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樹梅

日本鬼子侵華時，兵荒馬亂、民不聊生，到處都是背井離鄉(xiāng)的窮苦百姓?？墒顷柎宓陌傩諈s沒有流離失所，原因就是背靠著陽山。陽村是個大而貧窮的村落，位置又偏僻，官匪全看不上，加之日本鬼子暫時還沒打過來，整個村落就像是被世界遺忘了一樣。好在山上長著無窮無盡的野果，尤其是村民們祖祖輩輩在山上種植栗子，這玩意兒頂飽，能當飯吃。陽村三面環(huán)水，村子扼守正面，外人要想上山必須打村子經(jīng)過，因此外人想打栗子的主意很難，加之山上多小獸，水中多魚，這么著村里人才得以一天天生存下來。

可是老虎也有打盹的時候，最近竟發(fā)生了好幾起外人偷栗子的事件。族長震怒了，下令村里抽調(diào)精壯男子成立護林隊，并制定了相當嚴苛的規(guī)矩。

這天晚上輪到夏強東巡山。夏強東的媳婦剛為他生下一個大胖小子，他心里藏不住地歡喜，晚上便扛著獵槍進了山，準備巡山的同時順便打幾個晝伏夜出的小獸，讓媳婦吃了好補補身子?？墒寝D(zhuǎn)悠了好大一會兒卻什么也沒碰到，夏強東正喪氣，忽聽到一陣異響，是折枝聲，有人偷栗子！

此時明月當頭，目力所及之處一片明朗。夏強東躡手躡腳地循著聲音走過去，探頭一看，一個跟自己差不多歲數(shù)的大高個兒正摘著栗子，腳下放著一只小小的口袋。夏強東一看就知道，這是個外鄉(xiāng)人。

夏強東平端獵槍，猛地跳出來大喝一聲：“不要動，再動打死你！”

大個子渾身一顫，回過頭來卻一臉的平靜。只見他骨架雖寬大卻骨瘦如柴，顯然是餓的。大個子看了看夏強東手里的獵槍，說：“大哥，對不起，可我真的沒辦法了，我媳婦才生了個女娃，眼看著娘兒倆都要餓死了，我不得不偷。大哥，你讓我把栗子送回去救她們娘兒倆兩條命，我再回來任你處置?！?/p>

夏強東一聽就低下了槍口，都是剛做父親的人，他理解眼前的大個子對孩子的那份心。想了想，夏強東問道：“你說的是真是假？我放你走，你真的還會回來受罰嗎？”

大個子悶聲說：“一定回來！”

可夏強東遲疑了，他想到了族長的規(guī)矩，一旦壞了規(guī)矩，等待自個兒的將不僅僅是嚴苛的責罰，更重要的是以后在大伙面前就抬不起頭了?？墒?，不放大個子走，自己又于心不忍。

左思右想之后，夏強東長嘆一聲，說：“你走吧?！?/p>

大個子聽了，拾起裝了一點兒栗子的口袋，一眨眼的工夫就消失在黑暗中。

過了個把小時，天依舊黑著，大個子回來了，走到之前被夏強東發(fā)現(xiàn)的地方，輕聲叫道：“大哥、大哥，我回來了。”

黑暗中閃出夏強東，他朝大個子點點頭，說：“你很守信用?！?/p>

大個子凄然一笑：“男子漢一口唾沫一個釘，我哪能騙你？大哥，我知道你們村規(guī)矩很嚴，你綁了我去見你們族長吧?！?/p>

夏強東搖搖頭：“我綁了你，你媳婦和閨女怎么辦？你走吧，你既然敢回來就是條漢子，我敬你，不過下次不要再偷了。”

大個子驚訝極了：“我走了你怎么辦？”

夏強東一笑：“再怎么著族長也不會殺了我的，但不放你走，你卻有可能被殺，所以你還是走吧！”

大個子眼中閃過一絲感激之色，又說：“要不，這事你不說出來好了，反正也沒人知道。”

夏強東一搖頭：“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怎能說沒人知道？我哪能說瞎話?？熳甙?，天一亮就有換班的人來了。”

“大哥，你是好樣的，我也敬你！”大個子說完，轉(zhuǎn)身就走，剛走了兩步忽然聽到夏強東叫一聲：“慢著！”

大個子一驚，怎么著？要反悔？扭頭一看，卻見夏強東扔過來一個小小的布口袋，輕描淡寫地說：“剛才等你回來時我抽空回家拿了點兒米，給你媳婦熬點兒粥喝?！?/p>

大個子打開一看，一股糯米的香味直撲過來，這樣粒米粒珠的年頭竟有糯米！大個子面對夏強東的槍口無動于衷，面對再次回來后要受罰的后果無動于衷，此刻卻忍不住哽咽起來，一拱手說了聲：“大哥，后會有期！”揣好米，大個子便頭也不回地走了。

天亮了，夏強東沒有回家，而是徑直找到族長認罪，族長一聽，大怒，要是不殺一儆百，以后那些規(guī)矩還有誰遵守？族長當即敲響掛在村頭老槐樹上的銅鐘，在大伙聚齊后鐵青著臉命令立即按規(guī)矩進行懲罰。

這時，早有人上前把夏強東上衣剝了，吊在大槐樹下，然后一個膀大腰圓的漢子拎著牛皮鞭就過來了，按規(guī)矩，要鞭打夏強東20鞭。

“啪”的一聲，大伙渾身一顫，夏強東忍不住一聲低吟，后背立刻出現(xiàn)了一道紅腫，他知道這個執(zhí)刑的漢子平日里就跟自個兒過不去，今兒個落在他手里，好不了。

“啪，啪，啪……”那漢子用力抽打起來，一點兒也不手軟，每一下都讓眾人聽得心里一顫，夏強東后背早已皮開肉綻，額頭上汗如雨下，可他牙關(guān)緊咬，再不哼一聲。

那疼痛不是常人能忍受的，在昏過去的一剎那，夏強東目光一瞥，看到圍觀的人群中擠進來一個渾身是汗的人，顯然是一路跑過來的，正是夜里偷栗子的大個子，他來干什么？想到這里夏強東再也忍不住，昏了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隨著一聲呻吟夏強東醒了過來，再一看，自己正趴在自家床上，老娘和媳婦紅著眼圈坐在一旁。見他醒來，媳婦喜極而泣，說他已昏睡一天兩夜。

老娘一時又是氣又是心疼，連罵夏強東“傻兒子”，罵了一陣后氣消了，說：“東子，告訴你兩件怪事，一是打你的那冤家對頭走夜路時被人打了一頓，也不知是誰打的，打得可重了，不休養(yǎng)個十天半個月肯定都下不了床。”

夏強東一愣，隨即想到十有八九是大個子下的手，瞧他那手有芭蕉扇大，打起人來當然不會輕了。

夏強東這么一想忍不住要笑，誰知這一笑牽動了后背，痛得“啊”的一聲。

老娘又說：“第二件怪事是，咱家來了一個不認識的人，那人好大的個子，就是有點兒瘦。他說是你兄弟，又叩頭喊我老娘，喊你媳婦叫嫂子，他說你救了他媳婦和閨女兩條命。最后還指天發(fā)誓說，以后兩家就是一家了，他決不容許任何人傷咱家一根毫毛。東子，這人是誰啊？”

夏強東剛才的猜測被證實了，交了這么一位行事乖張又厲害的兄弟，自個兒挨了鞭刑也值了！夏強東這么一想便再也忍不住，放聲大笑起來，隨即疼得他再次大聲呻吟起來。

時光飛逝，昔日看似平靜的生活最終被打破了。日本鬼子的戰(zhàn)火燒過來了，大伙在鬼子的刺刀下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活著，世界雖大，又能往哪兒逃？只能是過一天了一日罷了。

夏強東受夠了鬼子的氣，因為他被鬼子指定為陽村的領頭人，鬼子三天兩頭找他要糧。不籌糧吧，鬼子就威脅要血洗陽村;籌糧吧，又被人指著脊梁骨罵“漢奸”“軟骨頭”。他無數(shù)次想反抗，可一想到媳婦、兒子、鄉(xiāng)鄰們，這口氣便只能硬生生咽下。光聽說山外面有支叫共產(chǎn)黨的部隊打鬼子打得挺兇的，可是他們在哪兒啊？

再氣再悶，日子還得過。這天夏強東領著大伙推著十幾輛小車走在一條離家較遠的山道上，他們是去販栗子，這也是陽村人唯一能換點油鹽的值錢東西了。

正走著，“咣”的一聲銅鑼響，隨即從草叢中旋風似的沖出十幾個蒙面大漢來，個個手中拿著長短槍，兇狠地嚷道：“不要動，留下東西來！”

大伙一驚，不好，遇上土匪了！不知何時大山中盤踞了一伙土匪，為首的叫青狼，無論窮富，無論是中國人還是日本人，他們一概都搶，活脫脫一群惡狼。想不到今兒個竟撞上他們了。

陽山上的小獸早被打光了，這點栗子是僅剩的一點兒收成了，要是被搶走，大伙還活不活？可是，不給的話現(xiàn)在就活不成。

在蒙面土匪槍口的威逼下，大伙恨恨地放下小車被攆到一旁，土匪們推起小車就要走，夏強東心痛至極，忍不住挺身而出大叫一聲：“放下！”

眾土匪一驚，停下小車舉起槍對準夏強東。夏強東豁出去了，紅著眼睛叫道：“你們也是中國人，有本事打日本人去，搶我們算什么本事！”

立刻有土匪大怒，罵道：“你這雜碎活膩了是不是？”

土匪說著就要扣動扳機，忽聽有人大喝一聲：“放下！”

那人的聲音無比威嚴，土匪立即依言垂下槍口，這時發(fā)話的人從眾土匪后面走了出來，扯下臉上的布，朝夏強東叫了一聲：“大哥，是你？”

夏強東一看，好像見過，想起來了，不是別人，正是那年偷栗子的大個子，兩三年不見，大個子看上去滄桑了不少，也兇悍了不少。想不到他現(xiàn)在做了土匪，這么說他就是青狼？

大個子一臉羞慚，說：“這真是大水沖了龍王廟，一家人不識一家人了。大哥，你們走吧！”

他轉(zhuǎn)頭朝眾土匪叫道：“這是我的救命恩人，快把東西還給他們?！?/p>

眾土匪一聲吆喝，把小車又推了回來。大個子說：“大哥，驚到你們了，告辭！”

眾土匪呼哨一聲，轉(zhuǎn)身剛走兩步，夏強東在身后叫了起來：“這個，兄弟，你們是要去哪兒??？”

大個子聞言回過頭說：“進山啊?！?/p>

夏強東說：“還是繼續(xù)占山為王嗎？”

大個子笑了：“不干這個還能干什么？大哥，那年我媳婦靠你賞的米和栗子算是活了下來，可去年還是沒能熬住，活生生餓死了，就餓死在我懷里，到死都不肯閉上眼睛……大哥，你說，我不干土匪還能干啥？就等著被餓死？你不要怪我，我這是被逼上梁山??！”

夏強東大聲說：“可逼你上梁山的不是中國人，是日本鬼子，你有本事打鬼子去啊，搶咱自家人算什么好漢？”

眾土匪聽了瞪起眼來，可又不敢發(fā)作。大個子噎了一下，背過臉說：“我管不了那么多，我只知道我閨女要吃飯，我手下這幫弟兄也要吃飯?！?/p>

夏強東見狀搖搖頭，嘆了口氣說：“行，看樣子我一時半會兒說服不了你，可你還記得你對著我老娘發(fā)過的誓嗎？”

大個子霍地掉過頭來，目光炯炯地說道：“當然記得，當年我指天發(fā)誓說，從今往后任何人敢傷大哥家一根毫毛，我都饒不了他！大哥，當年你寧愿自己受那鞭刑也要救我媳婦和閨女，救她們娘兒倆就是救我，所以我就是拼了命也要報答你的。大哥，是不是有誰欺負你一家？”

夏強東大聲說：“不錯，明天早上，有人要到我家欺負我，都欺上我家門了，你管不管？”

大個子大聲叫道：“管，管定了！”

夏強東不再多話，也不販栗子了，叫道：“好，明早哥哥就等你替我出頭，你要是怕就不要來！”

第二天早上，破破爛爛的陽村口來了幾個鬼子，他們是來找夏強東征糧的。剛開始鬼子們還有點兒怕陽村人反抗，時間一長他們就放心了，陽村人都是軟柿子，要怎么捏就怎么捏。因此這次只派了五個鬼子，他們個個扛著槍，大搖大擺地來了。

可是，出乎意料的是，這回夏強東沒有像往常一樣在村口大槐樹下準備好糧食，只一個人端坐在槐樹下，叼著煙管，身邊什么也沒有。鬼子操著生硬的中國話問道：“糧呢？”

夏強東不急不慢地吸著煙，不一會兒，村民們就聚了過來，他抬起頭，看到鄉(xiāng)親們個個破衣爛衫面露菜色，心想這還是人過的日子嗎？

正想著，夏強東看到人群背后隱藏著好多人，是大個子他們。原來，大個子聽夏強東說有人要上門欺負他，便潛進來看個究竟。

只見夏強東朝鬼子懶洋洋地說道：“給你們糧食？憑什么？這是中國，我們才是主人！”

鬼子一聽就火了，端起槍來威嚇夏強東，以前，無論在哪個村莊，這一招都十分管用，誰不怕死?。?/p>

現(xiàn)在同樣管用，夏強東立即舉起雙手，滿面堆笑地說：“太君，我這是逗你們哩，瞧，這是什么？”

夏強東說著指了指身后，早有一個鬼子湊過來看。大伙包括大個子也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不知夏強東在玩什么把戲，但大個子總覺得哪里不對勁，因為夏強東臉上有一種悲壯的神色。

就在這時夏強東出手了，猛地一撩懷，手一抽，從懷中抽出一把利刃來，“噗”的一聲，把那鬼子插了個透心涼！

隨著那鬼子的一聲慘叫，其余鬼子一下子愣住了，但很快反應過來，齊刷刷一聲喊，幾把刺刀一起插進了夏強東的身體，夏強東頓時成了一個血葫蘆！

夏強東在倒下前叫了一聲：“兄弟，強盜欺負我了，你管不管？”

片刻的死寂后，大個子爆發(fā)了：“殺！殺鬼子??！”

一陣槍響后，幾個鬼子全被打得稀爛。

大個子抱住夏強東，雙眼充血，瘋狂地叫道：“大哥，為什么？為什么啊？”

夏強東笑了，氣息微弱地說：“只有這樣才能逼你殺鬼子，才能激發(fā)你的血性。咱中國人真的不能再忍了，我當漢奸也當夠了。兄弟，為了我兒子，為了你閨女，為了咱中國人活得像個人，一定要……一定要趕跑鬼子！”

大個子淚如雨下，從胸腔深處發(fā)出猛虎一樣的吼聲：“我答應你，為了咱娃們，殺光鬼子！”

選自《傳奇·傳記文學選刊》2021.1