很久。
實地見識過西北的風(fēng)貌之后,你才會知道,為什么西北人那樣唱歌、那樣穿衣服,為什么唱歌那么重要。
比如花兒的發(fā)聲方式,那種竭力突破人體器官功能的極限,加強共鳴,強化聲音穿透力的歌唱方式,以及唱歌的時候,把手搭在嘴邊做喇叭狀的姿態(tài),都是為了讓聲音傳遞得更遠。這是人在荒野中訓(xùn)練出來的歌唱方式。
還有新疆樂手在演出時,往往有大量的即興、變奏,不管你是舞者還是歌者,想要加入他們,都需要長時間的練習(xí),才能建立默契。那是因為他們的演出,通常是在家庭、村鎮(zhèn)的聚會上進行的,沒有形式的限制,也沒有時間的要求。反而,因為白天太長了,出行太遠了,有大量的時間需要消磨,每一首歌都要變來變?nèi)?,每一次循環(huán),都要加入新的元素,才能抵抗漫長的時間和遙遠的距離。
所以丹納在《藝術(shù)哲學(xué)》里說,一個地方的藝術(shù),和這個地方的地理、氣候、物產(chǎn)乃至居民性格,息息相關(guān)。
只有從這些元素里長出來的歌,才有強大的力量。這些歌為什么會有這么強大的力量呢?李修文在一次演講中這樣解釋,因為這種從原始的環(huán)境里自然生長出來的文化,往往是“根本詞匯”,或者也可以說,是“元故事”,是我們最基本的情感要素,也是最基本的敘事結(jié)構(gòu)模型。
就像蕎麥說的:“我發(fā)現(xiàn)人有一個特質(zhì),那就是你剛好能承受你所遭遇的?!?/p>
王洛賓在他遭遇的那些人生重要關(guān)口,遇到了那些歌,記下了那些歌,并用自己的方式,對它們進行了再創(chuàng)作。那些歌因此就像黑匣子,記錄了那個時代,也記錄了那個時代里的人的特質(zhì)——那個時代,人似乎更濃烈、更淳厚。那些歌更記下了亂世之中的情誼、勇氣和樂觀。在曾經(jīng)的荒莽亂世中,人們依然熱烈地唱著姑娘、大眼睛、月亮、哈密瓜、玫瑰花。
三毛寫給王洛賓的信
最重要的是,王洛賓和他的歌,蘊藏著一種可貴的信念,他相信“音樂世界的絕對真實”,那些人的濃烈特質(zhì),那些勇氣和樂觀,愛和希望,是真實的。不是出自歌者的虛妄,也不是出自創(chuàng)作者的無限度添加。而是因為“在苦難之中,為別人創(chuàng)造出美好,這就是生命力”。
這種相信,讓他的歌成為信念的載體。
承載信念,歌是效率最高的載體,因為“語言有時容易產(chǎn)生誤解,所以用音樂”。
記錄了這些人和事,蘊藏著這種熱情的歌,就像煤塊,儲存了太陽的能量,在人們需要的時候釋放出來。
不論在什么時代,不管是在新疆、青海還是其他地方,這些“煤塊”都能熊熊燃燒,釋放出愛、希望和勇氣。
“歌”這種東西,在這里被夸大了,它成為地外星球的生命驅(qū)動元素,成為幾代人的激情催化劑。
我們本地有句俗語,“吃了五谷想六谷”,五谷,是生活之必需,六谷,是余情余孽,是奢望,是虛幻的、不切實際的一切。但事實上,“五谷”中就已蘊含“六谷”,我們不是為生活必需的飲食而活著,而是以生活必需為支撐,去追求那些“六谷”。
當生命終止的時候,“五谷”是要還回去的,而“六谷”卻能留下來。就像謝銘祐在《泥土》里唱的,“從土里來,往土里埋”,他唱的是我們永遠無法擺脫的宿命:我們的身體,與泥土、青草、朽木同構(gòu)。但那些來自泥土的歌,卻能擺脫這種宿命。
王洛賓和他的歌,也是這種帶著使命的歌??赡茉谒巫呶鞅贝蟮?,收集歌曲,記錄歌曲,改編再創(chuàng)作的時候,他沒有意識到自己的使命,這種使命是要拉遠距離,要從“大歷史”的角度才能看到的。
他只是忠于他的信念,用他的方式,去收錄蘊藏在那些原初民歌中最基本的東西:愛情、熱情、生命力、勇氣、憂傷,并且對它們進行再創(chuàng)作。但正是因為這種懵懂,這些歌才毫無目的,也因此蓄滿生命的原動力,才能成為“根本詞匯”,成為“元故事”。
這些“根本詞匯”,不管包裹了什么樣的地理、民族外衣,不管用了什么節(jié)奏、樂器,都不會阻礙它們被理解、被領(lǐng)會,更不會阻礙它們的傳播。即便他歌里的月亮換成星星,草原換成森林、換成大海甚至都市,這些歌依然成立,歌里的情愫依然芬芳。
這也是所有“歌”的使命。
在苦難中,創(chuàng)造美好,在荒漠中,點燃篝火,這就是歌的生命力所在。人們相信這樣的未來,也就更愿意吟唱和傳遞這樣的歌,歌因此獲得了久遠的生命力。
(小 六摘自微信公眾號“韓松落見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