廬陵·源頭古村
在源頭古村
可以暫時關(guān)閉耳朵
隨紅密石拾級而上
仰望承明堂大殿雄偉的石柱
閱讀隱藏在檐雕里的傳說
桂花樹下,下棋的人還沒回來
月光思考著殘局
在源頭古村
也可以暫時關(guān)閉眼睛
傾聽林中的鳥鳴
溪水悄悄繞村而過
一群牛踏著黃昏下山
那沉重的腳步
仿佛夕陽走下天空
在源頭古村
只要你和緘默的石匠握過手
不管你去到哪
十年或者一生
你的血管里都會回蕩著
鏗鏘的打石聲
煙雨中
當詩集翻開
一條泥濘的小徑
向南宋的某個深夜盤旋而去
一千多年前的湖水
孤懸。小舟如一枚落葉
浸在水中,殘燈沉浮……
三更,醉酒人終于醒了
一夜雨聲模糊了他的面容
索性,仰臥船中
忘卻瓜州渡
忘卻大散關(guān)亙古嘶叫的風(fēng)
聽,瀟瀟細雨輕打船篷
聽,瀟瀟細雨帶著萬物
歸向夜的深處
合上書本
詩中細雨的低語
濡濕了我的手掌
在大雪中諦聽
所有聲音都疲倦了
現(xiàn)在,輪到上帝說話了
這一年活得迷迷糊糊
現(xiàn)在是揭開謎底的時候了
上帝傾盡家中最后的財產(chǎn)
那就是悲憫
原來悲憫是白色、粉狀的
它在寒冷中祖母般絮叨著
對村莊也對荒漠
對樹枝間跳躍的松鼠
也對一條凍死的蛇
人們在屋內(nèi)生著爐子
烤火、喝酒
只有幾只麻雀
站在寂靜的枯枝上
代替逝去的花朵
細心諦聽著
稿紙斜了
我偶爾在夜里寫詩
寫山間小溪
寫彎曲的大海
寫夜行的火車
寫從火車上掉下的一只手套
常常一首詩寫完
也會疲憊地睡去
第二天醒來
發(fā)現(xiàn)稿紙意外地斜了
沒有風(fēng)
也沒有小動物爬過的痕跡
稿紙怎么斜了呢
莫非真是詩中夜行的火車
穿過拐彎的隧道
車體發(fā)生傾斜造成的
旁觀者
川流不息的街上
人們只顧低頭往前走
當他葉子般
從腳手架上飄落時
整條街道都停住了腳步
人們圍過來
對躺在地上的人嘆息
也有人責(zé)怪他沒有系安全繩
還有人掏出手機拍照
我是怕扎堆的人
遠遠望了一眼
繼續(xù)往前走了
雪中的草
我看見一蓬草
它既是雪,也是草
一根一根,雪白雪白
長在滿是皺紋的泥土上
輕輕撫摸這蓬
不肯對寒風(fēng)屈服的野草
感覺從未有過的暖
用手指輕輕梳理它
在雪中打盹的母親笑了
車站
我看見那年站臺上的我
仿佛一只鳥
站在剛打開的籠子邊
等待綠皮火車
把我運向嶄新的天空
我看見他回頭
剛好遇到現(xiàn)在的我
頭發(fā)灰白
一身疲憊地的下車
站臺的風(fēng)一直很大
轉(zhuǎn)眼就把熙熙攘攘的人群
全吹沒了
緩慢書
我們走得太快
以致丟失了自己
從今天開始
我要放慢腳步,等待另一個我
那個背著書包追逐小溪的我
彎腰在田間收稻子的我
在雪中高喊的我
獨自坐火車去南方的我
我要和他坐下來
在楓樹墩上喝酒
我要請他帶著溪水的聲音
稻谷的清香和雪的沉默
回到我體內(nèi)
我要把寬大的曬谷場熨平
然后再慢慢地在上面寫著一年四季
那一年的篝火
那十三座雪峰
被誰點燃
又被誰一直舉著
十三支白色的火焰啊
一直向上躥跳
把夜空燒得如此湛藍
藍月谷邊,我是
一塊落滿灰塵的石頭
玉龍雪山,用雪的火焰
將我由里到外清洗
多年以后
我艱難行走于俗世
穿梭于樓群間的峽谷
難免迷惘,心積泥沙
那年熊熊燃燒的篝火啊
總會從歲月里探出頭來
十三支白色的火焰
一起升向高處,以清澈的眼神
再次將我凝望
承明堂斗拱
這菱狀朱紅的斗拱
被誰托舉著
五千多孔橡木的心思
手指般緊扣
每個樸素的日子
從此莊重吉祥
八百多年前的誠懇
如今我仍能感覺
一個心思和另一個心思
緊鉚,精致而堅固
一群又一群的喜鵲
神靈般漫步屋脊
白云和星斗,一起簇擁著它們
它們張開的翅膀
成了巢拱的一部分
現(xiàn)在村民們愈發(fā)緊緊抱團
那是由于血緣
另一個原因就是
五千多根橡木條如五千多句
祖訓(xùn),流傳至今
不要拉我離開,讓我再摸一摸
這橡木緊扣的結(jié)論
我雖不是它們中的一根
但我確實被它們緊扣
我的額頭越來越感到沉重
仿佛我的頭上,也頂著一個斗拱
月季里有春天的轟鳴
一場大雪
如冰冷的通告
讓英雄的河北捂緊了
門窗和所有的道路
空蕩蕩的城啊
像個巨大的容器
每一聲咳嗽
都震得天顫人驚
可這是有西柏坡的大地
對于戰(zhàn)疫,有運籌帷幄的底蘊
這是有狼牙山和白洋淀的大地
從不缺智慧和大無畏的精神
看吧,每片蘆葦
每座山,每條河都站起來了
舉起了刀劍,歷史的光芒
賦予燕趙大地戰(zhàn)勝困難的力量
我聽到了,聽到了
雪下的月季正涌動著花信
每一朵花苞
都緊攥著一聲春雷
河北,所有的冰雪
都會融化,所有的月季
都會在春天里轟鳴
信仰春天
又是一個冬天
雪比以前更猛更厚
大雪覆蓋的石家莊
在寒夜,發(fā)出了揪心的咳嗽
自古燕趙多英雄
寒冷凍不僵滹沱河的波濤
大雪也壓不垮太行山的肩膀
河北的一草一木
沒有一片是倒伏的
這是信仰春天的大地
每一片葉子
都堅信春天一定會到來
你看,月季已經(jīng)點起了火把
雪在消解,冬天的柵欄
正在被焚為灰燼
雪天的柚子樹
深冬回鄉(xiāng)
白雪映得枝上的柚子
更加橙黃
我知道,這些果實
是我的兄弟
父親生前種下三株柚子
讓它們相互陪伴
也讓它們陪伴孤獨的我
不管我離開多久走得多遠
它們都代替他站在門口
默默等我
開花結(jié)果,都有深意
比如,那一個個橙黃的柚子
就是兄弟們,在大雪里掛起的燈盞
高高地照著,讓我看清
所有離家與回家的路
都是柚子樹的根須
今夜的雪,依然還在你固執(zhí)的心底
三十年后的河邊
我們相遇
河水已經(jīng)干涸
魚成了化石
你用記憶的碎片
拼湊夕陽
我解下當年系在
松枝上的風(fēng)
依然聽到馬的嘶叫
我們看著河對岸的今夜
你捧起一小團雪
用手絹包住
然后走進夜色
時間沁涼
卻消融了所有的分別
當我們在未來相遇
像兩棵冬日的樹,綠葉全無
在你心形的枝丫間
我仍看到,今夜的雪
它依然還在你固執(zhí)的心底
落葉歸根
這個秋天
常常讓我茫然失措
又一間古廟塌了
落滿灰塵的菩薩
在秋雨中瑟瑟發(fā)抖
有三個老人如松針
永遠落在了后山
舊摩托車成了廢鐵,倒在墻角
是誰,丟下鐮刀
和這滿院凌亂的腳印
轉(zhuǎn)眼就被落葉覆蓋
暴雨中的小傘
那是個夏天的傍晚
去關(guān)外面試剛結(jié)束的我
正往站臺走著
突如其來的暴雨
讓我慌了神
我在雨中狂奔
意外的事情發(fā)生了
一輛雨中疾馳的摩托
它的后座朝我扔來一把傘
我來不及說聲謝謝
它就消失在雨中
很多年
我多次在雨中狂奔
總有一把傘默默朝我扔來
那些無名的小傘
也許有點小,有點舊
但它們幫助我
穿過了一場又一場的暴雨
梯田
梯田似舊卷
落日正在給它描色
金色稻浪,灰黃的草帽
以及農(nóng)人的藍衣裳
兩只白鳥從頭上飛過
它們帶來的一定是暮色
多年后,我仍然忘不了
有人在畫外高喊我的名字
我抬頭,遠處的山頂
正松濤轟鳴
突然之間
日子已經(jīng)很平庸了
甚至多年沒有一絲驚喜
有的人還是突然離開
像片葉子,在黑夜
悄然不知所蹤
這個熟悉的名字
也許曾讓我愛恨交加
欲辯不能,而那些
沒有說出的話,注定成了遺憾
突然消失的名字
宛如極薄的瓷杯
讓我再不敢輕易碰它
就讓黑夜將它細心包裹
藏于流沙
單行道
我看見山泉水
在巖石腳下慢慢積聚
最后翻過阻擋
跌跖,撲向遠方
我看見雪花
從天空降向骯臟大地
它無喜無憂
也無懼陽光的照射
我看見一個老人
在黃昏的海邊
拄著拐向前走去
每走一步,天色都會更黑
但他沒有猶豫,仿佛夜深處
才是他的歸宿
冬天里的春天
地上的雪還未化解
在村口,佩帶袖章的人
對每個返鄉(xiāng)者測體溫
查核酸報告,彎曲的巷道
幾個藍口罩在噴藥
嗆鼻的氣味,告訴人們冬天還在
活動中心里,傳來笑語
一盆炭火,映著剛寫好的春聯(lián)
放假的學(xué)生在桌上較量球技
曬谷場上,幾個女孩溜著滑板車
她們掛著汗珠的笑臉
多像早春的花
作者簡介:楊智源,筆名至遠,廣東省作協(xié)會員,中國詩歌學(xué)會會員。作品見于《詩刊》《人民日報》《詩選刊》《揚子江》詩刊《星星詩刊》《詩林》《芒種》《延河》《綠風(fēng)》詩刊《奔流》等刊物。有作品多次入選年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