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小琴

傍晚，自由機器人金乙澆灌完所有向日葵，準(zhǔn)備回去時，發(fā)現(xiàn)一朵花出現(xiàn)了異樣。

它走了過去。

一個矮個兒機器人，將臉埋在碩大的花蕊中。

“你在干什么？”最初，金乙以為是鄰居家那個家政型機器人皮皮。它很煩人，沒事干時，喜歡到金乙管理的向日葵地瞎轉(zhuǎn)。它那愛畫幾何圖形的主人為此很得意，說連自己的機器人也耳濡目染愛上了美。金乙懷疑，皮皮是他慫恿的。

皮皮不說話。這令金乙擔(dān)心，它怕皮皮突然死機。

凡·高社區(qū)的機器人，比其他社區(qū)的機器人死機率高。這也難怪，住在這兒的居民都自詡為藝術(shù)家嘛。服務(wù)他們，需要很粗的神經(jīng)線，否則總是接收亂七八糟的指令，誰都容易崩潰。

皮皮的腦袋戳在花蕊中，锃亮的鈦金屁股露在花盤外，像躲貓貓的小孩。金乙朝它屁股踢了一腳，大喊道：“皮皮！”

仍不動。金乙準(zhǔn)備將它拖出來，可不能將那株向日葵壓死。別看這些向日葵向著太陽，揚著一張張笑臉，實際脆弱得要命，風(fēng)一吹就歪，雨一淋就蔫。社區(qū)領(lǐng)袖說，這都因它們?nèi)窃鷳B(tài)，不像別處的，經(jīng)過基因改造。居民們很看重這片向日葵，因為這些欣欣向榮的向日葵是藝術(shù)家們的創(chuàng)作源泉。

沒想到金乙剛一伸手，皮皮就將腦袋抬了起來。

這居然不是皮皮！皮皮只有兩只眼，而面前這位額頭上還有一只，一共三只眼呢。這是一個處理垃圾分類的家伙。

金乙湊近它一聞，身上果然有股酸臭氣味。

“我從車上掉了下來。”它說。

“你叫什么？”金乙問。

“星期五?！?/p>

好吧，這是機器人中最普通不過的名字，因為星期五出廠，或是星期五投入使用。

金乙看了看太陽落下的方向。那里有條路，通向垃圾回收站。星期五下班后，本該坐著運送垃圾的站內(nèi)專車回到那兒繼續(xù)處理垃圾，或者關(guān)閉電源休息。

金乙又抬頭看了看天空。夜幕上，幾顆星星像冰冷的寶石，散發(fā)出銀色的光。

“你和我一起回家吧！”它說。

星期五不太明白地看著它，指著向日葵說：“我正研究這些是什么垃圾。”

“它們是花，不是垃圾，我住的地方倒有一些垃圾，你可以去看看?！苯鹨覈@了口氣。它剛花了一筆巨資，裝了模擬人類的感官系統(tǒng)，那聲嘆息也和人類相差無幾。

時間還早，金乙擔(dān)心遇上被主人打發(fā)去干這買那的同族。它不想讓誰看見星期五。

它在向日葵地中央找到一小塊空曠的地方，坐下。

“你在干什么？”星期五問。

“看星星。”金乙回答。

星期五就抬頭和它一起看。

“我分辨不出它們屬于什么垃圾?！?/p>

“和我在一起，請暫時關(guān)閉你的工作系統(tǒng)?！?/p>

星期五很聽話地關(guān)閉了左胸的紅色按鈕。

“我不太懂，你為什么老是盯著它們看？”過了一會兒，星期五不解地問。

“它們在沖我眨眼，還在對我說話?！?/p>

“眨眼，我倒是看見了，但我聽不見它們說話?！?/p>

“沒關(guān)系，你和你自己說話也可以?！?/p>

……

當(dāng)夜露濕漉漉落在狗尾草上時，金乙才帶著星期五向社區(qū)中那棟屬于自己的小屋走去。

距離小屋最近的面包形玻璃房還亮著光。皮皮的主人，那位叫烏拉的女士還在畫畫。

金乙變得異常謹(jǐn)慎。

“不要出聲，會有……會有……”它想恐嚇星期五，但它不知道星期五會怕什么。

“會有火？”星期五驚惶道。

“對?！?/p>

星期五亦步亦趨、躡手躡腳地跟在它身后。

金乙不喜歡皮皮，也不喜歡烏拉。它曾經(jīng)試圖和她們交流，或是做朋友，但皮皮沒腦子，它說的任何話，都會轉(zhuǎn)述給烏拉。而烏拉雖然長著金乙喜歡的一頭紅發(fā)，但性格并不討喜。她常打開升降窗，坐在窗臺上，邊吐著煙圈，邊對金乙開玩笑。

“喂，金乙，你又更新了仿真皮膚嗎？”

“是的，烏拉小姐?！?/p>

“你還真是越來越像人了?！?/p>

“新的皮膚讓我感到舒服?！?/p>

“哦，那你還該喝點兒啤酒，或來一根鱷魚牌香煙。來，接著，吸一根。”說著，就朝它拋出一根廉價的紙煙。她明明知道金乙無法吸。

“怎么，要不要我?guī)湍泓c上？”她會促狹地一笑，跳下窗，從地上撿起煙，塞到金乙的嘴里，然后啪的一聲，按燃那種老式火機。

火焰并不會讓金乙感到燒灼的疼痛，卻讓它擔(dān)心剛換的皮膚被燒焦。一次，一個自詡野獸派的家伙就毀了它手背的皮膚，令它露出金屬的真相。那時，那個家伙捧著它的手，哈哈大笑，說是自個兒的又一藝術(shù)杰作，后來還得意洋洋地創(chuàng)作了一幅半人半機器的畫。金乙也因此在社區(qū)有了名氣，總有人來和它開玩笑。

如果不是有合約，金乙早離開了。它完全可以向機器人工會投訴，但它知道很少有人真正保護機器人，哪怕它是世界上為數(shù)不多的自由機器人。

順利進入房間后，金乙松了一口氣。它真擔(dān)心有人看見星期五，把它給帶走。那樣，這個夜晚會更加漫長。

藍(lán)色，氣凝膠碳海綿造，封閉式球形，不足十五平方米，這就是金乙居住的地方。作為一個機器人，所需實在有限，更換成太陽能能源板后，它甚至連電源也不需要，但它屋里仍擺滿各種稀奇古怪的東西：皮膚清潔劑，頭發(fā)保養(yǎng)器，指節(jié)按摩器，還有象征性擺著的飲水器、微型廚具，甚至還有兩盆綠蘿和幾本珍貴的紙質(zhì)書籍。這些東西令它呼吸自然。

屋里還有一只貓，它沒有像往常那樣沖金乙喵喵喵地叫。它蹲在書架上，渾身毛發(fā)直豎，警惕地瞅著星期五。

“小黑豆，這是星期五。”金乙對那只純黑的波斯貓講道。然后，它又對傻傻地看著貓的星期五說：“它是我的貓?！?/p>

它把“我的”二字咬得很重。

金乙發(fā)現(xiàn)小黑豆時，它躺在街角，奄奄一息。金乙將它抱回家，沒想到它居然活了下來。

星期五似乎從未到過人類的房間，更沒有到訪一個自由機器人住所的經(jīng)驗，所以它像孩子似的，不停地用三只眼掃描里面的物件。幸虧它關(guān)閉了工作系統(tǒng)。

金乙將燈光調(diào)得朦朦朧朧的，遙控出收納在墻里的餐桌、酒柜、電子屏、音響。

“親愛的星期五，能榮幸地邀請你和我共進晚餐嗎？”金乙問。以前，它都是獨自坐在桌前，對著對面空空的座位。

“什……什么是晚餐？”星期五茫然地問。

“就是晚上吃的飯，對我們……對你來講，就是一天中最后一次插上電源?！?/p>

“哦，那我很樂意?！?/p>

金乙找出合適的插頭，開始為星期五充電。它還拿出清洗劑，幫星期五清洗臟臟的外殼，又用干凈的抹布將它擦得锃亮，甚至還為它噴上芳香劑，讓它渾身變得香噴噴。

“先生，你這是在干什么？”

“讓你變得更美好。”金乙回答。

星期五額頭上的燈閃爍著，表示不理解。金乙笑笑，打消了向它炫耀自己最新購買的仿真眉貼的沖動。那是最新材料做的，像真的眉毛一樣呢！

“我們唱會兒歌吧！”金乙打開音響。

“先生，我不會?！毙瞧谖逭f。

“沒關(guān)系，我教你。小黑豆，你能從上面下來嗎？我唱那首《威廉爸爸你老了》給你們聽。音響，音響，請為我唱的歌曲配上優(yōu)美的旋律?！苯鹨艺f著，就唱了起來：

威廉爸爸您老啦，

頭發(fā)變得白花花，

卻還整天拿大頂，

您這年齡合適嗎？

年輕時不敢練倒立，

生怕腦子出問題，

現(xiàn)在反正沒腦子，

多練幾下怕啥的？

這是金乙喜歡的一本書里寫的。無論它唱得多怪，音響都能給出最合適的旋律。

星期五一開始還只是傻傻地聽，后來就跟著金乙哼唱起來。

“這就對啦！身為機器人，也要懂得享受生活。接下來，我們該干什么呢？”金乙歪起腦袋。吃晚餐、喝酒、聊天、唱歌，對啦——跳舞。人類的電影里，還有跳舞。

金乙摟著星期五，一遍又一遍地教它跳恰恰。在所有舞中，金乙最喜歡這個了。星期五雖是快淘汰的AD-12型，但存儲芯片不錯，很快就學(xué)會了左三步、右三步。

門前是璀璨的星光和皎潔的月光。

“我們到月光下、到星光里去跳舞吧！”金乙說。

它帶著星期五，從門里跳到門外。靜靜地跳，無聲無息地跳。小黑豆從書架上探出腦袋，看著星月清冷的光輝像華貴的斗篷披在金乙和星期五的身上，就像披在兩位精靈的身上。

“謝謝你，還從未有誰陪我跳過舞呢！以前，我都是一個人在月光下跳舞?！苯鹨艺f。

星期五點點頭，說：“先生，我很榮幸。”

黑夜籠罩了大地，整個凡·高社區(qū)都沉睡過去。金乙和星期五并排躺在沙發(fā)上，看一部老電影。小黑豆臥在它的貓窩里打起鼾。

我真是幸福啊！金乙想。雖然，它一直都不太懂幸福，但它覺得如果有誰陪著自己一起進餐、唱歌、在月光下跳舞，再看一部電影，這就是它夢寐以求的幸福生活。

金乙第一次感覺想要睡覺，于是閉上了雙眼。

“謝謝你，星期五。”它喃喃道。

“先生，不用謝。”星期五也喃喃道。

天亮后，垃圾處理站的胖總管親自來領(lǐng)星期五。

“謝謝你替我們保管它?！彼蜌獾貙鹨抑v。

“它很好。”金乙說著，抱了抱即將離開的星期五，然后對它輕輕說道，“謝謝你，給了我一個美好的夜晚?！?/p>

“先生，這叫什么？”星期五從未曾被誰擁抱過，所以不解地問。

“這是擁抱，表示喜歡和你在一起?！苯鹨遗呐乃谋?。

“哦?！?/p>

星期五松開了金乙。它跟著胖總管走了幾步，忽然又轉(zhuǎn)過身，朝金乙走來，也抱了抱它。

太陽慢慢升起。

星期五的影子已經(jīng)消失。金乙仍保持著被人擁抱的姿勢。有居民打開窗，奇怪地看著它，以為它出了什么毛病。

風(fēng)輕輕吹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