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東祝員外托仆人來說,想要一壇新釀,用以散寒,先付一半定金,一個月后交貨。
酒壚主人采涼婆婆瞇縫著眼睛說:“既是散寒,那么便依著舊例在酒中入些白芷,你們可自備了藥材?”
采涼婆婆的小孫女青葵,細細地聽著大人們的話。她曾在河邊的灌木叢中見過白芷的花,那是一種細密且白的小花,待到秋天葉子枯黃,順著它的虬干可以挖出它的根,這根是很苦的,但又帶著一絲奇異的香氣。
仆人點頭說:“員外說之前您備著的就極好,既是如此,這次還得您勞心?!?/p>
采涼婆婆笑道:“如此甚好,老身定當(dāng)盡力?!?/p>
這事兒就這么愉快地定了下來,不過就在當(dāng)天晚上,出了個不大不小的插曲:采涼婆婆在夜里受了風(fēng),畢竟她年歲大了,這么一折騰,竟連起床都有些費勁。
青葵說:“不如我去叫胡郎中吧,讓他給您開個方子,順帶,家里的白芷也不夠了……”
采涼婆婆擺手:“我還是相信山鬼。”
在采涼婆婆看來,全北羊城所有郎中加起來,都抵不上一個山鬼的神通,然而青葵聽了這名字,臉上的神色有了變化。她的面前浮現(xiàn)出山鬼的模樣:棕黑的左襟大褂,鑲著花邊的八幅羅裙,尖頭鞋子,脖上有銀項圈,背后時常有個裝滿藥材的小背簍。她有一雙烏黑而憂郁的眼睛,但披在兩肩的銀白色長發(fā),讓人很難想象,她本是個年輕的女子。
山鬼是北羊城僅有的幾個有魔力的人類之一。她如今并不在城中居住,而是在那密林之中,一處開滿白荼蘼的院落里。山鬼總是瞪著一雙烏黑的眼睛,滿臉不甚友好的神色。有關(guān)她的傳言形形色色,多如天上的星星。孩子們大多都怕她,偶爾有嘴欠的,稱一句“白發(fā)妖女”,也是偷偷摸摸,絕不敢當(dāng)面說的。
采涼婆婆見青葵遲疑,她掙扎著起身說:“你若害怕不想找她,不打緊的?!?/p>
青葵忙說:“不打緊的,您歇著吧?!?/p>
青葵并不愿讓婆婆受累,雖然她內(nèi)心深處極不愿去這一趟,但她最終還是上了路。她走在前往山鬼住處的小路上,這條路平日里除了個別求藥的人,便再少有人走了。這條路平平無奇,看不見奇花異草,也沒有珍禽異獸,無趣得很。突然,一聲鳥叫傳來,青葵抬頭,瞅見一只漂亮的大鳥飛到一處窠臼上,幾只小鳥探出頭來,爭先恐后地要食吃。
青葵不情愿地挪動著腳步,她不經(jīng)意地抬頭,山鬼的院落已在視線里了。
小院里種著荼蘼花,眼下花期未到,還是些小花骨朵兒。院里很是整潔,卻也冷清孤寂。
青葵后退著,心里沒來由地起了一陣害怕。屋里這時候傳來個聲音:“是青兒嗎?”
青葵機械地點點頭。
“進來吧。”那聲音并不響亮,也不惱怒,帶著些平和與寧靜。
青葵硬著頭皮走進屋子里。
山鬼的屋子陳設(shè)簡單,除了一床一桌一椅外,再有的便是一只百子柜,這只柜子并不算大,然而它的外表很是鮮亮,沒有一絲灰塵。
山鬼平日里的活計很簡單,她會在日出的時候背著藥簍上山,餓了吃些山上的野果,渴了捧著山間的泉水,涼涼地喝一口,這能讓她壓下心頭所有的繁雜。
山鬼一個人住,平日里也總是獨來獨往。但當(dāng)?shù)厝似鋵嵍颊J識她,因為她總是在為大家忙碌著。她似乎是不知疲倦的:春季桃花癬多發(fā),她會帶來摻著花露的銀硝;夏日里中暑的人多,她會送來廣藿香與紫蘇葉煮的水;秋季傷風(fēng)咳嗽的人多,桔梗是必不可少的;冬日寒風(fēng)獵獵凍瘡來,便有當(dāng)歸雞血草來活血……一年四季,她都有的忙。
山鬼招呼青葵坐下,青葵并不肯坐,山鬼見狀也不勉強,只是自己也不肯坐了。
“青兒,你有什么事?”
青葵抬起頭,她感覺心怦怦地跳:“……白芷……是婆婆叫我來的……”
她有點兒緊張,說話斷斷續(xù)續(xù),幸而山鬼聽明白了:“原來采涼婆婆想要些白芷,是做什么用的?”
“做藥酒,還有……婆婆她昨日受風(fēng)了……”
“怎么會這樣?嚴(yán)重嗎?”
青葵艱難且緩慢地搖頭。
“那樣大的年歲了,真是辛苦呀。”
山鬼一邊搖頭,一邊走向百子柜。
她雪白的發(fā)絲隨風(fēng)而動,纖纖素手伸向一只抽屜,那抽屜便輕輕地探出了腦袋,仿佛一個乖巧的孩子。
她一共取了四味藥,除了白芷,還有另外三種青葵叫不上名字的藤葉,她用麻紙包好,囑咐青葵:“這三種煎水,一定要趁熱喝……”
青葵好奇地打量著山鬼,忽然間她與山鬼來了個對視。山鬼有惱了:“瞅什么?”
青葵驚了一跳,她膽怯地搖著頭,“對不起?!彼桓以僮⒁曋焦淼难郏拖铝祟^,聲音低到自己都聽不見。
她等待著一場責(zé)罵,然而屋子里依舊靜悄悄的,她偷偷抬起眼來,山鬼這時也在看她:“你不必道歉……”
她轉(zhuǎn)身走到窗前,打開窗子,背對著青葵,聲音低低地說:“你并沒做錯什么,錯的是我,我自己清楚……”
青葵早早地就回了酒壚,還沒走到門口,就見采涼婆婆拄了根桃木拐杖站在院里。青葵趕緊跑過去:“婆婆,您病著,怎么能出來呢?”
采涼婆婆說:“不妨事的,外頭的風(fēng)有桃花的香味?!?/p>
青葵沖婆婆笑:“您還是進屋吧!”
祖孫倆進了屋,采涼婆婆拈起一根從山鬼那兒要來的白芷嗅了嗅,滿意地點頭:“山鬼選的藥材,這么多年,都是一等一的?!?/p>
青葵惦念著婆婆的病,她拿著山鬼給婆婆包的藥去了廚房。洗好的藥材在砂鍋中被小火慢慢煎著,青葵拿著蒲扇守在一旁,一刻不離地緊盯著。
藥煎好了,婆婆接過來,喝了一口,臉一哆嗦,青葵見了很是慌亂:“婆婆,怎么了?是燙到了?”
“只是太苦了些?!辈蓻銎牌判φf。
“那……”青葵不知該怎么辦。
“別擔(dān)心,藥總是苦的,這種苦也是必需的。”
“必需的苦?”青葵沒聽不明白。
“你如今太小,再大一些,就明白我在說什么了?!逼牌艤睾偷匦πΑ?/p>
婆婆喝了藥,很快就恢復(fù)了精神。
婆婆又在忙活了:拿回來的白芷切碎,然后與新米一起上鍋蒸,用以釀制祝員外預(yù)訂的藥酒。
“這次多虧了山鬼?!辈蓻銎牌鸥吲d地點頭,“若不是她,這初春的時候,可上哪兒去找那么多上好的白芷呀?!?/p>
青葵笑笑,不說話。
“你如今去了一次,還怕她嗎?”采涼婆婆問。
青葵想了想,說道:“并不似以前那樣怕了?!?/p>
她很奇怪自己這么說,但她又清楚,自己說的是心里話。
采涼婆婆臉上的笑容舒展開來:“她是會魔力的,你見了嗎?”
青葵點頭:“見到了,她確實和我們不一樣……”
采涼婆婆笑著說:“這個世界其實很小,小得像個滿目是花的園子,雖然這園子里也有些惱人的稗子與馬唐,但花畢竟更多。金菊總是在秋天才穿上黃金的鎧甲;蠟梅總是在隆冬才散發(fā)出清幽的香氣;待到暮春時分,初春盛開的花兒都面臨敗落與凋敝,卻唯有那慵懶的荼蘼,這時候才舒展起腰肢來,迎來屬于自己的春天……
青葵看著采涼婆婆。
采涼婆婆望著青葵,輕聲地笑道:“婆婆不過是年紀(jì)大了,絮絮叨叨,你莫多想,安心些。”
“您放心。”
話說的間隙,外頭的風(fēng)有些緊了,青葵趕緊跑上去,把搖曳作響的窗子合上。
隨著春日的腳步,天氣一天天地?zé)崞饋?,林間的樹葉也漸漸濃密起來。
這天青葵與小伙伴們玩耍過后折返回家,她沒來由的,突然就選了條平日里從不走的小道。這條路離家并不算近,但她還是踏上去了,她因自己這突來的想法而驚奇。她沒有聽到動聽的鳥叫,卻看見一只鳥窩傾覆在地上,一只小云雀正在窩里發(fā)抖,凄厲地叫著。她幾乎沒有經(jīng)過思索,就捧起這只鳥兒,朝著前方跑去。
她的面前出現(xiàn)了一片潔白,是山鬼院子里的荼蘼花正在盛放,白色的花朵仿若連綿起伏的花海。
“山鬼姐姐——”
正站在院中的山鬼轉(zhuǎn)過頭來,望著青葵,她先是一愣,接著很快就明白了:“不必說了,快進來?!彼泻羟嗫M了屋。
作者簡介:
田勝勝,山西大同人,漢語國際教育碩士,在職高中語文教師,曾在《故事大王》《散文詩》《青少年日記》《意林·少年版》《小福爾摩斯》等報刊發(fā)表作品三十余萬字,短篇小說《一碗蘑菇湯》獲“2012勞動創(chuàng)造青春勵志征文大賽”二等獎。長篇神話題材兒童小說《追夢的泥人》獲“第七屆大白鯨原創(chuàng)兒童文學(xué)獎金鯨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