饒陽

一

真煩！他們又吵起來了。

攤開的作業(yè)本上一個字也沒寫。老師說寫一篇人物的作文，爸爸、媽媽、爺爺、奶奶，還有其他親友，喜歡寫誰就寫誰，要求把感情寫出來。爸爸媽媽整天打架，煩！煩！煩！才不寫他們呢！奶奶早就去世了，那……寫爺爺？

對，寫爺爺！他不但是我的爺爺，而且還是我的學(xué)生呢，嘻嘻！真沒想到，我還能給爺爺當(dāng)老師，教爺爺用電腦打字、上網(wǎng)、收發(fā)郵件……我興奮起來，這就是老師說的“靈感”來了吧？噓——我還悄悄地復(fù)制了爺爺戰(zhàn)友的信箱，背著爺爺和他的戰(zhàn)友通信呢……

媽媽一聲刺耳的叫喊打斷了我的思緒。

爸爸媽媽的爭吵不知怎么扯到爺爺了。我弄不懂大人的事。但我知道，爺爺可好了。我上幼兒園的時候，就是爺爺接送，現(xiàn)在都上三年級了，爺爺還經(jīng)常送我過馬路呢。爺爺還特別愛干凈，舊軍裝洗得都發(fā)白了，還在穿。爺爺每天都把被子疊得方方正正，他說這是軍人作風(fēng)，可我怎么學(xué)也學(xué)不會。

爺爺除了看著我做功課，還干好多家務(wù)活。爺爺天天拖地板，連門外的樓道、樓梯扶手都擦得干干凈凈。

爺爺看見我玩電腦，就說拜我為師，讓我教他。我以為爺爺在開玩笑，沒想到爺爺特別虛心，竟然叫我“小斌老師”。爺爺不驕傲不自滿，很快又學(xué)會了收發(fā)電子郵件。打這以后，爺爺一有空就興致勃勃地打開電腦，聚精會神地看來信、寫回信，動不動還對著電腦樂呢。

看爺爺那得意勁兒，我抑制不住好奇心：爺爺?shù)降赘l通信呢？于是，我趁爺爺不在家的時候偷看了他的信件。

嗬，不看不知道，一看可好玩了！全是我沒聽說過的部隊(duì)上的事兒！特別是爺爺和一個姓明的戰(zhàn)友的通信，好玩極了！爺爺寫的信開頭總是叫“明老師”，可“明老師”寫給爺爺?shù)男牛婚_頭卻叫“老首長”。

明老師信里說，他當(dāng)新兵的時候經(jīng)常挨爺爺?shù)挠?xùn)斥，有一次因?yàn)楸蛔記]疊成豆腐塊，就被爺爺粗暴地扔到樓下去了，當(dāng)時他委屈地哭著鼻子跑到樓下去撿……

嘻嘻，部隊(duì)里還有這樣的事兒，好玩！肯定是爺爺不對，發(fā)起脾氣來就扔人家被子，真不講理！

爺爺在一封信里說，部隊(duì)里無論是干部還是戰(zhàn)士，誰有知識有文化，誰就是他的老師。還說明老師上過大學(xué)，文憑最高，當(dāng)然得虛心求教了。

明老師說，那次全副武裝的百里急行軍中，他崴了腳，是老首長鼓勵他走完了全程;還有一次實(shí)彈演習(xí)，一個小戰(zhàn)士投手榴彈，心一慌脫手了，手榴彈冒著煙滾到他腳下。明老師說當(dāng)時他都嚇呆了，眼看著導(dǎo)火索嗤嗤冒煙就要爆炸的時候，是老首長不顧生命危險沖過去，飛起一腳踢出手榴彈，緊接著將他撲倒在地，手榴彈同時就在空中爆炸了……我看得目瞪口呆，原來爺爺早就是見義勇為的英雄?。?/p>

明老師的信里還盡說“我聽老首長的話”，多逗呀，說的都是我們小孩兒的話，怪不得爺爺經(jīng)常對著電腦樂呢！

我突發(fā)奇想，我要給明老師寫封信，他會跟我玩嗎？想著想著，我就情不自禁地復(fù)制了明老師的郵箱，神神秘秘地開始給明老師寫信。爺爺?shù)膽?zhàn)友，當(dāng)然我得叫“明爺爺”了……

爸爸突然的一聲吼，嚇了我一大跳，接著就是啪的一聲。

“小斌，你來評評理，你說，到底……”媽媽披頭散發(fā)地闖進(jìn)來，搖著我的肩膀嚷道。

“不，我不知道……”我驚慌失措地掙脫開媽媽，跑出去了。

二

一出門，我就蒙了。我能上哪兒去？

我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內(nèi)心深處是想找明爺爺求救的！

自從和明爺爺通信后，我比找到好玩的地方還高興，一寫完作業(yè)就打開電腦，心里打鼓似的，急切地想知道明爺爺給我寫了什么。當(dāng)明爺爺知道我是“老首長”的孫子后，對我特別親熱，夸我聰明，說我教會“老首長”學(xué)電腦，立了特等功！明爺爺說一定要給我慶功，還說到我生日的時候參加我的Party！這明爺爺多逗啊，就跟我的一個大朋友似的！

平常大人跟我說話特別嚴(yán)肅，尤其是媽媽，老繃著臉，除了“好好學(xué)習(xí)”什么的，根本不讓我知道別的事兒，哪兒像明爺爺啊，一點(diǎn)大人架子都沒有，真叫人開心！

和明爺爺通信，讓我知道了好多爺爺在部隊(duì)上的事兒，尤其是爺爺救過明爺爺，那可是生死之交啊。爺爺對我好，又來個明爺爺對我好，從今以后有兩個對我好的爺爺了，真好真好！

我經(jīng)常想象明爺爺長什么樣兒。應(yīng)該就像童話里慈眉善目的老爺爺吧？或者是愛開玩笑的老頑童？明爺爺信里說過，他住在景山后街的音樂胡同9號。從我家附近的長椿街乘公交或地鐵到前門，再換乘5路公交車就能到。明爺爺老說讓我去他家玩，我心里癢癢的，可就是沒敢去?？涩F(xiàn)在……非去明爺爺家不可了！

不知不覺就到了長椿街公交車站。我下意識地一摸兜——哎呀，沒帶錢！回家取？肯定不行。怎么辦？我突然想起明爺爺講的他們部隊(duì)百里急行軍的故事，戰(zhàn)士們背著背包和槍支彈藥，還要爬山，還要過河。明爺爺崴了腳還忍痛一瘸一拐地完成任務(wù)呢。我也學(xué)學(xué)他們急行軍！

三

離開家真好！沒有爸媽的吵鬧，沒有做作業(yè)的苦悶，自由自在地走在大街上，感覺好爽！咦？樹葉什么時候變黃的？還有紅的？它們悠悠地飄下來，跟我開著玩笑，一會兒落在我的頭頂，一會兒掉進(jìn)我的脖頸，一會兒貼在我的胸前。它們似乎在說：嘿，小朋友，你自由了。

嘻嘻，可愛的樹葉！我仰起脖頸，伸出雙臂，舞著雙手，愜意地迎接它們，一會兒就攥了兩大把。我揮舞著兩把黃樹葉，走起來更神氣了！

經(jīng)過宣武門、和平門，還沒到前門呢，我怎么就氣喘吁吁了？渴了，想買個冰淇淋，可是沒帶錢。小斌呀小斌，你怎么不帶錢就跑出來呢！我恨恨地責(zé)備自己。

我怏怏地離開食品攤。身上汗?jié)?，嗓眼兒冒火，真是難以忍受。要是在家，拉開冰箱就有冷飲，咕咚咕咚喝起來多痛快呀！我再也神氣不起來了。

攥的兩把樹葉不知什么時候扔掉了，飄落的樹葉不斷粘到我身上。去去去！我氣惱地?fù)]手打掉身上的樹葉，還抬腳撒氣似的踩它們。

哎喲！沒想到，在我使勁踢出去的瞬間，身體一趔趄，被滿地的樹葉滑了個跟頭！

突然，不知什么東西閃亮了一下，好像是一枚硬幣。我趕緊上前撿起來一看，還是一元的鋼镚呢！我的心突突地跳起來。老師教育我們拾金不昧，撿到一分錢都要交給警察叔叔，撿到一元錢，當(dāng)然更得交了。但……但現(xiàn)在，有了它，就……就能買水喝……我不禁閉上雙眼，咂摸著嘴，想象著喝到水的滋味。我太需要它了，買一瓶水解渴吧。

先買瓶水喝了再說！我顛了一下手中的硬幣，剛要起身，赫然看見硬幣的另一面——錚亮的國徽！它直視著我，莊嚴(yán)肅穆。我心虛了，頭上沁出汗珠。再窺視它一眼，似乎聽見它在說：小斌，你忘記老師的教導(dǎo)了？拾金不昧，撿了別人的錢應(yīng)該交給誰？千萬別犯錯誤啊。

對了，老師不是說過要機(jī)動靈活嗎？在這關(guān)鍵時刻，機(jī)動靈活一下，我不就有救了嗎？借用一下！借這一元錢用用，等我回家了再拿一元錢去交給警察叔叔——不，拿兩元！借錢還得有利息呢。嘻嘻，這個主意真好！我心安理得地鼓勵著自己，攥著硬幣就跑向食品攤……

一瓶水咕咚咚地一氣兒就喝完了，從來沒覺得礦泉水這么好喝。我抹了把嘴，全身都來了力氣。借錢記著要還啊，兩元！就在我得意忘形之際，飄落的黃樹葉圍在我身前身后，不斷地提醒我。

四

喝完水，我很快就走到了前門。從來沒走過這么遠(yuǎn)的路！以前都是爸爸媽媽開車帶我出去，或者是爺爺送我到車站，告訴我到哪兒下車，再叮囑那邊的人接我?，F(xiàn)在，我既沒乘公交車，也沒坐小汽車，而是自己用雙腳走到了前門！

后邊怎么走？想到這兒，我冷靜下來。明爺爺說過，坐5路公交車到景山后街?？晌覜]帶錢，還得順著5路公交車的路線繼續(xù)“急行軍”。

我找到5路公交車站牌，仰頭一看，要經(jīng)過天安門廣場東、天安門廣場西、南長街、西華門、北海、西板橋才到景山后街呢。這么復(fù)雜！曲里拐彎的，不像剛才，一直走就行了。

看到那么多人在上5路公交車，我真羨慕他們——可以不走路，一會兒就到了，多舒服呀……

我正眼饞地看著，突然，明爺爺?shù)穆曇豇Q響在耳邊：不！你不能羨慕他們！你可比他們棒多了！他們坐享其成，而你在頑強(qiáng)地急行軍，他們比不了你。

可不是嘛，我是個光榮的小戰(zhàn)士，那些坐公交車的人哪有我棒呀？我自豪地笑了，這么想著，心里就燃起一把火，騰騰地往上躥，勁頭兒十足。

跟著5路公交車，有時過馬路就得鉆地下通道。等走出通道，5路公交車就不見影兒了，只好再等下一輛，看它往哪邊開。這樣走走停停，不知不覺就走到了一條大馬路邊上——噢，這就是長安街了，多壯觀啊！老師說，這也叫十里長街，世界聞名！

穿過地下通道，正好看見5路公交車往天安門那邊跑。我也興奮地跑起來，一會兒就來到了天安門跟前。

“我愛北京天安門，天安門上太陽升……”站在天安門前邊，就想起唱過的歌。我興奮地走上金水橋，一會兒撫摸橋欄，一會兒俯看河水，一會兒仰視天安門城樓，一會兒遠(yuǎn)望廣場上密密麻麻的游人，真快活呀……

光顧玩了，忽然想起我的“急行軍”任務(wù)。正巧來了一輛5路公交車，我一邊快走，一邊盯著它，見它在前邊右轉(zhuǎn)彎了，等我走到近前，發(fā)現(xiàn)有個挺好看的大門洞，抬頭一看，上面有三個大字：南長街——啊哈，這條街就是南長街了，過了這條街就快到明爺爺家了！我喜不自勝，歡快地蹦著跳著往前跑。

起風(fēng)了。剛才還是大汗淋漓，讓風(fēng)一吹，全身涼透了。我裹緊了衣衫，還是冷。匆忙跑出家門，我連外套都沒顧上帶。嗖嗖的北風(fēng)一點(diǎn)兒都不友好，不但使勁兒吹我，還卷起樹葉打在我臉上，難以忍受。再也不好玩了。

不知什么時候腿疼起來了，腳也不聽使喚了，一瘸一拐的我忍不住坐在了路邊上。

天色怎么暗了？我扭頭一看，太陽都下山了。又冷、又餓、又渴，我渾身發(fā)抖，不禁縮成一團(tuán)。

不知怎么，我想起了課外書中的一個場景：流浪的小男孩兒蜷縮在窩棚前瑟瑟發(fā)抖。當(dāng)時看到“饑寒交迫、累餓交加”的形容詞，掃一眼就過去了，哪知道其中的滋味？現(xiàn)在我可體會到了，眼下我就是那個流浪的男孩兒呀。

誰來管我呀？爺爺不在，爸爸媽媽不在，同學(xué)也不在，身邊一個認(rèn)識的人都沒有，悔不該自己跑出來……

我想著想著，鼻子一酸，眼淚就沖上了眼眶。

淚眼模糊中，瞥見兩個穿綠衣服的人走過來，我抹一把眼淚，定睛一瞧——是武警叔叔！

“叔……”我想呼救，剛吐出一個字又咽回去了。因?yàn)槲铱吹絻蓚€叔叔邁著整齊的步伐，正精神抖擻地巡邏，這一下子提醒了我——明爺爺他們“急行軍”，一定也是這樣威風(fēng)！我怎么能打退堂鼓呢？不能讓明爺爺瞧不起我！

等武警叔叔走遠(yuǎn)了，我才咬著牙站起身。腳一沾地就疼，我不得不叉著腿、撇著腳掌前行。

終于找到寫有“景山后街”的車站牌了。

我感覺明爺爺就在前邊向我招手：“小斌，再堅(jiān)持一下，馬上到了！”

一路上，我不知吃了多少苦頭，天黑的時候我才找到音樂胡同，可我一點(diǎn)力氣都沒了，扶著墻壁走到9號門前，剛要敲門，我就暈倒了。

五

“兩……兩元錢！”

“小斌，醒醒！什么兩元錢？”

這是在哪兒？我一睜眼，發(fā)現(xiàn)爺爺坐在身邊。我蒙了。

爺爺怎么在……？我不是在找明爺爺嗎？

“小斌，你醒了？”

“爺爺，我……我這是在哪兒？”

“你說說，你怎么跑這兒來了？”爺爺說話的表情和聲調(diào)雖然是在責(zé)怪我，可我從他的眼神中看出來更多的是在心疼我。

“我……我想找明爺爺……”

“小斌呀，你可真像爺爺當(dāng)年，一氣之下就敢自己做主，離家走這么遠(yuǎn)！出事怎么辦?。俊睜敔敯欀?，一邊給我擦臉一邊說，不知是在表揚(yáng)我還是在批評我。

“我……我……我還該……”

“我跟你爸媽打過電話了，他們也有責(zé)任！”爺爺還在生我的氣，可更像在生爸爸媽媽的氣。

“爺爺，快……快給我兩元錢，我得趕緊……趕緊給警察叔叔送去！”

“什么？”爺爺一驚，順勢摸摸我的額頭，“說胡話呢，小斌？”

“爺爺，真的！我欠人錢！”我一急，坐了起來。等我從頭講了一遍，爺爺才恍然大悟地笑起來。沒想到，爺爺?shù)男β曈忠齺砹艘粋€女人的笑聲。

“爺爺，這……這到底是誰家呀？”我一頭霧水地循聲望去。

“你的家呀，以后這兒也是你的家了！”隨著和藹的話音，眼前出現(xiàn)了一位好看的奶奶，她端著一碗熱騰騰的湯面走到我跟前，愛憐地看著我說，“小小年紀(jì)有勇有謀，真像你爺爺！”

“別夸他了，以后可不能這樣任性！”爺爺一邊對那位奶奶說，一邊關(guān)切地看著我。

“走這么遠(yuǎn)的路，腳底全起泡了，真讓人心疼！唉——都是‘明爺爺害的你呀！”

“不許說明爺爺?shù)膲脑挘　蔽乙涣帽蛔?，騰地下了床，怒視著這位陌生的奶奶。

他們詭秘地看看我，又互相對望一眼，竟然哈哈大笑起來，笑得前仰后合，半天合不上嘴。我莫名其妙，更搞不清狀況了。

“小斌呀，我們真是有緣分，你讓奶奶愛得不行！”

我疑惑地扭頭看著爺爺。

“叫奶奶！以后她就是你的奶奶了，也是你的‘爺爺！”

爺爺說的什么話呀？我噘起嘴。明爺爺沒找到，他們還拿我開心。

“這不是明爺爺家呀？”我疑惑萬分。

“一點(diǎn)兒沒錯，這就是你明爺爺家！”那位奶奶看著我。

“那……那明爺爺在哪兒？”

“還不明白？她就是你的明爺爺！”爺爺看我還在疑惑，趕緊直言說明。

“對！我就是‘明爺爺，忘了咱們說的？你教爺爺用電腦立了特等功，我還沒給你慶功呢！”

“啊——”我驚愕地張大嘴，頓住了。半天，我才緩過神來。

驚喜交加中，我抓住爺爺?shù)氖郑骸盃敔?，我有新奶奶了？?/p>

見爺爺開心地點(diǎn)著頭，我又轉(zhuǎn)向奶奶，不好意思地說：“奶奶，以后您還是我的‘明爺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