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煒

現(xiàn)在閱讀的機會多了，方式也多了，一個軟弱的人、貪圖快樂和方便的人，很容易沉迷于碎片化的瀏覽，在亂七八糟的小道消息、各類見聞、低俗視頻、謠言八卦中耗失寶貴的時間。我們的光陰是那樣局促，網(wǎng)絡時代時光如箭，一晃不是三五年，而是十幾年。沒有比今天的時光更值得珍惜的了，這與百年甚至是十年前大為不同，二者在時間度量上好像更不是等值。這樣說是對讀者，其實更是對作者。一個當下的寫作者首先要安定下來，仔細想好，讓自己歸于怎樣的一群和一類。

這真是個嚴肅到極點的問題。

追隨時尚，在流行和習慣中順水漂流，不知不覺就抵達了生命的某一站點，這樣似乎高高興興一場下來，也沒什么不好。這種并無脾氣的和順老好人是從來不缺的，可是如果都做這樣的老好人，我們的世界將一塌糊涂——不，我們要更審慎地對待這個世界，沉思和鑒別，動筆三思。

一支筆要刻出不一樣的痕跡，有力道，有擦傷，讓麻木之物滲出紅色，就要往下按，要用力。在泥沙俱下的時期，各種各樣的茍且文字不是少了，而是多了。寫出自己的理性與見地，真心和實話，再不就干脆沉默。不能迎合卑微、為了一己私利什么都能出賣的人，不能滿足那些百無聊賴者。

文學的道理與其他都是一樣的，不過是一個真字，一個情字，外加才華。才華是先天和后天的總和，是不能強求之物。但有時候僅僅依靠才華并不可靠，因為我們自古至今，看到了太多有才華而無良心的文字。所以在這個時期，不斷地自叮自省實在太重要了。

在這個蕪雜的網(wǎng)絡中，要有重金屬的響聲。它落下來，被淹沒;再落下來，再被淹沒?？墒且恢甭湎聛?，就有意義。好的文學之頁中一定有一顆非同一般的心靈，這個心靈由于一直詩意盎然追求真理，最終會像出于污泥的蓮花一樣。我們一起愛護它，培植它，栽種它。我們也想成為它。

在自媒體時代，深沉的發(fā)聲不是沒有，但時時為蜂擁的無恥之聲所傷絕。這種哀傷是可以理解的。我們發(fā)現(xiàn)，任何時候都呈現(xiàn)無法齊一的蕪雜，不可能求得一律和單純;但是一旦將某個閘口打開還是會震驚：這么多的陰暗和卑微，這么多的無知與憎恨，這么多的險惡與怯懦，痕跡俱在，無法抹去。頑強和正直也在，勇氣和果敢也在，在所不惜和憤慨執(zhí)著也在，悲憫和仁善也在;關鍵是：沉默也在。沉默者不計其數(shù)?？墒菫槭裁匆聊?？為自尊？為無言？為明天？為更偉大的使用？為黑夜和白天？不知道。答案也在沉默中。

所以，用一支筆，努力認真地刻下每一個字。真正的閱讀者是存在的。我們只為明晰冷觀的眼睛寫下這一切，留下自己的勞動。

【原載《今晚報》，本刊標題有改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