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承雍
經過北宋初期的社會變化,士大夫的心理狀況和審美趣味也在相應改變,到北宋中期以后,文人士大夫生活在聲色繁華之中,沉溺和陶醉在一種滿足于既得利益并希望長久保持的思緒中,所以,書法日益成為他們閑暇時的一種必要補充,一種情感上的寄托和追求,從而使整個知識分子群體安居于閑散、靜觀的狀態(tài)之中。這種特征也清晰地反映在書法風氣上,即普遍追求簡致澹泊的寧靜格調,體現(xiàn)出懶洋洋、慢悠悠的文人士大夫的審美理想。然而,也有人是例外,他追求大海揚波、長風鼓浪的性格,要求書法能創(chuàng)造出另一種類型的藝術意境,此人就是致力于“刷字”和“八面出鋒”的米芾。
米芾是北宋歷史上少有的富有創(chuàng)造力的書法藝術家,他出身世宦家庭,家境富裕。雖然一生不曾走上科舉之路,但因其母閻氏做過英宗皇后高氏的乳娘,故得承皇恩,擔任過一些閑散官職,而且往往不需要他真正赴職視事。正因為這種特殊關系,他上能出入宮禁,接近皇帝;下能與文人士大夫廣結情誼,因此他把名聲、職務、祿位看得如過眼云煙,不再有一般知識分子那種為了功名事業(yè)而憂憤不平的情緒。悠閑的一生使米芾在老莊思想的影響下,十分崇尚一種自然適意、無拘無束的輕松生活,他對社會、事業(yè)不大關心,只要能夠縱情于書法藝術,就能達到一種自適的心理狀態(tài)。
徽宗時,米芾被召為書畫博士,禮部員外郎,這愈發(fā)使他自負,自信手腕上有王羲之的神靈,行為顛逸狂放。一次,宋徽宗召他書寫一幅大屏條,寫完后他對徽宗說:“這只端硯經過我的沾染,不宜再給皇帝用,就賜給我吧?!彪S即搶來御硯手舞足蹈地走了出去,連墨汁淋了一身也無所謂。宋徽宗哈哈大笑地對蔡京說:“顛名不虛得也?!辈叹┰谝慌哉f:“米芾這樣的人只能有一個,不可能再有第二個了?!庇捎诿总琅e止狂放不羈,人們就稱他為“米顛”。在宋代理學勃然興起的時期,米芾這樣狂放失儀的行為不僅按法律可加重罪,而且也與當時文人士大夫自我克制的人生哲學相沖突,但他反而因此享譽當時,恐怕不單是皇帝很欣賞他的書法,也包括他與皇帝的特殊關系。
明了上述背景以后,我們就可以理解米芾為什么不但對前人書法的評議那么尖酸刻薄——譏諷顏字柳體為“惡札之祖”,把那些逆鋒起筆的藏頭圓筆鄙之為“蒸餅”,而且以玩世不恭的口吻稱自己是“刷字”了。當然,不能否認,米芾在大膽嘲諷前人的同時,也在有意無意之間顯示出自己這位狂放書法家的獨到見解和超人才華,抒發(fā)了自己不同凡響的藝術觀點,特別是他從筆法的角度品評當時名家的“勒”“畫”“描”,說明他的書法造詣也是相當高的。而他稱自己的運筆為“刷”,更是一語道破玄機,正像他所說的:“善書者只有一筆,我獨有四面?!边@里的“一筆”即中鋒行筆,而米芾卻藏、露、正、側等各種筆法并用,靈活自如而毫無拘束,瀟灑自然而八面出鋒,從而以多樣化的手法達到了很高的藝術境界。因此,米芾的“刷”字,實質是他自己有意盡興和多情手法的表現(xiàn)。
《宋史·文苑傳》說:“芾為文奇險,不蹈襲前人軌轍。特妙于翰墨,沈著飛翥,得王獻之筆意?!薄缎蜁V》則說他:“大抵書效羲之,詩追李白,篆宗史籀,隸法師宜官。晚年出入規(guī)矩,深得意外之旨?!庇纱丝芍?,米芾在繼承二王書法傳統(tǒng)上是下過苦功的,同時對各家書體名跡臨摹殆遍,無不形神畢具,最后由“集古字”而自成一家。如果說他的書法道路是經過“臨仿”“集字”“刷字”這樣一個過程,那么這正是在化古人書法成就為己有的基礎上的大膽革新。這種“刷”的革新,不僅是指用筆迅疾而勁健,盡興盡勢盡力,而且也指追求自然的韻味、氣魄和力量。
《珊瑚帖》又名《珊瑚筆架圖》,是米芾晚年創(chuàng)作的紙本行書作品,現(xiàn)收藏于北京故宮博物院。其內容是作者向別人夸耀自己的收藏,還隨筆畫出一枝珊瑚,并題詩一首。
米芾《叔晦帖》(局部)
從米芾傳世的墨跡作品看,大至詩帖,小至尺牘、題跋都具有痛快淋漓、奇縱變幻、流暢清新的特點。如《砂步詩》結字緊勁,用筆肥峭;《叔晦帖》沉著痛快,迅疾超軼;《李太師帖》蕭散簡達,氣韻合度,等等。可以說真、草、隸、篆、行都在行,其中尤以行書見長,運筆縱橫進鋒,點畫跳躍猛厲,體態(tài)不一,神采飛揚,極富大小疏密、錯落參差的韻致,無怪乎人們認為他每出新意于法度之中,而絕出筆墨蹊徑之外。倘若說蘇書尚意、黃書重韻,那么米書則以姿勝。他們以各自的特點,構成了宋代書壇的主流,也構成了宋代文化的主旋律。
米芾對書法藝術社會功能的認識,也流露出一些不同于傳統(tǒng)的看法。一向作為儒家“六藝”之一的“書”,盡管已成為一門藝術,不僅僅作為文字書寫工具之用,但它仍然擔負著載事、載道的社會功用。而米芾卻并不看重書法“成教化、助人倫”的宗旨,他把書法當作怡情養(yǎng)性、抒發(fā)個人情感的手段和工具,當作修身養(yǎng)性、賞心悅目的逸事,甚至抱著“意足我自足,放筆一戲空”的游戲態(tài)度。
然而,矛盾的是,米芾本人實際上也把書法藝術當作“不朽之盛事”來追求。這是因為宋代理學的發(fā)展,有著收緊思想的作用,而宋代大批官員又渴望精神文化的刺激,于是便出現(xiàn)了這種現(xiàn)象:一方面,理學家們惋嘆醉心于書法是“玩物喪志”,從而造成書法家不能明確申述書法藝術的本質;另一方面,書法家們又積極表明書法不僅是“載道”的工具,而且“游而不害”,這就是米芾所言的游戲于翰墨之間而不害志。這種現(xiàn)象無疑是當時文人士大夫們對書法藝術的社會功能在哲學思想上的認識和理解。
如前所述,米芾評論前人的書法甚為苛刻,他認為歐陽詢的字“如新愈病人,顏色憔悴,舉動辛勤”,對顏真卿、柳公權的書法也進行了批評。然而,在“誚顏柳,貶旭素”的同時,米芾又十分欣賞顏體的“古法”“篆籀氣”,甚至對顏氏的《爭座位帖》反復揣摩臨摹。米芾的矛盾行為其實并不令人感到不可捉摸,這不僅是因為一件作品可以給人不同的藝術感受,一個人的作品也分不同風格,更重要的是它反映了米芾的心態(tài):既想擺脫唐人的影響去創(chuàng)新,又無法超脫唐人所取得的巨大成就。
自唐以來,書法家們曾不約而同地歸依二王,只是唐代書家還肩負著完善與規(guī)范楷書的歷史任務,他們不能也沒有必要一心一意地體現(xiàn)晉人書法的風神,而把更多的精力放在了建立法度上。盡管如此,《蘭亭序》的精神依然給予唐人極大影響,否則米芾也不可能走上由唐人追溯魏晉的藝術道路。
說到米芾對后世的影響,諸如米友仁繼承家風,吳琚學習米書酷似絕肖,甚至其名聲還遠播北方的金國,此后的追仿者更是代不乏人。但僅此還不能完全說明米芾的重要。應該說,他在追溯魏晉書法的實踐過程中開創(chuàng)了不尚空談的道路,在掌握書法意蘊的表現(xiàn)特征以及具體技法上,對后來者更富于啟示和指導作用。但米芾越來越濃厚的由崇古到復古的書法氣息,對后世無疑有著不良影響,而且使書法創(chuàng)作越來越陷入文人士大夫的狹窄圈子中,徒具晉唐書貌而無其風神與氣魄。米芾作為肇端者之一,是北宋書法(包括他本人書法)由晉唐的開拓型文化藝術轉變?yōu)楸J匦臀幕囆g的一個重要因素,他們在不斷把古人書法翻新以創(chuàng)造個人書貌的同時,卻拖著一條沉重的歷史尾巴,于是創(chuàng)造力日益減退,造成了封建社會后期書壇的萎衰不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