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詩蕾
好吧,我坦白。
上個月的“章公報道”,去福建陽春村采訪章公祖師追索案,我是和小說家陳思安一起去的。和春日結(jié)游搭不上邊,我每次出差都在專心致志愁稿子。進村路上,陳思安開車,我坐在副駕,在顛簸里打開電腦打字——趕另外兩篇稿件的工作。
“這個世界真的需要這么多稿子嗎?”她疑惑地望著我。
閩中多山,水煙像從山腰上長出來的,一絮一絮纏著山,延綿的丘陵被云揉成一大團紗幔。“云山霧罩藏神仙?!标愃及查_車,脫口而出。從三明市到永安市啟程,我們跟著范丁寶律師一起進村,進村后,村里的林先生們請范律師吃飯,待客之道是把我們也請去一起吃,村民們實在,飯桌上大家真的悶頭吃飯。
在飯桌上,一桌子林大哥之間有微妙的權(quán)力移動:誰來沏茶,誰先說話,誰沉默……最后話頭到了我這兒,我又開始第四次具體介紹自己的來意(他們對采訪很警惕)。9位林大哥輪流問我問題,我一一回答。思安后來和我回味這個場景,說像一幕話劇,大家忽然拿起腔調(diào),連神色語氣也變了,展開了一場面向我的表演。當我回答了20多分鐘后,思安也加入了我,我們一起介紹《智族GQ》是什么樣的雜志,這次采訪是干什么,最后精疲力竭。
后來的采訪中,幾位林大哥的講述是相似的,很多感恩,很多期待,說追尋章公的一路得到多少人的幫助,又如何在一個個艱難時刻天降貴人,尤其是荷蘭赴約的一程??墒?,為什么去一趟荷蘭這么艱難,為什么大家需要這么多的幫助?村里極靜,偶有雞鳴,林文裕說話時,我聽得清腳底石板下的水流聲。他說,我們腳下這塊原本是水田,他小時候沒事時,就來水田幫忙除雜草。
村中這一條河,流去縣城里。為了保護縣城水源,村里沒有發(fā)展工業(yè)和養(yǎng)殖業(yè),只能繼續(xù)種茶,留不住年輕人。當然村民們有自己的解釋,這是保護環(huán)境,長遠看是好事。
而對外人來說,進村后,有一些需要重新梳理的日常邏輯。比如口語的可信程度,含糊不清的一聲“唔”便已經(jīng)等于承諾。比如手機定位的準確程度。每次我問具體采訪地址,都會收到一個顯示“陽春村”的全村地圖。在村里約見面似乎不用說時間和位置,好像這里有足夠時間和信任給人去相遇。
采訪中,村民們的講述總是充滿了希望,當然也有失望,但什么都摧毀不了他們那一種希望。村民們身上沒有不安,我很羨慕,他們似乎有一個非常強大的寄托,那個寄托足以讓他們消解和應(yīng)對這世上所有的幸與不幸?!皻W陽記者,你能相信嗎?”林明照每講完一件事,都眼神明亮地問我。
思安離開村里后,我從縣城進村便成了問題。我每次晚上進村,都給朋友發(fā)車牌號以保證安全。出差約訪還是為難,哪怕面對面開始采訪,我也常需要再解釋40分鐘,直到對方同意我錄音(而我已筋疲力盡)。有一天的采訪3次被延期,我背著書包和電腦在大田縣走來走去等待,當走到菜市場要過馬路時,我忽然感覺到了我自己,平靜、疲憊、自由,我本來的樣子。
整個出差中,葫蘆巖的下午非常夢幻。在山頂,供放著陳公像的圣泉寺旁,我和思安在車里休息。
那些聰明的話、精巧的句子,失去了意義。山上竹子茂密,生命像村民般質(zhì)樸、飽滿、堅韌。思安入睡,開始做夢,我放空,我們不再說話,和樹、陳公、吸吸果凍,一起成為葫蘆巖安靜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