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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萬山深處尋江源

        2021-06-23 19:16:14龔靜染
        環(huán)球人文地理 2021年5期
        關(guān)鍵詞:江源岷江金沙江

        龔靜染

        一、

        1994年的深秋時節(jié),我到了松潘縣一個海拔三千多米的地方。那個地方叫弓杠嶺,我從當(dāng)?shù)厝四抢镒鈦硪黄ヱR,在一個藏族的帶領(lǐng)下騎著馬在一望無際的草甸中慢慢前行。越往里走,草甸里的水越多,大地就像一塊吸飽了水的海綿,踩上去就滋滋地冒出一股水來。走了一段路,我就聽到了一個聲音,越來越大,最后變成了轟轟的巨響。就在這時,眼前突然出現(xiàn)了個很大的洞,洞中的水嘩嘩地往外流,呈洶涌之勢。

        藏族人說,看見了吧,這就是岷江的源頭!

        我確實有些激動,但對他的說法有些懷疑,難道岷江源頭就是個洞?這的確有些顛覆我的想象。實際上,地質(zhì)環(huán)境是非常復(fù)雜的,我更相信那一大片飽含著水源的草甸才是岷江的源頭,那個洞只是其中的一個水穴而已?!端?jīng)注》中說:“崖散漫,小水百數(shù),殆未濫觴矣?!币簿褪钦f,岷江之源如毛細血管的網(wǎng)狀結(jié)構(gòu)一樣,是由無數(shù)細小的溪流匯聚而成。但不可否認,站在那里的時候,我感受到一種特殊的氛圍,在弓杠嶺的遠處矗立著連綿而常年不化的雪山,你只需稍稍把頭仰起一點,就會看到那些雪山有著一種母親的姿態(tài),讓你瞬間熱血沸騰,眼中噙滿淚水。

        那一天,車在山間盤旋之時,我們看見了5588米的雪寶頂,那里有巨大的冰川存在,極為壯觀。遠望群山,有種混沌蒼茫之氣,讓人頓生敬畏。直覺告訴我,岷江一定就誕生在這些群山之中,那些冰川、那些厚厚的積雪都會化為河流,而河流必須要有如此龐大的水源儲備才足以流淌千里。也許只有這片聚合云雨的高原土地,才有如此寬闊、深厚的胸懷,它們才可能是岷江真正的母親。

        楊慎在《丹鉛余錄》中說:“江出岷山,其源實自西戎萬山。”“西戎萬山”指的是一片更大的區(qū)域,雖然這個說法有些浮泛,但從古人那里我們也得到一個啟示,即岷江是由無數(shù)水源匯聚而成的一條河流,前面的水洞最多只具有象征意義。

        而在地理學(xué)上岷江有東、西兩源。我去的弓杠嶺是東源,而西源在高達4610米的朗架嶺,兩個源頭相距不遠,東西二源在不遠處的川主寺匯聚之后,始稱岷江。但水文地質(zhì)界仍以東支為正源,也就是說弓杠嶺仍是公認的源頭。

        二、

        岷江干流全長711公里,除了源頭,我還曾從不同的視角看到過岷江的不同景觀,每一處都有不同的感受。每個人的心中都有一條岷江,但地理意義上的岷江卻只有一條。

        現(xiàn)代地理學(xué)是這樣描述岷江的:“岷江為長江上游左岸一級支流,是四川中部一條重要河流。”但是,在古代岷江一直被視為長江正源,而非支流。那么這個改變是怎么來的?

        在歷史文獻中,《漢志》和《水經(jīng)》均以岷江為長江的主流,一致認為“江出于岷山”。著名歷史學(xué)家方國瑜也在《中國西南歷史地理考釋》中考證說:“自僰道以下稱為江水,即沿岷江之稱也。”也就是說長江之名是與岷江不可分的,長江的得名與岷江有關(guān)?!稘h志·蜀郡》在“湔氐道”一節(jié)中說“岷山在西徼外,江水所出,東南至江都入海,過郡七,行二千六百九十里”,湔氐道是古名,在現(xiàn)在的四川松潘縣境內(nèi),之前說的弓杠嶺正在湔氐道中。長江的源頭出自岷山,古人皆以此為常識。

        蘇軾曾寫過《游金山寺》一詩,其中有一句“我家江水初發(fā)源,宦游直送江如海”。這是他在鎮(zhèn)江金山寺的感興之作,那里過去被稱為“海門”,是長江的出??冢K軾做官出游到了那里,自然就聯(lián)想到自己的家鄉(xiāng)眉山,而這也證明在宋代的時候,人們?nèi)匀话厌航鳛殚L江的上游。

        但這樣的說法在近代逐漸被改變了,隨著地理考察的深入和測量技術(shù)的進步,人們發(fā)現(xiàn)岷江并不是最長的河流,也不是水量最大的河流,如果按照長度和水量來比,岷江就不是長江的正源。

        對河流正源的判定依據(jù)是“河長惟遠”或“水量惟豐”,這是后來才逐漸確立的世界通用原則。古代人們無法清晰獲知河流的長度,主要是受地理環(huán)境的制約和測繪技術(shù)落后的影響,但后來才逐漸在錯綜復(fù)雜的山川中有了新的發(fā)現(xiàn),得到了更為客觀真實的地理認識。明代的時候,徐霞客就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金沙江比岷江長,后來人們又發(fā)現(xiàn)大渡河也比它要長,有上千公里流程,遠遠長于岷江,千百年來的地理認識從此被推翻。

        三、

        但河源學(xué)上的變化并沒有徹底改變岷江的地位,因為從人文歷史上看,人們好像仍然習(xí)慣性地把岷江作為長江源頭。岷江穿過蜀中腹地,從頭至尾都與人類的活動緊密相連,歷來通舟楫,人煙繁密,流域內(nèi)農(nóng)耕文明發(fā)達,江水與沿岸土地、蒼生為伴。與其他河流相比,岷江沒有孤絕的長度——在人跡罕至的區(qū)域上踽踽獨行的不是岷江;岷江是一條活的河流,是一條帶著人類情感的河流,它從古到今都是與人類生存相依的河流。

        毋庸置疑的是,岷江上游地區(qū)是長江上游的古文明中心,這個論斷有其地理與歷史的巨大支撐。所以,關(guān)于岷江是否是長江正源的問題,到近代還一直在爭論。如清人張邦伸在《江源考》中就說“蓋源雖以遠者為宗,而亦以大者為正”不可信,他特地拿金沙江來舉例:“金沙盤曲于萬山中,細流斷續(xù),巨石橫亙,從古不通?!彼J為金沙江雖然比岷江長,但這個長有什么意義呢?到了民國時期,徐荊船在《江源考辨》中也說:“金沙江歷夷地,納細流,而合大江,并無濟于農(nóng)田舟楫;謂之大支流則可,謂之古正流,則不可?!逼鋵崳硕硕际菑暮恿髋c人類的關(guān)系來看待江源問題的,認為遠離人類文明的河流是與人類不搭界的,像金沙江、大渡河流域在過去常常被視為蠻荒之地,當(dāng)然這是缺乏現(xiàn)代科學(xué)知識的片面認識。

        這樣的看法彰顯出另外一種尺度,其思想確實不可全廢。首先他們提出了“源”與“長”的不同,因為這本身不是一個對等的概念,只要細細體味,“源”從字義上也包含了文化之源的含義。過去在成都錦江上有座萬里橋,橋的來歷是當(dāng)年諸葛亮送費祎使吳時,兩人就站在此處,依依話別,開啟萬里之行。“萬里之行,始于此?!薄@句話就有源頭的隱意。后來杜甫寫過“窗含西嶺千秋雪,門泊東吳萬里船”的詩句,就是這層意思。

        范成大當(dāng)年在成都任職時常常過萬里橋,“余在郡時,每出東郭,過此橋,輒為之慨然”。后來他寫了一本游記《吳船錄》,就是取杜甫詩意。淳熙四年(1177),范成大辭任后從萬里橋出發(fā),沿岷江入長江,過三峽,經(jīng)湖北、江西入江蘇,最后回到他的家鄉(xiāng)蘇州。從成都直通東吳,古人說有萬里之遙,這樣壯闊且詩意的行程并不多見,順流直下間,人生的深廣是與源同在的,是用萬里江水來丈量的。

        與其他河流相比,岷江沒有孤絕的長度——在人跡罕至的區(qū)域上踽踽獨行的不是岷江;岷江是一條活的河流,是一條帶著人類情感的河流,它從古到今都是與人類生存相依的河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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