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小琴

小澤仍處于媽媽離世的悲傷中。機器人金乙陪他坐在懸浮房里，看著窗外飄來飄去的白云。

“人死后究竟會去哪兒呢？”7歲的小澤問。

“有很多種說法?！苯鹨乙贿吅Y選問題的答案，一邊琢磨該如何安慰他。它選擇了最常見、最保險、最美好的那個——

“她去了天堂。”

“天堂在哪兒呢？”

“在神所在的地方?！?/p>

“神又在哪里？”

“神無所不在。”

“那意思是，媽媽也無所不在？”

真是難纏的孩子！早知如此，它就不該受薪酬的誘惑，接受這樁差事了。金乙的電回路這么給予了判斷。

“你看那朵云像不像鯨魚？”金乙無法回答問題時，就使用起人類“轉(zhuǎn)移話題”的慣用伎倆。

小澤卻不接招，第201遍問它“媽媽究竟去了哪兒”。

金乙很后悔給他講“靈魂”。你媽媽的身體病了，消失了，但靈魂還在。最初，它只想安慰他，讓他別再哭。小澤相信了。等查了一些資料后，就更信了。

他堅信他的媽媽一定還在某處。

徐普先生作為徐普集團的董事長，無暇顧及兒子，對金乙的匯報，只說：“他需要一個新媽媽?！?/p>

金乙覺得這是一個不錯的主意。

一個月后，它總算知道這主意究竟是啥意思了。

當(dāng)它按照徐普先生的指示，將懸浮屋落在凱躍廣場時，就看到十多位女士已等候在那兒。

它和小澤都嚇得夠嗆。

她們都長得和小澤的媽媽一模一樣。

全息電話響了，摁下，徐普先生出現(xiàn)在面前。

“現(xiàn)在，你們隨便挑，隨便選，相信總有一位女士適合我們的小澤。”坐在辦公椅上的徐普先生和藹地說道。他在妻子去世七天后，就服用“憂傷情緒阻隔丸”，全身心投入到工作中。如果不是這種藥物對未成年人有副作用，他肯定也會給小澤來一粒。

后來，金乙才知道，徐普先生在各社區(qū)網(wǎng)絡(luò)發(fā)了一則廣告，說集團年幼的繼承人需要一位女性監(jiān)護人，要求不高，只需模樣、身高、體重和照片中的女性一樣，當(dāng)然如果性情也差不多就更好了。

所提供的照片，正是小澤的媽媽。

“好啦，讓小澤決定誰留下吧，我還有個重要的會議，周末見?！毙炱障壬Я耍Ｏ旅婷嫦嘤U的小澤和金乙。

“我應(yīng)該選一位媽媽嗎？”小澤問。

對這個問題，金乙沒絲毫準(zhǔn)備，搜索答案，并沒有標(biāo)準(zhǔn)回答。

“也許我的媽媽就藏在她們中間?！毙苫卮?。

他們先根據(jù)對方所提供的資料進行初選。

“媽媽才不喜歡旅行?！?/p>

“媽媽才不喜歡喝咖啡，她喜歡喝紅茶?！?/p>

“媽媽才不會放聲高歌，她喜歡小聲哼哼。”

……

小澤邊選邊嘀咕道。

最后，他和金乙選出了五位候選人。

“該留下誰呢？”金乙問。

“這位，和媽媽一樣，喜歡吃桃子;這位，和媽媽一樣，喜歡將頭發(fā)燙得卷卷的;這位，和媽媽一樣，喜歡早晨醒來后再瞇會兒覺;這位，和媽媽一樣，喜歡讀偵探小說;這位，和媽媽一樣，喜歡茉莉花?！?/p>

小澤對資料看得很認真呢。

“都留下吧！”小澤轉(zhuǎn)身，對金乙講。

“?。俊?/p>

“五位媽媽？”

也好，試用后才知道誰更適合。反正徐普集團也不差錢。

五個一模一樣的“媽媽”住進空曠的懸浮屋后，屋內(nèi)一下變得熱鬧起來。小澤卻變得羞澀和拘謹。他抿緊嘴，一聲不吭，眼睛卻好奇地看看這位媽媽，瞧瞧那位媽媽。

為了避免認錯，金乙為她們做了胸牌，分別標(biāo)識上媽媽1號、2號、3號、4號、5號。

媽媽們都知道女性監(jiān)護者意味著什么，對小澤是有求必應(yīng)。很快，各位媽媽的優(yōu)勢就顯示出來。

1號媽媽擅長做飯，做的四川菜尤其好吃?？磥硎侵佬炱盏睦霞以谀膬?。

2號媽媽擅長玩游戲，而且都是小澤喜歡玩的。金乙懷疑她潛入過小澤的游戲賬號。

3號媽媽擅長運動，會陪小澤跑步、踢球，而且總能讓他感覺自己很厲害。

4號媽媽擅長講故事，尤其是探險類，應(yīng)征前應(yīng)該沒少研究男孩子的喜好。

5號媽媽嘛，擅長做家務(wù)，總是把房間收拾得干干凈凈。

五位媽媽的到來，讓小澤不再趴在屋玻璃上，看著飄來飄去的云朵，追問媽媽去哪兒了。他只要一張口，就有媽媽爭著為他拿來水果;他只要一打噴嚏，就有媽媽為他取來衣服;他只要露出難過的表情，就有媽媽立刻安慰他。

有媽媽真好。有五位媽媽真正好。金乙松了口氣。

“你最喜歡哪位媽媽呢？”它問。

小澤想了好一會兒，才說：“她們都很好?！?/p>

“那就都留下?！苯鹨覍W(xué)著人類，調(diào)侃道。

“可她們都不是我的真媽媽?！币篃粝?，小澤的眼睛像以前一樣，又變得霧霧的、濕漉漉的。

“我的真媽媽身體不太好，因為要吃好多藥，身上總有一股藥味兒;她才不會給我講故事，而是要我自個兒去讀書;她做的菜很難吃，最擅長的是番茄炒蛋，還常將雞蛋炒散;她一點兒也不喜歡我玩游戲，常罵我浪費時間;她陪我做得最多的運動就是散步;最擅長的事就是嘮叨;我不聽話時，她總批評我;見到我開心，也會不由得大笑;她不喜歡吸煙，一聞到爸爸吸電子煙，就會嚷嚷……”

“她們都和你媽媽一模一樣。”金乙提醒。

“她們只是樣子像我媽媽，她們的氣味、走路的聲音、看我的眼神、抱我的姿勢，都不像我媽媽。”

金乙認識小澤的媽媽。它知道這些女人整容后，和小澤媽媽仍有細微區(qū)別，但它認為完全可忽略不計，更何況這些媽媽都是有備而來，不像小澤媽媽是第一次當(dāng)媽媽，毫無經(jīng)驗，常對小澤過分的言行手足無措。

“小澤接受她可最終或者她們是遲早的事?！毙炱障壬私獾角闆r后，不以為意。

可最終金乙和他都判斷錯了。

半個月后，小澤逐漸和每一位媽媽都疏遠了。他對金乙說，我的真媽媽不在她們中間。

徐普先生只好出了一筆不菲的費用，將五位媽媽“請”出了懸浮屋。屋子重新變得空曠寂寞。

小澤仍喜歡趴在玻璃墻壁上，看著飄來飄去的白云，但不再問他的媽媽去哪里了。他喜歡上畫畫，畫睡覺時的媽媽、打哈欠時的媽媽、生氣時的媽媽、摳鼻孔時的媽媽……他把這些畫做成小動畫，一個人看。有時，看著看著，就笑了;有時，看著看著，就掉淚了。

他找出媽媽的日記，躺在媽媽心愛的椅子上，一個人默默地看;又讓金乙陪著，購買了花籽，種在媽媽留下的花盆中;還將媽媽喜歡的衣服、書擺放整齊，將媽媽喜歡的花瓶擦了又擦……有時，他甚至?xí)页鰦寢尩耐闲┥希诜块g走來走去;有時，他會去媽媽的床上躺下，用她蓋過的被子蒙著腦袋;有時，他還會給媽媽寫信，然后發(fā)送到她的郵箱……

一天，徐普先生告訴金乙，他訂制了一款LW-115型機器人。

“這回保證讓小澤滿意?！彼靡獾刂v。

金乙知道這款最新機器人可根據(jù)客戶需求，設(shè)置其模樣、性情、姿勢、表情、語氣，甚至還可以不斷更新、完善，最終達到客戶最想要的狀態(tài)。有了它，小澤就可以慢慢擁有一個和心目中的媽媽一模一樣的媽媽。

LW-115型機器人送來了。

它穿著流行的熱感變色衣，擁有一頭卷發(fā)，有和真正皮膚一樣的仿真肌膚，身上有股藥味，說話帶著翹舌音……神情、動作、氣息，簡直都和真媽媽一模一樣。可小澤將它看了好一陣后，卻拼命搖頭。

“怎么？兒子，還不滿意?。俊毙炱障壬氯碌?。

“不是，”小澤抬起頭，直視著他爸爸的眼睛，“是我不需要它們?！?/p>

他讓爸爸帶走LW-115。

一彎新月掛在灰藍的夜幕上，像剛剛從天空的深處生長、萌發(fā)。

“你知道我的媽媽去了哪里嗎？”小澤說。

“去了哪里呢？”金乙問。

“去了這兒?！彼闹约旱男⌒馗?，輕輕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